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史记》战争叙事的三种笔法

2018-04-13 20:27:44王俊杰
关键词:司马迁史记

王俊杰

(河北师范大学,河北 石家庄 050024)

司马迁以如椽巨笔,在中国历史宏伟画卷中挥毫泼墨,绘就中国上古三千年全景式战争画卷。《史记》虽运用较多文学笔法,但叙战则多以史家笔法[1]。司马迁在《史记》中采取以言叙战、以文存史、载录军功简牍三种史家笔法展开战争叙事。

一、以言叙战:滔滔说辞代作喉舌

《史记》语言按功能可分为:叙事语言、人物语言、抒情语言、议论语言,人物语言在四者中占比最高。据可永雪先生以王伯祥选注的《史记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为样本统计分析:人物语言在全篇占比最高之文竟达71.4%(《范雎蔡泽列传》),最低亦占10.8%,平均则42.7%,除论赞,仅以对话与叙事比计,则近乎1:1[2]。人物语言又可分为:独白(一人自语)、问答(二人对话)、会话(众人交谈),三者中问答占比最大。在“问答”中,所问较短,所答则较长,有则甚至滔滔数百言,乃至上千言。长篇说辞在《史记》中多有出现,涉及战争的长篇说辞有:《仲尼弟子列传》中,子贡受孔子之命为救鲁先后游说齐、赵、吴、晋诸国;《苏秦列传》中,苏秦游说六国合纵;《张仪列传》中,张仪游说六国连横,司马错与张仪廷辩伐蜀抑或伐韩;《范睢蔡泽列传》中,范睢向秦昭王献远交近攻之策,蔡泽说范睢取其相位而代之;《平原君虞卿列传》中,毛遂说楚王与赵合纵,虞卿说赵王不事秦;《鲁仲连邹阳列传》中,鲁仲连说赵义不帝秦;《张耳陈余列传》,蒯通说范阳令和武信君不战而下三十余城;《淮阴侯列传》中,韩信登台拜将时发表“汉中对”,广武君向韩信献策以定燕赵,武涉、蒯通分别说韩信叛汉以自立;《黥布列传》中,随何劝黥布弃楚投汉;《郦生陆贾列传》中,郦生说齐王降汉,陆贾使南越说赵佗归汉;《张释之冯唐列传》中,冯唐为汉文帝言用将;《匈奴列传》中,中行说与汉使言匈奴风俗。长篇说辞主体除少许谋臣良将,多为纵横策士,策士或生于战国时代,或驰骋于秦汉之际,其说辞或高屋建瓴纵论天下大势,或合纵连横控导列国关系,或兵不血刃而夺城陷地,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使人归附,气势凌人,纵横捭阖,凸显过人才智,所谓三寸之舌,强于百万雄兵;一人之辩,重于九鼎之宝。

司马迁如此铺排大量长篇说辞有其原因。其一,以言叙史的史学传统影响。中国史学早有记言传统,“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礼记·玉藻》),“左史记言,右史记事”(《汉书·艺文志》),二者可证,言行确为古代史家记录之主要对象。《左传》记录诸多大夫谏说之辞及外交辞令,简洁精炼,婉而有致。《国语》以“语”名书,以记言为主,记事为辅,所记多为朝聘、飨宴、讽谏、辩诘、应对之辞,语言生动活泼,文采斐然。《战国策》以策士为表现对象,纵横家游说之辞,铺张扬厉,辩丽横肆。司马迁受先秦史书以言叙史传统浸染,同时吸纳先秦诸子散文记言艺术经验。

其二,所取史料使然。《史记》以先秦记言典籍为史料,司马迁转录其中长篇说辞在所难免。《苏秦列传》《张仪列传》《范睢蔡泽列传》均由大段长篇说辞串联而成,几乎完全取自《战国策》,仅在联缀时增加过渡转换,仍保留《战国策》纵横恣肆、犀利明快特色。可永雪赞言:“我们可以看到,司马迁是如何从一篇篇分散的、各自独立的说词里,发现和找到它们的内在联系,经过揣度推详,把说词背后一些东西想象补充起来,把产生说词的前因后果贯穿起来,把当日进说情境场面、主客双方心理以至动态表情都栩栩如生地描绘出来。一句话,从几篇说词‘复原’出了人,‘复原’出了真实的人物和场面,使千载之下的读者都有幸领略到策士进说是个什么情景,这是多么了不起的创作天才!”[2]正因具备如此高超的文字驾驭能力,司马迁处理“犯重”之篇便游刃有余,如吴见思言:“苏、张是一时人、一流人,俱游说六国,便有六篇文章,接连写此两传,岂不费力!乃苏传滔滔滚滚,数千言,张仪传滔滔滚滚,又数千言,各尽其致。游说一纵一横,文法亦一纵一横,吾何以测之哉!”[3]苏秦、张仪两传均以长篇说辞为骨架,经司马迁生花妙笔点化,两文一纵一横,“重”又“不重”,各具风姿。

