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 楠
(辽宁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9)
斯蒂芬·金(Stephen King)被誉为“现代恐怖小说大师”,其文学价值受到美国文学界的肯定,是一位成绩斐然,尤其在青年读者中具有广泛影响的作家。但是如果仅仅从“恐怖小说”的角度去解读斯蒂芬·金的作品却过于粗陋,因为斯蒂芬·金对人性阴暗、社会问题和宗教困境等的叩问在他的恐怖题材小说中都获取了深入探查的可能性。
斯蒂芬·金的《该隐站起来》(CainRoseUp)是个情节一根筋的爆发式故事,并不涉及什么宏大叙事或者深奥理念,呈现的只有个体的局限性以及罪的绝对性。在这部短篇里,作者既没有交代期末考试后大开杀戒的主人公柯特·盖瑞许(Curt Garrish)的背景,也没有呈现事件的最终结局,只是按照时间顺序以线状结构描写了期末考试之后从盖瑞许走入宿舍、到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到最后“再度扣动扳机”[1]155的过程,以及远远比这几个小时漫长得多的内心感触及体验。《该隐站起来》的表层功能是描述大学里的一起校园枪击案,但是它并没有仅仅停留在对社会恐怖事件的表层叙述上:把小说放进宗教文化框架下解读,会发现它还含有一个建立在宗教话语之上的宗教文本,更为显性的是人与他人的关系、人与上帝的关系等宗教意识。《该隐站起来》惊悚外衣之下的深层话语是什么?其指涉现实的深层宗教内涵是什么?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些疑问一直贯穿于整个文本之中。小说直接从《圣经·旧约》中借用了“该隐(Cain)”这个文化符号,甚至题目《该隐站起来》都直接截取自《圣经·旧约》原文。这些不仅增添了小说的宗教维度,而且向读者展示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主人公的名字盖瑞许(Garrish)与该隐(Cain)的发音极为相似,直接指向两千多年前那个弑弟的该隐的形象,暗示了盖瑞许与宗教的联系。在最高潮的屠戮过程中,盖瑞许自言自语地改述了该隐弑弟的典故,通过颠覆该隐与上帝的关系来映射自己的宗教观。这样,斯蒂芬·金借用对该隐这个《圣经》人物的叩问,将这起校园枪击案纳入宗教语境,巧妙地把《圣经》中“该隐弑弟”的典故赋予到盖瑞许的身上,利用表层叙事完成对于宗教问题的深层指涉——正如小说题目所暗示的那样,“该隐站起来”了。
美国是个极具宗教活力的国家,“宗教是美国民族的精神源泉”[2],为美国民众提供牢固的精神支撑。“在美国文化中,宗教亦即美利坚民族文化的核心,是美利坚民族文化赖以存在的基石。”[3]但是在当今这个以科技发展为背景的物质财富极大化的历史时期,人类进入一个普遍物化的空位期。随着尼采的声音以及其他种种新社会思潮的涌现,长久以来起着精神支柱作用的宗教摇摇欲坠。人们物质生活臃肿而精神饥渴,已无法在宗教中获得精神寄托和内心安宁。这样,由生存困惑、精神危机而引发的信仰危机便成了作家对现代社会宗教困境的叩问。《圣经》是一种价值哲学,凝聚了形而上的抽象意义。它以“沉积”的形式埋藏于西方人的思维深处,跟西方文化同生共存,是理解西方文学的“伟大代码”。无论西方作家的创作活动是朝向《圣经》还是背离《圣经》,他总会自觉不自觉地站在《圣经》的宗教传统里观照生活。
