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孟桐
或许是疼痛太过刻骨,从走进那里的一刻起,我就开始头晕。像落水一样,狼狈不堪,仿佛浑身气力都被抽去,心口生疼而发胀。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沉重的血泪随黍稷重生在记忆的灵柩上,惊醒了时光里踌躇不定的我。我的爱是秦淮河畔流转千年的胭脂颜色,是六朝古都壮丽千年的皇家气派,是哀荣歌哭沉淀千年的人杰地灵。
我倾心于石头城的虎踞龙盘,那是一个数百年的梦。梦里有兵戈的寒光、皓月的清朗,有万骑铁蹄和群山回响。我向往清和玄武的悠悠烟水,荷香染丝竹。一颗心呀,就在凌波的韵致里被不停描画。我仰慕厚重紫金的层峦耸翠,情怀皆赋予酒盏,带着君临四方的雄浑滑入咽喉,在西风里醉了千年。这是我心头坚信的繁华盛世。所以,我才唯独不愿着眼于这灰色的建筑,它会勾起我心底的隐痛。
记忆如斯残破,不堪回首。
三十万鲜活的生命,随兵荒马乱湮灭。侵华日军斩断了城市的血脉,旧日辉煌都在刀光剑影里,在弹指灰飞烟灭间消失殆尽。冰凉的刺刀和滚烫的鲜血一同,在这片土地下长眠不醒。
我心已是干涸,那是有心无力的苦楚,是因备受欺凌而低的头颅,是梦里子规声声的哀伤,是醒时国破家亡的凄凉。步履匆匆,眼色匆匆。我不愿直接面对这经久不忘的仇恨,这破土而出的屈辱。满目的疮痍,触手的荒凉,似一颗石子投下深潭的回响,激起的水珠在百年沧桑里冷却,成为眸中的湿冷雾气。
瞥过一眼就罢,这沉痛心事。
我定定站着,不能言语,暗暗祈祷,一遍遍祈祷,祈祷眼睛失去功能。灵魂深处的颤抖,近乎疯狂地撕扯着我。可我那样努力地寻找,也未找到那片麥苗。却和孑然一身的大夫一样,站在遗址边,将颓败反复过目。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如醉如噎。
我久久凝视,深深呼吸,直面刺痛神经的记忆。岁月为伫立不屈的大夫烙下印记,腐朽的灵柩伴随孤寂的影,流淌出一片鎏金的黍穗,震撼了未来的我。
事实沉重到让人想逃避,所以当初我固执地扭过头,捂上眼,用现世安好去掩饰过往凄凉。而如今,我在尘埃后,愿意放下自欺的手掌,转回无知的头颅,睁眼看这深藏于浓雾后的生死茫茫,这尘埃下满面风霜的民族记忆。
离离是繁盛茂郁的黍穗,迎着光,在风里恣意生长。
还好,我不止记得当年万国来朝的盛世歌舞,也记得鸦片战争时的丧权辱国,记得北洋水师的全军覆没,记得不抵抗政策下东三省的沦陷,记得铁鞭挥舞中旧日中国抽搐的模样。
记忆就像司南上的西东,一面是东方既出的蓬勃兴盛,一面是千古黄昏下的离离禾黍。两者都属与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换来世人见不得血的眼睛。记忆随黍穗翻涌,悲壮如故。
是你在健忘的石头城外,遥想昔日金陵。
是你点燃沉香,低吟挽歌,却消隐于禾黍离离的影。
是你举起双手,欲挽住决然倾颓,又淹没于歌舞升平。
十方寂,目送故国回忆,跪向阡陌无声泣。
点评
这是一篇构思巧妙且立意高远的抒情游记散文。不似大多数散文明快、活泼的笔调,本文作者以游历南京的经历为文章主线,通过对南京大屠杀沉痛历史的回顾,表达了“不忘国耻、居安思危”的观点。本文最大的亮点在于,作者不仅以“黍离”为标题,而且在文中多处引用、化用《诗经》名篇《国风·王风·黍离》中的句子,为文章定下了悲怆、沉重的基调,同时亦起到了一唱三叹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