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耶
一
说实话,我还是相信这世上有“命”这个东西。虽然我生在新社会,还进过高等学校,接受过无数次无神论教育。
特别是在今天,漫天飞舞的大雪执拗地下着,一层一层,像是要把整个人间完全埋没,我们这长长一队蚂蚁一样的人,行走在白茫茫的田地之中,我这种宿命感更加强烈。我真切地感觉到有一种无所不在的力量正在将我们牢牢控制,我们只能在既定的轨迹中亦步亦趋。
在我的认识中,江玉水和我的表姑武小凤是一直不相信命的,他们总是在与现实对峙,与我们对立,与社会对抗。
大雪下得越来越欢。风已经小了很多,吹在脸上也不让人感觉到凉,根本不像是冬天的风。雪片巨大,像是从被套里扯出的棉絮,一嘟噜一嘟噜的,被小了很多的风吹着、托着,浮在半空中晃晃荡荡的,一层一层的,像是努力在遮挡着、控制着什么。天空的颜色像毛玻璃一样,是浑浊的白,若隐若现的背后,似乎还有什么重大的事情,正在被紧紧地掩盖着。地上已经有了积雪,不是很厚。仅仅这薄薄的一层已足够,整个大地在突然间变了颜色。
天和地,浑然一体。
村庄被夹在天地之间,变得更加矮小。房顶上的一层白遮盖不住灰突突的面貌,它像田地的一部分,在天的一边略微垫高了地平线,使大地有了微微的起伏,不再平淡和单调。
从村口出来,长长一队人浩浩荡荡的,或满身穿白,或头顶白布,前后有一里多路,像一条白色的河流,缓慢地向田地深处流去。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我的堂哥江重贵。他双手捧着相框,面色凝重,两眼平视前方,像一个率领千军万马的领导者,稳稳地把脚步走得庄严、沉重。堂哥的后面,是由八个男子抬着的一口棺材,棺盖上披着红布,在冰天雪地里,就像一团火一样,把这个地方燃烧得红通通的。围着棺材或前或后的,是一帮吹打着乐器的人,他们精神抖擞的,一时昂起头对着天吹,一时回过头对着棺材吹,再一时转过身子对着无边无际的田地吹,声音忽高忽低,旋律一时激昂一时低沉,把本来毫无声息的落雪吹打成了巨大的动静。棺材的后面,是我們这一帮亲眷,都穿着全孝,低着头跟着,一看就像是前面的追随者。有的在大哭,有的掩面落泪,有的在低声抽泣,无不是伤心至极。再后面,是我们的亲友,他们也都戴上了长长的白布孝首巾,懒散着步子,像一群帮衬的人,在壮大我们的声势。
棺材里,盛放的是我大伯江玉天的骨灰。
抬着大伯的八个男子,仿佛是为了与这个事情相匹配,他们都是老成持重的样子,有的年纪都七十多岁了,在经营农业的农村,他们经验丰富,知道的事情最多,威望也极高。几个人分在前后左右四个方向,每方两个人共抬一根木杠子,杠子圆滚滚的,直径有七八公分,可以想见它们能够承担下的重量,也表明了被抬的物体是多么重要。
这个事,在我们这里叫作“抬重”。老人的棺材叫作“老家”,它是一个人最后的家,永远的家。去世的人被放进“老家”之后,一般都要找八个品行端正、体壮有力的男子来抬。死者为大,老年人的去世我们不叫作死,叫“老了”,“老了”表示的意思是年龄上的高度,虽然有虚拟的成分,但大家都是认可的。在出殡的过程中,“老了”的人是大家心目中最尊贵的,这样尊贵的人及其要居住的“家”同样也是最重要的。这样重要的物件,这么沉重的分量,把它抬起来,抬走,当然应该叫作“抬重”。
我倒觉得,人进了棺材,来到人世这一遭就到了所谓的“盖棺定论”之时,我们把棺材抬出家门,抬到地里,放入地下,就等于把人家的一生给抬走了,上山也好,上天堂去也好,这是多么大的重量啊!抬上人家一辈子,一天天,一年年,时间堆积在一起,多么沉重,我们叫它“抬重”,一点也不为过。
在我们这里的农村,可以说,抬重是整个出殡仪式中最重要的环节。后来搞殡葬改革,不允许把人体直接装进棺材埋掉了。但人们多少年形成的习惯心理还是不能彻底放弃,火化后拿回来的骨灰盒又装进了棺材,棺材再抬出去,一样地埋在田地,起来的老坟包占下的面积一点也没有减少。由于抬重在整个出葬过程中的重要意义,对抬重人选择的郑重程度就不需要多加说明了。
当然了,现在村子里几乎没有什么人了,能抬起这一点重量的人更少了,今天来的这些人,平常都是在城市打工、做生意,接到了通知才奔回来的。包括这八个抬重的,也是他们赶到村子里之后,才被我们家选上的。
天色悲悯,仿佛是为照顾我们悲伤的心情。大伯虽然病了很久,虽然早就对我们不管不问了,但他的影响还在,他在我们的心里仍然高大着,给我们以无穷无尽的支撑力量。现在他走了,虽然此前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真的接到噩耗,要面对这个冷酷的现实,我们还是感觉到身后一座大山轰然倒塌,一时间,在心里还是接受不了。
雪在下,地上的雪一踩就化了,化了雪的地方泥泞不堪,我们走起来十分困难。抬重的人一律咬着牙,脸绷得紧紧的,眼睛紧紧盯着脚下的小路——小路都算不上,通往已选定的墓地的路都是田埂。走在最前面的那个领头的,“哎呦、哎呦”地低吼着,像是在喊着号子。后面的几个也跟着“哎呦、哎呦”喊叫,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合着节奏,大家步伐协调、力量统一地往前挪动。
我感觉到他们都在小心翼翼地,努力地走好每一步路。但路不好走,意外还是发生了。走在左后方的一个人,突然一脚没踩稳,往旁边一滑,身子一矮,重量像水一样迅速集中到他这一边。他再也承受不了了,往下一蹲,肩上的杠子自然地快速滑落,整个棺材随即栽滑了下来,闷了一声,重重地落在地上。
这个人就是江玉水。矮下身子的江玉水不仅没有挺起身子,把形势挽救过来。相反,他顺势坐到了地上,像女人一样两手捶着泥烂的雪地,放声大哭起来:我说我不能抬他,他一辈子都不高兴我,他处处都想惩治我。我抬他,他这下有机会了,肯定要在上面压我的。哎呀呀,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堂哥江重贵感觉到后面出现了问题,立即忘了人们一再交待他不能回头的忌讳,他只看了一眼就明白是怎么回事,脸色变得黑青。他似乎未作任何考虑,自然地转回身子,往后面冲过来,冲到江玉水跟前,抬起脚就向江玉水踹过去。
二
江玉水是大伯的仇人,也是大伯的对头,他们两个人命运的相互纠缠,导致他家和我们家成为了世仇。
大伯江玉天十六岁时的一个上午,阳光明媚,清风徐徐,庄稼在田地里安静地生长,家禽、牲畜有的欢跑、有的仰卧在地上,庄稼人在田间精心地劳作。大伯扛上撒网,心情愉快地哼唱着小调,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到我们村子南边的河里去打鱼。他撒下了很多网,他的收获与这好天气很不相称,他只打上来几条刚刚大过网眼的小鱼。大伯有些沮丧,他收起网,准备换个地方再碰碰运气。
运气也是命里的吧。这时候,有几个人说笑着走过来,可能是走累了,他们在河岸的高处找了一块平整的地方坐了下来。大伯性格开朗,主动上前跟人家打招呼,很快就和他们聊热乎了。人家问他愿意不愿意到城里去做工,并说了一月给多少钱。大伯脑子一转悠,觉得很划得来,当时就同意了。几个人休息好,拉上他就走。他把网往河边一丢,也没有和家里打一声招呼,就跟这些人离开了。家里人找不到他,以为他被拉了壮丁,一场大哭后就当没有他了。没想到,过年的时候,他又回到家,带回了沉甸甸的大洋。家里人好不高兴。
没过几年,城里、乡村都解放了,大伯算是积极分子,他的做工身份是我们新国家的领导阶级。这时候农村搞土改了,把原先属于地主、富农的土地都拿过来重新分配。分配的依据就是当时每家每户的人口。在农村,土地是天大的财产,分田就是天大的事情,爷爷立即派二伯去城里,把正在做领导阶级的大伯给叫了回来,于是我们家就多得了三亩地。大伯在城里做工时已经被工厂里的党组织吸收入党了,到了村子里也很快被当时的领导认可,当上了队长,看上去应该前途无量的。
到了今天,对于已经装在棺材里的大伯来说,什么事情都可以定论了,他的确有个算得上很不错的命。一个大字都不认识的他,不仅当上了队长,后来还当上了大队书记;公社改称乡的时候,还当上了乡长,直到后来升为副县长。县长是什么样的官啊,我们只知道搁在以前就是县太爷,可以叫“父母”的,非常高大,非常厉害。这在我们这个庄子的祖宗八代里面,他的官位混的是最大的了。在我们这个乡,大概也算得上是出了一个高官了。人们都说,我们家的老坟头上冒烟了,出气了。大伯对我们这个家族,不仅贡献了权力带来的种种好处,更主要的是他给我们带来了荣誉,一直让我们引以为骄傲。
江玉水呢?可以说,他一出生就是很差劲的命。他是我们村子唯一地主江长海家的大儿子,是我们这儿出身成分最高的人,当我们头顶上的天一换颜色,上上下下一片红了,被成分推到高处的他们家,就成了我们革命的对象,我们要把他家的“高”削掉,不仅要削平,而且要再挖几刀,让他家凹下去,低于我们。他的家人以前没有做过什么坏事,没有罪大恶极,够不上一枪崩了的罪,但我们的无产阶级专政,肯定要专政他们。
江玉水非常聪明,在我的印象里,没有他不会做的事情,比如做板凳、缝衣裳、编柳筐、磨豆腐、用剃头推子推头发,等等。村子里谁家有事喊他去,他就屁颠屁颠地跑去了,叫干什么就干什么。遇到心肠好一点的人家,会给上他一口吃的,他自然会千恩万谢;若碰到蛮不讲理的,一口水都不给喝,他也会很认真地把活给干完,然后回自己家再填肚子。当然,我们贫下中农不会因为他有这些小聪明就放弃对他进行专政和改造的,我们经常批斗他,他也很配合,叫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叫他做什么他也会很快地照办。在那个极端贫乏的年代,批判江玉水是我们村子里最重要的娱乐,每每想起来就让我们兴奋不已。
但我们总是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具体是什么不对劲我也说不好,江玉水应该是我们村最倒霉的人了,可是为什么他从来没有难为情,从来不愁眉苦脸的,也不像现在这样一副蔫不拉叽的样子。相反,他面带微笑,神采奕奕的,甚至还有点得意洋洋。只要有机会,他面对任何人都要表白一下,还是共产党好!