受到宗教文化氛围的长期浸润,在《该隐站起来》的文本建构中,斯蒂芬·金选择《圣经》作为对话和冲突的语境,借用该隐弑弟的素材,但同时打破现实与虚幻的界限,彻底解构了这个故事。在《圣经》传统中被视为邪恶化身的该隐的犯罪因由被完全逆转,在盖瑞许的改述中该隐成为一个敢于质疑、叛离和反抗上帝以及上帝所代表的宗教的叛逆者。盖瑞许内心汹涌的暗流在小说后半部以极端的场景爆发出来。在对屠戮部分的浓墨重彩中,通晓基督教教义和《圣经》内容的盖瑞许置换时代背景,把该隐弑弟这个典型环境的典型情景融汇、混合到现代历史环境中,自言自语地用完全逆向的方式对该隐弑弟的原本内容解码、倒置,用自己的逻辑和思维重构和界定上帝形象,把“改述后的该隐”当作自己的象征性形象加以阐释,将上帝与该隐的冲突变形置换到自己制造的校园枪击案中。也就是说,盖瑞许蛰伏在背景处,通过自己的替身即“改述后的该隐”,扭曲具有历史限制和规定意义的《圣经》文化符号,以突出自己的大声疾呼。将其比附到盖瑞许枪杀无辜的具体情景中,虚实相生,小说的情节也因此衍生出神秘的宗教色彩。在这一部分,盖瑞许既置身故事之中参与故事的发展,又置身事外用旁观者的眼睛观察该隐与上帝的抵牾和冲突,在单个表述、单个语境中表达了对多个视角的呈现和剖析。对该隐与亚伯故事的解构,使人们能够把盖瑞许的改述置于《圣经》体系之中,通过情节与情节、人物与人物的二元对立比较,使两者的关联不断生产出意义和意义叠加、交织的痕迹,营造文本语境,再现冲突的本质,以揭示故事下面的故事。这样,小说主人公盖瑞许作为叙述者解构的《圣经》人物(该隐)、事件(该隐弑弟)和象征(人类的第一个杀人犯)都具有双重指向功能:它们的所指既在横向的叙事层面(改述的该隐弑弟故事)也在纵向的寓意层面(盖瑞许的枪击案)。[4]在横向叙事和纵向寓意的互动过程中,文本内涵和外延的不确定性和意图的多向性在语言空间下交织缠斗、相互碰撞并不断衍生出新的含义,纵向的文本意义在与横向的文本交互参照、交互指涉的过程中产生。这种双重看视方式错综复杂,重叠的阐释有时会令读者无所适从,迫使人们在阅读过程中调动起一切知识储备来参与对它的诠释与解析。但是当剥离表层的掩饰之后,便能明晰该隐的身份指涉性变异,捕捉到宗教典故转义出的大量内涵,从而使读者扩展对文本审视和批判的范畴,内视与外观人与他人的关系、人与上帝的关系,由此彰显一种更宽广、更锐利的宗教视角。
《圣经·创世记》中对该隐和亚伯的职业的描述是“亚伯是牧羊的,该隐是种地的”[5]。与被束缚在大地上辛勤劳作、同时还必须与各种自然灾害与野兽抗争才能有所收获的农耕者该隐不同,放牧者亚伯每天在牲畜吃草之际优哉游哉地四处闲逛,并未受到过多的身形劳役之苦。他们所从事的职业不同,自然而然两人在上帝面前奉献出各自不同的出产物作为献祭。根据《圣经》,献祭是以色列人遵行神的旨意把祭品奉献给上帝以求赎罪同时对上帝表示最高的敬意和效忠。该隐的献祭没有被上帝悦纳,意味着他失去了上帝的恩宠不被上帝所接受,他朝向宗教的努力是失败的,等于悖逆了上帝的神意而生出罪愆。
