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福克纳对南方淑女神话的解构与重建

2018-04-11 04:06项丽丽
东岳论丛 2018年3期
关键词:淑女凯蒂福克纳

项丽丽

(山东财经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在美国南方社会传统的话语体系中,淑女神话的地位牢不可破,根深蒂固。白人女性被塑造成代表家庭美德、没有个人生命欲望的圣洁偶像,受到极端崇拜。神话白人女性不仅是南方社会的宗教信仰和种植园经济模式的需要,而且是南方社会种族奴隶制度的重要社会伦理基础。南北战争以后,南方奴隶制度和种植园经济受到毁灭性的打击,但失败不仅没有影响到南方人对淑女神话的迷恋,反而愈演愈烈。南方淑女神话不仅成为套在女性身上的精神枷锁,更成为维系南方社会这座“破裂之屋”屹立不倒的重要精神支柱。

作为现代主义小说史上“可以与乔伊斯、康拉德、伍尔芙、普鲁斯特和托马斯·曼同日而语的唯一一位美国小说家”①Frederick R.Karl,William Faulkner: American Writer,New York: Ballantine Books,1989,p.5.,福克纳对于南方社会的各种问题有着敏锐的洞察力,他对南方淑女神话给南方女性带来的巨大重压有着清醒的认识,对由此产生的社会弊端十分痛心,他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的一个重要主题就是解构并颠覆南方淑女神话,引导南方社会正视现实,走出传统的泥潭,勇敢面对未来。

由于南方社会传统保守势力的强大,以及福克纳在面对南方女性时爱恨交织的复杂心态,他表达这一主题的方式并非集中表现,而是十分巧妙地分散在几部作品之中,用一种“剥笋式”的、层层递进的方法逐步表达出来的;在审美上,则采取女性原则:“那是一种欲望,要去感觉骨头在伸展与分开,用某种自我产生的,由身体的抗议性的释放所孕育的活生生的东西”②[美]威廉·福克纳:《密西西比》,李文俊译,广州:花城出版社,2014年版,第21页。。通过分析福克纳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的核心作品(以《喧哗与骚动》《押沙龙,押沙龙!》为起止)中的女性形象及叙事逻辑,可以解析福克纳是如何以表现女性欲望来重建女性人之本质,以传统的受害者、本能的反叛者、女性本真意识的觉醒者三种女性形象的塑造,彻底解构并颠覆南方淑女神话,并为南方女性建立起新的女性文化认同。

一、南方淑女神话传统压制下的女性命运之反思

自十七世纪新教徒在北美大陆建立殖民地开始,美国南方社会以家庭为单位的种植园经济便形成了白人男子天然的统治地位,并由此演化成典型的南方家庭罗曼司,其特点之一,就是强调家庭中父亲的主导地位,他们富有绅士风度,勇敢而高尚;母亲则扮演着如圣母一般纯洁、没有欲望而且坚忍的完美女性形象,南方的淑女神话由此产生,并在十九世纪中期开始走向极端。导致南方淑女神话生成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南方社会是在种族划分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白人统治者坚信自己出身高贵,天生具有统治地位,白人至上、血统纯正的思想根深蒂固,而白人女性的纯洁则是种族血液纯正的唯一保证,因此,女性的纯洁和名誉就成为南方社会父权制度的基石,不容侵犯。

美国南北战争后,奴隶制度的废除使种植园经济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南方社会几乎瘫痪,陷入艰难的生存困境。但是,内战的失败非但没有引起南方人对种族制度弊端和罪恶的反思,反而唤起了他们怀念旧南方美好生活的浪漫情结,促使他们不断强化贵族神话和淑女神话,以图建立起强大的心理防御机制,将自己包裹在虚幻的优越感之中,与北方对抗。而吊诡之处在于,女性在被神话、被崇拜的同时,又被看作是多种罪恶的渊薮。追根溯源,这一切源于南方的宗教传统。南方地区一向被称为美国的“圣经地带”①肖明翰:《威廉·福克纳研》,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7年版,第114页。,以加尔文教为核心的清教文化在思想上占据绝对的统治地位。在《圣经》神话中,夏娃受到蛇的诱惑,犯下罪恶,造成人类永久地失去了伊甸园,开始了苦难的生活,因此女性被看作是祸水、罪恶之源。

其实不论是对女性神圣化还是妖魔化,女性的身份与形象都是由男性话语构建而成的,都是男性话语霸权的体现。在南方社会,女性在无论在社会环境还是家庭生活中都处于从属地位,是男人的附属品,男尊女卑思想根深蒂固。女性被粗暴地剥夺了话语权,处于失语状态,她们只能被动地接受男权社会分配给她们的生活角色,恪守妇道,压制自然欲望与生活情感,变成了一尊尊被抽去生命意识的、冷冰冰的象征传统的纪念碑。福克纳创作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几本短篇小说,就充分揭露了南方淑女神话重压下南方女性的不幸命运。

福克纳创作于1930年的短篇小说《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其主人公爱米丽小姐就是福克纳早期塑造的一位代表南方淑女神话的纪念碑式人物。爱米丽小姐是南方名门格里尔生家族的最后一位传人,年轻的爱米丽由于父亲的粗暴干涉,一直与爱情无缘。父亲去世后,从北方来的筑路工荷默·伯隆闯入了她的情感世界,两人即将步入婚姻的殿堂,这在小镇上掀起了轩然大波。浸礼教会的牧师上门劝说无效后,小镇居民写信求助于爱米丽的远方亲戚,在两位堂妹的上门干预下,爱米丽的婚事无疾而终。四十年后,当爱米丽去世时,小镇居民在她深锁的房间里发现了荷默·伯隆的干尸。

