谢庄的尤大(中篇小说)

2018-04-13 07:14左马右各
北京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学法

1

尤大并不知道,有个叫犹大的叛徒是个比他更出名的家伙。他这个尤大,只在谢庄煤矿工人村的地面上有点名气,那个叫犹大的货,却是世界名人。等他知道了有这么个人,还听到关于他的故事后,别人早已习惯喊他尤大,而他也听习惯这样被人称呼。他就在心中想,我这个尤大从未信过上帝,也就不存在是否会出卖上帝的问题。而那个信过上帝的犹大并不可靠。尤大由此推断信仰是一种靠不住的东西。

虽然这样想,但自从知道了犹大是怎么回事后,每次走路,路過西街对面那个简陋的教堂时,他都不由得想进去看看。但终于还是没有走进去。

尤大记不清这个教堂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

早先,那里是一片不怎么长庄稼的荒坡地。坡地上,是茂盛的灌木丛。夏天夜晚,蛐蛐、蝈蝈、叫天子、蝲蝲蛄和各种叫不上名的鸟虫,就藏在里面像灵魂出窍一般歌唱。工人村西街的孩子,放学后或是吃罢晚饭,就会自动聚集到那里。男孩子在坡地上占山头、当大王、抵拐打斗、拉屎尿尿,女孩子在坡下的一块平地上,玩跳房子、踢毽、跳绳、搋子的游戏。

尤大记得,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开始当上西街的孩子王。西街有个长着一张脏兮兮的小狐狸脸的女孩,叫许巧妮,她爱混在男孩堆里玩儿,喜欢腻着尤大。那女孩尖嗓细音,喊起“尤大”“尤大”来,像风吹响寺庙里的破铃铛一样。起初,尤大对她有一种说不出的讨厌。他训斥巧妮,给她甩脸子,瞪眼睛,还吓唬她,抓小虫子往她衣服里塞。巧妮被她逗弄哭过多次,但哭过后,仍傻傻地快乐地跟着他。每次男孩女孩在一起玩藏猫猫的游戏,巧妮都跟紧尤大。尤大敢钻很深的灌木丛。巧妮也大着胆子一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玩这种游戏,他们总是憋到最后,才从灌木深处钻出来。

那时,尤大心急火燎地盼着长大。他就真在自己的盼望中长大了。巧妮没那么多盼望,也像棵柳树一样长大了。长大的巧妮,出挑了,漂亮了,那张小狐狸脸,也变成妩媚的瓜子脸。她爱笑,一笑就眉眼弯弯的,很甜。那本就精黑的眼仁,这时,又像水洗过,湿湿地亮。

有一天,这眼神就像闪电一般射进尤大心里。尤大一阵眩晕后,就明白了,他一辈子的幸福,就在这个女孩身上。他开始疯狂地追求巧妮。巧妮没能躲过尤大的疯狂,成了他的老婆。

后来,有人在荒坡地上建起一座座白天黑夜不停冒黑烟的土焦窑。只要刮西南风,工人村的街面就迅速被黑烟笼罩。大白天走在街路上,看天,看身边的街景和人,总有一种戴墨镜看东西的感觉。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

有一天,尤大下夜班,看到一群穿制服、戴大檐帽的人,正浩浩荡荡地向炼焦厂开进。他感到好奇,就跟在后边去看热闹。那群人进入焦厂,像事先演练好似的找到窑主,先进行交涉,后念文件,再拍照录像。这些程序进行完,就从人群中走出一个头戴橘黄色安全帽,脸很圆很白的胖子。他拿眼扫一下周围,看见人群边有个土台,不高。胖子急走两步,一跃,想迈上去。可能是自重太大,腿抬得不够高,他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看到他有闪失,两个大个子赶紧奔过去帮忙,把他架到了土台子上。这人像模像样地站稳,录像照相的人也都把镜头对准了他,他咳嗽一声,一脸庄严地举起手中的电声喇叭,憋足力气大喊一声“开始!”接着,那人把手中的小红旗一挥,几台铲车一齐打火,吼叫着像发怒的疯狗一样扑向目标。没多大工夫,那一座座土焦窑就让铲车给推平了。焦窑不让干了,那里就一直荒着。

没过几年,那片一堆废墟的地上,又来了铲车和挖掘机。几天工夫,就像地里长庄稼一样,在平整后的地块上建起五六排平房。这房子建得和工人村的平房一样,每排房八间,两间一个门院。这些房子建好后,以较低的价钱卖给住在工人村的黑户和做小生意的人。又陆续建起几排房后,那一片住户就和工人村西街隔路相望了。外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也是谢庄煤矿工人村的住户。其实不是。这些房子和工人村住房的最大差别是没有煤气和暖气。

在尤大的记忆中,有几年时间,那里一直在搞建设。不是建大房,就是住户私建小房,基本没消停过。

有一次,尤大经过那里,见临街又起来一排平房,五间房的体量。尤大也没在意。又过去几天,再经过时,尤大就觉得这房子建造得有点奇怪,最南边一间长出个尖顶来。他问盖房子的人,这建的是啥庙?那人笑了,说不是庙,是教堂。他又问,建教堂给谁住?那人说,天主。

尤大愣住了。天主怎么可能来这偏僻地方,又住这么简陋的房子呢?又过去几天,尖顶上竖起一个十字架,还是黑的,老远一看,阴森森地晃眼。

尤大想,神不避人,天主可能是真来了。

教堂盖起来了,里面住进一个叫天主的神,也叫上帝。这事传开后,在谢庄工人村也算是件大事。那时人们对天主教了解很少,都不知道天主是哪路神仙。尤大更不知道。他见进出教堂的人,也带香火,就想这个被称作天主的神,可能和菩萨差不多。他还想,这天主绝不像弥勒佛,腆着个大肚皮傻笑。因为尤大看见,那些进出教堂的人,大都脸上神情凝重,像是很不快乐的样子。

再时间久点,就有人告诉尤大,这教堂里的神,是和如来一样的大神,也跟回民信奉的那个真主一样。

再后来他就知道了犹大的事。那个他妈的外国犹大,是个出卖上帝的叛徒。

又有一天,他上六年级的儿子尤文博从学校放学回来,一脸不高兴。他问儿子为啥不高兴。儿子不说。问急了,儿子就说,都是他那名字惹的祸。他一听愣了。让儿子解释给他听。儿子就说,你这名字……跟出卖上帝的叛徒犹大一个名,同学都拿这事取笑他。

尤大一听急了,张口骂道,放他妈的屄的屁!你爸我叫尤大富,是大富大贵的大,大富大贵的富。那个外国人算什么东西。再说了,你爷爷给我起名的时候,咱全中国知道那个狗日的犹大的人,也没几个。

尤大全名叫尤大富。他姊妹四个,三男一女,名字排下来,就是富贵美满。他排行老大,日子久了,人们叫穿帮了,就简化成尤大。

这几十年尤大喊下来,他也没觉得别扭。但自从工人村建起教堂,尤大嘴上不说,但心里确实犯过嘀咕。怎么那个当叛徒的外国人,不叫李大、王大、牛大、胡大呢?偏偏狗日的叫犹大,搅弄得人心里不舒服。但他只是想想,并没真往心里去,别人喊他尤大,他照常随口应着。他知道,自己这名号,在谢庄地面就跟二踢脚炸在天上一样,有响儿。就是在矿区一带,街面上混的人,说起各矿的人物,他也有一号。

2

尤大现在很忙。

自从谢庄煤矿工人村开始拆迁以来,他就成了一个十分重要的大忙人。有人戏称,尤大是谢庄煤矿工人村拆迁办“编外”主任。说白了就是,在谢庄,拆迁办做面上的事,尤大做摆不上台面的事。但有些事就是这样,摆不上台面,但又要解决得隐蔽、干净。这样的事,就都由尤大来做。

尤大文化不高,但会说理。从当孩子王的时候,尤大就学会了以理服人。尤大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一个问题,这人狠了,别人就会怕。一般人都会狠。但一般人又很少愿意狠。因为狠一下行,一直狠下去,不仅需要勇气,还需要代价。很多人狠过一下,或一阵子后,再也无法狠下去的缘由,不是没有勇气,是舍不得代价。这就和最普通的一个方程式有关,如x+y=z。如果x是勇气的话,这y就是代价,勇气加上代价就等于z。在小时候,这个z是孩子王。等到尤大长大了,x和y没变,z变了,z变成尤大在谢庄和矿区地面别人一打听就知道的名号。人一旦有了名号,好处也就跟着来了,说话办事就有面。尤大还有一个特长,善于利用资源。他对“生产力”这个词有着天然的理解。在尤大的世界观中,名号面子就是生產力。

说理是嘴皮子上的功夫,尤大虽善于此道,但并不当回事。在尤大看来,理同礼,是一种形式。他最看中“先礼而后兵”这个古语中的“后兵”。对于那些不讲理、不懂礼,或是不需要讲理的人和事,尤大就适当适度地“用兵”。这是讲究,也是学问。尤大的长处是狠,还会狠。这个会狠很关键。要怎么狠,得怎么狠,怎么着能狠出效果来,这就上升到了艺术层面。尤大会。他还有一个别人轻易不会有的长处,敢对自己狠。尤大小时候流鼻血。很多孩子都流过鼻血。在别人看来,流鼻血并不是一件什么事。尤大也这么认为。但尤大和别人不同的地方是,他会利用流鼻血这事。

尤大就利用流鼻血这事,无声地打败了东街的孩子王胡四。

胡四大名叫胡庆红,外号叫胡四毛。胡四打了西街一个孩子,并不重,只是一个耳光而已。这孩子告到尤大这里。尤大要为他主持公道。下课了,尤大找到胡四,把他邀到学校的操场。别人以为他们会有一场恶斗,就围过来很多人。

但尤大只是想和胡四说理。按尤大的说法,胡四没有理由随便打人一个耳光。他要求胡四给被打的人道歉,这事就算了结。

胡四穷横惯了,他怎么肯为这事道歉。他骄横地扬起右臂,晃晃拳头说,要想让他道歉,得先问他的拳头是否同意。这是在挑衅。尤大就准备答应胡四。他不害怕和人打上一架。

尤大会功夫。他还正经拜过师,学过武术。不过尤大害怕别人提起他的两任师傅。他的两任师傅都姓蒋。老蒋师傅是南方人。小蒋师傅是老蒋师傅的徒弟。尤大8岁时,拜老蒋师傅为师,学形意拳。在他12岁那年,老蒋师傅被警察抓走了。尤大怎么也没想到,面皮白净、稳重寡言,教场上严厉、教场下和蔼的老蒋师傅,竟然是个强奸犯。他还是个奸淫幼女犯。五年时间里,奸淫猥亵幼女9人,最大的12岁,最小的6岁。