关于盖瑞许的家庭背景小说语焉不详,斯蒂芬·金只是在他取出凶杀武器时用了寥寥几个字“他父亲——一个卫理公会牧师”[1]152。这无疑是文本中最大的伏笔:基督教的家庭环境毫无疑问在盖瑞许的思想上打下烙印,他必定深受宗教影响,对基督教的内容了然于心。基督教倡导的尘世生活本质上就是人在上帝之爱与天堂幸福的指引下,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精神自由与道德升华的艰苦的世俗过程。[6]所以盖瑞许在学习上成为优等生,在生活方面展示出良好的绅士状态,这是按照他的理解向上帝供奉“祭品”的最好方式。盖瑞许专注地审视着上帝与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虔诚地祈祷宗教所描绘的美好,期待上帝赋予这个世界以秩序和意义,俯首于宗教之下以创造一种离上帝更近的价值观。开枪前,盖瑞许带着蔑视、敌对的情绪对着海报上的亨弗莱·鲍嘉自说自话,向他剖析上帝为何生该隐的气:“上帝生该隐的气,因为该隐以为上帝是个素食主义者。”[1]153这句话一针见血,在小说的横向的叙事层面上彻底剥离了人类与上帝的和谐关系,完全消解了《圣经》对上帝模式化符号的书写与认同,揭开了上帝的真面目:上帝根本就不是素食者,口口声声仁慈博爱的造物主嗜食血肉,根本不具备向善的能力。读者的心理定式和语境转换的压力使该隐与上帝的关系一下子被颠覆,毫无疑义地撒播出反向否定的意义。但是该隐不知道这一点,所以该隐依照自己的主观理解奉献出“地里的出产为供物”[5]。该隐的供物无法蒙恩,是因为他的献祭不是流血的祭品,所以上帝“只是看不中该隐和他的供物”[5]。原本依靠宗教维持自我状态的该隐的精神世界遭到破坏,猝不及防地进入了信仰真空与失重状态。对于持有宗教信条的该隐来说,他完全无法接受这个破坏神圣秩序的上帝形象。这不仅颠覆了他的既存宗教观念,而且击溃了他朝向上帝的热切情感。剥离伪饰后的真相使该隐深受精神创伤,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悖谬更分裂的了。另一方面,该隐未能受到来自兄弟亚伯的关爱和看顾。“他的兄弟知道得清楚些”[1]153是该隐对上帝所悦纳的亚伯的严厉谴责与鞭笞。亚伯清楚地知道上帝不是素食者,所以献祭时向上帝献出“羊群中头生的和羊的脂油”[5],这样他的献祭必然为上帝所悦纳。上帝不是素食者,所以更喜欢亚伯的献祭,“耶和华看中了亚伯和他的供物”[5]。对上帝驯服、顺从的亚伯明明知道上帝爱荤、嗜血的喜好,却没有知会他的哥哥该隐,拒绝看顾自己的兄弟。这种隐藏于意识深层的背叛意味着兄弟之间相互看守的关系已经断裂。亚伯既没有体现“兄弟”之间的关心和责任,也亵渎了宗教秩序所倡导的互助互爱。因此该隐埋怨兄弟:“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上帝根本就不是素食者)?”[1]154亚伯的辩词是:“为什么你不听?”[1]154然而从盖瑞许的讲述中可知,亚伯根本没有告诉该隐这一点。这句话与其前的“他的兄弟知道得清楚些”[1]153相互呼应,强化指明了这并不是沟通的隔阂,而是亚伯对该隐的保留和离弃。兄弟之间的冷漠和疏离使该隐“并未发现有什么美好卓然的事物,值得虔诚的基督徒穷心向往,对于此等信徒,基督教义早已许以更为善良的生活”[7],从而体会到人类失去了伊甸乐园的先验人生困境。
