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 娜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79)
将“资本”与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联系在一起,难免让人产生经济决定论的揣测。然而,“资本”并不等同于经济——马克思和恩格斯终其一生揭示西方发达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秘密所在,并不是将批判的武器和武器批判的希望寄托在一个抽象的“经济”概念或是某一时段内含混驳杂的经济表象之上。“资本”具有对资本主义社会实践各个层面的渗透性,因而呈现出这一范畴在阐释上的复杂性*[美]大卫·哈维:《跟大卫·哈维读〈资本论〉》,刘英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122页。。与之同根共生的文学批评,借助“资本”的现代性批判视野,有助于将目光真正地落在“一定的”社会实践中,从而获得更贴近文学现实处境的理论表述。而如若对“资本”做片面的理解,则有可能使资本现代性批判视野中的批评主体实际上从事着漂浮的文化研究,丢失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本来的实践维度。
马克思在《资本论》将“资本”置于多重关系中在多处进行了描述。在“货币转化为资本”这一篇中,他是这样理解“经济”和“资本”的关系的:
如果撇开商品流通的物质内容,撇开各种使用价值的交换,只考察这一过程所造成的经济形式,我们就会发现,货币是这一过程的最后产物。商品流通的这个最后产物是资本的最初的表现形式。*《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五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71页。
“货币”是商品流通过程中发生的各种关系也就是前资本主义经济的最后表现形式,但却是“资本”的最初表现形式,显然“经济”与“资本”的涵盖范围并不一致。关于“经济”,英国文化唯物论的倡导者雷蒙·威廉斯说在现代社会一般意义上去理解指的是对于生产、分配和交换等一系列为人熟知的系统,而在此之前,“经济”的指涉范围基本局限在对于家事或社区事务的管理层面上*[英]雷蒙·威廉斯:《马克思主义与文学》,王尔勃译,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9页。。
法国第二代年鉴派的代表学者费尔南·布罗代尔对“经济”与“资本”做了很明显地区分,至少在布罗代尔看来,“经济”更多地与致力于建立商品交换关系的市场经济联系在一起,而由“资本”驱动的生产关系不同于市场经济,它另有深意:“资本主义并不涵盖全部经济,并不涵盖进行劳动的全社会。……物质生活、市场经济、资本主义经济(及其附属物)——现时仍然具有对事物进行区分、对问题进行解释的非凡价值。”*[法]费尔南·布罗代尔:《资本主义的动力》,杨起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牛津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76页。此外,布罗代尔也曾详尽地考察过“资本”一词的来历:
资本(源自后期拉丁语caput一词,作“头部”讲)于十二至十三世纪出现,有“资金”、“存贷”、“款项”或“生息本金”等含义。当时没有立即下一个严格的定义,……它(指“资本”一词——引者注)于1211年肯定已经问世,于1283年以商行资本的含义出现。在十四世纪已普遍使用,……
该词含义逐渐发展为某家商号或某个商人的资金,意大利往往还用corpo一词,即是“本钱”,十六世纪的里昂也用corps一词。经过长期而混乱的论证,在整个欧洲范围内,脑袋(capitale)终究比躯干(corpo、corps)稍胜一筹。资本一词于是从意大利出发,接着在德意志和尼德兰广为传播,最后到达法国,在那里与caput的其他派生词chatel、cheptel、cabal等发生冲突。……*[法]费尔南·布罗代尔:《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第二卷)》,顾良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3年版,第236-237页。
“资本”一词的含义和用法历经五、六个世纪的流转不停地发生变化,才逐渐趋于指称一个模糊的领域,意义与“资金”、“本钱”等一类概念相近。而与“资本”这个词关系紧密、几乎被认为是马克思主义批判对象的“资本主义”一词,布罗代尔的考察结果是:
多扎提到,资本主义一词出现在《百科全书》(1753年),但其含义十分特别:“富人的地位”。这个说法似乎有毛病,因为引文的出处至今无从找到。该词见诸J.-B.里沙尔的《法语新词典》(1842年版)。大概是路易·勃朗在与巴师夏的论战中赋予资本主义一词以新的含义;他写道:“我所说的‘资本主义’,是指一些人在排斥另一些人的情况下占有资本。”但该词在当时很少被使用。蒲鲁东曾用过几次,而且用的完全正确。……但在十年以后,即在1867年,马克思还从未用过资本主义一词。
其实,只是到本世纪(指二十世纪——引者注)初,该词才作为社会主义的天然反义词,在政治论证中猛然冒了出来。……尽管马克思自己从未用过,该词却相当自然地被纳入马克思主义的模式,以致人们常说:奴隶制、封建制、资本主义制是《资本论》的作者为社会划分的几个重大阶段。
资本主义是一个政治术语,这也许正是它交上好运的奥秘所在。*[法]费尔南·布罗代尔:《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第二卷)》,第242页,第242页。
在布罗代尔的检索中,“资本”是一个切实存在于古典经济学研究中的术语,而“资本主义”则并不是为政治经济学家们(包括作为批判者一方的马克思在内)的研究视野所青睐的“一个新近出现的词”②[法]费尔南·布罗代尔:《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第二卷)》,第242页,第242页。,它反而更靠近政治论争。尽管布罗代尔对“资本主义”的理解还留有可以商榷的余地*可参阅《终天之见》中布罗代尔与保尔·法布拉(Paul Fabra,法国经济学家、《世界报》著名记者)的论辩,这篇记录稿作为附录收录在[法]费尔南·布罗代尔:《资本主义的动力》一书中。,但通过他的考察,我们可以看到“资本”和“资本主义”作为术语的出现本身有着明确的历史界限。而它们含义的不断变化,尤其是“资本”含义的不断变化,则表明在相应历史阶段内由概念所指称的现象的领属范围是变动不居的。换个角度理解,变动不居的领属范围也可以看作是“资本”对社会关系多层次渗透和重组的必然结果。人们对这种渗透、重组现象的认知程度和反之这一渗透、重组现象对人们认知行为的塑造也在不断发生变化。“资本”和“资本主义”有着天然的历史规定性。
马克思当然早已发现了“资本”以及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历史规定性这个问题,他从批判资本逻辑的角度更新了看待西方历史甚至世界历史的历史观:“只有当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的占有者在市场上找到出卖自己劳动力的自由工人的时候,资本才产生;而单是这一历史条件就包含着一部世界史。因此,资本一出现,就标志着社会生产过程的一个新时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五卷)》,第198页。面对这部被“资本”推动并续写至今的世界史,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的立场很鲜明,用批判的眼光看待它。《资本论》的副标题“政治经济学批判”表明马克思的批判矛头指向十九世纪政治经济学对社会生活或牵强或表浅或粉饰的解释,而他要做的是揭开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掩藏的秘密,对世界史的发展历程给出切中肯綮的解释。
利奥塔(Jean-Francois Lyotard)说“资本主义是现代性的名称之一”*[法]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后现代性与公正游戏——利奥塔访谈、书信录》,谈瀛洲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47页。,这句话对,但又不完全对。说它对,是因为“资本”的确是西方现代社会发展至今的驱动力量,尤其在现代化的层面上“资本”直接孕育了现代性的各种成就和问题;说它不完全对,是因为“资本”并不应当被看作是现代性表现出来的诸多侧面之一,而应该是现代性在线性时间观念、有别于封建社会的生活方式、现代美学观念、飘忽不定的心理体验以及怀疑一切否定一切的批判精神等各个侧面将自己表现为“现代性”的现实原因。自从西方社会生活的格局开启了有别于封建社会的变化以来,就有不少学人对相关现象加以体验、展开思考和尝试做出解释,其中被马克思在1873年《资本论》第二版的跋中直接指认为自己思想导师的黑格尔应该是其中最为著名的一位,后者在古典政治经济学视野的辅助下对由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主导的西方社会(黑格尔称之为“市民社会”)进行了哲学层面的抽象,其所携带的历史哲学的宏观视野和严密逻辑,使他看待西方现代社会关系的眼光比同时代的古典政治经济学的研究者们要深邃得多。“市民社会是在现代世界中形成的,现代世界第一次使理念的一切规定各得其所。……在市民社会中,每个人都以自身为目的,其他一切在他看来都是虚无。