老蒋师傅被抓后,有一阵子尤大觉得自己在人前都抬不起头。这时,小蒋师傅来找他了。他希望尤大继续练武。尤大喜欢武术,就又跟着小蒋师傅练。小蒋师傅教他戳脚翻子。这是一种很讲究实战的功夫。尤大练得很勤奋,进步也很快。但两年后,小蒋师傅也被警察抓走了。他的罪名是抢劫罪。小蒋师傅犯罪有点冤。他讲义气。朋友请他喝酒,酒喝热了,朋友说有事想请他帮忙。小蒋师傅也没问什么事,就答应了。他就跟着朋友还有朋友的朋友,在一天夜里闯进一个人的家。他帮着朋友抢回了属于他的东西,一把宝剑、一个香炉和几个破罐子。等警察来抓他,他才知道,朋友是个盗墓贼。由于分赃不均,才让小蒋师傅帮他去抢。

三年内,尤大的两个师傅先后被抓,这很让尤大苦恼。老蒋师傅是个形意拳高手,遇事喜欢讲道理,却是个强奸犯。小蒋师傅人仗义、豪气、爱打抱不平,却最终成为抢劫犯。这样的现实,让尤大难以接受。他的那些同学,街上的调皮孩子,玩恼了,翻脸了,就会骂他是强奸犯和抢劫犯的徒弟。一般那些骂过他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胡四没有这样骂过他。胡四从小跟着东街的一个阎姓师傅练摔跤。年轻时,阎姓师傅得过省摔跤冠军。尤大和胡四碰到一块儿,是旗鼓相当,两人真要动起手来,这胜负还真不好说。但尤大必须接受胡四的挑战。

这时,要命的事来了。尤大感到鼻腔内一阵热。坏了,要流鼻血。这会儿鼻血要是流出来,会被人认为是吓的。那就丢死人了。但尤大就是尤大。他甩手给了自己一个十分响亮的耳光。耳光声还没落地,他就眼光毒毒地盯着胡四说,一言为定!随即伸出了手,等着胡四伸手。这手一握,就等于双方定下开战的誓约。剩下的就是挑地方,定时间。也就在这时,尤大的鼻血不失时机地流了出来。那么汹涌,又无比鲜艳。鼻血大滴大滴啪嗒啪嗒地打在尤大伸出的手臂上。他一动不动地伸着手,等待胡四。

胡四本来已经伸出了手,就在他的手快握住尤大的手时,尤大的鼻血汹涌而至。胡四的手,没有一丝犹豫就缩回去了。那一刻,他的样子很呆。等到他感到不对时,已经晚了。

尤大潇洒地擦一下鼻翼,转身走了。那一年,尤大15岁,刚上初二。

后来,尤大不再流鼻血了。但他却总是能够让自己的鼻血在关键时刻不失时机地从他那有点夸张的两个鼻孔内迸射出来。他那鼻血,总是那么激情汹涌,又不失惊艳。

3

文进刚从集团开会回来,就召开拆迁协调会议。他在路上,已给办公室主任谢刚打过电话。等他走进会议室,各部门人员已经到齐。这次去集团总部开会,会前大老板私下召见了文进,据他透露的可靠消息,文进已被列为冀南集团副总经理后备人选。只要在这次集团大规模棚户区改造工作中,文进创出“谢庄速度”,领跑拆迁,不出纰漏,就会稳稳晋阶。临出门时,大老板意味深长地对他说,文进,你这名字起得好。他当时一愣,随即就明白其中深意。他在大老板身边工作了五年,前年到集团下属一个部门任副职过渡,仅半年,就被任命为谢庄煤矿矿长兼党委书记。

文进简要传达了集团总部会议精神,他总结说,会议精神可以用这样几个字概括:快、稳、好。快是拆迁速度要快,建设要快,回迁要快;稳就是要保持稳定,不能出现上访、闹事现象;好就是好事办好。棚户区改造是一项事关民生的项目,是大好事。但越是大好事,就越存在好事办坏的可能。在年前召开的棚户区改造动员大会上,文进就强调过好事办好的重要性。他还承诺,要全矿所有人来监督他,只要有人发现文进在谢庄煤矿工人村拆迁工程中存在违规、违法事宜,且有确凿证据,不用举报,他立即引咎辞职。同样,只要有人举报涉及拆迁工作人员有营私舞弊问题,是干部的撤职,是工人的开除。也就是在那次会议上,文进提出了打造棚户区改造“谢庄速度”这个口号。

春节过后,整个冀南集团大规模的拆迁工作全面铺开。就在同时,涉及棚户区拆迁的七个矿厂,除谢庄煤矿外,都已出现集体围堵集团办公楼和市政府大楼的群体上访事件。汪村煤矿和建材厂职工还组团上访到了北京,影响极坏。这时,谢庄煤矿拆迁工作的一枝独秀,就显得格外具有价值和意义。大老板虽在会上没有表扬谢庄,但对其他矿厂的严厉批评,就是对谢庄的肯定和表扬。文进心里清楚,越是这样的时候,越要兜住气。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看好自己的门,管好自己的人,干好自己的事。

各部门汇报完毕,文进留下拆迁领导小组成员继续开会。按照拆迁总体规划,5月底之前,拆迁工作完毕。6月份,施工队伍进驻。明年春节前,谢庄煤矿工人村所有涉及搬迁的1072户居民准时回迁。谁都知道,在拆迁工作中,拆容易,迁难。按计划,居民搬迁工作在4月中旬左右结束,最迟不能超过5月上旬。按照规划图,划出了几个重点区域。即便是出现个别可能的“钉子户”,只要不在核心区域,就可一边继续动员搬迁,一边组织施工。虽然有人骂娘,但谢庄整体拆迁工作进展顺利。现在,整个工人村区域,就剩下两户没有搬迁。一户是本矿工伤职工计健民。另一户关系有点复杂,户主是矿区某中学的教师刘学法。

具体负责拆迁的拆迁办主任董志國说,现在最大的难点是这工伤户计健民。他的两间平房正处于拆迁的核心区域,影响两栋楼的施工。会后,文进单独把董志国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商量怎么解决计健民的事。

计健民家,文进去过,还不止一次。他来谢庄后,逢到年节慰问困难职工,他都要去计健民家,和他也算是老熟人了。年前,文进还去过他家。聊起棚户区改造的事,计健民表态,全力配合支持拆迁。当然,他也提出了条件,给自己大学刚毕业在家待业的女儿解决工作。文进当场就答应了他的要求。

春节放假结束,矿上复工的第一天,计健民的女儿计小节就被安排到安监部,管理职工教育培训档案。这是个既轻松又待遇不错的工作。

等大规模搬迁开始,计健民突然变卦,他又提出了新条件。这个新条件还有点离谱。要求回迁时,在临街中心地段,分配给他一套家居带门市的住房,而且这门市房的价钱,不能超过政策房规定的市场价。不答应这个条件,他就不搬迁。

计健民下肢瘫痪坐轮椅已经二十年了。在谢庄,还真没人敢去触惹他这个霉头。当年,计健民有过创举。他曾组织过一支轮椅队伍进京。

那是一件发生在秋天的事。

一个阳光明媚、秋风和煦的上午,一辆大客车,行驶到天安门东侧,忽然减速靠边停住。车门打开,从里面下来计健民的轮椅车队,共有20辆。这支车队,一色老式摇把轮椅,在计健民的指挥下,排成整齐的一列,缓慢悠闲地向前摇行。

打头的计健民,车把上还绑着一面小国旗。

在天安门前的游人,立马被这支奇特的队伍吸引了。相机快门声咔嚓咔嚓响成一片。计健民脸带微笑,面对围观的人,像国家领导人接见民众那般信心满满地挥手致意。人群中,有爱心人士主动过来帮他们推车。还有好事的外国人跑过来与他们合影留念。人们以为这支车队会上金水桥进故宫。但没有。他们经过天安门,继续西行。只是在经过天安门时,集体停下,向毛主席画像庄严敬礼。

不一会儿,车队来到了新华门前。这时,计健民从衬衣的前襟内,掏出一把哨子,那种普通的镀铬铁哨。他吹响一声哨音,20辆轮椅一齐停住。他又吹响一声,20辆轮椅集体转向,面朝新华门。看队伍排列整齐,计健民鼓起腮帮子,铆足力气又吹出一声拖音很长的哨声。哨音刚落,20个人唰的一下,同时亮出一张硬纸壳做的小牌子。牌子上歪歪扭扭写着20种笔体的四个字:给个说法!后边是一个大大的红色感叹号。

当年这事,不仅震惊京华,也轰动全国。之后,他们这些严重伤残职工得到关注,生活医疗状况有了很大改善。当时,全国各地煤炭企业的伤残职工,几乎都派代表来过谢庄,以不同方式向计健民表示敬意。计健民也由此一战成名。尤大对计健民的壮举,也十分佩服。他们北京归来的第二天,尤大就在“万有酒家”设宴,为他们的英雄壮举庆功。

尤大的大舅哥许文平也是这支轮椅大军中的一员。据说他的表现很不咋的,在新华门前,尿了裤子。许文平坐轮椅,和其他坐轮椅的人,有区别。他不是高位截瘫,是双腿高位截肢。他的下半身,还有功能。

计健民的要求当然是无理的。按现行政策,棚改住房实行三个阶梯价。与原住房相等面积部分,每平米830元;超出面积15平米以内,每平米1700元;再超出部分按市场价计算,每平米2200元。门市房的市场价位每平米5800元。临街中心地段的门市房,面积最小的也在120平以上。计健民开出的条件,哪里还是要求,简直就是讹钱。这嘴,张得还不是一般大,有点超大,像巨兽。听完董志国的汇报,文进当时就急了,张嘴大骂,他妈的,这个死瘸子,真不仗义。这狗日的瘫子,他那牛屎脑袋进水了。骂完,又觉得不妥,扫了一眼董志国。

董志国接口就说,骂得好!这几天,因为搬迁的事,董志国嘴皮子都快磨穿了,也不知道挨了多少计健民的骂。计健民能骂他,但他不能还口。不仅不能还口,还要赔笑。虽然每次走出计健民家,他都会在心里偷偷地发着狠骂一句,他妈的,这个死瘫子!

现在,文进骂计健民,他心里当然高兴。

骂归骂,但问题还得要解决。董志国说,计健民点名要见他。文进知道,这会儿,他是死活不能和计健民见面。文进和董志国的目光碰在一起,停住了,对眼的工夫,他们都想到了尤大。

4

尤大也是搬迁户,这会儿,他租住在农行后院一套两居室的房子里。

棚改项目刚启动,这工人村的租房价格就水涨船高。原来一个两居室,每月150块钱还没人租。现在,少于500元,那出租户,都不正眼看你。就这,还租不上。很多人,不得不到附近农村租房去住。

尤大的老婆巧妮不管这事。她知道尤大有法子。

巧妮在水电科上班,做抄表员,专门负责临街商户。那是一个月30天闲的活儿。她现在的主要精力是打理儿子上学。文博上初三,学习成绩不错。这小子铆足劲要考衡中。最后一个学年,尤大在矿区十八中附近租下一套两居室的房子,让老婆巧妮在矿区伺候儿子吃喝,全程陪读。这晚,在饭桌上尤大许愿,只要儿子考上衡中,他上学的装备全部是新款苹果。他以为儿子会高兴地跳起来,跑过来抱着他喊:老爸伟大!没想到,儿子只淡漠一笑,起身离开饭桌,回自己的屋子用功去了。尤大端着酒杯,愣在那里。他斜一眼巧妮,生气地一口把大半杯白酒灌进肚里。然后骂了一句,这兔崽子!