其三,代作喉舌。借人物之口叙写形势、兵略。以人物语言交代剧情推动情节发展,本为戏剧惯用叙事手法,亦适用于叙事文学。《史记》为史传,属叙事文学,让人物代作喉舌以叙写天下形势及战术谋略,即为司马迁叙写战争的特殊方式。如司马迁借苏秦、张仪、范睢之口,纵论合纵连横、远交近攻的军事外交战略,以各诸侯国战略格局之占位,分析合纵或连横利弊得失。《淮阴侯列传》中,韩信发“汉中对”,纵论刘、项得失,预见两大军事集团力量此消彼长,令楚汉相争发展大势不言而明。同在该传,借武涉与蒯通之口,指出当时形势:楚汉相争最终结局,悬于韩信之手,韩信向汉则汉胜,向楚则楚胜。而当时确有楚、汉、齐三分天下之可能。司马迁让历史人物做“传声筒”代已而言,足见高明。就史传之代言、拟言特点,钱钟书先生曾言《左传》:

史家追叙真人实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盖与小说、院本之臆造人物、虚构境地,不尽同而可相通;记言特其一端。……《左传》记言而实乃拟言、代言,谓是后世小说、院本中对话、宾白之椎轮草创,未遽过也[4]。

钱氏此番洞见较章学诚全面,章学诚在《文史通义·古文十弊》中言:“叙事之文,作者之言也,为文为质,惟其所欲,期如其事而已矣;记言之文,则非作者之言也,为文为质,期于适如其人之言,非作者所能自主也。”[5]章氏未见,不仅叙事之文作者可主导,即使记言之文,作者在很大程度上亦能主导。钱钟书上述之言同样适用于《史记》。《史记》长篇说辞中,有司马迁直接捉刀“拟言”,有采录《战国策》等先秦典籍。司马迁拟录说辞尚有一层用意,即假历史人物喉舌,寓自家褒贬。如《淮阴侯列传》用武涉、蒯通说韩信叛汉自立表明韩信以谋反罪被诛实乃蒙冤,姚永概言道:“《淮阴侯列传》武涉、蒯通二段,反复曲尽,不厌其详,所以见信不反于此时,则后之反乃妄致之辞耳。”[6]从某种意义而言,司马迁令武涉、蒯通替韩信诉冤,实为“曲笔”。

其四,让策士自言心声,表现其价值追求及性格命运。自言心曲,是揭示人物性格的重要手段。策士特别是纵横家有其共同性格特征,他们审时度势,崇尚谋略,纵横捭阖,无稳定政治信仰,其内在驱动力即追求个人富贵利禄与功名显达。他们能说会道,善于揣情摩态,具有高超语言艺术,分析形势既能合乎实际,又要夸大其辞、虚张声势。讲寓言、打比方,是其惯用技巧,如苏厉以养由基善射而不知止劝白起勿伐梁(《周本纪》),陈轸以“画蛇添足”说楚将昭阳勿伐齐(《楚世家》),陈轸以“两虎相斗”说秦惠王坐视韩魏相攻从中渔利(《张仪列传》)。一般而言,策士长篇说辞本身即具较强文学色彩,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声情并茂,即使同一人物不同场合之说辞,亦各尽其妙。如《苏秦列传》中苏秦分别说六国合纵,“说燕简,而说赵详,燕非纵主,赵为纵主也。说韩、魏虽同,言割地事秦之弊,而辞旨则一主器械,一主地势也。说齐,则羞其以大国而事秦;说楚,则言其纵利而横害。国有大小,地有远近,故不能不异其主张也。有排山倒海之势,并非一泻无余;有风雨离合之致,并非散漫无归。”[3]此类说辞不仅表现策士共性,亦见个性,此亦《史记》超出其他正史的重要因素。“正史人物语言以理性见长,个性化色彩较弱。此特征表达史家人文立场:历史著作功能是经由记叙事实揭示历史发展规律。记叙人物语言也须服务于此职能,个性化生活语言在这一取舍原则支配下往往被忽略和省略。”[7]然而,司马迁却突破“约定俗成”,在人物语言个性化方面做出可贵探索。在其笔下,苏秦发愤图强、张仪机巧诡诈、范睢幽险倾危、蔡泽坦荡雍容、鲁仲连识远义高、毛遂胆壮辞犀,郦食其倨傲放狂,此外子贡、甘茂、甘罗、蒯通、随何等人,亦是各有声口,各具风采。