江玉水不认命,他肯定言不由衷,表里不一。我们认为,他说的话,他做的事情,都是他最为狡猾的表现,他的潜台词就是:我看你们能把我怎么的?他肯定在心里深藏着巨大的阴谋,他觉得他和他那个阶级没有被真正灭亡,他们有能力在某一天反攻倒算,把命运翻转过来,再骑到我们头上作威作福。无论他戴上什么样的面具,我们都绝对不能掉以轻心,不能被迷惑,一定要小心防备,变本加厉地加大对他的专政。
阶级恨是“公仇”,即使大伯当了领导,代表着公家,能够以组织的名义对他进行专政,这也不会成为大伯和江玉水之间交恶的主要原因。他们最终成为活冤家死对头的根本缘由,是江玉水横刀夺爱,把原本属于大伯的女人武小凤给抢去做老婆了。
按理说,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大伯的条件都比江玉水优越上无数倍。在这里补充介绍一下,大伯的青年时代长相也是特别帅气的,个子高,脸有点黑但应该是充满阳刚之气,是男人的优势。如果说大伯抢了江玉水的女人,谁听了都会相信;说江玉水抢了大伯的女人,再怎么能说会道的人说出来,都是让人难以接受的。但事实就是这样,历史就这样发生了。江玉水的老婆武小凤是大伯的亲表妹,是我们的亲表姑。在大伯、表姑他们刚刚生下来的时候,是一对亲姐妹的奶奶和姨奶奶,为了亲上加亲,就给他们订上了娃娃亲。大伯、表姑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他们在未婚夫妻的对应角色中慢慢地长大,大伯已经从城里回到老家,顺利地分到了田地,当上了队长。为了喜上加喜,双方家庭都商量好了要给他们办喜事。这一天,表姑武小凤到我们家来走亲戚,在路上遇到了江玉水,事情突然向另外一个方向转变:她喜欢上了江玉水,死活不愿再嫁给我大伯了。
我老家的地形是丘陵,地势上起伏比较大。村子南边的那条叫储城河的小河,七拐八弯的,流到这里也有十几米宽了。村子西边是一条大坝,大坝拦住了河流,使其上面聚积出一个大型水库。我无数次地想象那个上午发生的事情,努力设想着把事情一一还原,表姑武小凤从河流的南岸坐上摆渡的小船过来,她下了船,迈着碎步,慌乱地走在田埂上。作为一个未涉世事的少女,到未婚夫家里,心里应该揣着无限美好,脸上应该是大红的羞涩,见到了江玉水这个不相干的男子,本应该把头偏向一边,目不斜视的。但事实没有按照我们的美好愿望进行下去,她和江玉水以前就认识,他俩相互打了招呼,搭上了话茬。巧舌如簧的江玉水在很短时间内说服了表姑,打动了表姑,給了表姑巨大的信心和动力。表姑的生活从此转变,表姑的命运从此改写,我们与江玉水家的深仇大恨从此建立。
后来,表姑武小凤拿到了婚姻法,说里面有明确规定,直系血亲和三代以内的旁系血亲是禁止结婚的,说如果她和大伯再结婚就是违反国家法律。我们认为这肯定是江玉水给表姑出的主意,那个时候的江玉水,是我们村里唯一上到了高中的知识青年,只有他会想起来用法律来说事。表面上的反抗他暂时还不敢,他只会在暗地里跟我们家搞阴谋诡计。他们进行了精心的研究断定,大伯身为干部可不能知法犯法。这个法律规定大伯也隐隐约约听说过,这是上得了台面的理由,这时候政府已经在宣传妇女解放、恋爱自由了,身为干部的大伯当然不会顶风而上的。
据说大伯从小就十分喜欢表姑武小凤,在心里早已将她认定为自己的老婆了。江玉水半路上杀出,而且是这样一个几乎是没有起点、甚至是负数的竞争者,让大伯,让我们一家都哭笑不得。他有什么资格成为我们的对手呢?表姑怎么能如此甘愿堕落硬把鲜花往牛粪上插呢?这让我们感到太丢人了。这其中,婚姻法是表姑的一个重要武器,所谓的爱情更是表姑的重要武器,我估计也是江玉水骗取表姑感情的主要说辞。表姑自此就有了跟了她一生的口头禅,她说,一个女人没有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那她这一辈子不是白活了?我们都认为,去过最大的地方是镇上、一个大字都不认识的表姑,是说不出这么深刻的话来的,很显然,背后有个“教唆犯”,他就是江玉水。遭遇到江玉水后,表姑的人生从此逆转,表姑的性格也同样发生了根本性改变,原来本分、内敛的一个农村姑娘,突然就变得夸夸其谈,遇到什么事情都喜欢争论,好像必须要争辩出一个是非曲直来,用现在的词来说,就是女汉子。我们同样还看到,就像是鬼魂附体一样,从此她的身上就有了江玉水的影子,这个江玉水是最真实的江玉水,而原来那个江玉水是伪装的、虚假的。在后来,类似“一辈子白活了”这样的话,经常挂在表姑的口头上,说此话的时候,她只是因地制宜、因人而异地作了微微的调整,比如这个道理你都不明白,我看你是白活一辈子了;再比如,这件事你都不知道,那你这一辈子不是白活了;或者说,你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干不好,我觉得你啊,这一辈子就是白活了。言下的潜台词是很明显的:她没有白活,她的人生是最有价值的,她掌握了人间真理。我们对她这些说法当然是嗤之以鼻的,什么逻辑,你说这个事情有意义就有意义了?历史是普通的人民大众创造的,我们的新社会也是普通的群众当家作主的,我们觉得只有像我们这样的革命、斗争才是最有意思的活法。江玉水们算得上什么?作为地主后代,是狗崽子,他最多算一泡狗屎,他咬不了人,只能恶心恶心人!在他们没有结婚时,我们威吓江玉水,利用种种手段打击他,但好像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恋爱自由,婚姻自由,人家成分再高、社会地位再低也有這个权利,再加上表姑武小凤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心一意与我们对立、对抗着,我们使用的手段就像一拳头砸在棉花套里,看上去是砸扁砸坏了一块,你手一抽出来,人家又恢复了原样,什么损失都没有,一点变化也没有。
在抢去原本属于大伯的女人之后,江玉水的日子似乎更加滋润了,见到谁都笑容满面迎上去招呼,把风风光光的一面捧出来,仿佛在炫耀他打了一个大胜仗,荣耀极了,开心极了!他当然应该开心!但表姑武小凤呢?很多人都说她是自讨苦吃,放着大伯这只金饭碗、大靠山不要,却投奔下嫁给了江玉水这样的“下三滥”,她以后的日子肯定过不好。后来的我们也这样觉得,江玉水家应该过得不好,最起码不应该比我们好。但同样让我们感到意外的是,他的日子非常好,大集体里,他家的工分不低,每年算账分红后都是别人家欠他家的。我们偷偷地观察他家很长时间,也没发现什么问题。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到他,他成天乐呵呵的,把胜利的喜悦挂在脸上。这个表情其实也算是一件杀伤力极强的武器,时时刻刻都在向我们家开火。相反,当上干部的大伯,虽然仍然保持着以前能说会道的特长,但因为要管理几百号的村民,很多时候,他不得不绷紧脸皮,努力使更多的人看到、承认他的威严,进而让很多人自觉地退让三分,渐渐也产生了一定的隔阂。不仅如此,江玉水还有小聪明、小勤快,他貌似没心没肺地帮这个帮那个的,使一些贪图蝇头小利的人被收买了,他在村子里广结人缘,处处占了上风,抢了大伯的风头。即使我们在政治上有了很高地位,在社会上有时也能呼风唤雨的,但到了江玉水这里,我们所有的优越感都荡然无存。
自然而然,江玉水成为我们的仇人,是我们的敌人,我们的所有努力就是要在精神上消灭他,在人们的视线里把他清除出去。当然了,做到这一点很难,或者说根本就不可能。虽然他一遇到我们家所有人,哪怕是刚学会走路的娃娃,都会堆出一脸讨好的笑,但我们都看到了他的虚伪,看到了他骨子里的阴谋,看到了正在积蓄着巨大的对抗,我们从来没有接受他虚假的友好,能对他打压时绝不会心慈手软地轻易放过。所以我们认为,我们两家仇恨越来越深,我们对他的斗争越来越激烈。
三
江玉水从村外的土路上走过来的时候,太阳刚好走到它一天路线中的最高位置。经历了一年四个季节,到了这最后的几天,即使站到了最高处,它的光线里也没有了锋芒。相反,它们一律都是软软的,甚至还有些凉凉的。我好几次昂起头,久久地直视着它,看到它像一个关系密切的人突然变得陌生了,我有些失落,甚至生出一些惶然。此时,我正坐在堂哥江重贵家门口右边的墙根处,看着风吹动树叶、草屑,“吱吱”地把落在地上的阳光搅动起来。阳光再也不像夏天那样晃眼了,即使一层一层地堆积着,看上去仍然是薄薄的近乎没有。与几枚灰暗枯叶形成对比的,是对面排成一长溜的花圈,它们色彩艳丽,朵朵都是精神抖擞的,一个挨挤着一个,排着还算整齐的队形,笑嘻嘻的,很滑稽地向村口伸展。仿佛听从了这个季节的要求,此时此地极端寂静,时间让一切都安睡到了冬天的深处。
我看到江玉水把脚抬得很高,像浪头上漂浮的物体一样一上一下的。他走路抬步起伏很大,气势很恢宏,实际上他的腿并没有跨开,因而速度很慢。跟在他后面迈着小碎步的是他的女人、我的表姑武小凤。我有些恍惚,这些堆满了阳光没有一点土星的地面上,安静得像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我仿佛穿越进了另一个历史时期,顿时手足无措。江玉水肯定没有感觉,他轻盈得像一个武功极强的高手,“忽忽”地划过来,再拐弯往里划去。弯曲有致的花圈被风一吹,突然一挺,仿佛是行了一个礼,很庄重地迎接他的到来。
每一个前来吊唁大伯的人,都是我们家的贵客。江玉水能回来,他也是我们的贵客,我们同样要以礼相待,隆重欢迎。不知是谁轻声地说声“有人来了!”,镲钹“咣且”一响,唢呐带着笙管一起呼号蹿上天空,从深处发出的一段悠扬的曲子,把寂静的村子搅动得翻腾起来。大伯的六七个女儿、侄女、媳妇也同时把哭声陡然提高很多,还有一小串鞭炮跟着“噼里啪哒”地炸响,几只灰黄色的土狗趁势“汪汪”地冲了出来,十几只土鸡“嘎嘎”乱飞着,叫声此伏彼起,瞬间就把整个村子充填得满满的、乱纷纷的。这些声响冲到了村口,像决堤一样,带着一股强大力量,突然冲击到江玉水的身上。江玉水一晃,停下步子,用力地踩住脚下的地,勉强稳住身子。碎步子的武小凤仍然急急慌慌地往前走着,走到江玉水跟前时没有收住脚,几乎撞在了江玉水的身上。江玉水愣怔一小会,像是反应了过来,继续木然地往前走,机械地把肩上扛着的伞一样的花圈拿下、撑开、举高,再举高,像举起一面旗帜,高调地宣告着他们的到来。
很快,我的一个堂兄迎了上去,把江玉水的“旗帜”接了过来,放在花圈队伍的最后边,让它成为众多亲友中的一员。表姑武小凤这时已经大哭起来,边哭边叙说着她与大伯之间的往事和情谊,抱怨着大伯为什么就这么走了,为什么不等她回来,为什么不让她来看上最后一眼。屋子里的哭声与之相接应着,震天动地的。江玉水他们在众声喧嚣中走进正屋,正屋的正中放着大伯的棺材,棺材前面是个小桌子。大伯的遗像靠里放置在桌子上,上半部分斜搭着棺材。遗像前有点燃的蜡烛及一碗堆满呈球状的米饭,米饭上面正插着一双筷子。这在这里叫作“到头饭”。“到头饭”的下面是火盆,几张纸钱烧了一半,火苗微弱得几乎看不见了,轻烟却很明显,袅袅地升上来,把大伯的遗像弄得十分模糊。
到了跟前,江玉水倒下身子,行了大礼。这是基本程序吧。在我们老家,这个程序一般是晚辈才做的。江玉水和大伯是同龄人,是一个姓、同一个辈分,又不是一个家门,多少代都搭不上关系的,一般情况下,他是没有必要这样做的。但江玉水还是很认真做了,我看他一脸悲戚,也像是发自内心的。江玉水磕足了三个头后站了起来,表姑也跟着倒下去,磕头,痛哭,满脸的泪水。看来她是真的伤心了。
表姑武小凤还没有起身,江玉水脸色十分痛苦地拧作一团,抬腿三步并作两步,急吼吼地向后院跑过去。我们大惑不解中,他又匆匆忙忙地跑了回来,面色也缓和了下来。到了跟前,像是不好意思一样,向我们点了点头说,我上了个茅厕。在我们老家,大部分人家都建有院子,有的是两进的房子,有的是后面空拉的院墙。所有的厕所都建在院子的后面,搭着院墙盖上个小房子,房子在院子里边,粪池的一半在院墙内的房子里,使如厕的人不至于风吹雨淋的;另一半在院墻外裸露着,方便人在院子外掏出粪便,运送到田里做肥料。
跪在棺材前痛哭的表姑武小凤还在悲伤之中,江玉水站到了屋子正中间,愣愣地看着她,像是在发呆。过了一小会,他把有些颤抖的手伸进上衣里边的口袋,摸索着掏了两张红艳艳的百元大钞,转过头,走到记账的桌子边坐下,颤颤地递给正在收钱的人。这个人抱着一只大型的黑色公文包,接过了他的钱,虽然仅仅是两张,仍然向手指头上夸张地吐了口水,将两张钱点了一遍。江玉水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两张钱,看它们到了那个人的手上,看它们被捻着数着,直到它们被那个人放进黑皮包里。收钱的人放好钱后,大声地诵报道:江玉水,两百元。这时,江玉水才把目光从钱里拔出来,又钉在旁边记账人的手上,看着“江玉水”三个字在记账人的笔下一点一点吐出来,完整地出现在草纸上,再看着“200元”随后跟上了,像一个人终于插入了一个整齐有序的队伍,成为其中合法的一员,确定了身份和归属,他仿佛才安下心来,轻轻吐出一口气。他继续看着人家把记账簿合上,抬起头与那个人的目光对视一下,仿佛有点难为情似地,转过身,向四周看看,和在座的人再次一一点头,算是正式打了招呼。
从江玉水他们一进入视野,坐在门框前的大伯大儿子──我的堂哥江重贵,就一直歪头看着他。现在看他正儿八经地坐下来,把一直咬在嘴巴里的香烟屁股往地上一扔,从板凳上直起身子,两步走到他面前,故意把眼皮绷得紧紧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仿佛很用力地瞅着他,冲冲地喊道,你来干什么?谁通知要你来的?你来看我们家的笑话了?!