听到尤大骂儿子,巧妮扑哧笑出了声。

尤大觉得儿子越长,离他越远。晚上,在被窝里他把这感受说给巧妮。巧妮还没从刚刚经历的晕眩中回过神来。她的手还像梦游一般轻轻在尤大身上滑动抚摸。她喜欢尤大有棱有角的身体,像铁疙瘩一般结实的肌肉。巧妮觉得,她那像水一样软滑的女人身子,就是为这样男人生的。

谢庄的人,说起尤大,都有点莫名的怕。巧妮想不通,人们为什么会怕尤大。其实,尤大的心很善良。人也忠厚。尤大是手狠了点,但尤大从不欺负人。巧妮知道,尤大的名声,都是用对自己的狠换来的。尤大从来不等别人拿板砖来拍他。没等对手出手,他手中的板砖已拍在头上。然后,他就顶着一头碎砖屑,不眨眼地看着对手,直到把对手看得腿软。尤大练过武术,头硬,会运气,一般很少失手。但也有失手的时候。年头多了,这头顶上就留下一块块的硬疤。

每每抚摸到这些疤痕,巧妮都会心疼地说,这是何苦呢?对此,尤大总是一脸无所谓的轻松。但每逢巧妮这样说,他看巧妮的目光,都柔软得像钉子。那目光,让巧妮迷失,感觉自己像在一个充满迷幻气息的梦里下陷。这时,尤大都会淡淡地对她说一句话,你不懂,这是江湖。

尤大喜欢武侠小说,金庸、梁羽生、古龙的书,他全套拥有。没事,就会拿出一本,痴迷地看。有时一根黄瓜都磕在牙齿上了,但就是那样磕着,不下咬口。要不咬下一口,含在嘴里,忘了咀嚼。巧妮喜欢尤大看书的样子。沉迷在书中的尤大,安静温暖,跟平时比,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迷恋武侠小说的尤大,虽感觉有些陌生遥远,却让巧妮内心亲贴。

在西街,巧妮家和尤大家隔着一道街,前后错三排房。小時候,像个男孩子似的她,没有缘由地喜欢跟着尤大跑玩。这样的记忆一直持续到10岁。尤大那时叫她小狐狸。巧妮听到尤大这样叫她,心里有说不清的兴奋。但别人这样叫,她就麻木,急了,还会和人翻脸。

巧妮8岁那年,在一次玩藏猫猫的游戏中,发生了一件事。那天,她像以往一样,挨紧尤大的身体趴下。那是在一丛很深的灌木后。只有比她大3岁的尤大,敢钻到这么深的灌木丛里来。他钻进来,巧妮就紧跟着钻进来了。起初,尤大很讨厌她跟着他。不仅讨厌,还欺负她。可巧妮就是愿意黏着尤大。时间久了,尤大就不再那么讨厌她,但也说不上喜欢。

他们安静地在灌木丛中趴着。外边一个又一个孩子被逮着了。她是安全的。巧妮很高兴,扭头看一眼尤大,笑了。尤大也看她一眼,笑了。但巧妮觉着尤大的笑,跟以往不一样,眼神飘飘的。

巧妮弓腰起身,想探头,看看外边的情况。就在这时,尤大伸手一拽,她倒在了尤大的怀里。她跟他脸贴着脸了。巧妮觉得自己的鼻子,吸的都是尤大鼻子里喷出的气。她往后挺挺脖子。巧妮看见尤大的脸有些红涨。她扑哧一声,笑了。她一笑,尤大也笑了。尤大不再紧张了,就伸出手在她身上乱摸。他的手,还摸进了她的下身。巧妮仍在弯着眉眼笑,一脸无辜的天真。尤大仍在她的身上没轻没重地乱摸。

那时,黄昏的光线还很强,它们透过灌木叶丛的缝隙挤过来,落在尤大的脸上。风轻轻吹过,叶子摇晃,尤大脸上的笑意就有些虚渺地飘浮起来。

忽然,尤大的手停下,不摸了。她还在笑。尤大抓过她的手,让她摸他。开始,尤大还犹豫,不知让她摸他哪里好,就在脸上脖子上乱蹭。过了一会儿,他就把她的手,领进他的短裤中。尤大还撩开短裤,让她看。他也看她。巧妮看到一个白粉透红像是小萝卜一样的东西,在那儿翘着。她抓住它,摇了摇,看着尤大痴痴地笑。尤大也在笑。多少年后,当巧妮成为尤大的老婆,一天晚上,她握着尤大身上那已被她深刻感受过疼痛和欢娱的那个东西说,小时候长得白粉透红的,像个小萝卜,没想到现在会变得这么丑,紫红黑硬。

巧妮记得,他们相互抚摸的记忆在她10岁那年,骤然停止了。

那时,他们已经不仅相互抚摸,有时尤大还会趴在她的身上,像小公鸡蹦到小母鸡身上那样,做些有趣可笑的动作。有一天,巧妮的手又被尤大领进他的短裤中。她摸到了他。她觉得尤大那里比以前大了,握在手里有些肿胀和饱满。而她握住尤大那东西后,感觉尤大的呼吸明显变得短促急迫。他那粗声喘气的样子,就跟街南头患哮喘病的牛婆子一样。但随后尤大的举动把她吓了一跳。他忽然粗暴地推倒她,扒下她的小裤,翻身骑住。然后犹豫了有一秒钟,就趴在她的身上,用那个东西顶她。那是一种很奇怪的触碰。开始,它有些盲目和忙乱地在她的小腹上戳点,然后又移到两腿之间。巧妮安静地睁大眼睛,看着在她身上的尤大。尤大的脸涨得通红。忽而,又白了。接着,又涨得通红。看尤大这样,巧妮呵呵笑了。巧妮一笑,尤大像是从梦中醒来一般,忽地站起身,兜上短裤跑了。那以后,他们就再也不在一起玩游戏了。

那个像蝴蝶一样飘忽来去,嘴里喊着“尤大”“尤大”的女孩消失了。

有几年,巧妮和尤大虽然都在西街,但基本上很少见面。就是见了,也是彼此一笑,淡淡地打个招呼,就过去了。巧妮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上班了。有一天,升井交灯的尤大看见了巧妮。他一下就被灯口内那个一身蓝色工装的女孩子给魅住了。等巧妮喊出大富哥,他才从另一个世界醒过来。尤大内心那梦幻般的感觉得到确认,眼前这人,真是巧妮。

这时的尤大,已经因为好武爱斗而有了点名声。而那时,似乎又是一个崇尚好武爱斗的时代。巧妮有点怕他。有点怕尤大的巧妮,就多多少少故意躲着他。

而尤大却频繁地出现在巧妮面前。已情窦初开的巧妮明白,尤大在追她。

那是一场像是马拉松一般漫长的恋爱。几年后,24岁的巧妮,终于被已經27岁的尤大追到手。在婚床上,他们一同撞线,完成了可以纪念一生的一场赛事。

那是巧妮记忆里最有滋味和嚼头的时光。

尤大又说了一遍。巧妮像是才回过神来。她向尤大身上偎偎,漫不经心地说,文博再怎么闹,也是你儿子。男孩子大了,就这熊样,正常。

说罢,巧妮就问尤大租房子的事情。搬迁之后,他们要在外住上小两年时光,总不能一直在矿区住吧。这里租一个两居室的价钱,在谢庄能租三套。孩子上高中,就是去不了衡中,进市一中,也是住校。他们还得回到谢庄去住。

尤大说,租房子的事儿,就不用你操心了。

巧妮说,是不用我操心,但我也得问问吧。

尤大说,农行的李主任想让我住到农行后院去。

巧妮一听,半坐起说,那就去呗。他们的住房都不交水电费。

尤大欠身,靠住床帮,顺手把巧妮揽在怀里,说,水电费算什么,房子都让免费住。我在琢磨,这人情是不是太大。

巧妮说,就这点人情,还大。

尤大没吱声。

巧妮说,这是老牛在还你的人情。

前年冬天,老牛在矿区麒麟宫酒店吃请,被人暗算,拍倒,扔在卫生间里。

尤大那天正好也在麒麟宫吃饭。席间,他和朱四出来尿尿。朱四尿快,已兜上裤子走到门口。尤大刚尿完,正在兜裤子。他突然对走到门口的朱四说,四哥,等等。我怎么听到有人哼哼。朱四踅转身子,停住。果然有人哼哼。声音从最里边一个厕位传出。尤大走过去,伸手拉开厕门。

他看见倒在地上,满脸是血的牛主任。

5

董志国找到尤大时,尤大正在和“万有酒家”的小老板六巧斗嘴。“万有酒家”的大老板是六巧的爹佘万有。董志国进门前,还和坐在门口藤椅上闭目养神的佘万有打过招呼。当年,佘万有是董志国的上司。那时,佘万有名气很大。他不仅是一个管着三四百号人马的采煤区长,还是响当当的部劳模、省劳模、市局劳模。但他毁在自己老婆手里。他老婆一心想要个儿子。而佘万有播下的种子,一茬茬只产大白菜。生下九个女儿后,在绝望和挣扎中,他老婆徐凤香提心吊胆地生下第十胎。这次,地里终于换了品种,结出了萝卜。有了儿子,佘万有却因违犯计划生育政策被双开。起先,佘万有开烧鸡铺,做小买卖养家糊口。几年后,就干起饭店,经营着在谢庄一带地面上生意最好的“万有酒家”。这“万有酒家”名誉上的大老板是佘万有,但具体经营管事,都由老佘的女儿六巧在做。佘万有就跟个看家的门神一样,天天闲坐在饭店门口消磨时光。工人村拆迁,他就更愿意在这里看热闹。

尤大。

老董。

尤大和董志国相互打过招呼,尤大起身往楼上走,董志国冲六巧笑笑,跟着尤大上楼。他们来到饭店西头北侧的一个有666门牌的包间。尤大推开门,董志国进去,尤大跟进。门关上了。

自从谢庄棚改项目开工后,“万有酒家”就成了尤大的临时办公点。

谢庄棚改工程,要建36栋楼。12栋小高层,24 栋多层。由富卓、龙康、兴盛三家公司承建。富卓公司承建中区19栋楼,龙康公司承建西区的10栋楼,兴盛公司承建东区的7栋楼,一个公共广场,三个小型绿地公园,一条商业街。这三家公司都在进驻的第一时间,找到了尤大。

尤大身兼三家公司的副总监理。那是个什么也不用干,只管拿钱的差事。

尤大的钱,不白拿,他要管在谢庄地面上平事。至于三家公司每家公司一月给他多少辛苦费,这是商业秘密。这秘密除尤大知道,就是巧妮知道。巧妮在尤大那里收租,偶尔也换一个词用用,到时间点上,她就会对尤大说,该交“月供”了。那时间点卡得贼准。