在小说的纵向的寓意层面上,把改述后的该隐的处境置换到盖瑞许本人的生存环境中,盖瑞许的个体生存轨迹和生命形态一目了然:作为一个自幼深受宗教熏陶的优秀青年,盖瑞许用最原始、最本初的眼光去看待现代社会中的信仰方向,对宗教精神和宗教秩序的追求源自于他对人神和谐关系的灵魂诉求。但在对上帝的追随中,盖瑞许也体会到类似该隐的愤怒:人与他人、人与上帝的和谐关系被肢解,这个世界让人无力而又困惑。现代社会荒诞的意象图式褫夺了盖瑞许对美好伊甸的希望,使他呈现出精神世界的困顿、宗教信仰的断裂,由此成为一个对宗教既有强烈期待又有强烈质疑的奉神者,进入一个信仰与质疑、追求与否定同在的生活图景。
《圣经·创世记》中记载有“神就照着自己的形像造人,乃是照着他的形像造男造女”[5]。在整部《圣经》的语境下,上帝作为生命起源和世界秩序的象征,向人类施加恩惠,涤荡世间的罪恶,拯救堕落的世界。其历史话语逐渐获得了抽象化的内涵和扩展的外延,成为一种形象化的信仰符号,构成单一性的意蕴指向。基督教提倡顺从、忍耐等基本宗教伦理道德,一条主要教义就是人因信得生,即人要绝对遵循上帝的意志和要求,对上帝的情感、态度就是宗教道德评价的最高标准。该隐恪守自己劳作、献祭的责任,就是以上帝为标尺、按宗教教义限制自己行动与选择的表现。
但是在横向的叙事层面上,盖瑞许把基督教的“因信得生”改述为上帝的一个巨大阴谋:其本质就是上帝不仅要剥夺人的思想和意志自由,而且还要残忍地剥夺人的生命!上帝的文化编码蕴意被倒置,原本亲善救赎的形象产生逆转变形,异化为代表邪恶的破坏性力量,标记上罪恶的代码:恶毒、不义、暴戾,甚至嗜血……上帝何止缺少仁慈和温情,简直就是赤裸裸的食人恶魔——“上帝依它的形象创造世界,所以你如果不吃这世界,这个世界就会吃掉你。”[1]153-154原本作为世界创造者和审判者的上帝蜕化为贪婪的征服者,上帝以世界为食的画面构成强烈的反衬,解构了可解释的、有意义的宗教秩序,[8]象征着生命的脆弱和宗教秩序的坍塌。宗教的权威、文明、救赎消失了,代之以荒诞、堕落、否定,显露出来的是黑暗与罪恶。这是什么逻辑关系呢?在这样的宗教秩序中,造物主上帝创造了人类并与人类立约,就是为了从人类这里得到供养和献祭。若所得献祭不能让上帝满意,上帝就会毁掉人类。把世界放置到上帝主宰一切的背景里,就是上帝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为所欲为,用恐怖和黑暗探查人类奉神的决心。人类就是待宰杀的羔羊,匍匐在尘埃里绝对尊崇上帝,互相效力以成全上帝不可逾越的神威。人类的所有痛苦都是上帝的预设:在出生之前命运已经被上帝安排,无法逃避供养和献祭的宿命。这鲜明地昭示出上帝才是真正的邪恶之源,他魔鬼般的罪恶与他所创造的这个世界的罪恶相互依存,相互投射。这个上帝消解了宗教的传统历史话语,完全偏离了宗教的传统文化内涵所指。这种扭曲的献祭打开了该隐的眼睛:人类的存在并不是上帝仁慈的结果,也未体现神的恩慈和眷顾;人类活着除了受苦、赎罪就是等待死亡,天堂里根本没有人类的位置。基督教倡导“信”和“义”,以人类对上帝的绝对信仰制约人类的思想,要人类笃信上帝意志便是人类的意志,就是人类绝对需要遵循的行动准则。