江玉水一哆嗦,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嘴巴张了半张,把手下意识地抬了抬,却落下来拽了拽衣服,然后就茫然地看着堂哥,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就把头低了下去。表姑武小凤从棺材前站了起来,两眼也是茫然的样子,看了看堂哥,竟然说了一句“重贵也在这里啊”。堂哥像是哭笑不得,“哼哼”了一下,只好掉过头不理他们,仿佛这样就把这两个人给扔到荒郊野外去了。说起来这两个人说话做事是真不靠谱,你说说看,堂哥他的亲爸去世了,现在正办着丧事,他不在这里能到哪里去?
四
说起我的表姑武小凤,老家的人都说她的脑子不一当。“不一当”在我们这里可以作形容词用,也可以作名词,一般修饰什么人或者什么事情。后来我在字典、网上查,几乎没有对这个词的解释,它应该就是我们那个地方的方言吧。我的理解就是没有脑子,做事情不用脑子想;或者脑子想的不符合正常的生活逻辑,跟大家的做法都不一样。表姑说话、做事也是不按正常的套路,不仅是她坚决毁了婚约、嫁给了可恶的江玉水;在后来很多事情的处理上,她同样是采取违背常理的方式,让人感到意外而措手不及。我们没有像她那样动不动就说别人都是白活一辈子,但我们早已在心里对她有了排斥,认为她跟了江玉水,她被江玉水彻底同化、改变了,她与我们不是一路人了,她这一辈子就是不光彩的,就是废了的。
大伯去世,我们没有直接通知江玉水;或者说,我们根本就没打算通知江玉水。在我们看来,即便是表姑武小凤嫁给了他,江玉水一家仍然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但我们必须把消息送到表姑的娘家,这是我们的至亲。她娘家的人自然也要通知表姑的。患病多年几乎一直躺在床上的表姑,一改以往与我们对立、对抗的做法,在大哭一场之后,态度坚决地从床上站了起来,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亲自陪同江玉水千里迢迢地回了村。至于她到底对自己与大伯的感情经历、自己一辈子做的事情是怎么认识的,对以后和我们家用什么样的方式相处是怎么想的,我们无从知道,也不想知道,反正她就是“不一当”。这次回村来送大伯,我也认为她是“不一当”脑子指导下的结果,所以,我们不作过多考虑。
对于江玉水要来参加葬礼,我们从来没有想到过,但大伯倒是早就预料到了。大伯最后的时光里,就着床头的一点点灯火,歪着头灰暗着脸对我堂兄江重贵说了几件事,其中一件就是安排好要由哪些人将他抬出家门,抬到田地,抬进坟墓。他选定的人中,就有江玉水。堂哥江重贵一听到大伯说出江玉水的名字,当即就蹦起了半尺高,说不行,不行,我们家的事情怎么能让他来掺和。大伯没有马上纠正,而是用力地把眼睛闭上,居然挤了两滴浑浊的眼泪。堂哥当时就吓慌了,赶紧跪下来,把头抵到床框上,两手抓紧大伯的手,说,行,我听你的,只要他能回来,我一定请他做抬重。在后来的几天里,我们再一次佩服起大伯的预判力,不仅江玉水按照他预想的回来了,另外几个人也一个不落地来参加他的葬礼,为他抬重。
这次见到江玉水,我们明显感觉到他有点不大对劲,具体什么地方不对劲,怎么不对劲了,我们也说不上来。现在,他和村子里其他的男人一样,把两只手交叉地插在羽绒袄的袖子里,矮着身子坐在旁边的八仙桌下方,我们这叫下首。面对堂兄刁难一般的质问他丝毫没有为之所动,平静地坐着,仿佛那些声音不是对着他的。对表姑武小凤无厘头似的话语也没有特别的在意和反应。我倒了一杯水,放到他面前,小声说喝点水吧。他抬头看看我,脸上的皱纹一道一道像起伏的波浪推动着,把一张脸全部都推到眼睛跟前,使他本来就很狭窄的眼睛显得更小了。他咕噜了一句什么,我也没有听清,然后他喝了一口水,再把头低下,仿佛有什么分量很重的事情正压在他的头上。
这不符合他的性格。用老师们经常用的词说,江玉水在什么时候都是积极向上的,要么没心没肺地快乐无比(我们认为他是装出来的),要么就是像公鸡一样鸡冠充满着红色的血,准备随时跟谁啄咬一番。比如说,不搞阶级斗争了,他和我们都一样,在出身上没有高低区分,在任何场合都可以平起平坐了。不仅仅是平起平坐,有时他还坐到了高处,骑在我们的头上。他的聪明劲得到了最好的气候,再加上本来就有的肥沃土壤,很快就疯长成参天大树。他先是搞了一个货郎担子,平时就走村串户的,逢到集市时就到街上去卖,没有多长时间,他就是我们村子的首富了,得到了万元户、致富能手等等荣誉,还受到了乡里、县里的表彰。他家第一个在我们村子里盖上了平房;之后又在平房上加盖了一层,成了第一个有楼房的家庭。钱多了,把他的地位垫高了;房子高了,把他的心气也抬升了上去,他摆出一副谁都看不上的样子,一改往日低眉顺眼的好脾气,时时表现出他不同于常人的高明,稍微有谁表现出异见,他肯定要坚持不懈地和人家理论下去。理论到最后,他都会用一句话强调:共产党是不信邪的。他最初说这话时,我们都很吃惊,好像他就是共产党似的。
我们的表姑武小凤呢,这时候似乎也像江玉水一样,不仅是翻身解放、扬眉吐气了,而且逢人就说她当初的选择无比的英明、无比的正确,她的目光多长远啊,她现在更是站在高处了,把江玉水的张扬声势又进一步拔高、传播、加强。
不过,江玉水的嚣张只是他自己的事情,他在我们这里根本就没有市场。我们从来就没有用正眼看过他。那些原本对他还存有一点怜恤的人家,现在反过来觉得以前政策是对的。我不认为江玉水本质有什么变化,我们认为变化的是环境。虽然在乡里、在县上,江玉水都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但在我们村,他还是受到大家的排挤;遇到分歧和冲突,没有谁会畏他一分、退他一寸。如果到村委会、乡里去评理,他仍然评不赢。他一直认为,都是大伯搞的鬼。如果说以前他对大伯及村里人畏避三分,那后来就是恨之入骨了。不管前后时间里江玉水怎么在人前表演,不一当的表姑武小凤,都坚决地站在他一邊,而且藉着和我家的亲戚关系,她在很多时候还主动冲上前来,挡住我们对江玉水的打击,充当起“护屎”使者的角色。
堂哥和家里几个人在商量出殡的细节问题,我坐在一边听着。大家把羽绒袄的毛领子高高地竖起来,再把头深深地埋进长短不一的绒毛领子里,时不时再伸出头来讲上几句,七嘴八舌的,也很激烈。时间被他们杂乱无章的话语切割成一条一条的,也乱糟糟地堆积在一起,使我无法感觉到底流走了多少,不知道现在是今夕何夕。请山人看抬重出门和入穴时间、看墓穴地点、看“老家”放置方位,“山人”就是风水先生,这样称呼他们,不知道是不是最初的人们认为这些人是从山上来的,带上了几分神秘的仙气。然后再排几个年轻力壮的去挖墓坑,哪些小孩子扛花圈,还要几个人专管放炮。大家东一句西一句地,慢慢地,也有了一个大概的方案。酒席的置办,是请的“一条龙”专业公司来操持的,人家开着拖挂车来,带上了液化气罐,还带来了圆形大饭桌、板凳、各种食材,到这后,他们很快就用带来的砖头砌起了灶台,把液化气接上,直接就可以烧菜、做饭了。但从灶台往桌子上传菜是我们家人的事情,我们要有几个腿脚勤快、口齿利索、声音洪亮的人来承担。
说着说着就说到抬重了,大家都有点愁眉不展的样子。我的一个堂叔唉声叹气说,现在村子没有多少人了,能抬重的男人都找不齐了。旁边一个邻居附和道,是呀,都跑出去了,就是到了行庄稼的时候,田里也看不到多少人了。行庄稼就是播种的意思。堂哥江重贵没有理会他们的议论,他掰着手指头数,一是谁,二是谁,三是谁,四是谁,边数还煞有介事地问,回来没回来?有人答道回来了,他再往下数。一直数到七,没有了,他停了下来,敲着脑袋,转着脖子四下里瞅一遍,像是突然想起来似地,手一指江玉水说,还有你,算上你一个,人数正好了。
江玉水这才抬起头,两只眼睛混浊不堪,眼里空洞洞的,像不相信自己耳朵似地看着堂哥。堂哥也看着他,仿佛在说,对,就是你了。江玉水的眼里渐渐有了光亮,有了力度,有了坚定的东西;堂哥的视线一直没有回避,像一道坚忍的光芒,非常强烈,有力地逼视着。两人像是两头狮子站在两个势力范围的交界处,面对面地对峙着。
很快,江玉水明白过来了,他先是满脸的惊恐,下巴上的肌肉迅速地往上集中,把两个嘴唇推出,推到了最高的位置。他站了起来,做出了今天出现后第一次的激烈反应,仿佛恢复了以前的斗志,把身子挺得笔直,声音也提高了无数个分贝,尖叫似地喊道:我不干,凭什么叫我抬他。
堂哥也站了起来,他比江玉水高出了半个头,他的目光从这样略高的位置落下来,像奔流的大水一样,向江玉水冲过去。他的声调仍然是原来的样子,但口气是不容更改的坚定:就叫你抬!凭什么不叫你抬?
江玉水像一只被成功地激励起来的斗鸡,抬头迎着堂哥的目光,声音依然很高:他一辈子骑在我的头上欺负我,临末了,还要压在我的身上,不可能!
堂哥把眼睛眯成一条缝,似乎不想把他完整地看在眼里,说话仍然缓慢,但十分沉稳:你说的那些都是屁话,今天看在给我爸送行的分上,我不跟你计较,但抬重,你必须上!
江玉水把头侧向一边,像是在找谁似地,嘴里还在说着不抬,但声音软了下来,像是带有一些惶恐,语无伦次地:我抬不了,我老了,我身体不好,我抬不动了,我不能抬他。
堂哥仍然拿眼睛紧紧盯着他,仿佛抓到了一个坏人,故意用这种气势让他在心理上败下阵来,语气仍然是咄咄逼人的:没有人请你来,是你自己找上来的。你既然来了,就是把自己当作我们的亲戚。你是我爸的妹婿,你是我们的姑夫,你都不愿抬,我还能找谁抬?
表姑武小凤从棺材前头爬了起来,一步跨到桌子前,伸出右手,拍着桌子像大人物拍板似地嚷嚷道:都不要吵了,玉水你抬,这事就这样定了。说完了,她就退了回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谁质问:一个男人,一辈子都没有帮人家抬过一次重,那不肯定是白活了!