跟着尤大的有六个兄弟。三家公司每家两个,也是做只挂号不干事的工程监理,一人每月3000元。尤大在“万有酒家”的一切开销,都由这三家公司报销。但尤大懂得分寸。这吃喝的事,不能贪。人一贪嘴,身上就会有其他地方发软。他在“万有酒家”吃饭简单。中午不是一份炒饼,就是一碗面条。晚上,小弟兄们想热闹热闹,他就简单点几个菜,弄上两瓶二锅头,一吃一喝了事。这酒菜钱,他掏腰包。

尤大要是回矿区看儿子老婆,从来滴酒不沾。不去了,吃完喝完,回到农行的租屋,看会儿电视,或是武侠小说,觉得累了,倒头便睡。

每隔一段时间,富卓老板杨健、龙康经理沈玉宽、兴盛女老板姚钰都要请他和弟兄们吃饭,慰劳一下。所以每当尤大给这几个老板提出点要求时,他们都是不打磕绊,痛痛快快地答应。

尤大是一个懂得珍惜资源更会利用资源的人。他知道,棚改一结束,不管是领导还是老板,都不会再认得他。眼前,他在棋盘上像个过河卒子,还能拱两步,有点用。等棋局结束,就是废物。若是不小心,没准儿半道就会沦为一个弃子。既然有用,那就用好。在这事上,尤大是典型的既得利益者。富卓老板杨健已经答应,在中心地段以低于成本价卖给他一个门市。矿上也承诺,只要拆迁顺利,他的两间平房可置换一套160平左右的大房子。那房子房产证上标明的是两套。因为按棚改政策,棚户区改造房,每户最大面积不能超过93平。

这些,他谁也没告诉。老婆巧妮近吧,按他手下弟兄们的说法,夫妻那是肉套肉的关系,他都没说。

尤大只是告诉巧妮,他们回迁,能弄上一套大房子。至于多大,他也不知道。他鼓励巧妮,可以想象。巧妮说,一个破房子,有什么好想象的。然后一把抓住他的下身,让我先把你这里弄大。你这里够大了,我就知道房子有多大了。

尤大就想,这女人都40多岁了,还有兴致风骚。他就更爱巧妮了。

要说谢庄的棚改施工进程,还算顺利。拆迁也没遇到太大的阻力。起初,有风声传到尤大耳朵里,说前街有两排老住户,联合好了,拒不搬迁。他听下边人说,在一个略通文墨的老头倡议下,他们成立了留住老房子同盟。这些老人怀旧,上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两度参加矿井建设,对谢庄有感情,他们想给谢庄留住历史,留下记忆。工人村的这些老旧平房,就是他们生命中的记忆和历史。听到风声后,尤大不敢怠慢。万事难开头。他必须开好这个头。他逐一找到这些老头老太太的儿女,恩威并用,各个击破,又不忘施予小惠。奇迹发生了。昨天那两排房还人进人出,转天早晨,那里已人去房空。

西街有个教友团。尤大开始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组织。后来听说,是由西街一些信教的老人和中年人临时成立的一个组织,也是为了抵制拆迁。说是个团,也就那么十来个人。他们说,这次拆迁违背主的意愿。他们坚决抗拒。尤大不知道主为什么不安生待在教堂里,竟有兴趣来管拆迁这人都不愿意干的事情。但尤大知道,是神就有神通,他不敢轻易得罪主。再说主还是一个和如来、真主一样法力无边的大神。尤大不信神,但也不渎神。他知道主不会见他,但他知道该去找谁来解决这事。主都有仆人,主的事也都是由仆人来做。拆迁开始了,尤大并不惊动他们。

过了几日,尤大打听清楚,便在一个深夜,悄悄找到教堂主事的人家里。

一见面,尤大就愣愣地说,住持,我有事要和你说。

那人姓乔,听尤大这样喊他,笑了。他笑过后说,我不是住持,是神父。

尤大一愣,说,神父就神父。他甩给乔神父一个信封。

乔神父犹豫了一下,拿起,掂了掂,揣进衣兜内。

看他收下钱,尤大开口了。他说明天晚上有一辆大巴车来,他想让神父带队,领着他的教友免费到山东青岛蓬莱作五日游。他列出一个名单,必须有这些人。至于出游的理由,尤大说,神父自会安排好吧。乔神父是个聪明人,也是主合格的仆人。对于尤大的建议,他满心赞成,并说他一定会在主的面前为尤大祈福。尤大说,祈福就不用了。

临出门时,他也没忘说祝神父旅途愉快。

等快乐的五日游归来,那个所谓的教友团成员,已在西街找不到老房子的片瓦寸土了。他们那些不信教的子女,都信了尤大。尤大给他们开出了优惠的搬迁条件。

6

进入施工阶段后,也比较顺利。目前,让人闹心的就是计健民和刘学法这两个钉子户。刘学法在东区的房子,不妨碍施工。目前也没人搭理他,就让他在那里晾着、晒着。按尤大的说法,什么时候这个混蛋自己晾干了,晒蔫了,就滚蛋了。起初,尤大是每天都折腾他。不是把他家玻璃砸了,电线铰了,就是把水管截断。他还安排人,三天两头往他家门口泼粪。尤大想,你刘学法能坚持,看哪个孙子不能坚持。

按尤大的理解,刘学法不是正常人。他烦刘学法,还有点恨。虽说都在一个工人村住着,他住东街,尤大住西街。但拆迁前,尤大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拆迁工作刚开始动员,他就冒出来了。他一出来捣乱,尤大就找过他。问他有什么条件,他可以帮着在中间沟通。尤大信誓旦旦地说,都是一个村的,有事好说,只要顺利搬迁,保证给他最大优惠。但刘学法牛。根本就不买尤大的账,更看不上他。刘学法张狂地说,他干的是一项事业,不苟私利。苟私利者,小人作为也。尤大撞了一鼻子灰。以后,尤大登门一次,就被刘学法“者也”着无端教训一顿。尤大心里暗恨,但从未发作。要是早上几年,刘学法这德行,他早就老拳相向了。但尤大忍了。他不能因为刘学法一个人,坏了自己的事。

为搞好拆迁动员发动,矿上多部门联合组织文艺演出、演讲、散发传单、签名日等活动,还专门成立棚改政策小分队,开展进百家门、暖千人心爱心行动,目的只有一个,动员居民按期顺利搬迁。

刘学法也在搞动员。每逢双休日,他就穿上西服,系好领带,把皮鞋擦得锃亮,打扮得整整齐齐,在工人村穿街走巷搞动员。他是动员人们抵制拆迁。他挨家挨户散发自制的传单,说谢庄棚改工程不符合国家棚户区改造政策。这个项目纯属政绩工程,套取国家棚改资金的骗子工程。他周一周五,正常上班教学,周六周日,就串街走户,鼓动人们对抗拆迁。起初,也有人信他,跟着起哄,抵制拆迁。但慢慢地围在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再后来,他就成了孤家寡人。也不是,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有两个穿一身黑衣、戴墨镜的保镖跟着。这俩黑衣人很規矩,总是一言不发,默默跟在他的身边,像幽灵一样在工人村到处走动。刘学法唾沫星子乱飞地在广场演讲,作报告,他俩就忠心耿耿地当听众。但刘学法的演讲,总是只有一帮小孩子和三四个傻子围着听,看热闹。其余的人,都只在路边停停、看看,就走了。但刘学法能坚持。按他的说法,真理永远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他就是那个少数,是掌握真理不怕孤独的人。

他也真是个孤独的人。四年前,老婆因怀疑他感情出轨,一气之下离家,到南方去打工。女儿还小,妹妹学英看侄女可怜,就把孩子接到自己家住。现在,他疯癫一般热衷于抵制拆迁,把这当作事业来干。他天天忙于印制散发传单,游说演讲,就更顾不上管孩子了。妹妹学英曾劝过他,但没用,也就由他去了。

说起来,刘学法长得也是一表人才。他身高将近一米八,国字脸,有着演小品的陈佩斯形容朱时茂时所说的浓眉大眼,鼻子挺括,就嘴叉子大了点,身体稍显单薄些。他常年做教师,讲起话来也颇具煽动力。但在谢庄,他用尽其能,影响力却怎么也发挥不出来。这让他很气馁。刘学法就认为谢庄人都是一些没有民主自由思想的愚钝乡民,比旧时代封建统治下的顺民还蠢,比阿Q还阿Q。他相信自己只要努力了,就能唤醒谢庄人民沉睡在心中像火山岩浆一般炙热的斗争意志。但他的努力都白费了。谢庄人就是一堆冷灰。还是凝冻住的冷灰。

好在他还能坚持自己的孤独。他也为自己还能够坚持自己的孤独而庆幸。

刘学法认为孤独是不败的。时间久了,尤大慢慢开始同情他了。兴致来了,偶尔还约上刘学法,一起到“万有酒家”小酌。每逢尤大约他,刘学法也不拒绝,总是如约而至。

有一次,他们之间的谈话,貌似还很深刻。

刘老师,这些事你能管得了吗?你管不了。

我是不能。但我可以揭露。

揭露管用吗?

揭露的价值不在于是否管用。它就像启蒙,意义在于唤醒。

我不懂你说的这些虚缈的道理。但我可以帮你得到应有的利益。

我不需要。我就是要斗争。以前,没有遇到合适的机会。现在有了,我不会放弃。

这一天,他们不欢而散。

这样交锋斗智的次数在增加。有一阵子,刘学法频繁来找尤大喝酒。那样子给人感觉像是犯了酒瘾。尤大猜疑他是在喝蹭酒。但每次喝完酒,他都抢着结账。他抢着结账,尤大也不阻拦,就让六巧把钱收下。等下次刘学法来了,又给他悄悄放回衣兜内。慢慢地,刘学法就不再抢着结账了。他说,尤大你这人,可以做朋友。

既然可以做朋友了,尤大说话也就不再那么正经。

尤大说,老刘,你这样子,让我想起一句老话。

刘学法就醉眼蒙眬地问,哪一句?

尤大一笑,说,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刘学法笑了。笑完后,刘学法说,尤大,你知道在我眼里,你是个什么东西吗?

尤大问,我是啥东西?