但是该隐发现了基督教所宣扬的命定论的本质不过是上帝吸食、桎梏人类的弥天大谎,其代价是人类思想和意志的自由甚至生命!混乱与无序的世界成为光怪陆离的破碎形象的堆积和组合,与该隐心目中所向往的伊甸美景处于黑白两极之端。人生本真状态的荒谬和悖论强化了该隐意识中自我与他者间的无限分离,破坏了其精神世界原本自我维持的状态,解构了曾是该隐精神支柱的宗教信仰。该隐无法像以前那样带着一颗信靠、驯服的心敬拜在上帝面前信仰上帝的善,他被抛入无序且失衡的生存状态,如同一位独行者彳亍在世界的黑暗中。人类复杂晦暗的前路和神秘莫测的悲剧命运使该隐难以在宗教中寻求自己的精神方向,宗教与现实之间的断裂是造成该隐与这个世界对立的一个重要推力。当人类游离于上帝信条之外时必然会造成宗教价值观的崩塌以及人与他人、人与上帝的关系的破碎。
在小说的纵向的寓意层面上,盖瑞许解构上帝的历史话语并在此过程中重构上帝的倒置形象,使其形象急速矮化,降格为绝望和死亡。盖瑞许痛苦地看到自己置身于该隐与上帝、与世界冲突的阵营之中,面对的不是作为救赎者的上帝而是撒旦般的基督。被定义为恶魔的上帝不仅失去了创世之初的原初意义和拯救功能,而且这个世界所充斥的混沌和无序甚至罪恶恰恰就是上帝嗜血、贪婪的结果。这一切把盖瑞许抛入一个失衡的精神世界,陷入前所未有的自我分裂困境,在精神上无所依从。对现实世界的质疑、对上帝秩序的否定隐含着对上帝本身以及上帝创造的世界的蔑视与悖逆,本质上就是对宗教的抛弃与叛离。
根据《圣经·创世记》的记载,在献祭没有被上帝悦纳之后,“该隐就大大地发怒,变了脸色”[5]。该隐嫉妒亚伯的蒙恩,被心里积存的怒气和怨恨所辖制,充满了可怕的冲动,所以“该隐起来打他兄弟亚伯,把他杀了”[5]。该隐难以抑制的本能冲动带来了死亡,一时激愤之下失手杀死了他的兄弟。这不是预先的谋划,而是一种欲望本身的放纵,这种激烈的情绪波动正是因为他深信上帝、笃信宗教。该隐心中的恶魔是为了肯定而否定,为了建设而破坏,这是他在虔心信仰的上帝面前“欲求不得”的失落和愤怒。作为《圣经》中受到上帝惩罚的人类史上第一个杀人者,该隐被打上罪与恶的印记。
在小说的横向的叙事层面上,盖瑞许口中改述后的该隐被令人窒息的社会环境所吞没,无法在宗教维度上寻觅一条生命的真实出路,于是他径直走到了上帝的对立面,以极端的方式谴责社会的丑恶与上帝的罪恶。这正是一种信仰丢失之后的精神状态:抛离宗教信仰意味着深刻的精神创伤,心灵的无根状态使该隐表现得特别阴郁和绝望,淹没在极度的痛苦中,而痛苦的极致无疑便是死亡。对于濒临失控边缘的该隐而言,理智敌不过心中疯长的黑暗,挡不住失去精神方向的绝望。他的阴暗人性和破坏意志在分崩离析的环境里不可遏制地迸发出来,让他产生强烈的报复、反抗的欲望。以罪恶开始的事情,须以罪恶来支撑:该隐要以铲除生命的形式来表达对亚伯的谴责、对上帝的反抗,“好,我现在在听了”[1]154。然而,让人惊骇的是该隐用来表达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强烈否定和反抗的所谓的“听”的方式——“在他兄弟身上涂了蜜蜡”[1]154,然后直接对上帝讥讽地说:“嘿,上帝,你要肉吗?这里有!你要烤排骨、肉排、还是碎肉什么的吗?”