五
表姑武小凤这句話我是赞成的。谁都不能完全孤立地活在这个世上的,在农村更是。这些村庄大都是自然形成的,有着自然的原因,有的整个村子就是一个祖宗传下来,像一棵树自然发杈,时间越长发杈越多,一代一代就繁盛了起来。我也怀疑,我们这个村子最早就是一个祖先,后来时间长了,慢慢有了分化。在这个村庄里,你不帮别人抬重,不被别人认真地看重一回,就不像是这个村子里的男人,我觉得,这人生也是清汤寡水的。所以我的表姑武小凤说这也是白活了,我举双手同意。虽然平日里,表姑总是把江玉水抬得高高,让他真的像家主一样,但我们都知道,一旦表姑说下了什么事情,江玉水还是要老老实实执行的。我们相信,表姑既然确定下要江玉水抬重,他肯定不会再作拒绝的。
我们的村子地理优势十分明显,在方圆几十里内地势最低,有一条还算宽阔叫作储城河的河流从村子的南边流过。在“文革”后期,曾经动议在这里拦河建坝,兴修大型水库,并开工建起了大坝。村庄的空间布局十分整齐,门朝南、面朝着河流的共有两排,门朝西、与河流成直角的只有一排。在这个自然村里,所有的人家都一个姓,但却是三大家族,据上辈人说,几家在血缘上没有任何关系。与之相应的,在田地边界、插秧放水以及房屋搭墙等处理中,经常发生冲突,引发家族之间的争斗,解放前都动过枪械,流血事件时常发生。前面的一排户家少一些,叫前头小户,清一色属于一个大的家族,江玉水就是他们家族的。这个家族出了一个地主、一个富农,但也有一个解放军,后来转业到广东当上了大官。后面一排分两家,我们家在西边,被称作西头;以一条排水沟为界,往东是另外一家,叫东头。西头出了我的大伯,当上了政府干部;东头有一个人,和我大伯年轻时差不多,跑到附近的城市里当工人,只不过他家里老人没有管住他,他再没有回老家种田,一直当着他的工人阶级。他的工资应该很高吧,经常回家请客,和大队、公社的干部都熟悉;后来改作村委会、乡政府了,他到那些地方,说话、办事都是很顺当的。在我看来,虽然大家都承认是一家人,经常把一笔写不出两个“三点水”挂在嘴上,但三个家族的人从来就没有真正团结过,最多也是面和心不和的,绝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在明争暗斗着。江玉水呢,不仅是我们家族的敌人,前头小户那些与他血缘较近的一族人也不喜欢他,他像独行侠一样,一个人在村子游动着,飘忽着。
现在的他也是,他在村子里算是富裕的了,却仍没有和谁家关系处得特别好,走动得很近。在表姑武小凤替他答应抬重之后,江玉水立即站了起来。我本以为他还要象征性地表示一下反对,他没有,他再次迈着碎小的快步,急急地向后门走去。他难道又要上厕所?没有,他走到半道又折了回来。我能感觉到,在最终确定要成为抬重人之后,他那才被激发出来的锐气又很快泄下去了。他像钉子一样在那儿笔挺挺地站了很长时间,失神地看着那个白剌剌的巨大棺材,面对大伯这个最后栖身的“老家”长时间地发呆;后来,他把目光收回一点,又长久地盯着大伯的遗像,仿佛想从遗像的面孔、眼睛里看出大伯此时的想法。没有人理会他。在棺材前站了一会后,他转回了身,抬脚跨过一个长条大板凳,迈着大步,几步就出了大门。
太阳已经矮了许多,风却紧了一些,气温迅速往低处降落。江玉水像所有的农民一样,努力地把胳膊抱得更紧一些,把手往袖子里更深处塞,把头往领子下面缩,努力保护着身体里的热量,跟着风向前面飘。他家就在前面一排房子的靠东头,原先就是单独的,两头山墙都是他家的。与他家西山墙相隔十几米处开始,再有房子接上,一连就是长长的一排。这一排房子现在也只有一户家里有人,其他老的少的都出去了。江玉水要干什么?我感觉好奇,装着在找东西,悄悄跟在他后面。
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无论走多远,都仍然会把这个村子当作自己的家,把这一片土地当作根,把这一条小河当作血脉的源头。它是我们永远的乡愁。不管多忙,不管遇到多大的事情,也不管有多大的压力压着,每年清明、过年前后,我都要回家一次的。每次回到老家,我都要在村子里转一圈。
说真的,刚刚离家到外地工作时,特别想回家,家里多热闹啊,人多,房子挤,还狗欢鸡叫猪吵闹的。到了做饭的时候,家家房顶上的烟囱里都蹿出一炷黑乎乎的烟来。过了一会,这烟变得淡了,白了,锅灶里粮食煮熟了的气息,从各家各户的大门、窗户里冲出来,像是一个人的胃突然被饥饿抓住,它在提示,它在迅速反应,它使整个村子都在往里收缩。这时候,在门前场地闲聊的人,在田里劳作的人,在路上走动的人,都会条件反射似地快步往家里赶。不大一会儿,进了屋子的人又出来了,不同的是,他们手上都端着一只巨大的海碗,碗里装满了饭菜,正冒着腾腾的热气。有一个人向另外一个人打了招呼,两个人就走到了一起,接着,其他人也会聚拢过来,相互看看别人碗里的饭菜,进行一番有滋有味的评点,有的人忍不住了还会伸出筷子从人家碗里撮出一刀菜来,以安慰一下从自己肚子里急吼吼蹿出来的馋虫。没有谁会因为这些事情真的恼怒的,大家说笑着,就风卷残云一般把碗里的东西解决了。这气氛多好啊!
现在是不行了,从这头走到那头,一个人也碰不到,偶尔听到一点声响还是自己制造出来。江玉水也像我以前回村时一样,缓慢地在村子里走着,走走停停,看看,走了整整一圈。其实没有什么好看的,村子早就空了,家家大门中间的门环上都挂着巨大的锁头,屋子里黑乎乎的,把以前的生活全都埋葬了。我每次看到这些,想到以前,心里都非常难受,好像走到了一道风景的尽头,自己的命运即将被扔进一个巨大的黑洞。我不知道江玉水为什么要这样走一圈看一遍,更不知道他看到这样的情景心里会怎么想。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他原先住的家门口。他家是两层的小楼房,明显高于旁边的瓦房、平房,这也代表着他家曾经是村庄里的富户。小楼的外墙本来是刷白的,日久天长、风吹雨打的,现在变得黄不黄、黑不黑的。一楼的大门是四扇,门前用红砖堆上了一米左右,上半部分留出的空当中,还能看到大门上有过年时贴上的对联,经将近四个季节的滤洗,红纸已经变成白色的了。村子里没有人住的人家都是这样,大概是表示这家房子还是有主的,只是平时不怎么在家、使用。江玉水家门前原先用作打谷场的空地很大,现在的用途已经改变,在不到两米远的地方就被犁开成为田地,青色的麦苗已从土缝里挤了出来,只不过在没有深耕细作的土地里,它们被巨大的土疙瘩遮住了。他上前推了一下他的家门,门上有锁挂在两个门鼻子之间,他当然没能推开,但把两扇门中间推出了一条巨大的缝隙。他把脸凑了过去,几乎塞进了那个缝隙,努力向里面探望着。
我没有紧紧地跟住他,在他向他家的大门口凑的时候,就退了回来,坐在一条田埂上远远地看着他。他扒在门缝上看了一会,好像说了几句什么,也就转过身来,在墙根底下坐倒,把身子斜靠在墙上。阳光已经非常弱了,照在他的身上几乎看不见,也不能把穿着宽大黑色羽绒服的他照亮多少。他这不算是晒太阳,最多是就地休息休息吧。他家右前方有一个巨大的草垛,长期的堆压和雨淋使它的外形成为半个规则的椭圆,草垛表面很平滑,像是被人专门抚平过似的。他的目光落在那个椭圆的顶上,长久地。我努力想象着,从他的角度看,太阳应该正好骑在草垛上,那些弱下来的光线正好与他的目光对接上了,他们相互观看着,也应该在相互安抚着,在各自的暮晚时刻。
表姑武小凤嫁给江玉水之后,大伯也很快有了大妈,接着就有了堂哥、堂姐等一大串孩子。大伯虽然当上了干部,但他是得了田地的,是农业户口,所以仍然是个“泥腿子”,遇到农忙的时候还得回家干活,除了在安排任务时比较严肃外,一般碰到谁都会客客气气的,遇上人家说笑时,还用乡村的方式开玩笑。比如和嫂子、婶子一类长于他的女人,他也会像其他男性村民一样,说男女方面的笑话,甚至有的时候还会动手动脚的,占人家一点小便宜。后来搞人民公社,田地都归了集体,大伯成脱产的了,他仍然还是这个样子。大家都说大伯人憨,本分,没有架子。我们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的,相反,我们认为大伯没有忘本,是我们家的,有庄稼人的特征。大伯强大的亲和力也给我们带来了好处,很多事情不要他出面,我们去办理时,一说到是江玉天家的人,人家一般都会给予一些关照的,在关照时还会顺带说一句,“我和江乡长关系特别好!”不过,有一点,我们也不理解,大伯对江玉水也一样十分和气,每次走到他家门口或者在路上见到他就老早地招呼:表妹夫,你吃了吗?有时还笑模笑样地进去东看看西瞧瞧的。江玉水呢,也一反常态,老老实实地回答,吃过了,或者还没来得及呢。在我们那里,以前是比较流行表兄妹做亲的,有一句话叫“表兄表妹,逮到就睡”,说的意思就是表兄表妹一般都会成为夫妻的。大伯在喊“表妹夫”时,咬字咬得重,大家一听就能听出里面的意思。当然,江玉水能把表姑武小凤骗到手,自然也有他不同一般的能耐。刚开始的时候,他对大伯可能还有点愧疚之心,不久他就沉不住气了,即使是老婆让人家意淫,也是很不痛快的。再遇到大伯喊他表妹夫时,他就回喊“大舅子”。喊“大舅子”,在我们这里的潜台词就是“日你妹”,当然不是好话;大伯要问他吃了吗,他就说你领导没吃我们老百姓哪敢吃。这个话里的对立状态分明,讽刺之意更是明显。大伯对他这些挑衅性的语言也不在意,不作纠缠,更不会追究,只貌似憨憨地一笑,说上一句“你这小子”,就转身离开,接着做他想做的事情,丝毫不会影响他的情绪。
轮到堂哥江重贵时,对他们的态度就不一样了。堂哥从来不认江玉水这个表姑夫,也不搭理武小凤这个表姑。走到他们家门口时,堂哥会像躲避瘟疫一样加快脚步飞速离去。有时表姑武小凤看见了,就急忙忙地喊他,重贵,重贵。他也照样大步流星地向前走,既不停顿,也不再加快,像根本就没有听见一样。表姑有时会拿上好吃的跟在后面追一段,即使在物质最匮乏的年代,表哥也坚决拒绝了这个诱惑;相反,在这个时候他会以更快的节奏迈动脚步,飞跑起来,很快把表姑甩得远远的。遇到江玉水武小凤的孩子,稍有不顺意的,他当仁不让地上去就打。他们家的孩子在心理上就处于劣势,打起来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挨打之后,回到家里,不知道有没有说给大人听,反正后来就没有声响了。不像有的人家,还会带着吃亏受伤的孩子上门来评理、闹上一场。最严重的一次,堂哥和几个同学偷拔掉学校后面从沼气池拉出来通往校长家的管子,正好江玉水的女儿也在旁边,班主任老师很快查到了,将堂哥狠揍了一顿。谁是告密者,不用问,大家也明白。回到庄子里后,半边脸肿得老高的堂哥,带领我们雄纠纠气昂昂地来到江玉水家门前,大骂着要他家把奸细给交出来。这次表姑武小凤也没有出门,他们始终把大门关得紧紧的。直到我们骂累了,堂哥觉得还不过瘾,掏出火柴划着火,往他们家的草垛上一扔,草垛便在冬天的暮色里熊熊燃烧起来,照亮、温暖、红火了大半个村庄,很是壮观。
江玉水从来没有怕过我们,相反,他虽然没有针尖对麦芒似地与我们针锋相对正面对抗,但我们能感觉他是绵里藏针,暗暗地在戳我们。堂哥江重贵初中没毕业就坚决不愿再去学校,大伯打了多少顿也没有起到作用,就只好由他去了。那时已经开始搞改革开放,搞分田单干,吃饱肚子已经不是问题了,有的人就要走更好的一步,要发家致富。像江玉水,很快就当上了万元户。堂哥江重贵也要当万元户。那时流行专业户,专业种植,专业养殖,堂哥要挣大钱,他选择了养鸭子。他在靠河的一块田里搭了一个棚子自己睡,在棚子旁边圈上篱笆把鸭子围在一起。他也买饲料喂,但更多地是赶它们到田地里去,让它们自己找吃的。没有多久,就有人跑到乡政府去找到大伯,向他告状,说堂哥的鸭子放到人家的庄稼地里、吃了他们的粮食。大伯也很认真地回家教训堂哥,并在村头大声宣布,只要堂哥的鸭子走进没有收割的田里,大家就可以把它们打死,打死后的鸭子,谁捡到就拿回家烧烧吃。讲归讲,听归听,没有谁真的敢上来打死堂哥的鸭子。可江玉水就能与众不同,他现在是致富能手了,不要说庄子里、村子里、乡里,他还到县里去领过奖。那次是县委书记亲自给他颁的奖,在和他握手时还特意跟江玉水说,我们当干部的就是人民公仆,你以后在致富的路上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直接找我。奖领回来后,江玉水遇到人就要吹嘘一番,仿佛县委书记真的是他的仆人了,他可以随时进行调遣。我们认为是他不知天高地厚,他的尾巴早就翘上天了,他肯定不会把大伯这个乡长放在眼里。那天,堂哥的鸭子到他家的田里晃荡了一趟,回来后一个个头耷拉下来,接着又一只一只死去了。江玉水在田里投了毒,投毒肯定是针对鸭子的,肯定是针对堂哥、针对我们家的。堂哥当然不愿如他的意。堂哥现在不烧他家草垛了,直接把他家的牛拉来,让他家在这最忙的时节犁不了田,耙不了地。江玉水、武小凤都来解释,说毒不是他们投的。江玉水说,共产党是不信邪的,我可以发誓,如果我投毒,就死我全家!这是什么话,共产党不信邪,那么在共产党的天下,他发这个毒誓还有什么意义?我们只觉得他说得不对劲,但脑子没有转得这么快,当然也不可能相信他们。堂哥拦着不让他们进门,不让他们进院子,不让他们看到他们家的牛,然后学着他们的腔调说,牛不是我拉的,你们怎么来找我呢?说着,还手指着我们问,你们谁看到了,谁看到我拉他们的牛了?我们一起大声地应和:没有,我们都没有看到。堂哥笑着说,你们听到了吧,你们抓紧去别的地方找,是你们的牛自己乱跑,说不定现在正在谁家田里吃庄稼,到时候被人家毒死了,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们啊!在堂哥这儿说不通,他们就去乡里,找了几次,他们也没见到大伯。江玉水犯了脾气,他要到縣里告大伯的状,因为县委书记曾经亲口说过,有困难可以找他的。表姑武小凤劝他,都是一个村子的人,又是亲戚,闹到上面了都不好看。重贵又是小孩子,与我表哥没有关系的。江玉水不听劝,他把眼睛一横说,怎么叫没有关系了?有什么样的孩子肯定就有什么样的老子!这个因果关系被颠倒了,我还是能明白其中的意思,就是透过现象看本质,孩子只是现象,家长才是本质,堂哥能这样做,原因在大伯那儿。表姑没有拦住他,他真的跑到县里,真见到了县委书记,把大伯给告上了。据说,县委书记亲自打电话把大伯臭骂了一顿。大伯这回不要他们找了,自己回到家,从自家院子里把江玉水的牛牵了出来,把牛绳交到了江玉水的手上。江玉水仍然是气乎乎的,见到谁都说:共产党是不信邪的,我不相信他江老怪能一手遮天?“江老怪”是大伯的外号,很多人背后都这么叫,农村人大多有外号,不一定就是坏事,我们也不在意。但表姑武小凤态度倒是放了下来,跟在大伯后面,解释说他们家没有在田里投毒,说已经向派出所报案,要大伯跟人家警察打招呼,一定要把案子破掉,还他们家清白。大伯仍然不苟言笑地,很大度地挥了挥手,说算了算了,这事到这就算了,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人,闹成这个样子,还不嫌丢人现眼。