刘学法说,别看你他娘的长得跟许文强似的,其实,你他娘的就是趴在谢庄天空上方的一朵脏云。

尤大第一次听人这样骂他,他笑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有时,尤大和刘学法坐在一起,只是对饮,一句话也不说。那样子,像武侠小说里讲的心机玄远、功力深厚的旷世高人。

每次刘学法吃饱喝足离开饭店时,尤大都送到门口,临别时说,撤吧,老刘。

刘学法听到这话,总是对着尤大意味深长地惨淡一笑。

再后来,尤大就停止了所有针对刘学法的折磨,由着他自己孤独去了。

老董一来,尤大就知道他是为何而来。

老董说,尤大,老板让你想个法子,弄走计健民。20天内,必须拿下。但不能硬来。

尤大盯着老董,半天没说一句话。

老董走了。

就是老董不说,对计健民,他尤大也不可能硬来。但不硬来,又怎么能让计健民自己搬走呢?这还真是个挠头烦心的问题。他要好好想想。他知道,自己再怎么流鼻血,用板砖拍脑袋,都弄不走计健民。计健民不吃这一套。他伤残多年,那心就跟个死人差不多。这种小儿科的方式,只能用在那些看着身体健康,却遇事脑残,又缺乏心理承受力的人身上。计健民伤残多年,已被内心深处的孤独寂寞浸泡的百毒不侵了。

如果也用石头来比喻计健民,那他就是一块陨石。

7

尤大开始频频出现在计健民家。有时一天,就出现没遍没数。

计健民心里装着镜子,他拿手捂着。他知道尤大心里也装着个镜子。不过,尤大没有捂着。现在,这两面镜子还没对上焦。他们都在等。等什么?等合适的机会,也许是机缘。尤大不动,计健民也不动。他俩每天见面,见面就是唠嗑,一唠就是半天。偶尔也聊起当年计健民组织轮椅车队进京的事儿。每说到此,尤大就竖起大拇指,把计健民夸赞一番。

尤大说,计大哥,按你的号召力,该再组织一次行动。

计健民说,老了,不行了。

尤大说,我看你行。

计健民说,当年的队伍,已鸟兽散了。就你大舅哥那样的包,也找不出几个了。

尤大说,别提他,一提他我就生气。德行!在新华门前站站,就吓尿了。

计健民说,能跟着进京,就是英雄了。

尤大说,也是。现在的人,越来越势利、自私。

计健民说,你不势利,不自私?

尤大说,我从来不说自己是光明磊落的人。我就是一个势利小人。不过,让我看,刘学法还真有点孤傲之气。

计健民耸了一下鼻子,不屑地说,他,伪君子,一肚子假道学。

每次话头扯到这里,尤大就不吱声了。再坐一会儿,他就起身走了。临走,对计健民说,计大哥,有什么事,招呼一下,尤大老弟鞍前马后伺候。这些年下来,计健民心里有数,尤大还真没少帮他的忙。但这次,计健民知道,他得违着自己和尤大了。他没办法。

一个星期过去了,尤大和计健民之间一团和谐,什么动静也没有。

尤大再来的时候,计健民憋不住了。

计健民说,尤大,你是当说客来的吧?

尤大说,什么睡客。我可不敢睡你。

计健民说,你别跟我装疯卖傻。

尤大说,在你这明白人面前,我还是傻点好。

计健民说,直说吧,矿上答应不答应我的条件。

尤大说,答应不答应你都说了。

计健民被尤大逗乐了。尤大也自嘲似的笑了。

笑罢,计健民说,尤大,你该对我动手。

尤大说,老天爷在上,我尤大要是动过对你动手的心思,天打五雷轰。

尤大发这样的毒誓,计健民也不由得一愣。

真没想过?

真的。

好兄弟。

不好。

俩人沉默着,谁也不说话了。忽然,尤大像是做梦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有時,我真想剁掉一根手指头……

这是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计健民却很快就跟上了话头。他冷冷地说,你还是想了吧。

想什么?

剁掉我一根手指头啊。

什么?剁你一根手指头。谁说的?

你刚说的。

我说的?

就是你!刚才。

不可能。

你还别不承认,你刚说的。你说的话,像刚拉出屁眼的屎,热气还没散呢。

我说的,我说的……是剁掉自己一根手指头。

计健民又冷笑一声,说,不是吧。是剁我的手指头吧。

尤大说,怎么给你说,你就不信呢?

计健民说,让我信,你就剁一根手指头给我看看。

尤大说,你逼我?

计健民说,不是逼你,你要是剁掉一个手指头,我立马搬家。

尤大的脸,拉下来像个驴脸一样长,挂着一层灰灰的苦相。

计健民轻蔑地一笑说,不敢了吧?

尤大胆怯地瞄一眼计健民,低下了头。

计健民说,我猜你也不敢。

尤大抬起头,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要是敢呢?

计健民说,你要是敢,我今天就把家搬空!

计健民这话音刚落,尤大噌地就站起身来。他奔进厨房,回来时,手里已经拎着菜刀。他看都没看一眼计健民,把左手往院内水池子边一撂,手起刀落,就剁掉一根小指。然后,把小指往计健民脸前一扔,掉头就走。

门外呼啦啦涌进一群人来。一个人捡起尤大血淋淋的小指,包好,跑出门去。

其他人,一哄而上,抬起计健民的轮椅就走。不到一个小时,计健民的家就被搬空了。他被安置在水电科特意给他腾出的两间房内,里面布置粉刷一新,各种家用器具一应俱全。

等计健民在这个新家安顿下,才从嘴里狠狠地也是恨恨地大声骂了一句,尤大!你他妈的是个乌龟王八蛋!

第二天,尤大就举着刚刚接好的断指,登门给计健民道歉来了。

他左手高高举起,身子一躬到底。那样子,又诚恳,又滑稽。

计健民看着尤大,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但尤大接下来说的话,还真狠狠扎在计健民的心穴上。他觉得该重新认识尤大了。在谢庄,计健民没怎么把尤大放在眼里。但尤大很敬重他。这多少增加了一点他对尤大的好感。在别人眼中,尤大有点道行,在街面上也混出点名气。但在他内心深处,尤大比街面上的瘪三强不到哪里去。这事出来,计健民在心里想,看来以前,自己还真是小瞧了尤大。

尤大告诉计健民,通过争取,他的两间平房,在步行街附近,可任意置换一栋多层楼房内的两套78平政策价两居室单元房。一套确保是一楼,另一套楼层任选。另外,开发商答应,在步行街以成本价卖给他一个40平米的门市。说完这些,尤大把右手按在计健民的轮椅上说,老哥哥,差不多就行了。尤大的嗓音中有一种苍厚的凄苦味道。

计健民抓住尤大的手,流下了眼泪。

最早,尤大和三个开发商老板见面,在酒桌上,曾说起过社会上杂七杂八的事。那既是酒话,也是道内的话。富卓老板杨健说话痛快,他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说,按照他们在其他地方的惯例,遇到不好弄的事,就出手。这人身上的部件,都有价钱。比如打折一只胳膊3万,打断一条腿5万。那时,他们都心照不宣地认为这只是酒话。说的人,也就是随便说说。听的人,也不用当真。

等到计健民这根“钉子”钉在杨健的楼盘上,他心里炸窝了。计健民钉得越久,杨健心里就越气越急。周末,他单独邀上尤大说计健民的事。

在酒桌上,尤大嘟囔,看来是该玩儿点黑的了。

尤大一说,杨健就明白了。他说,老尤,你去弄吧。钱的事,我兜底。

尤大不紧不慢地说,一只胳膊3万,一条腿5万,是不是少了点?

杨健说,那就一只胳膊再加2万,一条腿再加3万。

尤大说,要是剁掉一根小手指呢?

杨健说,3万。

尤大说,要是剁掉的是我的手指,多少钱?

杨健这样的事听顺耳了,脱口就说,10万。说罢,他觉出了不妥,胖脸一笑,赶忙改口,老尤,你开什么玩笑?

尤大笑笑,我逗你玩儿。

杨健走了,尤大的心在隐隐地疼。慢慢又变成了痛。他想去看儿子。也想巧妮了。但他忍住了。成败就在明天一举。他抬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定神。耳光声音很亮,在空屋子忽地就有了霹雳般的回响。忽然,尤大感到鼻腔内滚来一阵陌生的热涌,紧接着,他的鼻血就流出来了。多少年没有流过的鼻血,这时,澎湃汹涌着来了。不一会儿,就在餐桌的台布上洇出一大片。那血,让他想到常在武侠小说里看到的一个短句:鲜若梅花。

8

文进听董志国汇报,说计健民搬走了。他心里一阵高兴。他妈的,尤大这个混混,就是有办法。等他听说尤大剁掉了自己的一根手指,他像被闪电击中一般,整个人顿时僵了。这个尤大,太可怕了。

尤大手里,还攥着他的一个把柄。

那时,尤大还不认识他。他更不知道,尤大是个什么鸟货。

文进在谢庄,有一个情人。

那事发生在文进到谢庄上任后,一个初春乍寒的早晨。他带着眷恋和甜意刚从情人的被窝里出来,穿出胡同,转过街角,迎面碰上一个人。那时,他正好走到一盏路灯下。他一点准备也没有。一看,对方就是一个习惯早起的人,他手里还拎着锻炼用的器械。他们擦肩而过。文进看清了,那人手里攥着一根三节棍。

那人瞄了他一眼。就这一眼,让文进觉得这人不一般。那人看他的目光,在懒散中夹带着锋锐,像楔子一样。

二人照面后,文进向南走了。那人,向北走去。但尤大的目光,却没有消失,它带着一种咬噬的速度潜入文进的灵魂深处。

文进后悔了。他不该再贪恋那让人难舍的肉欲。要是像往常一样,早走20分钟,什么也不会发生。但那天,他像以往一樣准备起身时,小玢却懒懒地摽着他,让他无法脱身。他拍拍小玢的头说,亲乖乖,我得走了。小玢也不言语。手臂搂紧他,嘴唇胡乱在他身上吻着。慢慢地,这嘴唇就下移,到了那里。文进迷醉了。等他心满意足地泄掉后,小玢蠕动着趴上来,幽幽地伏在他耳边问,我好不好?

他一边狂吻着小玢,一边不停地说,乖乖好!乖乖好!

这时,小玢轻轻推开他,嘻嘻笑着说,快走吧!再过一会儿,就走不脱了。

那一刻,文进真想不走了。他觉得,死在小玢怀里也甘心。

但他还是起身穿衣下地,走了。

就在他还温醉地想着小玢的嘴唇,回味着那欲仙欲死的沉迷时,他遇到了尤大。当然那时,他还不知道遇到的人,就是尤大。在文进心里,那天,他遇到的就是扫帚星。

棚改开始了。文进需要各方面的人和力量,董志国就给他推荐了尤大。

初听董志国说尤大,文进还和他开玩笑,老董,你怎么给我推荐一个叛徒。

董志国一愣,稍后便开怀大笑。

文进与尤大见面,是私下的,只有董志国在场。文进很注意这些细节。他不想留下过多的让别人议论想象的空间。

但尤大一出现,文进就有点晕。好在多年的官场历练,让他没有失态。

尤大表现得极好。董志国刚介绍完,尤大就一脸陌生的虔诚恭敬,飘向文进。他连声说幸会幸会。并一再强调,没想到今天老董给他介绍认识了一位贵人。并一再谦卑地表示,他是矿上一个在编但吃空饷的闲人,希望老板一如既往予以照顾。毕竟他只是一个仰人鼻息生存的小人物。

文进差一点就忘记了他曾和尤大相遇过的情景。

但之后尤大的自我介绍,还是让他想到了这一点。

尤大说,小弟尤大。尤三姐的尤,大小的大。但这只是绰号。小弟全名叫尤大富。但并不真富,就是穷工人一个。小弟,住西街三栋四号。没有别的爱好,喜欢晨起锻炼,耍些武枪弄棒的把式。

然后尤大双手握搭,谦卑地等着文进回话。

文进是何等人物。这种招式他接应自如。虽心下有怯,但还是没有输给尤大。

文进说,你我之间没有客套,也不用客套。老董就是见证。我希望咱们这次合作,有始有终,互利共赢。信得过我,这一杯酒干了。

那一杯酒,有小三两,文进端起,仰脖一口喝净。

尤大也不示弱,举杯,一口见底。

他们连干三杯后,文进走了。文进一走,尤大也走了。他们都走后,董志国望着一桌没动一筷子的酒菜,蒙了,傻了。

稍后,他像醒过来一样,大喊一声:服务员,给我打包!

