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亮 张国功
洪亮,1968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赴江西鲤鱼洲农场;1969年分配至江西省水电工程团;1978年调江西人民出版社。编审。中国作协会员。2005年从百花洲文艺出版社退休。著有《太湖蝶》(江西人民出版社,1988)、《孟丽君》(江西人民出版社,1990,1993新版)、《放逐与回归——苏东坡及其同时代人》(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3,2005新版;台湾国际村文库书店,1993;江西高校出版社,2018)、《夏木清阴——宋诗随笔》(岳麓书社,2000)、《南船北马总他乡——中国诗性地理上的江南塞北》(济南出版社,2003,2008新版)、《情天真有返魂香——宋词阅读笔记》(济南出版社,2005)、《杭州的一泓碧影》(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08)、《江南文化读本》(合著,辽宁人民出版社,2008)、《世间何物是江南》(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13)等。
张国功(以下简称张):像当代很多文人一样,你祖籍安徽六安,幼年四处漂泊,从四川、汉口、南京,最后落足于上海,仿佛沿着长江这条河流流徙。你对幼年的经历有印象吗?这种遥远的经历是否对你以后的阅读与写作有一种独特的暗示、引领或增添了一份历史感?比如中国文人一入四川,总难免想起“三苏”。
洪亮(以下简称洪):我生在四川宜宾,父母也因此为我取了“洪宜宾”这个名字。幼年的印象里,宜宾有一条蓝色的江,又有一条红色的江。两江交汇的地方,浪花特别美丽。长大了才知道,那是岷江与金沙江。我一生都没有离开过长江(江西也属于长江流域,古称“江右”)。我唯一的一首长诗就是《长江之歌》。我的长篇传记《放逐与回归——苏东坡及其同时代人》,更离不开长江的哺乳与滋养。
张:上海一向被贴上“海派”的人文地理标签。你在上海从小学一直读到复旦大学,但我发现你身上却少有上海人的生活方式与特质,甚至内在有着一种相反的狷介与风骨。你经常念到的大学师长,也是以“杂说”颠覆陈说、风骨独具的潘旭澜先生。上海这座城市以及这种文化对你来说,到底意味着一种怎样的存在?
洪:正因为学生时代始于上海,终于上海,在一定程度上,校园隔开了世俗社会。即使星期天,我也只是去福州路旧书店,就像现在常逛南昌文教路的旧书街一样。一批优秀的翻译家,如傅雷、查良铮,用作品教我做人。恩师潘旭澜先生更是活生生的榜样。总的来讲,海派文化对我影响不大。但也有例外,如施蛰存先生。
张:1968年大学毕业后,你被分配到鲤鱼洲农场锻炼。众所周知,当时北大、清华在那里办起了实验农场,数千中国知识精英待在这片血吸虫猖獗之地。你后来关注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甚至研究中国流放史。这种人生烙印,影响到你如何看待苦难?是一种资源还是一种不堪回首的痛苦?
洪:我关注中国知识分子的苦难历程。牛汉的一段话曾经震撼过我:“我在诗中从不使用污辱动物的语言,以人类为中心的语言,比如‘蠢猪、‘笨驴之类。这和我多年不当人的经历有关。只有当你活成一个生物时,你才能体会到猪、牛、羊、一花一草的神圣、纯洁和庄严,体会到猪的眼睛真有神,羊真善良。它们和人是平等的,有时甚至还高贵些。人有什么权利污辱它们呢?”比起前辈,我的坎坷不算什么。但我还是不愿回首。被迫劳动是不美的。
张:青春作赋,皓首穷经。从早年激情的诗歌创作到现在沉郁的人物传记、文化随笔写作,你觉得这是一种个人的选择,还是体现了当代文人的共通命运?
洪:前面的文章已经讲透了。至少对我是这样。
张:你为他人作嫁衣二十多年。编辑固然是一种有意义的文化职业,但更是一项消磨人生精力的技术活。今天回头看,得失孰多?能否在如何把握编创两者关系上,给后来的编辑同人一些指点?