但是,如果他不同别人发生关系,他就不能达到他的全部目的,因此,其他人便成为特殊的人达到目的的手段”*[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阳,张企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1年版,第197页,第10页。——现代世界与西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同体共生,市民社会中的每个个体一方面是特殊的,因为每个人都以自身为目的,另一方面又是受到他人束缚的,否则每个人就“不能达到他的全部目的”,其中每一个特殊性与规律的普遍性之间存在着没能彻底执行的意志自由。而由于“意志是自由的”②[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阳,张企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1年版,第197页,第10页。,所以没能达到自觉自由的市民社会的存在,几乎完美地印证了黑格尔关于“绝对理念”异化为“第二自然”之后进一步向着自我否定螺旋上升的必然性,因而也就在政治经济学的基础上表达了黑格尔对现代性的批判。
资本、资本主义和现代性批判在现代西方社会历史进程中紧密关联。在这部由“资本”驱动的现代世界史的形成过程中,文学也在用自身独特的方式书写着,既是记录者也是亲历者、参与者,更是被推动者和反抗者,文学批评因此得以与“资本”相遇。
以资本现代性批判的目光注视文学,由于唯物史观的引入,文学批评实践得以在立体多维的社会历史关系中展开,因而呈现出迷人的深广度。实事求是的说,马克思对于“资本”概念的理解有一个逐步深入的过程,随之呈现出资本现代性批判视野与文学批评结合的渐进层次。这种层次的分明程度可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1844年手稿》)和《法兰西内战》(1871年)的对比中被清楚地观察到,马克思在不同阶段对“资本”的理解如何影响了他的批评意见。
《1844年手稿》是由三个笔记本构成的,其中对“资本”的理解埋伏着一根虽不那么明显但却着实透露着由实转虚迹象的线索。
对比两个笔记本中关于资本的论述可以发现,“资本”在第一笔记本中被马克思从资本家的角度看作“支配权力”*《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62页,第62页,第105页。,以及被从“历史”的角度看作“积累的劳动”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62页,第62页,第105页。,这里马克思选择在国民经济学的学科框架(具体来讲是对萨伊和斯密的认同)内看待“资本”——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在第一笔记本的尾声“异化劳动”中,马克思放开对工资、资本利润和地租的摘录式思考,尤其几乎不再提及“资本”这个概念,而是着意于从“异化劳动”的角度为国民经济学挖掘墓道。“资本”只是被当作“异化劳动”的积累而成为马克思在第一笔记本中批判性思考的零部件之一,距离达到他在第二笔记本中对“资本”一定程度上的抽象认识还有一段距离。
而在第二笔记本中,“资本”最初(这里不考虑第二笔记本原稿页码严重缺失的情况)被夹杂在与工资的关系中加以论述,得出“工资是资本和资本家的必要费用之一,并且不得超出这个必要的界限”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62页,第62页,第105页。的结论,很显然,马克思做这一步分析的意义在于指向对第二笔记本的标题“私有财产的关系”的论述。而“资本必然要在它的世界发展过程中达到它的抽象的即纯粹的表现”这一判断在第二笔记本乃至整个《1844年手稿》中犹如神来之笔,类似后来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将“资本”称作“普照的光”的判断几乎呼之欲出。当然,这里刻画“资本”的神来之笔是在异化劳动的纸面上书写的,它出现在马克思如实描绘资本家与土地所有者之间斗争过程的小结处,因而可以说它为“资本”所展望的“达到抽象的即纯粹的表现”的未来,是相对于“资本”与“地产”两种斗争的最终结果所做的预言,它比国民经济学稍进一步抵达了私有财产关系的历史真实,但还不够抵达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历史真实。
精彩的部分在于论证“资本必然要在它的世界发展过程中达到它的抽象的即纯粹的表现”这一判断的展开过程。下面这段话足以当作一段以土地所有者和资本家为主角的剧本旁白来欣赏,或者放到一篇研究17-19世纪欧洲文学的社会历史背景的批评文章中,也不会显得突兀:
土地所有者炫耀他的财产的贵族渊源、封建的往昔、怀旧、他的诗意的回忆、他的幻想气质、他的政治上的重要性等等,而如果他用国民经济学的语言来表达,那么他就会说:只有农业才是生产的。同时,他把自己的对手描绘为狡猾的、钻营的、拉人下水的骗子,利欲熏心的出卖灵魂的人;图谋不轨的、没有心肝和丧尽天良的、离经叛道和肆意出卖社会利益的投机贩子、高利贷者、牵线人、奴才;花言巧语的马屁精;冷酷无情地制造、培养和鼓吹竞争、贫困和犯罪的,败坏一切社会纲纪的,没有廉耻、没有原则、没有诗意、没有实体、心灵空虚的金钱拐骗者……动产也显示工业和运动的奇迹,它是现代之子,现代的嫡子;它可怜自己的对手是一个不理解自己本质(而这是完全对的),想用粗野的、不道德的暴力和农奴制来代替道德的资本和自由的劳动的蠢人;它把他描绘成用正直、诚实、为公共利益服务、坚贞不渝这些假面具来掩盖其缺乏活动能力、贪得无厌的享乐欲、自私自利、斤斤计较和居心不良的唐·吉诃德。它宣布它的对手是诡计多端的垄断者;它用揭底和嘲讽的口气历数他的以罗曼蒂克的城堡为温床的下流、残忍、挥霍、淫佚、寡廉鲜耻、无法无天和大逆不道,来给他的怀旧、他的诗意、他的幻想浇冷水。*《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108-109页。
谁又能说这段话中所描述的不是17-19世纪欧洲文学作品中经常出现的两种让人倍感熟悉的人物形象呢?从两者与欧洲现代化进程的亲疏关系来看,土地所有者是没有完全资本化的资本家,而资本家则是“现代的嫡子”,是现代社会得以延续的血脉所系。马克思巧妙地将土地所有者和资本家的性格特征编织进两者紧张的社会关系中加以阐释,使他们纠缠于道德层面的相互指责降落为现实的经济利益博弈,同时也让他们各自引以为傲的精神气质泛出争夺意识形态领导权的底色(比如两者争论是道德的生产还是道德的资本)。这段点评不仅犀利,而且富于历史的形象感,更为可贵的地方在于它短暂地冲破了此前在第一笔记本中受限于财产构成要素定位的“资本”,在《1844年书稿》中提供了一条让这个概念从具象上升为抽象的通道。
而当马克思后来在《法兰西内战》中谈论到19世纪操纵法兰西内战的隐蔽力量时,曾拿莎士比亚的剧作《威尼斯商人》中的经典形象夏洛克做比,“战争极度地加重了债负,无情地耗尽了全国的财源。造成彻底崩溃的是,普鲁士的夏洛克手持票据勒索供养他在法国土地上的50万军队的粮饷,要求支付他的50亿赔款,对其中留待以后分期交付的款额加收5%的利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40页。。这里的“夏洛克”当然不只是一个引经据典颇具文采的讽刺,而是带有马克思对凝结在莎士比亚剧作中的文艺复兴时期社会关系转型的深刻体认。如果把《资本论》的写作和《法兰西内战》的写作看作是一个具有内在理论逻辑关联的思考过程的话,那么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二十四章讲到的与威尼斯有关的论述就可以拿来作为他理解“夏洛克”的附注:“公共信用制度,即国债制度,在中世纪的热那亚和威尼斯就已产生,到工场手工业时期流行于整个欧洲”。威尼斯作为国际信用制度的策源地之一,是支撑荷兰在17世纪成为“标准的资本主义国家”的基础,“由于没落的威尼斯以巨额货币贷给荷兰,威尼斯的劫掠制度的卑鄙行径就成为荷兰资本财富的这种隐蔽的基础。”*《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五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61-866页,第100页。从这个角度看待“夏洛克”被设定为威尼斯商人的身份,能领略到马克思对莎士比亚剧作根植于特定社会历史形态的认同。
而一个“夏洛克”的譬喻所包含的意义远不止于此。《威尼斯商人》中的安东尼奥是以海上贸易也就是商品交换为生的商人,他要用自己的信用做担保向高利贷者夏洛克借贷。夏洛克是高利贷者,换句话说他与安东尼奥在生产关系层面上的差别在于他不简单地以商品交换的中介的身份安身立命,“因为商品形式是资产阶级生产的最一般的和最不发达的形式”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五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61-866页,第100页。,而夏洛克更多的是一个货币拜物教者,他践行着资本逐利的典型特性:“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会胆壮起来”*《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五卷)》,第871页,原作注释(250)。。作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代言人,安东尼奥是理想的商业贸易关系与高尚人格结合的典范,而夏洛克则是正在抬头的高利贷资本向资本主义原始积累阶段输送血液的形象代言人。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谈到资本的积累过程时说:“中世纪已经留下两种不同形式的资本,它们是在极不相同的经济的社会形态中成熟的,而且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时期到来以前,就被当作资本,这就是高利贷资本和商人资本”*《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五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60页。,夏洛克当然就是高利贷资本的形象代言人。