9

事情过去了四天,六巧把电话打给巧妮,说尤大出事了。接到电话,巧妮有点蒙。六巧又说,没什么大事,只是伤了一根手指。接着,六巧就把事情的原委大概和巧妮说了一遍。电话那端,巧妮半天没说一句话。六巧就问巧妮,你啥时候过来?巧妮在电话里说,马上。

然后,巧妮就开始忙碌,她给儿子准备了足够两天的食物。弄好这些,在桌上留下一张纸条:儿子,谢庄有事,老妈先回。两天后回来。

在“万有酒家”,巧妮见到了尤大。

尤大背对着她,正在和六巧耍贫嘴,逗乐。忽然,尤大在六巧的眼神里,看出情况。一扭头,他看到巧妮像瘟神一样的目光。

巧妮奔过来,抓起尤大的手,吼叫着要去和计健民拼命。

六巧起身,抱住了巧妮。

巧妮一边用力挣着摆脱六巧的手臂,一边破口大骂,妈的骚屄,你个死瘸子、死瘫子老计,我们家大富把你当亲哥一样敬着,帮了你多少忙,给你办了多少事,做了多少回牛马!你个狗日的,不承情算了,还逼着我们家大富剁掉一根手指。你这狗操的死瘫子,还是不是人?我得亲口问问你,你是不是从你妈屄缝里蹦出来的?你要还是人,就不该这么没良心。

尤大根本没想到巧妮会骂出这么难听下流的話。他登时就呆在了那里。

等他回过神来,赶紧过来帮着六巧,把巧妮摁到椅子上。

这时,稍稍安静下来的巧妮,搂着尤大的伤手痛哭起来。

等巧妮不哭了,尤大告诉她,他这手,没事,手指已经接上了。将来也无大碍,就是不如原来那么灵活罢了。

他这样一说,巧妮就又抽泣了一阵。

尤大拉着巧妮,回到他在农行租住的房子里。

回到自己的家,巧妮才真正安静下来。虽然房子是租的,但目前毕竟是他们在谢庄的家。

尤大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像下饺子一样都说给了巧妮。

尤大说,他真是没办法了,才出此下策。幸好,老计像鱼咬钩一样上了当。要不,他就真无计可施了。

巧妮捶打着尤大的胸脯说,你傻不傻?你傻不傻?咱不干了。

尤大说,傻。我傻。要不是我傻,你能嫁给我。

尤大告诉巧妮,这样的差事,他也不想干。但这事,没那么简单。他不干,自然有人来干。有人还争着抢着要干。开发商和矿上领导一来找他,他就痛快地答应了。为啥?他懂这里面的道行。这事,在外人眼里,是他尤大有脸面,混得不错。但他并不看重这些,他有自己的想法。开发商傻?领导傻?他尤大傻?谁也不傻。他们都是棚改这条利益链上的蚂蚱。说白了,他们就是抢食的狗,一群暂时聚在一起抢食的狗。他早想明白了,这事必须干。不为别人,就是为自己,为让巧妮和孩子过上好日子,他也得干。但他不能亏良心,也不会黑了心去干。矿上那些有关系的、有门路的人,不会用他,也看不上他。老实巴交的人,又都想避着他。这样正好。这中间的灰色地带,正好让他游刃有余。尤大告诉巧妮,他悄悄帮着邻居、同学和找到他的困难户,谋到不少好地段超标准的房子。他算了算,有20多户。给这些人帮忙,别说收钱,他尤大连一支烟都没抽。

尤大告诉巧妮,他还帮了东街的胡四。

小时候,这胡四咋咋呼呼看着像个混世界的主,但长大后,却变成个闷子。离开熟人圈,棍子打,都揍不出个响屁来。后来又出工伤,锯掉半截小腿,这日子愈发过得不顺心。前年,老娘又瘫在床上。这次棚改,按政策他家的房子只能置换一套78平的两居室。别看胡四人闷,却有好命,不仅娶了个贤惠媳妇,还在提倡一孩化的时代,一枪中的,弄出个龙凤胎。他结婚早,一对儿女,已上高中。一家三代五口人,再住两居室,就有点挤。胡四就想趁着拆迁,找找领导,把这困难解决了。他把拆迁办的门槛都快踢破了,矿上的领导也找遍了,都说考虑考虑,但谁也不给解决。

那天,尤大在街上碰到胡四,问他在哪里租房。

胡四说,在九侯村。

尤大就说,老太太瘫着,你租房租到农村,冬天怎么办?

胡四说,我这条件你又不是不知道,先糊弄着过吧。

尤大递给胡四一支烟,胡四接过点上。毕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遇上尤大,胡四这嘴里的话,慢慢就多了些。他吐出一口烟说,现在难,等回迁时更难。五口人,住两居室,儿女都大了,怎么住?

尤大说,你的事还没解决?

妈的个死屄。胡四骂了一句难听话,人趴在电摩的车把上,又说,都在推。你推我,我推你的,就是拖着不解决。有时急了,我真想拿上菜刀,把这些狗日的一个个都剁了。

尤大说,别走极端。我替你想想办法。

胡四可怜巴巴地看着尤大,然后闷闷地骑上电摩走了。一周后,尤大又见到胡四,告诉他,问题解决了。但多层的大户型都没了。只能给他在小高层解决一个,面积92.86平米,就是价钱要比多层稍高一点。尤大告诉胡四,他仔细算过,按胡四现有条件回迁,和入住多层大户型比,入住高层大户型要多支出31408元。尤大不放心地问胡四,你要是觉着不合适,咱再说。要是钱紧,到时候记着打招呼。

尤大告诉巧妮,他说完这些,胡四愣在那里,光是点头,眼里湿湿的,半天没说一句话。那天,看着胡四难过,尤大恨恨地骂了一句,这狗日的棚改!

说完这些,尤大扳起巧妮的脸,盯着她的眼珠问,巧妮,你说我这算不算是在做好事,做善事?

巧妮含着泪说,算!算!尤大,你这个傻子。

末了,尤大拉着巧妮来到里屋,从床柜的一角,摸出捆扎整齐的10万元钱。看,孩子上衡中的钱,有了。

巧妮一头扎进尤大的怀里,哭了。她哭得好无奈、好心痛。

哭着哭着,巧妮的身体猛然涌起一阵潮动。这潮动越来越汹涌。她作为女人的身体苏醒了。巧妮想,该慰劳慰劳丈夫了。这个傻傻的叫尤大的男人。她一把捋下拢住头发的皮筋。一头乌发像瀑布一般滑肩而下。这时看巧妮,整个人变得轻佻、风骚、粗野、放荡。那张丰满的瓜子脸,有了开花一般的狐媚。巧妮走到外间,锁好门。她边脱衣服,边向回走。她脱掉了毛衫,又脱下宽筒裤。她来到床边,眼盯着尤大,慢慢解开乳罩,褪下内裤。巧妮腰肢一扭,就一丝不挂地站到尤大面前。她白皙饱满的身体轻轻战栗着。尤大像是不认识巧妮一样,大张着嘴,呆住了。

巧妮扑倒了尤大,趴在了他身上。她疯了。

巧妮就想这样,她要让尤大感到惊异、刺激、疯狂。然后在不能自抑的激情中享受她。在让尤大享受她的同时,巧妮也尽情地放纵自己,享受尤大。这会儿,她比任何时候都爱这个属于她的傻男人。

巧妮兴奋了,快感像针芒一般从肉体的不同缝隙中迸射出来。高潮就要到来。她喘息着,不由自主地一声一声地喊着:尤大!尤大!

在尤大心中沉睡多年的记忆之钟,又被撞响了。

尤大忽然想起他13岁那年的夏天,他初情膨胀的少年欲望,燃烧着抵住一个女孩身体的温柔。那个女孩脸上没有惊恐,只有好奇和天真的笑意。

那一刻,他害怕了。害怕了的他,起身逃掉。

这会儿,他恍惚觉得,此时此刻,身子下这个女人的身体,像一朵漂游在水上的花瓣一样漂走了。而就在她漂走的同时,另一个人的身体带着记忆的温热,回来了。慢慢地,之前漂走的那个身体又悄然回来,它与这个刚刚到来的身体,奇妙重叠。合二为一的那个身体,有着幻觉一般的空渺感。但從那个虚缈的身体之内,又源源释放出能够抚平人世所有艰难伤痕的温暖气息。它萦绕、聚集,混沌一团。让尤大无法分辨,自己是在记忆中,还是在当下。他也不知道,是记忆中的那个自己真实,还是当下这个自己真实。

他像打败自己一样垮掉之后,就不再想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了。

起码,此刻是真的。他和巧妮都是真的。

那一夜,他们疯癫得像是回到了新婚之夜。那一晚,他们一直相互折磨到天明。

事后,巧妮才像想起什么,不无担心地问尤大,我听说,男人伤着骨头后,不能操屄。干了那事,伤断的地方,就会不长,烂掉。

尤大说,烂掉就烂掉吧。为了你,就是把那里烂掉,也值。

巧妮狠狠地在尤大肚皮上掐了一把,说,你那里要是烂掉,看谁理你。

考试季来了。尤大和巧妮在矿区窝了三天。他那个叛逆儿子,和巧妮说话时,一脸阳光灿烂。但只要一和尤大搭话,立马就晴转多云。尤大就纳闷了,他怎么惹着这个祖宗了。特别是发生了尤大断指这件事后,儿子看他的目光中,不仅没有同情和关爱,像似又多出一点阴冷和不屑。

考试一完,尤大就回到了谢庄。他有点受不了。儿子那样,比断指还让他难受。

尤大想,管他个小兔崽子怎么想。眼不见为净。你爹有你爹的道,老子愿意这样活着,喜欢这个活法。尤大觉得自己想得有点乱,便自嘲地笑了。

一个月后,儿子以高出衡中录取分数线61分的优异成绩,冲滩成功。

巧妮给他打电话时,笑着笑着就哭了。

儿子考上衡中,尤大的弟弟妹妹打来电话表示祝贺。大美说,哥,这事,你得在矿区最好的饭店请一大桌。

尤大说,行。正好咱们几家也聚聚,热闹热闹。

尤大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人都不在谢庄。大贵在汪村矿搞材料供应,妻子在矿职工食堂上班。大美在局机关行政处做会计,丈夫是二院的医生。大满当兵,后来上军校,转业后在市公安局重案大队,老婆也是警察。父母不在了,不是年节,他们几个也很少见面。大贵路过谢庄,还来看看。那两个离得远,平常也只是电话联系。

一个周末,富贵美满四家人聚在矿区麒麟宫大酒店相聚了。

席间,酒酣耳热之际,尤大挨个儿瞅了一圈兄弟妹妹说,爹娘给咱四个取名“富贵美满”。现在看看,咱几个,谁也没那富贵相。倒是大美,还仍然那么漂亮。看来爹娘的愿望要在咱们身上落空啊。

然后,他又看了一眼四个小帅男,说,就看你们的了。

他这话说得不无调侃又有几分感伤。

本来热闹的气氛,一下闷了不少。

大美心直口快,大哥,你也别这样说,要我看,咱这一家人都平安健康,比那什么富贵美满要强多了。

她把头转向巧妮,嫂子,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巧妮赶紧应和,对。大美说得对。平安健康,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尤大端起酒杯,来,让我们为平安健康,干杯!

