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
书籍中与自然主题紧密关联的杰作,将生命的灵魂与大自然的灵光融为一面虚实交织的魔镜,透过这面镜子的激发,一个人的想象力经历复杂多变的锻炼,才能在精神的原野上获得写作的独特创造力。依靠这份创造力,写作可以把可见、可听、可想的眼前世界,还有不可见、不可听、无法想的另一个世界,同时立体地呈现出来。
影响我写作草木世界的自然文学的杰作有这么几本个性鲜明的书籍。
第一本是2500年前中国最古老的诗歌总集《诗经》。
短短“诗三百”的篇章里,记录了一百三十多种植物的种类,中国人崇尚自然,热爱草木的秉性,由此可见一斑。《诗经》里记录的草木并非奇花异草,在周朝人们的日常生活里,这些草木各有自己的地位,在记录个人、社会的种种细节里,这些车前子、白茅、芄兰、水芹、芍药、莼菜……成为了历史事件、个人情丝、国家兴衰的见证者,在中华文明的海洋里,幸运地,化身为生生不息繁衍幻念与情丝的一个个绿岛。
“诗三百”里這一百三十多座绿岛,它们在幻生幻灭中间被一首首各自傍依的诗词如珍珠一般串起。
就自然界里实实在在的生命,《诗经》里每一种有据可查的植物都是博物学得以在《诗经》里衍生的一个记录。诗写成的那一刻,记入诗中的唰唰雨声、飒飒雪迹,与人心记录者同时记录下兴起诗意时空的,是这些草木名物。诗在一念之间生成时,心头爱恨,眉角愁怨,都被一齐装进眼前密密相织的荒野。草木幽暗的遮蔽中,诗中宇宙无声无息蔓延开来,演绎进化为情感、性灵、思辨流淌的轨迹和环纹。后世中国文艺里“叙诗以言”、“托物言志”、“触景生情”的种种技艺,多是从《诗经》的草木化成的容器里流淌出来的。
第二本是十九世纪的法国作家儒勒·列那尔,写过的一本《自然日记》(书名也有翻译成《自然纪事》或《博物志》的)。
书里只有短短七十篇自然故事,后人还为每一篇故事配了再合适不过的插图。书用简练的话语写成,语言撞击的幻影不是自然的生物,而是人心潮的起伏,故事的余味,好像自己有一种幻化成作者笔下植物、动物的冲动。书里写的不是动植物恒久的进化,不是物种特征个性的凸显,他写的是动植物一瞬间凝固了灵魂的情态,静止摄住时间时,另有永恒的神秘气息散发出来,当一个生灵的动作在极速变幻时,生命的灵性里有一股不羁的气息被猛地释放。那些故事不是诗,却处处弥漫着唯有诗才有的滋味。
他写云雀:我从未见过云雀,即使黎明即起也是徒劳。云雀不是地上的鸟儿。
他写孔雀:它今天肯定要结婚了。
他文字里的惊诧,包裹着一层看不见又无比柔韧的魅影,有种隐藏在文字内部的吸力,诱人撕开他写出来的这些句子,把头探入大自然的内部,去看在世界另一头,是否有此刻迷题的答案,正在某个角落里演绎。
第三本是法布尔的《昆虫记》。
翻开《昆虫记》,就像站在那个荒石园里写着《昆虫记》的好心人身旁,这种奇妙的感觉让人心里宁静。这个为昆虫写下史诗的“昆虫界的荷马”,通过他的《昆虫记》,打开了通向大自然秘境的一道入口。正是对大自然专注的兴趣,对生命的博爱,才让他洞悉了生命的一部分奥秘。
他用科学的严谨逻辑书写,用文学动情笔调记录。读他笔下的甲虫,总觉得比童话还要有趣。任性、狂想的想象力的烈马,在他面前好像被套上缰绳,被驯得服服帖帖。草木、昆虫在他的笔下,都那么顺从地回应着他的叙述。
他写下的螳螂,让人以为是武士,又觉得这个武士也是自己:
当那个可怜的蝗虫移动到螳螂刚好能够碰到它的时候,螳螂就毫不客气,一点儿也不留情地立刻动用它的武器,用它那有力的“掌”重重的地击打那个可怜虫,再用那两条锯子用力地把它压紧。于是,那个小俘虏无论怎样顽强抵抗,也无济于事了。接下来,这个残暴的魔鬼胜利者便开始咀嚼它的战利品了。它肯定是会感到十分得意的。就这样,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地对待敌人,是螳螂永不改变的信条。
第四本是二十世纪美国伟大的自然主义者亨利·梭罗所写的那本被称为世界上“最安静的书”——《瓦尔登湖》。
梭罗在瓦尔登湖边听鸟鸣,观察植物的生长,感觉四季的变换,他思想深处的矛盾,还有受伤的心灵,借助大自然的力量得到复苏,他与自然的对话,称为了表达生命自由意志的精神力量,这种精神力量也注入到美国人的精神内核里。