二、以文存史:转录军用文书以叙战

采录军用文书叙战,是《史记》战争叙事又一特殊形态。如《夏本纪》采《尚书·甘誓》叙启伐有扈氏的甘之战,《殷本纪》采《尚书·汤誓》叙商汤伐夏桀的鸣条之战,《周本纪》采《尚书·太誓》叙周武王盟津观兵,《周本纪》采《尚书·牧誓》叙武王伐纣的牧野之战,《秦本纪》采《尚书·秦誓》叙秦穆公封尸崤中,《秦始皇本纪》以贾谊《过秦论》为论赞①今本《秦始皇本纪》录《过秦论》下、上、中三篇为论赞,梁玉绳、泷川资言等学者认为司马迁只用下篇,上篇与中篇为后人妄加。,《陈涉世家》采贾谊《过秦论》上篇作为论赞,《乐毅列传》录乐毅报燕惠王书,《鲁仲连邹阳列传》录鲁仲连遗燕将书,《吴王濞列传》录七国之乱刘濞起兵檄文,《平津侯主父列传》录主父偃谏伐匈奴疏,并录徐乐、严安二人之上书,《卫将军骠骑列传》录汉武帝封赏霍去病诏书。与军事相关之文书,体裁不一,盟誓、书信、檄文、表疏、诏书等均有采录,司马迁并未完全照搬,亦做改动。

司马迁大量采录已有军用文书叙写战事原因在于:其一,以文存史的史学传统影响。《尚书》记史即以汇辑历史文献方式完成,确立了中国史学“以文存史”的传统。《尚书》所收文献共分典、谟、训、诰、誓、命六类,其中誓是君王诸侯在征伐交战前率领军队的誓师之词,与战争联系最密。《尚书》中《甘誓》《汤誓》《泰誓》《牧誓》等均为《史记》所采录。《史记》所录之文在特定历史时期产生,蕴含大量历史信息,且以文存史简单易行,此即后代正史采录文书不绝如缕的重要原因。司马迁高超处亦在于,根据叙述需要,恰如其分安排历史文献,使其与前后文水乳交融,浑然一体。

其二,被冠以“文章家”的司马迁偏爱奇文。班固在《公孙弘卜式倪宽列传》盛赞武帝时代人才之盛,其言:“文章则司马迁、相如”,“西汉文章两司马”因此而闻名。风行文坛千年的“古文”,更以《史记》为范本,文章宗师司马迁便拥有“文统”地位,对其认可的好文章,便不厌其烦加以收录。《司马相如列传》实开正史文苑传先河,为司马相如立传即表明司马迁重视文章家历史地位。司马相如以辞赋见称于世,该传收司马相如辞赋达八篇之多,分别是《子虚赋》《上林赋》《喻巴蜀檄》《难蜀父老》《上书谏猎》《哀二世赋》《大人赋》《封禅文》,该篇也因此成为《史记》收录文章最多的篇目。从历史地位及典型性而言,邹阳其人本不足以立传,然因对《狱中上梁王书》情有独钟,司马迁将其与鲁仲连合传,如茅坤所言:“邹阳本不足传,太史公特爱其书之文词颇足观览,故采入为传。”[8]吴见思亦云:“鲁仲连、邹阳二传,绝无连贯,止为鲁仲连有聊城一书,邹阳有狱中一书,词气瑰奇,足以相比,遂合为一传耳。观赞语可知。”[3]司马迁欣赏汉武帝策封三子之诏令,为他们专设一世家,全文照录三篇诏令,其《自序》所言:“三子之王,文辞可观,作《三王世家》。”[9]可见司马迁撰写《史记》极好奇文。《史记》所录军用文书,确有可贵之文,如《乐毅列传》所录乐毅报燕惠王书,洞见肺腑,感人至深,堪为诸葛亮《出师表》之蓝本。泷川言道:“六国将相有儒生气象者,惟望诸君一人。其《答燕王书》,义理明正,当世第一文字。诸葛孔明以管乐自比,而其《出师表》实得力于此文尤多……彼此对看,必知其风貌气骨有相通者。”[8]又如《吴王濞列传》所录刘濞起兵檄文,以“清君侧”旗号,宣称汉有贼臣离间刘氏骨肉,自方被迫起兵诛奸佞,极言己方正义立场,大有出兵即可定天下之势,最后承诺有功必赏。此檄文文辞犀利,极富煽动性,堪称奇文。作为汉朝史官,修史转录叛者檄文,确有不可思议之处。按史料而言,司马迁对刘濞并无好感,录其文,概缘于对此文颇多偏爱之故。