10

儿子上学走了,巧妮退掉矿区的租住房,回到了谢庄。儿子考上衡中,让巧妮有一种扬眉吐气的骄傲感。她现在觉得自己看啥都顺眼,干什么心里都畅快。尤大看着巧妮每天快乐奔生活的样子,心里想,这女人的心思多么简单,又是多么容易满足。

巧妮回来了,尤大就很少再在“万有酒家”吃饭。虽然,他还在那里办公。没有应酬,尤大总是早早回家。但他那几个兄弟,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他尤大不会亏待他们。有时,尤大还会把几个弟兄请到家中,让巧妮张罗一桌饭菜,犒赏犒赏。手下人不解,便问,尤哥你这样小心,何必呢?尤大只是笑笑,淡淡地说,时候久了,等你们年过40,就知道了。

这天,尤大在“万有酒家”,正准备起身和六巧打招呼,打道回府。刚转过身,他看到刘学法来了。刘学法静静地走过来说,想和尤大喝两杯。

尤大赶忙对六巧说,给我弄几个好菜,上壶好茶,来盒好烟,上瓶好酒。

然后,又像想起什么,对六巧说,给你的老同学打个电话,就说我不回家吃饭了。

他把刘学法领到了666包房。

前几天,兴盛公司的女老板姚钰还找过尤大,让他想想办法,弄走刘学法。再过两个月,楼房主体工程就要全面完工。刘学法的两间平房,不影响建楼,但却妨碍东区的娱乐健身广场建设。姚钰希望尤大早点把刘学法弄走,别等到最后,拖延时间影响工期。她从包内拿出一个信封,很厚,推给尤大,粲然一笑,说,尤哥,相信你有办法。

尤大这几天正在琢磨套路,刘学法自己送上门来了。

刘学法喜欢用那种早年的小型陶瓷高脚酒杯喝酒。他说用这样的小酒杯喝酒,不仅过程有美感,酒后,也能让人产生一种持久的回味感和隽永感。还能在一种强烈的形式感中,感受酒文化的浓厚气息。他特讨厌大杯喝酒,说那匪气。

尤大说,我就喜欢大杯喝酒。你这样小杯喝,我觉得娘娘气。

刘学法说,这是雅气。没文化。又说,你不也在用小杯。

尤大说,还不是让你沾染的。我也娘娘气了。

刘学法笑了。

尤大也笑。

刘学法端起杯子,来,再走一个。

他脖子仰得很高,嗞溜一声,喝净。咂咂嘴,才放下杯子。看他那样子,喝的不是酒,而是王母娘娘蟠桃会上的玉液琼浆。他会享受喝酒。

尤大有点羡慕刘学法的饮酒法了。

放下酒杯,刘学法突然问,尤大,你有过信仰没有?

尤大一愣,想了想,说,小时候的算不算?

刘学法说,算。

尤大说,小时候我真的想过做共产主义接班人。每次唱队歌时,我都热血沸腾。

刘学法说,现在呢?

尤大说,现在,早没那感觉了。如今,我就想好好活着。稍稍停顿,又说,妈的,我觉得自己堕落了。在谢庄,我虽不是恶人,但也不算好人。

尤大看一眼刘学法。刘学法一脸凝重,认真地听他说话。

尤大仰脸看一下屋顶,说,有时觉着活得跟个假人似的。可你还活着。

说罢,尤大沉默了。尤大沉默了,包房内也沉默了。在沉默中,他俩举起酒杯,又干了一个。

尤大学着刘学法的样子,咂咂嘴。他品出一点不同的酒味。

刘学法说,尤大,知道不,你最可贵的地方就是不说假话。可你他娘的说出来的真话,别人又不怎么敢信。但我信。来!为你这不说假话,咱俩再干一杯。

这回喝酒,两个人都喝出了响亮的嗞溜声。他们相视一笑。

尤大问,老刘,你的信仰是啥?

刘学法摇摇手中的酒杯,说,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信仰。但肯定有过。

尤大被他这模棱两可的话,弄糊涂了。

刘学法说,信仰是什么?信仰就是人内心中的神明。那是像灯一样的东西,永远在那里亮着。上帝就是基督徒心中的灯,真主就是伊斯兰教徒心中的灯。胜利是照亮战士心中的灯,自由是让仁人志士献身赴难的灯。我们都是心中没有灯的人。和平年代,很多人心中都没有灯了。

听刘学法这样一说,尤大还真就觉得心里一黑。

酒喝完了,茶喝淡了,话说够了,刘学法走了。

尤大在回家的路上,不停地琢磨刘学法说过的话。这会儿,他问自己:尤大,你有过信仰吗?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自己的这个问题。

他有些茫然。

走过一盏路灯,在昏黑的影子里,尤大停住脚步,抬头看天。天上怎么什么也没有?等他揉揉眼再看,看见了稀疏亮着的几颗星星。它们的光芒,和街路对面施工工地内一座座塔吊上不知疲倦的贼亮的灯光相比,是那么暗,那么小。水泥泵车的摇臂探伸到看不见的高处,空压机的轰鸣声不断传来。一辆水泥罐车走了,又开过来一辆。工地施工昼夜不停,楼层也就像人的欲望一樣不断拔高。每天早晨睁开眼看,身边的世界就又是一个样子。

尤大继续向前走,走到一盏路灯外的黑影下,又停住了。他还在抬头看天。

天上还是那几颗光芒暗淡的星星。小时候的天空不是这样。他们在西街外边的荒地里,只要一抬头,眼睛里就撞进来满天的繁星。那些星星,在天空满满的,挤挤晃晃,一个比着一个亮,不停地眨动眼睛。

他们这些孩子都不知道星星为什么会在天上眨眼。巧妮说,她知道。奶奶告诉她说,那不是星星在眨眼睛,它们是在说话。那一闪一闪的光,就是它们说话的声音。奶奶说,闭上眼,静静地听,就能听到。

尤大记得,有一天夜晚,他们又在玩藏猫猫游戏。尤大往灌木深处走,身后跟着巧妮。她怯怯地拽着他的衣襟。他们藏好了。巧妮就凑到他跟前。她知道,只要他们往灌木深处藏,就是尤大想摸她了。他也会让她摸他。她喜欢在黑暗中和尤大相互抚摸。尤大把手伸进巧妮的衣服内。巧妮的手,也伸进了他的衣服内。尤大的脸贴着巧妮的脸。巧妮的脸,有点凉。慢慢就发烫了。不是巧妮的脸发烫了。是他的脸发烫,把巧妮的脸,也烫热了。他忽然想起巧妮说过的话。他不动了,也攥住了巧妮的手。他把嘴凑到巧妮耳边,小声说,咱俩听星星说话好不好?巧妮点点头。他们头挨着头手拉着手躺在一起,闭上眼,听星星说话。尤大真的就听见了星星的说话声。那声音细碎、缥缈,却又有着铜铃在空远处碰撞发出的清脆声韵。他被这声音迷住了。也像是被这声音召唤走了。

忽然,他听见有人轻声喊他:尤大!尤大!

是巧妮在喊他。尤大忽然像是怕冷一样,抱住了巧妮。

11

尤大回到家时,巧妮还没睡,她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在等他。尤大目光直直地走到巧妮身边,往地下一坐,就趴到了巧妮怀里。他觉得这样还不够,就撩起巧妮的睡衣,把脸埋在她温热饱满柔软的两个乳房之间。过了一会儿,他找到一个乳头,轻轻嘬了起来。巧妮轻轻抱住他的头,像是怕惊醒一个梦一样,一动不动。她怀里的尤大,像是刚从她身体里滑出来的一个小生命,只有着贪吃的单纯。

一个星期过后,尤大登门去看刘学法。老远,他就看见刘学法那两间夹在高楼中的残破平房。尤大的心有些凄惶,他觉得这景象,像记忆中某种被撕碎的东西。他吃了闭门羹。刘学法家的铁门上,挂着一把大号的挂锁。

这时,谢庄工人村的棚改工程,主体施工部分已接近尾声。楼房在一栋接着一栋拔地而起。每到晚上,工地停止了施工,就有租住在周边楼房内的人,三三两两结伴,拿着手电前来看房。他们从一个楼口进入,又从另一个楼口钻出。他们边走边看,讨论着楼房的施工质量,结构布局,在他们的内心,已多多少少开始憧憬住进新楼的日子了。

又过去一个星期,尤大再去。门上还是挂着那把大锁。只不过锁面看着有了锈迹。

尤大来到刘学法教学的学校。他要找到刘学法。教务处的人告诉他,刘学法已经在大上个星期辞职了。尤大一愣。随即他就明白了。刘学法那天找他喝酒,是已经从学校辞职了。他辞职了,来和他告别。那他人又去了哪里呢?没几天,传来消息,有人在赵都城西的净空寺内看见了刘学法。他已剃度出家。

尤大忽然想到刘学法说过的信仰问题。看来,刘学法光是提问,他既不能回答也解决不好这个问题。

但这时,尤大已经顾不得信仰这个问题了。

他现在要解决的是找到刘学法的老婆,处理搬迁问题。

一个星期后,刘学法的老婆从南方回来了。这个女人像是忘记自己曾经和刘学法共同生活过的事实。她来到拆迁安置办,顺利地签好各种文件,把家中事务交给刘学法的妹妹学英处理,带着女儿,又回南方打工去了。

谢庄都在传,是尤大把刘学法劝渡到寺院去的。

尤大听到这些传言,既不承认,也不否定。他只是觉得人世荒谬。

12

谢庄煤矿的棚户区改造工程竣工了。

由矿工会主席老窦牵头,拆迁办、宣传、工会、街道等部门参与,搞出了一个规模大、场面壮观的庆祝仪式策划。这个策划,递到了文进那里。文进看后,笑了笑,一声没吭。文进不表态,等于方案被否决了。刚才还热情高涨的一干人员,转眼像掉进迷魂坑里一般,个个神情迷茫,不知所措。

谁也猜不出文进是怎么想的。

文进让其他人走了,只留下宣传部长张浩、拆迁办主任董志国。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不搞大规模的庆祝仪式,只搞一个象征性的小活动,选择一户回迁职工,他要登门祝贺。社区主要街路张挂些必要的横幅,横幅内容只写祝贺居民回迁的祝福语。宣传部和集团电视台、报社联系,搞好重点报道。

董志国问,这回迁户选谁?