这样看来在《法兰西内战》中马克思说“普鲁士的夏洛克”的意思,除了指普鲁士为法兰西提供战争贷款的意思外,还有批判“流行于整个欧洲”的资本主义恶性循环的意思。当然,在《法兰西内战》中的这一处借喻,是马克思在用文学作品中的元素形象地叙述“资本”的历史,而非专门的文学批评实践。但给予我们的启示是,马克思以资本现代性批判视野看待十六至十九世纪西方社会形态发展变化的线索,使他品评文学作品的眼光蕴含着巨大的历史感,从而也更能发掘出在文学作品中凝结着的具体的社会历史形态。
这种眼光并非局限在《资本论》和其他一些经济学手稿中,在其他类的文献中也有迹可循——马克思在1859年写给拉萨尔的信中,对后者创作的《济金根》这部悲剧作品提出了建设性意见,这就是所谓“莎士比亚化”的问题*《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54页。。文学被从生产关系的调整和社会形态的建构等角度加以考察,大大有别于德国古典哲学美学为文学设定的“审美”视域。从文学批评的角度来讲,意识到自身处于资本现代性批判视野之中,并自觉地看向这个视域,可以成为文学批评“言之及物”性的可靠来源。
二十世纪初期,卢卡奇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路径的开启人之一,提出了西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在新的历史时期的新变化,“人的关系不是人对人的直接关系,而是典型的被生产过程的客观规律中介了的关系,而这些‘规律’必然变为人的关系的直接的表现形式”*[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第263页,第163-164页。。在卢卡奇这里,研究关注的重心转移到如何揭示和批判这些新型社会关系的“表现形式”层面,由于“表现形式”指示了“生产过程的客观规律”的在场,也就将研究对象指向了在人们现实生活中无处不在的文化形式及其隐含的意识形态性。卢卡奇还以专门化的“大师”和新闻工作者的身份转变为“才能的出卖者”⑤[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第263页,第163-164页。的现象为例,对人如何“被生产过程的客观规律中介”(着重号为本文作者所加)这种物化现象同时也是文化现象做了说明。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之后,文化研究或批判在西方学界蔚为壮观,社会生活的诸多层面越来越多地表现为文化现象,消费关系几乎要取代生产关系成为历史进程的“新”形态,并且以消费文化为名刺激和耗散着人们的欲望、审美感官和想象力。西方资本主义发展的现阶段被认为是由消费关系主导的社会,消费关系改写了处于生产关系中的人,这种改写在文化生活的表象上历历在目,因而显现为“现实”,由此引发用文化研究或批判覆盖政治经济学研究或批判的学术热情。在这波热潮中,居伊·恩斯特·德波可谓是站在前列的。
德波在他1967年的著作《景观社会》中将西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新的控制形态描述为“在现代生产条件无所不在的社会,生活本身展现为景观(spectacles)的庞大堆聚。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都转化为一个表象”*[法]居伊·恩斯特·德波:《景观社会》,王昭风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页,第3页,第10页,第114页,第115页。,景观以影像流的自足运动更为隐秘地操纵着人们的现实生活,并且重新定义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实质——“景观不是影像的聚积,而是以影像为中介的人们之间的社会关系”②[法]居伊·恩斯特·德波:《景观社会》,王昭风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页,第3页,第10页,第114页,第115页。。应该说,德波看到了西方社会二十世纪中后期发生的新变化,所以他认为自己提出的“景观社会”是对十九世纪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以生产关系为核心结构起来的工业社会提供的替换方案,并且坚持以“社会关系”作为自己讨论西方社会结构新特质的起点,认为自己仍旧处于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立场之中。