从那以后,好像大伯不再和江玉水开玩笑了,大伯再回村子也不会再到江玉水的家门口停住了。
那一年,我考上大学,接到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后,亲戚、邻居纷纷前来祝贺,也都给上三十元、五十元不等的礼钱。因为我给家里长了脸,大伯也很高兴,回家就给了我五百元。五百元是很大的金額了,我估计,他那个时候的月工资大概也就一百多。我离家上学前,家里摆了宴席,很多桌,请那些给了贺礼的人。当天上午,我父亲还带着我,我的堂兄弟们也跟着,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去上了祖坟,仿佛我真的能光宗耀祖了。在酒席快开始时,江玉水和表姑武小凤来了,表姑塞给我一个红纸包,我也没有在意,随手放进我的书包里了。等晚上再整理时,我打开了红纸包一看,里面是一沓崭新的钱,数一数,整整一千元。站在一边的堂哥江重贵伸手就把钱夺了过去,气愤愤地说,江玉水这是什么意思,比我伯给的还多?他就是想跟别人不一样,就是想让我们看出他混好了,搞对了,要到我们这显摆一下。我们不能要他的钱,走,我们现在就去他家,把钱扔给他!我父亲一把拽住堂哥,劝导说,重贵你不要急,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出礼钱是给面子的事,现在退我们就失礼了,反而显得我们气度小了。等下次他们家有什么事,我还他礼就行了。嘿嘿,我父亲居然用了“气度”这个文词,看来家里出了一个大学生,把一家人都带得有文化了。堂哥仍然气哼哼的,把脸别到一边说,我叔,他这是给谁面子?他这明明是在炫耀他有钱,是借我们家的事长他的面子,让我们丢面子。要我说,你就是没志气,他这样的人,你还打算以后跟他有来有往下去?!我父亲翻了他一眼,没有再理他,叹了一口气,出了我的屋子。堂哥还在气,但看我父亲这个态度,也不好再进一步自作主张,他把钱往我手里一塞说,我不管了,随你们!说完,身子一扭,就出去了,可能要回他自己家了。我心里也很矛盾,这么多的钱,我第一次见到。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动机,江玉水也算是把我上大学当成了大事,很看重的。我以前也和堂哥一样,对江玉水所做的一切都很不以为然。此时,我想起了表姑给我红包时说的话,她说,我和你姑父一直都喜欢你,我们最喜欢有知识的人了,你以后好好念书,多念书的人才懂道理,才会有出息。表姑说这话时,江玉水站在一边,眼睛亮亮地看着我,好像是他遇到了大喜事似的。自己的成就被别人看重,多少增加了我的虚荣心,我的心里有点发软,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我也不想那么多了,悄悄地把钱放进行李箱里,用力地盖上,再认真地锁紧。
再过几年,村子里的人纷纷出门打工、做小生意、拉包工队。江玉水算是第一批,他出去拾破烂,后来搞商品批发,再后来又在城里开了一个超市,据说也挣了不少钱,回家在平房上加盖一层小楼,他的气势一下子就高出别人很多。但再后来,村子里出去的人门路越来越多,不断有人发了这个财,发了那个财,江玉水就不显得突出了,也没有多少人再注意他了。堂哥江重贵也走出村子,先在乡里的集市上开了一个饭店;大伯升到县里工作后,他又把饭店开到了县上,但生意始终半死不活,也没挣到多少钱。
像大多数村民一样,江玉水去了城市后就一直在外面漂着,几乎不回村子,更不要说进这个家门了。现在,坐在墙根下的他想到了什么,能有什么样的感慨呢?我不得而知。
又一群人从河岸上走过来。他们向我们靠近了,远远地向我打了招呼。我立即向他们迎过去,接下其中一人手里的花圈。他们看到墙根下的江玉水,也向他大声问候着。江玉水慌慌地欠身子,最终还是没有站起来,只是把手从袖子里拔了出来,高高地举过了头顶,向走过来的人挥了两下,重又坐下了。
六
作为大伯的“老家”,他睡进去的棺材最终安放在什么方位,埋在什么地方,是非常有讲究的,在整个丧事过程中是又一个极为重要的事情。大伯一闭眼,我们确定他老人家已经走了,就安排人去隔壁的村子里找来了看风水的“山人”。半个小时后,“山人”就带着罗盘、尺子、线绳、铜钱等来到了我们村子。他到了大伯家门前,先手搭凉棚看了看四周,又在心里默念了一时什么,然后再跨步进了家门。这时候,家里人已经在当门口放了两条长板凳,棺材也放在旁边,大伯还在地上躺着。这里的风俗,人离世是不能从床上走的,在人快要不行的时候,必须先抬到地上。地上一般会铺上稻草,人睡在软软的稻草上,算是接上地气了。“山人”煞有介事地端着罗盘在家里转了两圈,然后指挥人们抬棺材,放置到两条板凳上。棺材是不能正对着大门的,但靠近大门,一般在一米多,人们在门前的场地上远远地就能看到。农村不兴在屋外搭灵棚。棺材放好了,他又指挥大家以此为中心,搭出了灵堂,把照片、挽联、黑纱、灵帐摆放好,效果出来了,整个房子的气氛很压抑、很沉重,与这个事情很匹配。
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山人”带着我们的家人,在村庄东边、南边、西边转了几圈,他要给大伯选坟地。据说,大伯在病重期间,曾经经常往村子南边走,在离河边几十米远的地方停下,在某个田埂上一坐就是好半天。大家也明白他的意思,他想把自己埋在那个地方。“山人”肯定也听说了这个事情,最后就把墓地确定在了那边。那里有一块地很高,高过了我们村庄的宅基地,站在那儿就能看到整个村子,也正好对着堂哥江重贵家的大门。“山人”说他选定的依据是大伯的生辰八字、仙逝的时间,还有一生的经历,他说人的一生中所有事情都是早就定好的,“山人”的职责就是把部分天机告诉大家,让后人按天意去做,能事事平安、顺利。不管“山人”说的是真是假,我们乡村的人们都是笃信不疑的,比村长、乡长说的都管用。现在他画定了具体位置,我们家就安排了几个后生去挖墓穴了。
几个人还没有挖上几锹,就被江玉水制止了。这块地是江玉水家的。江玉水一看到有人在他家的地里挖,马上就跑过去问怎么回事,一听说是要把大伯埋在那里,他立刻站到了下锹的地方,摁住一个人的手说,停、停、停,我不同意,我坚决不同意他埋在这里。村子里以前也有坟选在别人家地里的,一般的处理方法是,坟主家会拿一块更好的地来置换。可能是堂哥忙忘了,也有可能是堂哥没有把江玉水太当一回事,堂哥没有和他商量换地的事,就让人来挖了。江玉水一阻止,堂哥似乎有点无奈似地把头摇了摇,他知道自己跟江玉水肯定说不通,就赶忙跑去找来村长,让村长协调协调,他对村长很大气地说,只要江玉水同意,只要是我们家的地,让他自己挑,他想换哪块就换哪块。村长本来和堂哥关系就很好,和江玉水也是一个家门的,当时就信心十足地拍着胸脯说,没问题,你放心,没问题的,我去开导开导他,把他脑子里的“水”放掉。到了田里,村长很亲热地拉住江玉水的手,说大道理,说邻里感情,说家门的脸面。村长这次失算了,他的亲自出马,江玉水并没有感觉到一点压力。任凭村长好说歹说,他也不愿做出任何让步,他把脖子挺得直直的,像是在抬杠:共产党是不信邪的,江老怪是共产党的领导,还相信什么风水?村长再劝,他就说,我就看这块地好,我要留着自己用,现在埋了他了,以后我埋哪?江玉水这样一说,虽然他是老高中生,虽然他也去过不少大地方,现在他的超市交给女儿开了,他还在那个大城市生活,但我们在心里认定,他和我们一样,一脑子的农民意识,也只不过是个农民,还是想着以后要入土为安,埋到老家的田地里。村长不甘心,继续做他的思想工作:在城里的公墓里,有这么大的地都会分成很多小块,分别卖给很多人家。大家都埋在一起,热热闹闹的。你跟江县长是亲戚,以后都埋到这里,也算是有个伴,你们到了那边后反正也没有事,着急了起来招呼一声,还能坐到一起打打麻将吹吹牛。多好!江玉水把脖子一挺,说不行,我不想看到他,我不可能起来跟他说话的,我也不想和他埋在一起。“山人”看不下去了,他上前一步,对江玉水劝话道:人死了要埋在什么地方,不是你自己能定的,是天定的。天定下来了,“山人”到这里一算,然后才能确定你埋在哪里。所以,你江玉水以后是不是要埋到这里,你现在是不可能知道的。都乡里乡亲的,你这样胡搅蛮缠,一点意思都没有。前面说了,江玉水是那个年代我们村子里的第一个高中生,他的“学问”最大,懂的知识最多。当然,这是他自己认为的。我们觉得,他远远没有大伯见多识广,他知道的东西都是雕虫小技,不实用的。不像大伯,哪里出了问题,他一去,几句话一说,事情就迎刃而解了。现在江玉水又在撒泼,他说,什么“山人”不“山人”的,以前你们就是一群叫花子,骗吃骗喝骗钱的,我才不相信你们的。你们这么会看风水,为什么自己家盖房子、找祖坟时,不用上风水宝地,也好让自己兴旺发达,那样你们就不用在这里招摇撞骗、骗吃骗钱了!“山人”被这样一说,闹了一个大红脸,当时就甩着袖子走了。江玉水这一次的做法的确很不得人心,连他们家族里的人也看不下去了,他们气愤不已数落着他:人死了就是最大,现在处理后事就是最紧要的事情,再说了,谁能保证以后不求别人呢?像你这样不讲理,真是丢我们家人的脸。江玉水同样不买他们的账,依然站在那块地里,踩住那个已经开挖的地方。
正好乡长带一帮干部来送花圈,乡长很像领导似地握着堂哥的手,要堂哥节哀。堂哥还真的泪流满面,仿佛悲痛欲绝似的。乡长又很场面地劝了几句,说你们好好生活,过得幸福,江县长也会含笑九泉的,希望親属们不要过度悲伤。然后又例行公事地问,有没有什么困难要乡里帮助解决的。机会来了,堂哥立即抓住,他满含着泪水看着乡领导,哽咽着嗓子说,我爸对我们村子、对我们乡的感情都很深,他老人家最后的一段时间,天天都要去南边的一块高地上转转,说自己百年以后就想埋在那儿,能看到村子,能远望乡里,亲眼看着全乡人民致富奔小康。他老人家一辈子都严格要求自己,从没有向组织上提过什么要求,不知道领导能否平衡一下,把那一块地划给我们家做自留地,算是对他几十年辛苦工作的一个交待,也是给他还没有走远的灵魂一个安慰。你们看看,堂哥初中都没有毕业,现在说起话来竟然也文绉绉的,一套一套很有水平,我看主要是他的电视看多了,把电视剧里当官的那一套拿来现学现用了。乡长当时就把大手一挥,说没有问题,现在就叫村长去落实。一直毕恭毕敬地跟在后面的村长马上走到乡长面前来,乡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个事就交给你办了,江县长的遗愿一定要落实到位,遇到天大困难都要克服,我明天一早就过来主持召开追悼会,县里将有领导来参加,你必须把一切准备工作做好,保证能顺利进行。
乡长撂下话就走了。之前碰了一鼻子灰的村长,脸上的尴尬还没有消退,却又不得不领下这个任务,再次来到田里找江玉水。不过,乡长是父母官,他的话就是政府的命令,有这个作为尚方宝剑,村长说话、做事就硬气多了。他甚至可以官报私仇,把刚才积攒下的一肚子怒气顺带发泄掉。他面带微笑和蔼可亲地拍着江玉水已经弯曲下来的背,像招安似地打着官腔说,玉水啊,你看看你这事闹的,乡长都亲自过问了,不解决也不行的。你说吧,只要在我们村子里,你看上哪一块地,我就当家把那块地调换给你。江玉水仍然把脖子拉得直直的,说你不要换了,我就看这块地好。村长说,你这就叫抬杠了。现在土地虽然分到户分到家了,但这只是承包责任制,你的田是责任田,只是包给你干,不是你的私有财产。说明白一点,我们村子里的所有土地都归集体所有,怎么用是村里说了算,大家说了算。我现在就命令你,你给我立即让开,不然我们就要采取行政措施了。江玉水当然不会让开,他索性往地上一躺说,我就不相信了,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还能当土匪不成。我不让开,我看你们谁敢在我身上挖一锹?