[1]154荒谬铺陈在读者面前,空气里弥散的血腥和死亡的阴影让人目瞪口呆,呈现出与传统宗教精神完全相悖的暴力和残忍,该隐心中的野兽呼啸而出、涉血前行,在压抑中爆发出难以直视的罪恶:如同亚伯把那些肥羊和头生羔羊杀死作为祭品供奉给上帝那样,该隐把亚伯当作献祭的肉品供奉给了上帝。这段对暴力细致入微又置身事外的描写无限放大了该隐身上的非理性因素并将其发展到极致,其强烈的冲击力向读者扑面而来,令人毛骨悚然。从心理学上看,杀戮是在情绪的放纵和发泄下打破传统道德禁忌,可以宣泄对敌人的仇恨,产生愉悦感和仪式感。[9]该隐杀死亚伯并把他做成了献祭的肉品是在深思熟虑下进行的,发自理性的恶意与残忍,外化出他内心深处最隐蔽的想法:上帝的恶毒和亚伯的背弃破坏了世界的和谐,上帝已成为罪的集合,亚伯更是上帝在宗教的幌子下吸食这个世界的外在表征。亚伯是上帝所造且蒙恩于上帝,所以该隐就要以消灭亚伯生命的形式去打破这个世界——与其说该隐杀掉了一个具体的、真实的社会人亚伯,还不如说他毁掉的是上帝这个宗教象征;上帝是世界的创造者,将这个世界打破的实际效果就等于对上帝绝对统治的公开反抗。上帝的罪恶释放出该隐潜意识中的欲望与压力,为其恶魔性的迸发提供了可能和时机。出于对这个世界的愤怒,宗教坍塌后失去最基本精神方向的该隐要以杀戮抵制它的丑陋和罪恶,反抗上帝和既定的宗教秩序。该隐诉诸暴力反抗上帝的残酷和恶行,引发的只会是死亡,导致新的犯罪。但是小说展示暴力并不是单纯地为了呈现该隐把亚伯做成祭品的罪行。该隐杀死亚伯说明其个体的局限性以及罪的绝对性,但是这不同于简单的杀人放火:这不仅是社会性的犯罪,从更为重要的宗教角度分析,这体现了该隐对上帝意志的悖逆与反抗。该隐把亚伯当作献祭的肉品供奉给上帝,已将神性彻底丢弃的上帝对此的反馈是:“于是上帝叫他(该隐)穿上他的舞鞋。于是……你觉得如何?”[1]154上帝让该隐穿上“舞鞋”,这句话成为上帝欣然接受以亚伯的肉体作为献祭的褒奖和赞许,毫不掩饰地显示出上帝撒旦式的贪婪、残忍。上帝被定义成为恶魔,《圣经》所昭示和鼓吹的种种宗教美德荡然无存。上帝的真面目和宗教的本质给该隐的精神世界带来了颠覆性的影响,“吃这个世界吧……把这该死的世界整个吞掉”[1]155。释放压力的渴望越难以遏制,奔向毁灭的冲动就越强烈。该隐自我中心的破坏力量喷薄而出,带着对上帝的否定和对这个世界的厌弃,他选择了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去抵抗、破坏这个世界,“好酒,好肉,好上帝,我们吃吧”[1]155。人与空间迷幻纠结,杀机蛰伏的气息澎湃汹涌。此时的该隐既是叛逆的又是行动的,在黑暗力量的裹挟和压迫之下被卷入倾覆的深渊。该隐在反宗教的心理驱动下挥动屠刀,不惜以消灭亚伯生命的形式来对上帝进行报复和反抗,成为一个悲观绝望而又充满恶性的破坏者,一个不信仰、不服从上帝的典型。
在小说的纵向的寓意层面上,盖瑞许无法接受世界的无序与丑恶,所以举枪诛杀无辜同类,成为现代的该隐。盖瑞许把该隐诛弟的寓意扭曲、夸大,投射到几千年后的自己身上。这一方面解构了上帝的神话,否定了宗教的神圣,另一方面又承载起弑弟、杀人犯这些文化符号。通过把虔诚的奉神者该隐一步一步地倒置为一个从质疑到反抗宗教的叛逆者,盖瑞许解构了有意义的宗教秩序,为自己头脑中谋划已久的屠戮计划提供可解释的原因以及可接受的借口。