然而“景观”本身的人造属性,注定了这一“表象”只是资本推动生产关系运作的一种异化了的产物,它无法完全取代由资本推动的生产关系本身。所以,当德波说“资本变成一个影像,当积累达到如此程度时,景观也就是资本”③[法]居伊·恩斯特·德波:《景观社会》,王昭风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页,第3页,第10页,第114页,第115页。这句话时,他其实有些游离于历史唯物主义立场。因为这句话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从景观的角度定义资本,而只能说是描述了资本在二十世纪中期之后产生的新的表现形式。资本并不是纯粹的客体,既不是某一种具体的商品,当然也不是德波在这里所说的“影像”或“景观”。德波有些徘徊于主客对立的传统哲学泥淖周遭而不自知,他坚持的以“社会关系”为起点的历史唯物主义立场也就不够彻底了。
巧合的是,在揭示“景观社会”的意识形态功能对人的异化层面上,德波选择了与卢卡奇近似的批判对象但却使用了更为刻薄的口吻:“所有服务于国家和媒体的专家,只有这样做时他们才达到了他们的地位,即每一个专家都必须追随他的主人,……当然最有用的专家是那些最能撒谎的人。”④[法]居伊·恩斯特·德波:《景观社会》,王昭风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页,第3页,第10页,第114页,第115页。作为科层化社会产物的专家,在被卢卡奇指责是“才能的出卖者”后,又被德波鄙夷为“撒谎的人”,他们是一些在制造“景观”谎言时放弃了客观历史证据的人,因而也是一群被异化而不自知或不愿自知的文化掮客。德波反对这样的文化加诸于身的耻辱,他说自己“就是保持自己的个性至最后的人,从未成为其他任何人,但因此也变得格外的令人生疑”⑤[法]居伊·恩斯特·德波:《景观社会》,王昭风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页,第3页,第10页,第114页,第115页。,然而特立独行的德波在1994年自杀身故。德波对由“景观社会”结构起来的西方资本主义无处不在的强制性开出了一剂“文化革命”的药方,从“商品世界”跳转到“影像世界”的德波不免还是将这场革命的希望寄托在了美学的救赎上,“通过断然安排的短暂瞬间的变化,直接参与和分享一种生活的激情和丰富”*[法]居伊·恩斯特·德波:《景观社会》,第168页。,然而履行这一革命纲领的国际情境主义组织及其运动早在一九七零年代就烟消云散了。
消费文化向社会生活倾泻的巨量影像符号以及与之相伴随的各类信息媒介,使得德波关注的“景观社会”在马克·波斯特那里过渡到“信息方式”,列斐伏尔对具体而微的日常生活领域的关切启发了鲍德里亚从艺术品角落里的签名和艺术品拍卖现场获得了对“物”的符号功能的典型解读*这些理论观点之间的线索关联可参见刘怀玉、伍丹的文章《消费主义批判:从大众神话到景观社会——以巴尔特、列斐伏尔、德波为线索》,《江西社会科学》,2009年第7期。。他们都在仿制历史唯物主义中的“生产方式”这一核心术语,但又不约而同地掏空了这一术语的“历史”和“唯物”属性,撇去它在西方社会历史发展现阶段以“资本”结构起来的典型表征,将它重又架空在对资本主义社会某些片段、侧面或表象、概而言之“文化”的呓语中。
实际上,在《资本论》中,马克思谈到商品拜物教问题时,就已经明确发表过他对于商品这种“好像是一种简单而平凡的东西”中折射的“很古怪的”、“充满形而上学的微妙和神学的怪诞”的魅惑根源的见解。马克思说“商品的神秘性不是来源于商品的使用价值”,“也不是来源于价值规定的内容”*《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五卷)》,第88页,第89页。,而是“从这种形式本身来的”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五卷)》,第88页,第89页。。马克思可没将使用价值看作“物”得以被人们接受的前提和基础,而是说当人们的劳动取得资本主义社会的形式之后,“物”在一定的社会关系中转化成商品之后,具体到《资本论》中就是“物”处于西方资本主义的现代化进程中之后,它的使用价值和价值才开始与人有了特殊的关系。这种特殊的关系是一种颠倒的关系:“这只是人们自己的一定的社会关系,但它在人们面前采取了物与物的关系的虚幻形式。……我把这叫做拜物教。劳动产品一旦作为商品来生产,就带上拜物教性质,因此拜物教是同商品生产分不开的”*《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五卷)》,第89-90页。。“物与物的关系的虚幻形式”,这与二十世纪之后在西方文化中骤然跃升至带社会领科学研究“转向”级别的语言学、符号学的精髓何其相似!在这种思路中,似乎可以这样理解——物,是人们的社会关系的意指,语言或符号,是物的意指。马克思虽身处19世纪西方社会仍以生产为主导方向的资本主义阶段,但他对商品神秘性的洞悉却穿透了一百五十多年的历史星云,直指今日我们所见所闻所亲历之光怪陆离的消费社会。