村长现在已经不是刚才那个跟他好好商量说话的村长了,刚才是堂哥委托的,是私人性质的;现在是乡长安排的,是组织上派的任务,组织上要干的事情,能让你一个小百姓就随便挡住了吗?早就准备好预案的村长,很有气势地往后面一招手,几个青年后生就冲了过来,还有两个穿着迷彩服,据说是乡里聘用的治安员。他们抓手的抓手,抬脚的抬脚,轻而易举地就将江玉水拎了起来,往旁边的田地里一扔,然后分四个方位坐在他身上,让他无法动弹。江玉水破口大骂,骂村长是狗奴才,狗仗人势,就是江老怪的看家狗。村长也不理会他,正常地指挥大家赶紧挖坑,仿佛江玉水已经不存在了。江玉水还在一边大喊大叫,说你们等着,明天我就去告你们,乡里不行我去县里,县里不行我就去省里,我一直告到中央,我不相信在共产党的天下,你们这些人就无法无天了!村长歪过头来看看他,笑着说,就你江玉水牛,有能耐。现在不是你当万元户那个时候了,县委书记都帮你。今天这个事是你不在理。我也不相信,你一告,就能把黑的变成白。所以啊,你现在叫得再响再多,也就是他们几个人屁股底下的一串屁,就是臭也臭不远的。说完了,他继续指挥大家挖着墓坑。在几个人身底下的江玉水,看没有人再理会他,过了一时也不闹腾了,代之的是嚎啕大哭,也不知道他哭什么,他的哭声里偶尔也掺杂进去几句话,非常模糊,我没能听明白他的一个字。
七
阳光越来越淡,后来的天干脆就阴沉了下来,天上面似乎也不是云,颜色灰蒙蒙的,厚厚的,很沉重的样子。天气预报说有小雨夹雪,也许老天现在正在酝酿之中吧。只是白色的雪的酝酿,怎么成了黑色的天了,我怎么也想不出其中的缘由来。
经过将近两天的通知和扩散,应该前来吊唁和参加出殡的人都得到通知了,散在各个城市的亲戚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响器几乎没有停顿,长时间沉寂的庄子被这高亮的声音抬了起来,给我们晃晃荡荡的感觉,我们走路、做事都有点飘浮,像踩在云朵上似的。我们几个堂兄弟在没有事的空隙,也时不时地盘算一下谁应该来了可还没有到,评论谁本来可以不来的也来了,进而愤怒地骂着他们低劣的人品。
来到这里的人,他们的名字连同礼金都写在草纸订成的本子上,我时不时地拿过来看看,觉得它们就是一个一个具体的人,紧密地靠在一起,而且因为大伯的去世,原来就存在的亲近关系又进一步紧密起来。这些人当中,当然也包括江玉水。
表姑武小凤来了之后就穿上孝服,掀开高高悬挂的灵帐,走进去,走到棺材的一边,跪着去了。这里已经跪着一溜的女人。在老家的风俗中,一般是大伯晚辈中的女人才会这样做的,与大伯平辈的表姑跪到后面去,没有人反对,也没有人觉得过分,仿佛情理之中一样。表姑武小凤走到灵帐后面去之后,一跪就是大半天,她一直没有走出来,对于墓地上发生的激烈冲突,她一点也不知道。
阴下来的天黑得就快。我们从屋子里接出了电线,在大门两边两棵大树的树杈上分别安上一个大瓦数的灯泡,房子前面的大块场地立即亮如白昼,同时也远远地把光亮送到了村口,送到了村外,使人大老远地就能看到这里白亮亮的,能够想到这里肯定在进行着什么重要事情。事实上,这里已经弄成了盛大的节日场面,迎来很多年来的一次最热闹时刻。门前的空地上已经摆好了十几张桌子,碗、筷、一次性塑料杯子也散乱了放在桌子上,有七八张桌子旁边都坐上了人。大家都是神色轻松地说着话,隔着桌子大声地打着招呼,有的还开着各种各样的玩笑。如果不是屋子里摆放了一副巨大的棺材,如果不是这么多的人穿上孝服,没有谁能看出来这是在办丧事。临时的锅灶早就开始工作了,他们下午就把要烧要炖的菜做了半成品,让咕嘟嘟的大锅里不停地冒出腾腾的热气,热气带着厚实的肉香从这里出发,在低矮的上空飘荡着、盘旋着,使一个村子都沉浸在肉味的混沌幸福中。
后来意识到再反抗下去也没有什么结果的江玉水,放弃了坚强的抵制,在那几个人屁股下的身子也就软了下来。那几个人看他不动了,也不想一直那样干坐着,就顺势放开了他。他从一堆的屁股下解放出来后,看到墓穴已挖得差不多了,再上前阻止没有任何意义。他明白自己再在田里待着也是自取其辱,就小声嘀咕着什么离开了,回到了村子里。
到了门前,看到白压压的一片,他的紧张意识又强烈起来,尿意也急慌慌地在小腹下有力地升起、扩大、强壮。他匆匆地穿过正屋,跑到院子后面的厕所,放下了一泡热烘烘的包袱。可能是解脱了、舒服了,他心情轻松地从厕所里踱了出来,从院子里踱到屋子里,再从屋子里踱到门前的场上。他缓慢地踱到临时锅灶旁。他看到那里摆放着几个巨大的红色塑料脚盆,其中一个盆里装满了清水,是专门从压水井里打上来放在这里洗菜、洗碗用的。江玉水缓步踱了过去,弯下腰抄出清水,搓着手洗。俺们农村人哪有尿完尿还洗手的,他这是学城里人的,是对我们农村生活习俗的背叛,更是对我们农村生活信仰的背叛。
他的行为立即遭到了旁边几个正在干活的妇女奚落。我的一个堂婶说,玉水,你假干净什么啊,你再爱干净也不能把皮里的灰洗掉,不能把你的尿洗尽,你身上不还是掖着一个脏肠子、一副臭下水?
下水一般是说杀掉的猪啊狗的,用在江玉水身上,她的意思非常明确,你一个乡巴佬瞎讲究什么!江玉水眨巴了几下眼睛,整张脸活泛了起来,仿佛又恢复了斗志。他往前凑了凑,把脸快抵到那个堂婶的脸上,说你看看我皮里可有灰,你闻闻我里面有没有尿?堂婶还像是开玩笑,把沾满水的手向他一甩,说,玉水,我看你是想死了吧。说着,对着他的脸上呸了几口,还真吐出了唾沫。白白的一摊砸在江玉水的脸上,也没有耙住,顺着脸往下淌的同时,还在扩大着地盘,扩大着效果。江玉水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摸一把,马上把手又伸到堂婶的脸上,做出嬉皮赖脸的样子。
在我们这里,女人结过婚以后,除了公公之外,与男方家的所有男人都可以开玩笑,各种各样的,荤素都行。大伯年轻的时候,看着表姑武小凤和江玉水成了一家后,像是一根鱼刺戳在喉咙里,心里当然不爽极了。他从不喊江玉水的名字,每次见到江玉水他都朗声地喊道:表妹夫。如果表姑武小凤不在跟前,不管江玉水答应不答应,大伯往往还会大声地跟上那一句,唉,表兄表妹,逮到就睡。我能感觉到,大伯开这个玩笑时心里想着什么,不管有什么背景,以什么样的方式,哪怕是口头上能睡一下人家的老婆,也是占到了天大的便宜的。大伯这个时候的形象,一点也不是乡里干部的,反而更像村子里的小二流子了。
堂婶这次反应特别快,她仍然是笑呵呵的,却反手一把掴了过来。江玉水没有来得及躲闪,正好被打在脸上,“啪”的一声,特别脆特别响。江玉水这下不干了,在农村,被一个没有社会地位的女人搧了耳光,这是一件多么令人难堪的事情啊,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传出去了哪里还有脸见人啊。江玉水当即翻了脸,他蹦了起来,手一下子伸出老长的,照堂婶的脸就打了过去。堂婶已经有了准备,头一偏,躲过了他的手。旁边几个妇女都是我们家们中的,她们一看江玉水动了真的,当然不会坐视不管的,她们一起站起来,向他扑了上去。几个人立即嗷嗷叫地打在了一处。
打闹声把灵帐后面的武小凤给拽了出来,她一脸的泪水,眼睛红红的。她还像以前那样,一个箭步冲到江玉水和堂婶们的中间,像老母鸡护小鸡一样张开翅膀,把江玉水挡在了她的身后,厉声地喝斥道:你们干什么,你们又想干什么,你们还有完没完?堂婶们仍然气哼哼的,有个人嘴里嘀咕了一句“不一当”,都退到了一边。武小凤拿眼在她们几个脸上一一扫了一下,像是没找到谁,也没有人再主动接腔。堂哥江重贵小跑着赶了过来,其实他早在一边把整个事情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堂哥和表姑像两个势均力敌的强大对手,相互看了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都没有说话。气氛一时有些僵硬或者说是紧张,像被这冷天气冻住了。大家都愣在那儿,仿佛等着谁来给个结果。堂哥咳嗽了一声,打破僵局,说闹什么闹,闹够了没有?你看你们,可有一个能上得了台面的?都给我赶紧干正事去,马上就要开席了。堂哥说这些话时面对的是堂婶们,但谁都能听出,他说的是江玉水,也说的是表姑武小凤。
八
还是吃起来的时候更热闹。宴席开始后,响器班子吃一会吹一曲再吃一会,像一个人在爬山,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爬,越爬越陡峭,越爬越有意味。他们吹奏的都是以前或者现在正流行的歌曲,有什么《少年壮志不言愁》、《敢问路在何方》、《十五的月亮》、《黄土高坡》、《青藏高原》,等等,很多歌词内容与办丧事一点都不搭界。现在吹出的是《千年等一回》,许仙和白娘子故事里面的主题曲。他们在吹奏着,我心里念着歌词,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千年等一回我无悔啊/是谁在耳边说/爱我永不变/只为这一句啊/断肠也无怨/雨心碎风流泪/梦缠绵情悠遠/西湖的水我的泪/我情愿和你化作一团火焰……唢呐本来就是悲声,什么样的曲子吹出来后,都有一股悲凉的味道。
听着听着,前前后后的很多事情像电影画面一样在我的脑子里闪过,我的思绪飘得很远,想到了这人世,这些人,这些人的命运,想到了是不是真有前世真有轮回,如果今世相见都是上辈子修来的缘分,像大伯和堂哥和我等就不用说了,大伯和表姑武小凤呢,和江玉水呢?是什么缘分,是传说中那种命中注定的孽缘吗?我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也不可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百善孝为先,丧事是孝道的重要体现。你平时怎么尽孝的别人是看不见的,丧事办理过程中,亲朋好友都要赶过来,都能看到这一家的后人们是怎么办事的,所以它很被世人看重,也为家属们高度重视。我们家在村子里是大户,我的曾祖父兄弟三个,祖父兄弟四个,父亲兄弟五个,这样枝枝杈杈地发下来,人多了,户数也多,不光是占据庄子里的整个西头,在门西那边还有好几家。不仅如此,在小河的南面庄子里还有十几家,属于另外一个乡,都在五服之内的。我们身体里流淌着同样的血液,把我们紧紧地粘在一起,在有任何事情的时候,大家很快就能聚集到一起。在农村,像我们这样的大户人家,一般要有一个族长一样的头领人物,对内管理好老老少少,对外协调好方方面面,保证家族不被人欺负。由于大伯是干部,后来都做到乡里、县里了,理所当然地,他要担当起这个角色。实际上,大伯几乎没有起到这个作用,甚至可以说,他对我们这个家族几乎没有什么贡献。我们都觉得他当官当得窝囊,说话不硬气,做事不干脆。特别是遇到我们与别的家族有利益上的冲突时,他总是先把我们按倒,然后再向人家赔礼道歉的,好像全是我们的错。包括和江玉水家,也包括与另外两个家族,同在一个村子,种庄稼插秧放水,喂禽畜误入粮田,等等,等等,像一个嘴巴里的上下牙齿,摩擦是在所难免的,我们都主动地回避着,退缩着。还好,堂哥江重贵终于长大了,他是我们年轻一代的首领,他敢冲,敢闯,也敢于负责任,坚决维护着我们家族的利益,带领我们打打杀杀一阵子,就很快把整个形势给扭转过来。以前经常欺负我们的人家,后来见到我们,再也不敢大声说话了。大伯虽然从官职上退下来了,堂哥的饭店也仅在维持着,但我们的气势还在。在这种情形下,我们置办大伯的葬礼,当然一定要办好,办到位,办出相应的档次。
大伯生前毕竟为官一方,给很多人办了事,也处了不少人;堂哥后来就像是混社会的一样,狐朋狗友更是一大帮子;再加上我们家门头大人多,各家的亲戚也多。人来得多就是最好的气派。所以,这次送别大伯,在我们村子里,不仅仅是搞得非常隆重,而且规格也是最高的。