文进想都没想,说,计健民。

董志国说,计健民不太可靠吧。再说,这人生渣,万一他在现场出洋相,弄得领导下不来台,咋办?我建议还是换个人选。

文进说,不用,就选他。

说完,文进吩咐张浩去把计小节找来,他要单独和她谈谈。

这天上午,在中区六栋楼前,聚起庆祝回迁的人群。被庆祝的主角就是计健民。计健民的轮椅从一辆面包车上下来。轮椅刚一着地,早就等在那里的文进,大步走过去,与计健民握手,表示祝贺。

这时,鞭炮声不失时机地响了起来。

在一阵热烈掌声中,文进推着计健民的轮椅向中区六栋一单元的楼门走去。震耳的鞭炮声还在身边炸响。文进恍惚听到坐在轮椅上的计健民说了一句话。鞭炮声太响,他没听清是句什么。但他隐约听见了两个字:滚蛋。由这两个字,他已大概猜出计健民那句话说的是什么意思了。前几日,在他的办公室里,拆迁办主任董志国就问过他,说现在谢庄上下已传遍了,棚改工程一结束,老板你就荣升集团副总,这是真是假?文进当场一口否决。他严厉申斥董志国,别人胡说可以,你们当干部的却不能不懂规矩,不守纪律,跟着瞎起哄。然后,他一笑,指指自己说,你看,我有要走的样儿吗?

董志国想说,谁也不会把要走的样子,贴在脸上。但他没敢说出来。

文進想,这会儿计健民的话,只不过是另一种方式在重复董志国的猜测而已。他不想回答计健民的话,也不想坏了自己的好心情,就装作没听见。他始终脸带微笑,把轮椅推到楼洞口,交给等在那里的计健民的女儿计小节,并和她一家人亲切地合影留念。计健民起初有点不配合。这时,计小节伏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计健民立即脸上堆起笑容,没再有冷场的举动。快门闪过,这张照片第二天就在《冀南矿工报》的显著位置刊出,一篇题为《谢庄速度创出棚改奇迹》的长篇通讯也同期刊出。而就在当晚,冀南集团的电视新闻台,也播出了谢庄棚改集体回迁的报道,镜头中就有文进推着计健民走向新居的温馨感人场面。

随着谢庄棚改工程稳健着陆和谢幕,文进的心渐渐躁动起来。他开始一遍又一遍回想大老板说过的话。自从那次他们私下谈话后,大老板两次亲临谢庄棚改现场,指导工作。秋末,集团公司还在谢庄召开了棚改现场会,推广谢庄经验。文进知道,大老板要把势给他做足。

快过年了,文進想,该有动静了。

这天,文进突然得到一个消息,大老板突发脑溢血,住进了医院。一周后,传来更坏的消息,大老板病情持续恶化,最乐观的结果是保住性命,人将进入植物性不死状态。

文进的心,像突然灌进冰一样,瞬间凝住了。

又过去一周,国资委任命了新的集团老总。原来所有拟定的人事变动及其他事项,全部暂缓,待研究再定。

春节过后,审计署派员进驻冀南集团,对冀南集团棚改资金落实使用情况进行专项审计。随着审计部门人员的进驻,各种传言纷纷而起。集团帖吧也不断有各类消息冒出,跟帖的人,亦不断爆料新的内容。“棚改”成为网上热词。

一个月后,审计人员走了。一切风平浪静。

而在网上,那个虚拟的空间里,却仍是骂声不断。

8月上旬,一纸任命文件下来,文进调任集团总部企业管理部部长。而不是之前传说的集团副总。

文进走了。

13

搬进新房的巧妮终于知道之前尤大给她说的大房子,有多大了。那房子大的让她有点蒙。但很快,她就适应了。当初尤大鼓励她可以想象一下,巧妮拒绝了。她不干那傻事。她不愿意想象那些没有实物参照的东西。现在,她不用想象,就已知道新房子有多大了。尤大问她,感觉如何?巧妮说,她的感觉,跟这大房子一样,真好。尤大被她的回答逗笑了。

搬进新居的第一个晚上,巧妮特意把卧室用心布置了一番。床上,是一套全新的大红纯棉用品。在卧室床柜一角的落地灯,透过粉色细纱的灯罩打出来的光,柔柔的有一种梦幻色彩。巧妮把光亮度又调暗一点,室内顿时影绰着荡漾起一层暧昧、充满肉欲的气息。

尤大有点气喘地从巧妮身上滑下来了。巧妮懒懒地伸出手臂,摸索到灯钮,把灯光调到若无。

屋内又暗了些许,尤大觉得像是眼睛里落下了一层纱。

尤大说,你还不如把灯关了。

巧妮说,今夜灯无眠。

巧妮说完,又把身子向尤大怀里拱了拱。巧妮温热的鼻息轻轻地扑在他的脖颈上,又痒又酥。

尤大对巧妮说,这感觉像在武侠小说中,他们俩隐身在一个绝世的洞府内。

巧妮半睡半醒着说,随你。去哪里都行。

巧妮睡着了。

忽然,尤大在卧室的屋顶上看到了像是星星一样闪烁眨动的光斑。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和巧妮躺在灌木丛中听星星说话的场景。他轻轻地合上眼,人就像被水流托着一般漂浮起来。那像铜铃在空远处轻碰一般的诡异声韵又回来了。那是神秘的星语,人能听到,但却不知其意。但尤大还是愿意静下心气来听。这声音听久了,让人灵魂安稳。

尤大想晃醒巧妮,一起来听。但他忍住了。

14

这天,尤大像往常一样来到“万有酒家”。他在街路对面的门市房已经装修好。起先,六巧问他想干什么?他说,开饭店。六巧知道,尤大是在逗她,就没理他。尤大憋不住,还是说了。他准备开个超市。名字也想好了,就叫“巧妮超市”。六巧说,这个名字好。

尤大坐稳了,六巧告诉他,杨健来打过招呼了,以后……

尤大摆摆手截住六巧的话头说,我知道了。我和他们都见过面了。以后我再在你这里吃饭,就得掏自己的腰包了。

这吃自己……尤大挠挠头,嘿嘿一笑,接着说,钱可都是连着肉啊!掏钱就等于剌肉。疼!真疼……

说罢,不停地摇头咂嘴。

六巧乐得前仰后合。

尤大告诉六巧,杨健想让他跟着他干。他在矿区又拿下一个大楼盘。这事,被他拒绝了。没等我推荐,杨健就把我那几个兄弟带走了。这人行,还算仗义。尤大说,我这人命小,自己开个超市,做点小生意,就知足了。

文进走前,见过尤大。

文进说话痛快。大概意思是,谢庄棚改项目完成后,要成立物业公司。他想请尤大帮忙,帮一个人的忙。名义上是尤大在管,但公司注册老板不是他。每月给他劳心费,不高,只有3000。但他可在收取的物业费中,抽头15%。

尤大一听就懂了。也知道物业公司的老板是谁了。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新房入住,都要先交齐一年的物业费。尤大董其中的玄机。

尤大答应了。

文进伸过来手,尤大握住了文进的手。那是一只像似柔软无骨的手。

握过手后,文进说,希望以后有机会再合作。

没过多久,文进调走了。又过去几个月,物业公司转手,盘给了他人。

巧妮不懂这些,看到尤大又上缴大额“月供”,还以为他买彩票中奖了。但还是不无担心说,这钱,我拿在手里怎么觉得热乎乎的?

尤大拍了一下巧妮的屁股,说,放心吧,这钱不是抢的,不是偷的,不是骗的。

巧妮立马笑了,说,那好,这钱我就存起来,给儿子做上大学的学费。

物业公司换了老板,想留住尤大。尤大死活不干。

尤大知道,他不能再干。没事干的他,就又成了闲人。

这天下午,尤大午睡起来,喝足了水,就走出家门,沿着谢庄的环行街路游荡。现在,这种游荡成了他的新爱好。他的目光一直跟着道路一侧的楼房移动,脚步也就跟着目光移动。

秋深日短。他游荡到西街时,天色已近黄昏。

忽然,尤大听见一阵恍惚的声韵,像钟声。这谢庄又没有寺庙,更无钟楼,哪里来的钟声?等他驻足细听,这钟声就响在一侧。他扭转身,看到了路那边的教堂。在一栋栋新建的紫砂红色楼身白色刷顶的楼房面前,教堂显得更陈旧了,甚至还有些破败。钟声就从教堂里传出来。

教堂建起,也有年头了,尤大从未留心教堂是否有过钟声。

他循着钟声来到门口,刚站稳,那种声就停了。但余韵还在。像似心头沾染的什么东西,挥之不去。

他就在那里愣神。

这时教堂的门开了,里面出来一个人。他不认识。

这人问尤大,有事吗?

那声音很柔和。

尤大还没缓过神来,等听明白了,张嘴说,我找你们住持。

那人笑了,说,我们这里没有住持。

噢!噢!尤大接连噢噢两声后,也笑了。忙改口说,你们这里叫神父。

那人点点头

尤大说,我找你们的神父。

那人说,我就是。

尤大又是一愣。愣怔过后,说,我认识这里以前的乔神父。

那人在胸前画过一个十字后,说,乔神父已经在半年前死了。

尤大面前浮起一张焦长色苍的脸。尤大有点失神,没有告别就转身走了。等他想起,停下,再看时,身边什么也没有。那人像是凭空消失了。

尤大觉得内心有点落寞。

尤大想,怎么神父也死呢?这想法来得莫名其妙。这样想过,他就笑自己痴愚。神父也是人啊。是人,哪能不死。

乔神父死了。乔神父死了。尤大在心里反复念叨着。要不是偶然听到钟声,又遇到这个陌生人,他根本就不知道他曾经认识的那个乔神父,已经死了。那一刻,尤大忽然明白,在这个世界上,真正和他有关联的人和事,并不多。是他想得多了。

想到这里,尤大就又心里安然。

他继续向前走。低头的一瞬,目光晃见便道砖与水泥楼基相接的地方,有个圆圆的黑乎乎的东西在缓慢蠕动。

他走到跟前一看,是一只土鱉。

这里怎么会有土鳖?尤大有点纳闷。这周边都是坚硬的地面,它从哪里爬来,这又是向哪里爬去呢?尤大搞不懂。看着土鳖费力地一点点爬远,尤大想,这些小动物,在人群的缝隙中生存,该有多么艰难。

作者简介

左马右各,原名骆同彦,男,1966年10月出生,1982年10月参加工作。现供职于某大型煤炭企业集团一基层煤矿。2014年初开始尝试小说写作。在《青年文学》《湖南文学》《山东文学》《山西文学》《上海文化》《南方文坛》《名作欣赏》《飞天》《阳光》《散文家》《散文百家》《文艺报》《文学报》《文汇报》等报刊发表过中短篇小说、文学评论和散文随笔作品。

责任编辑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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