其三,以文代叙,借他人文章明自身观点。司马迁引贾谊《过秦论》为《秦始皇本纪》《陈涉世家》论赞,即为此意。论赞本为司马迁个人历史观点,而《秦始皇本纪》《陈涉世家》用贾谊数千言文章代作论赞,确为太史公一大发明。贾谊《过秦论》论述透彻,见识高超,文辞华美,实乃千古文章,亦为汉初总结“秦何以亡汉何以兴”的一等文字,司马迁将《过秦论》拆分作二传之论赞,实是知文善用,量体裁衣。《秦始皇本纪》录《过秦论》下篇,说明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以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有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9]《陈涉世家》论赞用《过秦论》上篇说明“一夫作难而七庙堕,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9]再如《平津侯主父列传》录主父偃《谏伐匈奴书》及徐乐、严安二人上书,亦是此意。主父偃狡猾奸险,司马迁不以人废文,因其《谏伐匈奴书》与司马迁原则立场一致。以主父偃为己代言反对向匈奴开战,即太史公转录该文之用意。如《卫将军骠骑列传》引汉武帝嘉奖霍去病四道诏书,亦是以文代叙。司马迁未用正笔实写霍去病军功,而借诏书虚写,凸显霍去病在汉武帝心中地位。姚苎田指出:“于去病之功,悉削之不书,而唯以诏书代叙事,则炙手之势,偏引重于王言。”[10]司马迁引录诏书写卫青、霍去病二人遭际,一冷一热,不著一字评价,但此中用意尽现纸背。

三、军功简牍:撮叙功状,不载方略

《史记》战争叙事还有一套笔仗,即熔铸军功档案,而不载录方略谋划,其形式上类似公牍文字,在《曹相国世家》《绛侯周勃世家》《樊郦滕灌列传》《傅靳蒯成列传》中表现明显。《曹相国世家》分两段撰写,前段写曹参为将时攻城野战之功,后段写其为相时清静无为。如早期军功:

高祖为沛公而初起也,参以中涓从。将击胡陵、方与,攻秦监公军,大破之。东下薛,击泗水军薛郭西。复攻胡陵,取之。徒守方与。方与反为魏,击之。丰反为魏,攻之,赐爵七大夫。击秦司马展军砀东,破之,取砀、狐父、祁善置。又攻下邑以西,至虞,击章邯车骑。攻爰威及亢父,先登,迁为五大夫。北救阿,击章邯军,陷陈,追至濮阳。攻定陶,取临济。南救雍丘。击李由军,破之,杀李由,虏秦侯一人[9]。

杨慎曰:“此与《绛侯世家》及《樊郦滕灌列传》叙战功处同一凡例,纪律严整,盖当时吏牍功载之文如此,可为叙载战功之法。”[6]以上诸篇传主皆以攻城野战著称,他们披坚执锐,冲锋陷阵,大多以勇猛闻名,却不长于谋略,司马迁描写此类人物时,运用另一套笔法,撮叙功状,不载方略。如吴汝纶评《樊郦滕灌列传》所言:“此篇以四人战功为主,与叙曹参、周勃战事略同,皆撮叙功状,不载方略,此太史公所以为峻洁也。”[6]此类战争叙事别具一格,自成一体,也为后世正史树立样本。其形似文牍简册,却是条贯缕析、不枝不蔓,甚得“峻洁”之妙,是史家叙战又一变体。