酒席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农村的宴席是非常壮观的。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凉菜和酒就已经送到桌子上。坐上位子的人仿佛很多天没有吃上东西,饿得不行,立即甩开膀子大吃起来。喝酒是少不了的,喝酒还要喝出动静来,大家吵吵嚷嚷着,有的推让,有的扯皮,也有的是争斗。紧接着热菜带着袅袅的热气,也一盘一盘地端了上来。我们这里有婚丧嫁娶、盖房子上梁、搬家、孩子上大学等大事时,宴请客人都是开的流水席,一拨人先吃,一桌吃完了,干杂活的人们立即把盆盘碟碗和筷子撤下来,赶紧进行擦洗,弄干净后擺到桌子上去,再开始另一拨。我们把一拨叫作“一临”。坐上第一临的客人一般都是尊贵的领导、重要的亲戚,主要是大伯以前的同事,他那一代的表亲以及伯母娘家的人。江玉水作为大伯的表妹婿,堂哥的表姑父,应该坐在头一临的。由于刚才的几下闹腾,他自己也没好意思往前凑,知客的人也没有安排他。他缩在墙根下面,一言不发的,像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更不要说跩得像一个贵客了。
与江玉水的孤单、落寞形成强烈对比的,是酒桌上人们热气腾腾的情绪、热火朝天的气氛。有两个人像华山论剑一样比试酒量,这个说你不行,那个说你更不行,两个人一杯一杯地喝,结果两个人都喝到桌子底下去了。更多的在比智商、比运气,于是划拳的、猜酒令的,打“老虎杠子”的,应有尽有。大家在酒席中热乎起来,把天气的寒冷抛在了一边,也把今天到这里干什么事的性质抛在一边,甚至根本忘记了大伯和他的“老家”就在他们的后边。这些人大声地喧哗着,生怕自己被这热气腾腾的场面给淹没了。今天晚上的人也是这几天中最多的,我们共摆了“三临”,烧菜的,传菜的,洗刷的,还有一条龙公司的师傅们,都累得腰酸腿疼的。客人都吃完了,我们又摆了两桌,我们自己吃,也喝了很多酒,既算是驱寒、解乏,也算是慰劳自己。在灵帐后面的几个女眷也出来了,大家坐到一起吃饭,她们没有喝酒,但也在热烈地说话,急切地议论着什么事情。这时候,表姑武小凤拉着江玉水过来,他竟然到现在还没有坐上桌子,没吃上饭。我们也不管他了,我们喝我们的,他就和那些女眷一起,很快地吃完了饭,又挪到一边稍息去了。
冬天的夜晚被寒冷的气温冻结、挤压得更加缓慢漫长,这样时刻是多么难熬啊。大伯停在家里的最后一个晚上,我们要继续守夜,更加警心,看着大伯“老家”前的油灯不能灭掉,同时还要不停地往纸盆里放纸钱。大部分的人已经接受了大伯远去的现实,不怎么悲伤了。几个不甘寂寞的年轻人,招呼到一张桌子推牌九,很多人围着,有的还跟着下赌注,每一方的面前都堆上了大小不一的钞票,每一次掀开牌的时候都会引来一阵尖叫,然后就是相互埋怨,争论该不该跟着下赌注。这个玩法没有坚持多久,输的赢的都不干了。剩下来的时间更空洞、枯燥,有两桌人就聚起来,一桌在打牌,一桌在打麻将,仍然有很多无所事事的人在围观、指点,时不时因为某次出牌吵上几句。让人猛地一看……怎么看都不像是在办丧事,更像是遇到了什么喜事,正在进行着一场狂欢。
响器班子里的人一般都是多才多艺的,每个人手里都有几样绝活,在红白喜事中能应付各种各样的场面。大家闹腾得差不多了,他们就开始表演节目。大灯泡下面,有两三亩大的场地亮得晃眼,人影落在地上黑黑的一大块,灯下的东西和人看上去好像比白天还要清楚。人们都集中到这里,以响器班子所在的桌子为中心,围成了半个椭圆,前面的半蹲着,后面的有坐在大板凳上的,也有站在椅子上,再后面的就站在桌子上了,一律把脖子扯得长长的,向那几个表演的人望过去。灯光毕竟不是自然光,打在人的脸上,人的脸白剌剌的,看不到一点生气,仿佛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吹唢呐的男子留着长长的头发,也许是来不及剪,也许是为了耍酷,故意弄出点艺术范儿,还时不时地甩一下头发。只不过他奔波于各个村子,在乡间的土路上走动,他长长的头发上沾满了灰尘,同时头皮上溢出的油脂也很浓郁,在灯光下熠熠闪亮。他的技术很好,吹奏时的主要旋律是他发出来的,这时候的表演也是他的唢呐发挥了主导作用。他用唢呐模拟人的声音,先是学了毛主席、周总理的讲话,之后又吹出了几个不同声音的人的对话,而且是越说越急,后来就是吵架、厮打了。打完了,他歇了下来,观众们意犹未尽,又起哄要他接着来。他笑了笑,显得很憨厚,拿起了唢呐又放到嘴上含着,一只狗的叫声出来,一只猫的叫声也出来,还有猪的声音,它们一起叫,又像在咬,然后就是凄厉的尖叫,仿佛被咬伤了,之后是一阵鞭炮声,还有烟花的啸叫声,紧接着就是家畜的逃跑声。
在表演的间歇,都有人喝彩,还有起哄一般的叫喊:“再来一个、再来一个!”那个吹笙的人,在旁边同伙的怂恿下,竟然玩起魔术,玩得还像模像样的,引来不少人硬往他那挤,很不服气地歪着头看,说我看看你到底搞的是什么鬼。当然吹打乐器还是他们的本分,每个节目之后,他们都会即兴演奏一段,把他们的表演一点一点推向高潮,把这个夜晚的热度跟着再一点一点地往上增加。
这丧事办得有点变味了,根本不像是悲伤的事情,不过也没有人在意,更没有人来制止。几个人甩开膀子吹奏曲子的时候,又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江玉水突然蹿上去,夺下唢呐手的唢呐,鼓起腮帮子吹起来了。他吹的是《送战友》。这个曲子曾经很流行,与之相关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曲调相当悲怆,再加上唢呐本身抑郁的气息,在这个时候吹出来,更像是用一条鞭子在人的心上抽打着,让人胸口上一阵一阵地疼,把大家心里刚刚淡下去的伤痛又唤醒了。江玉水不看任何人,他把唢呐举得高高的,让喇叭口对着天上,像是在向天吹着、哭诉着似的。高亮度的白炽灯光打在他的脸上,使他本来十分灰暗的脸色突然变亮了,他鼓着腮帮子奋力地吹着,使他的脸看上去要比平时大许多,饱满、光亮而且有力量感。吹着吹着,他就把眼睛闭上了,但声音依然悲愤,旋律或高或低,好像在叙述一个人正在依依不舍,正在一条漫长、坎坷的道路上艰难地跋涉着。
江玉水又成为主角了,又抢占了这里风头。他刚刚吹奏的时候,大家没有意识到什么。江玉水是我们这儿的小能人,没有他不会的,吹笛子,拉二胡,后来还会弄葫芦丝,每样乐器中的代表性曲子他都会。他吹唢呐,以前大家倒是没有遇见过,但江玉水会吹,我们也没有一点意外,因为他爱琢磨,喜欢捣鼓,慢慢就什么都会了。听着听着,我们感觉得这里面有点问题:他江玉水这时候怎么冲上来了,再说了他凭什么吹奏这个曲子,大伯是他的战友?对这个问题,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会立即做出果断的清晰判定,不是,绝对不是!他都不愿死后和大伯睡在同一块地里,如果不将大伯当作敌人我们就谢天谢地了,还能指望他把大伯看成同一战壕里的战友?
但江玉水还在竖着头挺着脖子拚命地吹着,吹着吹着,他紧闭的眼睛里竟然挤出了眼泪,一颗,两颗,像断了线的珠子。他做出这般伤心欲絕的样子又是什么意思?好像我们家都怎么怎么地对不起他,他的心里面装下有多大的冤屈。他一直与大伯作对,有时甚至是水火不容的,而且大伯在大部分情况下还有意地要退让他几分的。他什么时候委屈过自己迁就了我们?在这个庄子,在这一家人中,难道我们还真的亏待了他?让着他也好,不为难他也罢,他也从没说过大伯好。作为对头、敌人,大伯的死,他又有什么好伤心的呢?最多也就是鳄鱼的眼泪假慈悲罢了,好像还显出他有多么仁义呢!
本来很安静的人群中已经嘈杂起来,有的人在大声嚷嚷着,江玉水,你这演的是哪一出啊?本来在其他地方忙碌的堂哥也跑过来,挤了进来,一看这情形,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立即冲上前去,伸手就夺下唢呐,往那个唢呐手的手里一扔,回过头来对着江玉水吼道:如果你是我们亲戚,你来给我伯送行的,你就给我好好待着,等着明天给我伯抬重。你如果再整什么妖蛾子,你有多远就给我滚多远,到时候别怪我真对你不客气。堂哥可能也是急了,口不择言,东北话、本地话、新闻里的、小品里的语言都一起迸了出来,我们不仅没有感到滑稽可笑,而且还觉得它们很有杀伤力。
九
乡长说的话还真的兑现了,一大早,他就和几个穿戴讲究的人一起来到村里,经介绍说,有个人是县里的什么部长。这些人来了就安排人在门头上挂上了“江玉天同志永垂不朽!”的大横幅,在大门两边还粘贴上了白纸黑字的长长挽联,这样不仅把气氛营造得庄重肃穆,也把这个仪式搞得非常正规,上了档次。村长招呼着大家都往门口站,尽量往前站,这样显得人多。人多了,再一集中起来,就有了气势,黑压压的一大片。这些都是我们家的面子啊!乡长喊一声,向江县长默哀。我们都学着电影电视上那些人的样子,把头低了下来。响器班子竟然也能吹出一段哀乐,“呜啊呜啊”低沉地在门前打谷场上回荡着。我们心里都很难受。我偷眼看看江玉水,他的脸色暗淡,下巴紧紧抵着胸前,两只手自然下垂着,好像心事重重的。哀乐结束,紧接着,乡长就请县里的部长讲话,部长说他代表县委给江玉天同志致悼词。他正儿八经地对着手里的一张白纸念着,语气十分沉重,语速也非常缓慢,他说大伯是个好领导,好同事,好兄长,好家长,好邻居,说大伯人品优、境界高,总是牺牲自己奉献他人。说他当年自己要求退出职务,坚决要求回乡安度晚年,不愿给组织给同志增添麻烦,体现出共产党干部的高风亮节,是大家做人做事的好榜样。他把大伯说得像个完人一样。我抬头偷偷地看他,他的脸绷得紧紧的,看上去说的都是真心话。部长刚开始瓮声瓮气地说话时,天上就零零星星地飘下雪花,中间还夹带着几个雨滴,仿佛上天也因为大伯的逝去感到悲伤一样。听到部长这样评价大伯,我们很受感动,感觉到以前对大伯的认识是错误的,感觉到大伯站的位置高,就是比我们高大,不是我们一眼能看清楚的。我们家里能有这样一个人物,是我们的光荣。部长最后说,江玉天同志将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我听到这里,心里也是一阵悲痛,我看到不少人已经在哭泣、大哭、痛哭,我的眼里也是泪水充盈。场面上的事情做完之后,乡长和县上的领导就冒着已经大了起来的雪离开了。我们一起向他们鞠了三个躬,算是答谢和送行。
接下来的各项事情都有具体规定,有的是约定俗成的,有的是长辈们根据自己感觉确立的。堂婶把几床新被子抱过来铺在棺材的底部。堂哥把大伯的骨灰盒从遗像后面捧过来,放进棺材大头的一端。旁边的人把几套新衣服抱过来,一层一层盖在骨灰盒上。堂叔还把大伯喜欢的麻将、老花镜、一本书拿过来,也放了进去。这些东西都代表着大伯生前所热爱的人世生活,也是为了保证他老人家到另外一个世界以后能够继续过上充实、快乐的日子。
抬重的几个人已经聚集了过来,他们把棺盖从地上抬起来,往棺材口上盖。这一盖上,我们真的就永远见不到大伯了,哪怕是这一捧轻飘飘的骨灰。悲痛欲绝的大伯女儿、媳妇、侄女等,再一次放声大哭了起来,有的还往这里扑,像是要阻止这个最后的程序。抬重的人不为所动,他们表情凝重,一丝不苟地做着自己的事情。表姑武小凤也加入女眷们的行列,失声痛哭着,显得异常的悲伤。旁边的人狠狠地骂这些人,骂她们不懂事,粗暴地把她们拨拉开,把盖子盖上了。
锣鼓喇叭响了一阵,龙套跑完,正角就要上场。现在屋子里的各项准备工作做完了,抬重的人神情肃穆地走了上来。像是要打一个重要的战役,先要进行排兵布阵一样,八个人按照“山人”的指示站到了八个方向,前面四个,后面四个,分左右排定,非常整齐。他们的脸都拉得长长的,严肃之中好像还有点惧怕。一个上了年纪的远房伯伯指挥他们套绳子,拴大扛子,再套上上肩膀的小圆杠子。江玉水站在右后方一根杠子的后边。前面的人要打号子,大家好一起用力抬起。那个人喊了一声“准备!”江玉水撂下杠子就往后面跑。大家都把头扭过来看,堂哥来了一句“懒驴上磨”,表姑武小凤立即蹿了上来,冲着堂哥叫道:你怎么说的?你怎么说的?你也几十岁人了,是吃粮食长大的吗?我的几个堂姐赶紧上来拉住她。武小凤挣脱了他们,扑通跪倒,对着棺材一边哭一边诉说,我的亲表哥啊,你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你怎么就不能来可怜可怜你亲表妹吗?你妹婿得了前列腺你知道吗,他一着急就想尿你知道吗,他天天跟我说他总觉得还有一些尿憋在身体里你知道吗?他都这样了还来抬你,你儿子吃人饭不说人话,你知道吗?