但鲍德里亚认为自己发现了关于物的奥秘:“对物的区分性社会功能的分析与对其所附有的意识形态的政治功能的分析——必须基于一种绝对的先决条件:超越物的需求所具有的自然幻象以及使用价值优先性的假设”*[法]让·鲍德里亚:《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夏莹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页,第102页,第224页,第216页,第219页。。在鲍德里亚看来,经他发现的资本主义的秘密比马克思发现的“更为缜密”,“因为,所有这些要素都结构性地蕴涵于资本主义体系之中——不仅在某些情况下(例如物质生产),而且还发生在包括上层建筑中的种种情况之下(例如意识形态的生产)”③[法]让·鲍德里亚:《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夏莹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页,第102页,第224页,第216页,第219页。。他的意思是在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洞察之下,资本主义社会不再是*鲍德里亚的原话是“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理论分析模式,如同一种物恋,必须被去除,取而代之的是更为缜密的生产力理论”,《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第102页。马克思描述的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两大板块结构,人们不必被物捆绑得双脚不能离地,也不必修修补补地想照顾却又照顾不到“那些非物质生产的社会进程”⑤[法]让·鲍德里亚:《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夏莹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页,第102页,第224页,第216页,第219页。,而是应当看到抽象的、自我指涉的符码体系已结构性地重组社会各个层面。换而言之,符码及其体系所造就的意指关系,即资本主义社会的全部,“真实性、指涉物,以及价值的实体都不能摆脱符号的阴影,只有大写的象征性(SYMBOLIQUE)”⑥[法]让·鲍德里亚:《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夏莹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页,第102页,第224页,第216页,第219页。,只有象征性才能颠覆符号,“在理论的和实践的整体革命中”⑦[法]让·鲍德里亚:《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夏莹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页,第102页,第224页,第216页,第219页。获得对现实的否定和超越。
带着对“物”的深深敌意,从“商品”到“符号”,从“资本”到“符号体系”,从生产关系的革命到意指关系的革命,鲍德里亚针对马克思主义的回避和抵触使出了闪转腾挪的能事,而且他让所有深陷于符号体系中的人们包括那些从事物质生产劳动的人们似乎看到了希望,“焚烧”符号即得解放,“否定性的反应”即是革命*原文分别为“符号应该被焚烧!”(第219页)和“在当下的情景中,‘否定性的反应’就等同于对革命的激进要求,这一革命不是解放物及其价值,而是解放交换关系及其自身,在被价值的恐怖主义一统天下的今天恢复一种言说的交互性”(第296页)。。但马克思的声音仍旧回荡在符号体系的上空,我们可以把马克思对商品神秘性来源的经典描述挪用到这里:符号形式在人们面前把人们本身劳动的社会性质反映成符号本身的性质,反映成这些符号的意指关系,从而把生产者同总劳动的社会关系反映成存在于生产者之外的符号体系的关系。由于这种转换,劳动产品成了符号,成了可感觉而又超感觉的符号或符号体系。符号是商品形式进一步抽象化的表征,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采取的新的虚幻形式,是“资本”在世界范围内扩张造成的价值平面化加剧的症候。舍“资本”谈“符号”,符号何来立足之境?
必须看到,“资本”是一个含义复杂的范畴,资本现代性批判是对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基础上生长起来的全部社会关系秘密进行追根溯源的过程。而文学批评和文化研究没有理由置身其外,它们不只是摹仿、反映或象征了社会关系,而是本身就参与了并一直将继续参与后者的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