司马迁撮叙功状,看似简单,实则仍有关窍,写功状能紧贴各人身份,文法同中见异。《樊郦滕灌列传》出现四个出身卑微而追随刘邦立军功拜将封侯之人。于司马迁而言,其功成在于投身明主,所谓“方其鼓刀屠狗卖缯之时,岂自知附骥之尾,垂名汉廷,德流子孙哉?”[9]四人皆因人成事,故此篇多用“从”字,樊哙十九、郦商七,夏侯婴十四,灌婴十四,“从”字凡五十四见,此为四传之同。司马迁连写四传,其笔法同中见异,即紧贴各人身份,一篇一个模样。因夏侯婴是太仆(为王者赶车的官),夏侯婴战功即围绕“太仆”和“车”做文章。班固据《史记》为夏侯婴作传时,裁掉不少“太仆”“车”字样,简则简矣,却神采顿失。李景星有论:“樊、郦、滕、灌以身分相同合传。樊以屠狗为事,郦聚少年而东西略人,滕为沛厩司御,灌在睢阳贩缯,其出身微贱同。樊传曰‘复常从’,郦传曰‘以将军为太上皇卫’,滕传屡书‘为太仆’,灌传曰‘从中涓从’,其被亲幸亦同,是以太史公合而传之。传之妙处在以一样笔法连写四篇,而每篇又各有千秋。樊哙是亲臣,故叙其战功以‘从’字冠首,附战级、赐爵而不再编年月;郦商传虽以年月纪事,而却以官名提纲、属战功于其下;滕公夏侯婴本是车将,故节节提‘奉车’字样;灌婴是骑将,故曰‘长于用骑’,曰‘破其骑’,曰‘斩骑将’,曰‘击破楚将’,曰‘虏骑将’,曰‘破胡骑’,曰‘受诏并将燕、赵、梁、楚车骑’,处处以‘骑’字关合,较上三传尤有色泽。”[11]评语鞭辟入里,深得史公文法之三昧。

司马迁叙写战将功状,多以短句,造成短兵相接、紧张激烈之感。其既善于构造长句,又长于运用短句。短句多用于战争、行刺(如荆轲刺秦王)、劫盟(如曹沫劫齐桓公)等篇。短句就句子成分而言,突出主干,剥离枝叶,简净利落。短句与短句相接,如热锅爆豆,又似爆竹投火,噼噼啪啪,声声响脆。司马迁用短句写趣攻战疾,营造出令人心惊的近身肉搏战场氛围,语言形式与内容境界达到完美统一。

司马迁是语言大师,遣词用语之功臻乎化境,对“以一字为褒贬”的“春秋笔法”多有继承。《史记》叙写战争尤其战将军功时,措词极为讲究,对此前人多有评述。茅坤评《樊郦滕灌列传》叙战功之言:“太史公详次樊、郦、滕、灌战功,大略与曹参、周勃等相似,然并从,未尝专将也。其间书法,曰‘攻’曰‘下’、曰‘破’、曰‘定’、曰‘屠’、曰‘残’、曰‘先登’、曰‘却敌’、曰‘陷阵’、曰‘最’、曰‘疾战’、曰‘斩首’、曰‘虏’、曰‘得’,成各有法。又如曰‘身生虏’,曰‘所将卒斩’曰‘别将’,此各以书其战阵之绩,有不可紊乱所授也。”[7]可永雪指出:“汉初战将纪功,仿《春秋》书法,创为历叙体,用‘攻’‘击’‘ 破’‘追’‘围’‘救’‘下’等字序其事;又用‘定’‘得’‘取’‘守’‘虏’‘斩’等字序其功;并以或‘陷阵’‘先登’,或攻城掠战中常‘最’或‘疾斗’‘战疾力’‘以兵车趣攻战疾’表其人个性特点,行文以简捷、简劲取胜。”[2]司马迁撮叙功状,用不同词语区别不同战绩,生动形象,文字包蕴丰富历史信息与微妙情感向度。

司马迁作史充分利用汉代官府档案,上述诸篇体现《史记》取材军功档案的特色。刘邦打天下时,订制严格记录军功制度,激发将士奋不顾身、浴血沙场。司马迁为太史令时读过军功簿,《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序中言到:“余读高祖侯功臣”[9],即说明年表依据当年军功档案。司马迁既是史官,又是“档案管理员”,“司马迁虽然大量地运用档案材料写历史,但并未做成档案材料汇编,而是化档案为历史,活用材料,写成信史。”[12]因此,《史记》叙战之文呈现古朴厚拙之美。

参考文献:

[1] 王俊杰.论《史记》中的战争场面描写[J].佳木斯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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