洪:其实我是很想为人做嫁衣的,当然必须是“可人儿”。但如果不是“可人儿”,就不妨退而为自己做几件嫁衣。我以为编辑搞创作,不仅不妨碍,反倒会提升业务水平,起码理解了创作艰辛,更尊重作者的心血结晶。这样,就能赢得信任,组来好稿。公刘是很傲的,但我与他谈得来。接着,我又发了他的长篇回忆录《毕竟东流去——追忆我在江西赣州邂逅蒋经国先生的始末》,影响很大。
张:你喜欢宋诗;90年代初,苏东坡帮助你度过精神危机。宋代与俄罗斯的白银时代,看上去风马牛,你却感觉到甚至有意地去沟通两者精神上的相似性。能否简要说一下这个时代的精神内核对于今天的中国读书人的意义。
洪:两者的相似,首先在于艺术的创新精神。如宋诗之于唐诗,白银时代之于普希金、果戈理代表的黄金时代。其次,在艺术创新的同时,两者都对文化传统一往情深。曼德尔斯塔姆一次在回答“什么是阿克梅主义”的问题时说:“就是对世界文化的眷恋。”布罗茨基后来以“文明的孩子”赞誉他们的赤子之心。再次,就是可贵的定力。白银时代的文化人,在兵荒马乱的岁月,蛰伏斗室,心无旁骛,潜心创作。流放(被迫流放或者自我流放),与其说挫伤了他们的意志,不如说激发了他们的灵感,有时是神经质的爆发。宋代文化人也多遭贬斥、流放。流放是一种加速度,将他们推入绝对的孤独。这个历程本来需要花费毕生的时间,而在流放状态下往往几朝几夕就完成了。他们与主流社会的距离是双重的,不仅可以用里数来衡量,而且也可以用年月来标识。他们带着刻骨铭心的创痛,陷入不可自拔的怀旧,在毫无节制的恐惧与怨艾中,喋喋不休,顾影自憐。对他们而言,诗歌不仅是一种自慰,一种倾诉,一种生存方式,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是维持生命的一种呼吸。这使他们的诗歌较少浮泛的内涵、功利的目的,而更多体现为至情至性的流露。加之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贬谪之地异质文化(或草野文化)的熏染,而展现了别样的魅力和风采。结果往往是,在努力用诗歌拯救自己的同时,他们也拯救了当时的诗坛,使之不致走向僵滞与颓败。这当然是他们始料不及的。在物欲膨胀、价值重估的今天,读书人应该学习这种定力,坚持对艺术价值与自身价值的信心。
张:江南成为你读与写的一个关键词。这固然与你早年的个体经历有关,但是否更与江南之于士子特定的历史记忆有关?
洪:对江南的记忆,缘于对长江的记忆。狭义的江南(苏南、浙北、皖南),我是回不去了,所以我才写了回不去的江南。准确地说,是回忆中的江南、不可复现的旧时江南。按照刘士林先生的说法,在中国社会政治版图上,江南大部分时间处于边缘或者外省的位置。流放者因此在很大程度上从北方政治—伦理精神的桎梏中摆脱出来,在江南诗性—审美精神的惠风中沐浴、陶醉。我曾用“骚人遥驻木兰舟”来为这些诗魂摄神写照。当然,他们毕竟还是“欲采苹花不自由”的。
猛然想到瞿秋白。这位地道的江南才子,虽然最终成了革命者,也还是有着浓郁的江南情结的:“雪意凄其心惘然,江南旧梦已如烟。天寒沽酒长安市,犹折梅花伴醉眠。”
张:书多为奴。明知今生不可能读完,你却多年不停地购书。简要说说你对购书、藏书的看法。
洪:我不停地买书,缘于那时候造成的阅读饥渴症。有些病症是终身难愈的。发现好的书,常会多买几本,送给朋友分享。
张:即使对于熟悉的朋友,你好像也很少谈及父母、经济等世俗生活,平时也不屑、不善于经营世俗生活。读书人内心自信而强大,但在生活行动方面往往不足,你如何看待自己这一点?
洪:苏东坡“因贫困而富饶”,也可换成“因(精神)富饶而(物质)贫困”,这不止是我一个人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