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特琳·马奇
一分钟,一夜或是一生……无论多久,相遇都是一种魔法。它化平淡日常为童话,转暗灰为玫瑰红,变铅为金。伴随着它的是突如其来的轻松感。日子安稳无事,我们转而追求完美浪漫的爱情。社会学家让-克劳德·考夫曼完美地诠释了这一点:每个人都像一只寄居蟹,不得不蜷缩在它象征安稳的壳里。唯一敞开灵魂,从蚕茧中走出来的机会,就是托身于它的爱人……在彼此的心目中发现全新的自我。
然而问题是:为何我们相信数以千计的人中,我们只爱其中一个呢?马里翁和弗雷德里克,为何他们3年来一起工作,都没有发展出恋爱关系,却突然在某天晚上迸发出爱情的火花?又是什么使马克和法布里斯依偎在彼此的怀抱里,尽管年龄、社会角色等一切因素都相距甚远?巧合?还是丘比特?当然都不是!即便所有的相遇看起来都源于一系列无法预见的偶然事件,但每个人在遇见爱情时都怀着无数或有意或无意的“决定论”。
无需成为社会学家,我们就能发现,如果我们经常出入同一个校园、同一家公司、同一片街区或是同一家运动俱乐部之类的地方,我们明显有更多的机会不期而遇。相遇具有概率性。但不要灰心,这并不代表以上的“社会相似性”能决定相遇。事实比这更微妙……在科学家眼里,一切都和生物学有关:是对方的视觉、听觉、嗅觉和激素信号攻陷了为爱痴狂的恋人的心房(或者说是感受爱情的大脑区域)。但事实与之相比略欠理性……
真相在别处,埋藏在我们心灵深处。弗洛伊德首次证明,我们只会遇到自己潜意识里就已经存在的人:“寻找性对象,总的来说,不过是二次发现,这也是人类欲望的法则。”哲学家普鲁斯特写过,幻想在先,邂逅于后,讲的是同样的道理。“爱情邂逅建于自身意识的基础上,它是倒退的、感性的、矛盾的。”让-乔治·勒梅尔进一步肯定,他是首屈一指的心理学家,关心着那些感情困窘的夫妻。他解释说,爱情的火花是一种“无意识的碰撞”,是两种互补的神经官能的契合。我们被他人吸引,这是因为我们曾是小孩,直到现在内心深处仍留存着孩子气,而他能和我们内心的孩童产生共鸣。从这个角度来说,白马王子也就是“与我们有着互补性的男人”。
这解释了为何那个他给我们感觉如此熟悉。“就好像我们很早就认识了!”麻木的心动摇了。从幼稚的初恋中得来的预备知识“遥控”着我们,因此每个人脑中都有一种具体的幻想,它指引我们寻找到另一个自我。正如精神分析学家、哲学家克里斯蒂昂·大卫指出的那样:“母亲怀里的孩子是恋爱关系的原型。每个人对理想化、丰盈、初次的恋慕都抱有怀旧之情——那就是母爱。”无论男女,我们都倾向于重建(或者忘却)这段充满感情的、陈旧的关系,尽管它已经给我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为何斯蒂芬妮对马克思一见钟情?“真正让我沦陷的,是他烹饪方面的才华。我特别爱品尝他带着爱意为我准备的可口小菜。当我去到他家里,他准备的饭菜闻起来就香。而且他宠着我。当我依偎在他的怀里时,我感到被保护,有安全感。”
让-乔治·勒梅尔注意到,我们为追求爱情邂逅投入过多,我们希望它完美无缺。这就是为何“潜意识自恋型相通”在恋爱选择中变得最为普遍。我们寻求的爱人有着类似我们心目中自己的样子,或是我们自己渴望成为的样子,他有“我们幻想的一切”。简而言之,他是一个配角,一面镜子,可以反观我们自身正面的形象。弗吉尼亚遇见洛伦佐时体会到:“他非常出色,富有,自信又让人快活。他有着我希望拥有的一切——一个家庭——父亲和母亲。在儿童福利院长大的我一向憧憬完整的家庭。他的爱帮助我树立了信心。我对自己说:既然有一个出色的男人爱着我,说明我不是那么差劲。”
据让-乔治·勒梅尔所说,理想化是爱情之基。“几乎所有的爱情邂逅都有这种过高评价对方的形式,都有因焦虑而消失的兴奋感。如果交往对象完美无缺,自己也会幸福并充满力量。”这句话否认了现实,吓到了那些谨小慎微的人,使他们畏惧亲密的结合,把爱情妖魔化。精神病专家、精神分析学家阿尔贝托·艾格明确指出,这些人不能忍受失去对自身情绪的掌控,但他们错了,因为这种激情是性冲动的胜利,是情欲的原动力,它“与生非死,使人与人结合,以反对分离,崇尚愉悦,反对痛苦”。正如弗洛伊德描述的那样,恋爱开始时,我和恋爱对象之间的界线会渐渐消失,彼此融为一体。