正哭着,江玉水回来了。他先一愣,然后上前一步,弯腰,伸手,将武小凤一把拽起,再一把把她搡到人堆中,接着冷着脸看了看大家,低下身子捡起杠子,托到肩膀上,一点一点直起弯曲严重的身子,跟上了大家的节奏,一起把棺材抬了起来。
几个人把这个叫“老家”的棺材一抬出大门,里里外外闹腾得更厉害了。响器班子的人身体里像是打进了鸡血,立即鼓上劲表现,他们跑到棺材的前面,把曲子吹得更加激昂,像进行曲一样催促着人们向前走去。哭喊的人也提高了音量,紧紧地跟着,仿佛在追赶大伯。抬重的人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也都看不见,他们认真、用力地迈出每一步,仿佛这每一步都要与他们此刻的身份相匹配,扛着肩上的千钧重担一脚一脚地迈着沉重的步子,像钉子一样把地上钉出一个一个的坑来。堂哥捧着大伯的遗像走在最前面,我们堂兄弟十几个则紧跟在棺材后面,和女眷们掺杂在一起。接着是其他亲戚,然后是庄子里的人,乡里的人,大伯及堂哥的朋友、同事等。
在出门前,几挂鞭炮和烟花就炸开炸响了,在路上,每隔两百米就再放一个大烟花。前面的人一律穿着齐身的孝服,后面的人头上也戴着大小不一的白首巾,白压压的一大片。还有很多狗,不知道是堂哥家养的,还是其他地方来的野狗,跑到田地里,不远不近跟着,时不时站住昂着头,向我们或者向天上“汪汪”地叫上几声。庄子里的路是小路,再深入一点就只有田埂了,人们走在这窄窄的路上,一人一行地排成一排,像一条长长的白色飘带在田间弯弯曲曲地飘荡着。庄稼早已被收割,麦子还没有形成气候,一眼望去,田地里空荡荡的,这长长的白色飘带浮动在上面,非常有视觉冲击。
抬重的人在这样的路途中行走更加困难,他们大多斜着身子,干脆走到了又软又松的麦田里。他们是中心,是强大的气场,他们明白肩上的重担,他们把每一步都走得很有威仪,令人不得不刮目相看。不仅如此,为走出赫赫声势,他们在领头的带领下,有板有眼地唱起《上山谣》:
哎哟嗨哟,哎哟嗨
好日子哟,是今个啊
斗大的星星掉下来
田冲里的青烟冒上来
一二三啊,四五六啊
七七八八到大九啊
一条大路通上山啊
山上的神仙你一个啊
哎哟嗨哟,哎哟嗨
哎哟嗨哟哎哟嗨
麦子收了,稻子要栽
走得快你啊来得快嗳
富人家里你好投胎嗳
一二三啊,四五六啊
七七八八到大九啊
一条大路通上天啊
天上的神仙你一个啊
哎哟嗨哟哎哟嗨
歌谣不悲不喜的,像是在劝说,像是在安慰,也像是自说自话。天是什么呢,神仙又是什么呢?我脑子里有很多东西纠结在一起。伯父真的能像神仙一样住进一个高山,或者上了天可以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我不相信。那么轮回呢,人也像植物一样,离开了枝头就成种子,就是所谓的起死回生?我同样也不确定。
我抬头看天,天灰白,像冻住的冰。雪从这“冰”里散落下来。还没出村庄时,雪就变大了,雪片像麦穗一样,成条成条撕扯着,在半空飘浮、舞动着,像是老天布下了一个白茫茫的雪阵。大雪慢慢把田野里铺上一层白,使天地之间变得干净而纯粹。雪把所有的人都罩住,人们的头上顶着雪,肩膀上扛着雪,手臂上挎着雪,背上披着雪,仿佛每一个人都穿上了天然孝衣,成为雪地上天然的一个分子,沉陷进了无边无际的白色海洋之中。只有天才能有这么大的能力,才能这样瞬间统治了上上下下。
路不好走。路不仅窄,而且高低不平的。雨夹雪一下,路面有点滑,身上不挑不背的人走路都很难稳当,肩上像有千钧的抬重人,走出的每一步更是十分艰难。他们唱歌、喊号子,既是为了用力一致,也有解压放松的原因。原本就有点打滑的杠子,在雨雪的作用下,一时滑到这边,一时又滚到那边;一会前面重了,一会后边又重了。抬着,走着,有人换肩,有人换手,有人挪一下受力位置,于是就出现了步调不一的情况,有的人因此被拖拽向后仰,有的人被推搡向前栽。步子一乱,他们相互埋怨起来。你说他不出力,他说你脚迈得不对;你说他眼睛不好使,他说你腿脚不灵便,说着说着就恶语相向了。好在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情的重要性,都不敢有丝毫的懈怠,相互迁就着,坚持着向前挪动。江玉水在这几个人中,也没有显示出什么特别的,能看得出,他憋着劲,用上了最大力气,努力把每一步都走稳当。没走出多远,他们的头上就有热气冒了出来,脸上也渗出了汗水。我能想象到,里面潮湿了的衣服贴在身上,在这寒冷的天气里是多么地难受。我在心里也十分感激他们,敬重他们。
江玉水就是在这个时候跌倒、撂下肩上的杠子的。这么重要的事情,这么重要的时刻,这样不顺利是多么不吉利啊!更何况,你江玉水又是这样一个特殊身份,再加上堂哥的暴烈脾气,他能不生气不动粗吗?他当然要把脚踹上去的。
就在堂哥即将把脚踹到江玉水身上时,跟在旁边的“山人”一把抱住堂哥,說使不得使不得,后面还有好多路要走呢,还要他起来抬的,踹倒了他,收不了场,后面的事就麻烦了。堂哥只好把脚收了回来,呼呼地喘着粗气,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山人”走上前去,贴着江玉水的耳朵说了几句,我们什么都没听见。江玉水扭头看着“山人”,愣怔了一会。这一会,在这寒冷的气息里,仿佛一年,仿佛一世。他最终还是站了起来,捡起了他的杠子,低下身子,把杠子再次放到肩膀上,再次躬着自己身子慢慢挺直,在前面的人一声号子下,把大伯重重的“老家”又抬离了地面。他们像是在雪阵中穿越,既壮观又有悲意,使这个雪地变得复杂了起来。
抬重人的千辛万难之后,棺材终于抬到了地点。在挖好的墓穴上方,“山人”捧着罗盘定位,八个人仍然把棺材抬在肩膀上,咬着牙坚持着,按着“山人”的指示调整着棺材的位置,直到“山人”说好了,他们再缓慢地往下放。往下放的过程中,“山人”仍然站在旁边指挥着,说“放,放,放”,抬重的人就一点一点矮下身子,棺材也跟着向墓坑底部落下去。堂哥江重贵已经先下到墓穴里面,跪在前端,面对棺材,举起双手做出承接的样子。像一个庄重的仪式,棺材缓缓地下着,进入了墓穴,落在了坑底。堂哥已经退到了最后边,八个抬重的人在“山人”口令中同时抽出绳子,抬重的任务算是圆满结束了。堂哥也在“山人”拉扯一把中跳了上来,和抬重的一起退到一边。
孝男孝女们又哭成了一片。
我拉过“山人”问,你刚才跟江玉水说了什么?“山人”故作高明样子,他笑笑说,我能说什么啊,我只能吓唬他,我说人都要老的,你以后也会有这一天的,你也要别人把你抬到地里的。你现在不抓紧起来,不把老江县长抬走,以后轮到你了,你想想,别人会把你抬到地里去吗?
听“山人”这样一说,我的脑子短路了,半晌没有反应过来。看着茫茫的雪地,看看忙乱的人们,我又发了一会呆,走了一会神。
从不认命的江玉水能怕这个?!
我想起我考上大学时,江玉水和表姑武小凤去给我礼钱的情景,我实在想不明白,江玉水的思想到底是什么样的,在他心里,到底什么东西,才是人的一生之重呢?
我再拿眼找江玉水。江玉水远远坐在一棵树下的田埂上,他不再看一眼这边已经进入地下的“敌人”,而是独自在那儿一抽一抽的,像是在痛哭。他的感情同样让人不可思议。表姑武小凤站到了他的旁边,我听到她说,你把表哥抬到了这里,也对得起他了。江玉水仿佛没听见,继续抽着他的肩膀。我越发不能理解他了。表姑没有在意江玉水有没有回应,她继续说道,表哥进到土里了,他一辈子就算是功德圆满了。唉,想想也是,一个人死了,都没有人来抬他,他这一辈子,还有什么意思呢?江玉水抬起了头,可怜巴巴的样子,仿佛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一下子受到了巨大的刺激,竟然放出声来,“嗷嗷”地嚎哭起来。大伯出殡的这两天,江玉水哭了几次。一个男人怎么能这样动不动就大哭呢?我能看得出来,他很痛心,像是真的遇到了极为悲伤的事情,有一种绝望的味道。我的心里突然涌出酸酸的感觉,下意识地向他走过去。
雪仍然很大,还有风,把雪片吹散在上空,杂乱无章又无处不在的样子。但我一点也感觉不到冷。大家都在忙碌着,没有人注意到江玉水这边的一切。只有瘦弱的表姑站在他的面前,她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轻轻拍打着,像慈爱的母亲一样在安抚他。江玉水低着头,仍然在抽泣着。他们的背都已经驼得很厉害了,脸又黑,虽然都戴着帽子,完全白了的头发仍然触目惊心地挤了出来。我心里一阵收缩,痉挛一样地疼痛。我摇摇头,叹了一口气,突然感到一直在绷紧的东西松开了。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從口袋里掏出了两支烟,叼在嘴上,摁着打火机,一股热焰喷过来,热烘烘地照着我的脸。我猛吸了一口,把两支烟都点着了。我走到江玉水的跟前,从嘴巴里拨出了一支,递给他。
江玉水抬起了头,眼神直愣愣的,目光浑浊得像门前那个刚刚被鸭子搅动过的池塘一样。他足足看了我有两分钟,仿佛费了很大的劲才终于想起来什么,再一次痛哭起来,质问似地大声向我吼叫道:江老怪走了,村子里的人都走了,你说说,你说说,你们有哪个,以后能专门回来抬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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