这个世界的罪触发了盖瑞许心中的恶,所以盖瑞许要以自身的恶与世界的罪去争斗,揭开这个世界的本来“地狱”面目。可以说,正是由于盖瑞许对上帝和宗教信仰的质疑和否定,才造成他自身善的缺失和恶的爆发,才会抛弃和叛离上帝“以恶制恶”地用大开杀戒来释放灵魂深处那个信仰丧失的自我。更进一步说,盖瑞许的杀戮是他在宣告打破自我与世界的联结,反抗世界黑暗与宗教罪恶。盖瑞许的杀戮是在重复该隐的罪孽,这种行为必将使他被置于社会秩序之外,成为罪恶的又一代码。综观全文,不禁要问:是谁在导演这场可怕的悲剧?小说中盖瑞许说出的最后一句是:“好上帝,我们吃吧!”[1]155如果邪恶是这场悲剧的幕后导演,那么上帝无疑就是邪恶的化身。盖瑞许心中充斥着疯狂毁灭欲,在生存两个极端的张力中撕扯、对立。“盖瑞许低喃一句,再度扣动扳机。”[1]155至此,冲突并没有解决,整个故事却戛然而止。
在西方社会,该隐弑弟的故事可谓妇孺皆知,《圣经》形成的邪恶该隐传统一直为人们所接受。在《该隐站起来》这部短篇小说里,从题材、内容到结构都混杂拼贴了该隐与亚伯的故事,可谓是改头换面的《圣经》故事的现代版本。斯蒂芬·金改写了历史话语和权威典籍,颠覆了该隐与上帝的关系,创造了一个不同版本的“该隐”——虽然该隐和盖瑞许的杀人行为表面相似,但是他们的杀戮动机却截然不同,其内在精神的对立构成宗教价值观的错位,指涉完全不同的宗教态度。盖瑞许自言自语地对该隐传统形象的颠倒阐释是小说中最为精彩的部分。宗教、信仰这些宏大事项被具象为语言符号,所指意涵不断生成、变异,表述出完全逆向的概念,并释放出更多层面的话语指涉意义。盖瑞许的杀戮已非该隐弑弟这个宗教典故的原本意义指涉,它被解构为截然相反的意蕴指向。斯蒂芬·金重构宗教历史文本以适应新的文化语境,从宗教话语体系揭示了对传统宗教秩序的质疑,对上帝主宰一切的否定,在全新的文化观照下审视现代人对宗教的质疑、叛离和反抗。
许多文学作品实际上都是作家自身思想历程的投影与折射,所凸显的正是作家本人和一代人的经历和感受。T.S.艾略特(T. S. Eliot)曾说:“一个欧洲人可以不相信基督教信念的真实性, 然而他的言谈举止却都逃不出基督教文化的传统,并且必须依赖于那种文化才有意义。”[10]虽然斯蒂芬·金本人并不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不喜欢在作品中大谈宗教信仰的问题,但是长期耳濡目染,宗教文化氛围对他影响极大。主人公盖瑞许不过是斯蒂芬·金本人符号化的意识、具体化的感觉,这个人物浸染了斯蒂芬·金对宗教信仰的态度,指涉了其宗教意识和宗教观念的不同侧面。但是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斯蒂芬·金通过盖瑞许事件对宗教隐晦的批判不能简单地混同于作家本人对宗教信仰一劳永逸的抛弃:对人类存在的焦灼感与虚无感促使作家对宗教不断重新审视,以揭示纷杂语言下的人生真相,从宗教文化视角以一种超越意识去探索现代人的精神困境,以此来思考宗教在现代社会中的处境和选择,追问人与他人的关系、人与上帝的关系等终极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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