另一种常见的无意识相通——“俄狄浦斯式相通”。这种标准的相遇被认为是最成熟的,一般是神经症性的,或正面或负面地涉及到家长的形象。假若这个人尤其吸引我,这是因为对方在某些方面和我的父亲或母亲相像。弗朗索瓦一直着迷于有着金发、浅色眼睛并且高大的女人。不过,在有过多次与漂亮瑞典女人的艳遇后,他却疯狂地爱上了一个个子不高,身形丰满,有着棕色头发的白人女性,他甚至打算和她结婚。他的朋友惊呆了。这是因为他们并不认识弗朗索瓦的母亲,那位迷人的那不勒斯女性。他们不知道她叫比安卡,也就是意大利语中的“白人”。事实上,名或是姓自身就凝结着主体无意识的愿望。
但出身于法国传统资产阶级富裕家庭的贝尼迪克特,却为一贫如洗的阿根廷吉他手米盖尔如痴似狂,又怎么解释呢?一种可能是:这个男人和贝尼迪克特父亲的形象大相径庭。这因而成为她避免俄狄浦斯式关系的一种方式。俄狄浦斯式关系一向伴随着危险的乱伦氛围。相信爱人形象和父母形象可以重合的人,无疑头脑简单。事实上,他和实际上的父亲或母亲并不一致,而是与无意识想象中的父母形象相对应。正如儿科学家、精神分析学家唐纳德·温尼科特所说,爱情空间不完全是现实的,也不完全是幻想的,它介于两者之间:是“过渡性的”。
德尼不明白为何他当时会对丽萨一见钟情,然而后者现在已经嫁给了别人。事实上,俄狄浦斯式竞争一直在游荡……面对着丽萨的丈夫(父亲形象的化身),德尼要与他竞争并且淘汰他才能抱得美人归。因此,与其说德尼被丽萨本身吸引,不如说他着迷于三人之间的互动:丽萨和她的丈夫再加上他自己。正如人类学家、结构主义理论创始人克洛德·列维-施特劳斯所阐明的,西方爱情禁忌的源头是乱伦。人类需要,甚至不断探求能够阻止这种冲动的障碍。通婚的夫妻,年龄差巨大的伴侣:越是禁忌,越有吸引力。
“可想而知,相遇是误解的来源,”人类学家维罗妮卡强调,“因为相遇被置于悖论的象征之下。事实上,我们想要的正是我们无法拥有的:那些依附于过往的东西。为了能重新享受它们曾带给我们的乐趣,因为它们能给予往事不能给予我们的完美结局,治愈我们过去受到的伤害。”但期待他人弥补和治愈我们过往的伤痕,对彼此都不公平,这样的期待会在夫妻之间创造关系的裂痕。
譬如,巴斯蒂安爱着比他大16岁的玛蒂娜,他希望,玛蒂娜能像母亲一样弥补他的父亲未曾给他的保护和严厉管教。他的朋友完全不理解这一点,并且撺掇他逃离“后妈”的魔爪,因为玛蒂娜的存在妨碍了巴斯蒂安像以前一样夜夜游宴。另举一例:西里尔为人粗暴又蛮横,朱丽叶却能被他吸引,这是源于朱丽叶幼时目击到的家长式夫妻关系。她的母亲常常是她父亲粗暴言行的受害者,但却默默哭泣,并无抱怨。这一类型的“施虐受虐”关系被朱丽叶内化了。选择一个冷酷无情的男人,使她趋同于自己的母亲,让她感觉,她在和母亲一同受苦。
在心理学家尚塔尔·迪亚芒特看来,相遇的代际角度是重点:“当我们中意一位男士,我们不会想要考察他的家谱。然而,若我们被他吸引,这也是因为他有着和我们相似的经历,因为他是在与我们相同或对等的家庭中承载秘密的人。每个人都希望,相遇能使自己找到解开自身经历难题的钥匙。”
例如,吉尔达认识莱昂内尔之后发现,他们两人竟都有着一位抛弃妻子的曾祖父。两人都承载着家谱中的空白并以此为恥。这被仔细掩盖过的家庭秘密使他们磁铁般相吸。而这一秘密也许是他们不想生孩子的原因,他们不愿使孩子成为“私生子的后代”,尽管两人都具备生育能力……很多恋爱故事都有“女护士和病人”的原型,或它的男性版本,“成熟的男人和幼稚的女人”。我们因而被带入一种“依恋型相通”中,带到一种情感依赖关系中。
系统心理治疗师坚持一种“特殊的无意识相通”的理论,他们称之为“分离交换”。就在于我们要遇到一个有缺陷的,比自己更差的人,他有着相同的困扰,不过比我们表现得更明显。这种求偶策略让我们可以掩盖自身弱点,对方则成为缺点的寄托者。因此,为了否认自己的抑郁,卢只痴迷于抑郁和脆弱的男人,就比如海洛因上瘾者安托南。“多亏我,他才会戒断毒瘾”,这种想法使她能够完成自恋式治愈,自我感觉更加良好。
总之,相遇从不是两个人的事,至少是6个人:我、爸爸、妈妈、你、你的父亲和母亲。再算上几个老辈,母校的初恋,关系远一点的亲戚以及其他人……这就是为什么邂逅的火花变为持久的爱情是如此复杂。时间安排提高了原本的困难程度。我们可能因日程上的不协调就错过一次相遇。对的人,却不是对的时间。我们完全固执于工作,职业生涯的计划挡住了一切。或者觉得事业到达顶峰时,才有空闲,才能准备好相遇。然而过去的、难以愈合的经历会寄生在脑海里。“因此只需有一处恼人的细节,”维罗妮卡·那乌姆-格阿普解释道,“例如夹克上的少量头皮屑或卡在牙缝里的香芹段,爱情的魔法就不会生效……”我们也就错过了自己命中注定的男人或女人。
[译自法国《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