集合与大自然相融一体的经历,梭罗还写过一本更贴近博物精神的书——《种子的信仰》。梭罗让人惊讶的地方在于,他在书写自然的同时,也让自己变为大自然的一部分。这份忘我极少有人能够做到。
阅读《瓦尔登湖》时,会惊诧人类听觉力量的强大,人就像希腊神话里的巨人安泰,依靠大自然,从中能汲取到生生不息的无穷力量,人通过倾听大自然,能理解生命最原始最本质的力量。
梭罗在《寂寞》一章中写道:
牛蛙呜叫,邀来黑夜,夜莺的乐音乘着吹起涟漪的风从湖上传来。摇曳的赤杨和松柏,激起我的情感,使我几乎不能呼吸了。然而如镜的湖面上,晚风吹起来的微波是谈不上什么风暴的。”
第五本和第六本是印度诗人泰戈尔的作品,他在中国广为人熟知的作品,除了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吉檀迦利》,还有《新月集》和《飞鸟集》。当我的笔下变得浑浊时,总会翻阅这两本书。
他的诗行总有一种净化的魔力,将世间一切坚硬之物化为水的柔和,将恨意化为爱。那些日常生活的语言,从嘴里说出,总是像雾一样散失。我们觉察不到这些话语里灵魂的存在,是爱引导了灵魂。这些轻如羽毛的诗行,泰戈尔像是从大自然的任一处都放都能采摘,都任一个地方都会打开一扇扇新世界的南窗。朗读《新月集》和《飞鸟集》,最容易触动心房,激发人思考,仿佛生命的任意时刻,都有神灵在驻足凝视,安抚着人心的芜杂。
就是这么神奇的片刻驻足,听觉捕捉到的,不止是万物的声息,还有心跳的脉搏,灵魂的韵律。泰戈尔的诗,书写大自然,有种通灵的简洁,比如:
大地的泪水,使大地的微笑永远如吐花蕊。
树木长到窗口,仿佛是喑哑大地的思慕的声音。
瀑布唱道:“我找到自由时,也就找到了歌。”
第七本是法国十八世纪伟大的博物学家布封的《动物素描》。这个法国皇家御花园的总管,36卷本巨著《自然史》的作者。在写作巨著的间隙,为孩子们写了一本用文字画成的动物园的不朽杰作。
他写作《动物素描》使用的不是文学家的语言,而是科学研究者精准理性的语言。这种语言后来为很多科普作家所模仿。白石老人说过:学我者生,像我者死。学布封的难处,就要看一个人的博物学精神是不是彻底。这种求实的精神,在對大自然的好奇怀有探究之心的人那里,一直都是一种严格的考验。
他写松鼠,工笔画一样,描述的字句,就像雕刻家手里刀砍斧凿的线条:
松鼠是一种漂亮的小动物,乖巧,驯良,很讨人喜欢。它们虽然有时也捕捉鸟雀,却不是肉食动物,常吃的是杏仁、榛子、榉实和橡栗。它们面容清秀,眼睛闪闪发光,身体矫健,四肢轻快,非常敏捷,非常机警。玲珑的小面孔,衬上一条帽缨形的美丽尾巴,显得格外漂亮。尾巴老是翘起来,一直翘到头上,自己就躲在尾巴底下歇凉。它们常常直竖着身子坐着,像人们用手一样,用前爪往嘴里送东西吃。可以说,松鼠最不像四足兽了。
如果多吹一口气,这只融在文字里的松鼠,便会跃出纸面,跳上窗台,爬上树梢,逃离人类的管束,获得永生的自由了。
第八本是20世纪初被称为“伟大牧神”的作家普里什文的《大自然的日历》。
这个在莫斯科近郊做农艺师的人,把自己守护山林土地的经历写成了日后传遍世界的《大自然的日历》《飞鸟不惊的地方》和《林中水滴》。俄罗斯大地的味道被他密密实实写进了书里。他把对俄罗斯大地的爱,融进了每一种动物、植物的生命里,这些动植物生灭于一片土地里的哀愁,化为了整个俄罗斯大地的乡愁。很多人怀揣着《林中水滴》或《大自然的日历》,在战争间隙,读几行书里的文字,就能够给生死边界上思念故乡与家人的心灵带来慰籍。
他写《未知生死的蛇麻草》:
那棵高耸入云的云杉斜靠在漩涡上面,已经枯死了,就连树表皮的绿苔的长须也已经变成了黑色,并且萎缩后脱落了。奇怪的是,蛇麻草偏偏看中了这棵云杉,紧紧地缠绕着它,越爬越高。它站在高处,到底看见了什么?自然界有哪些事发生呢?
这种将人的意志和大自然的意志统一起来的生命视野,正是爱的视野,也是诗的视野。虽然每个生灵都是独立的生命,但不管再怎么独立,没有一种生命能超脱大自然的范畴。人的灵魂与大自然看起来各自分离,本质上是一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