故事并不复杂,情节却十分曲折,中国传统书画“留白”式的写作手法让小说生发出无尽的阐释空间,强烈地激发着读者的想象力,也使爱米丽的悲剧形象产生了惊心动魄的艺术效果。小说以小镇居民的视角,用近乎零度写作的平静语气,娓娓道来。然而在作者不动声色的平静背后,几个具有强烈的对比色彩的情节却传达出一种浓浓的悲凉:年轻时的爱米丽小姐“身段苗条,穿着白衣”②[美]威廉·福克纳:《福克纳短篇小说集》,陶洁、李文俊等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15年版,第32页,第30页,第36页。,然而多年之后,当爱米丽再出现在大家面前时,“她看上去像长久泡在死水中的一具死尸,肿胀发白”③[美]威廉·福克纳:《福克纳短篇小说集》,陶洁、李文俊等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15年版,第32页,第30页,第36页。;小镇居民干涉爱米丽小姐的婚姻时,态度决绝,即使当爱米丽去药店买鼠药,大家均认为“她要自杀了”④[美]威廉·福克纳:《福克纳短篇小说集》,陶洁、李文俊等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15年版,第32页,第30页,第36页。,这是再好也不过的事情;但是当爱米丽小姐去世后,居民们反而郑重其事地集体参加她的葬礼,老人们甚至穿上联邦军礼服,以示敬意……这表明,导致爱米丽与小镇居民之间激烈冲突的,不是她的婚姻是否幸福,而是作为南方传统的象征,爱米丽小姐的淑女身份是否受到影响的问题。

在个人幸福与南方传统尊严与荣誉的对抗中,爱米丽小姐选择了妥协,选择了维护“淑女”身份,她用自己的青春献祭南方,从而与小镇居民达成和解——她用砒霜毒死了情人荷默,杀死了自己的感情与欲望,变成了一座冷冰冰、象征传统的纪念碑,以满足小镇居民对旧南方昔日荣耀的美好想象。

南方社会对淑女神话的疯狂迷恋在福克纳《干旱的九月》这篇小说中表现得更加充分。小说写于1931年,白人老处女明妮·库柏年轻时举止轻佻、爱出风头,有失淑女风范,所以一直没有男子倾心于她,及至人老珠黄,成为了本地人的笑柄。苦闷失落的明妮陷入了病态的性幻想,声称黑人威尔·梅也斯强奸了自己。以麦克兰登为首的暴徒们仅凭流言,就残忍地杀死了这个无辜的黑人。作者以“六十二天无雨”“干旱的、灼热的九月”⑤[美]威廉·福克纳:《干旱的九月》,陈茜译,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138页。等令人焦灼的自然环境象征小镇居民的狂躁心态,他们如同古希腊神话中的狄奥尼索斯一样,具有悲剧的双重性,兼具施虐者与受虐者两种身份:作为贫民,他们是社会边缘人物,生活的重压、身心的焦虑,使他们处于崩溃的边缘;作为暴徒,他们又是淑女神话的自觉的捍卫者,对处于社会底层的黑人恣意施虐。小说中的明妮小姐在威尔·梅也斯被残杀之后,自己也变成了疯子;暴徒麦克兰登杀人后,不仅虐妻而且自虐,这充分说淑女神话并非只是南方女性的悲剧,而且是整个南方社会的悲剧。

在淑女神话的重压之下,尊贵的母亲形象也发生了异变。《喧哗与骚动》中,“康普生太太自私冷酷,无病呻吟,总感到自己受气吃亏,实际是她在拖累、折磨全家人。她念念不忘南方大家闺秀的身份,以至仅仅成了一种‘身份’的化身,而完全不具有作为母亲与妻子应有的温情,家里没有一个人能从她那里得到爱与温暖”①[美]威廉·福克纳:《喧哗与躁动》,李文俊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70页。。《八月之光》中,乔·克里斯默斯的养母麦克伊琴夫人,“一个善于忍耐、精疲力竭的可怜动物,浑身没有性别的任何标志……她被那个冷酷无情、顽固偏执的人阴险地宰割和摧毁,虽然莫名奇妙地幸存了下来,但被他执拗地敲打,变得纤细柔顺,如同可以扭曲变形的金属薄片,剥落得衰败涂地,心灰意冷,微弱苍白,好像一撮死灰”②[美]威廉·福克纳:《八月之光》,蓝仁哲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115页。。克里斯默斯的外祖母汉斯夫人由于畏惧丈夫,在女儿即将临盆时,也不敢请人为其接生,眼睁睁看着女儿难产死去,刚出生不久的外孙也被人抱走,其冷漠与麻木不能不令人痛恨。她们都和《押沙龙,押沙龙!》中从小失去母亲在孤独与寂寞中度过一生的罗莎·科斯菲尔德一样,是游荡在南方社会的鬼魂。

这些女性形象,默默活在世俗枷锁之下,没有一点声音,拥有的只是类同于行尸走肉的躯壳和深深压抑在内心的一点点对自由的渴望和幻想。《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中那个令人惊悚的意象——荷默呈拥抱状的干尸和枕头上爱米丽的一缕铁灰色的头发,就深刻表露了福克纳对南方淑女神话的批判态度。福克纳献给爱米丽小姐的那一枝玫瑰,含蕴了他无限的“哀其不幸,怒气不争”的痛惜之情。

二、南方淑女神话的“剥笋式”解构

美国评论家罗伯特·潘·沃伦认为福克纳的主要成就在于阐明了南方和南方人的真实情况,即长久以来他们处于“自身经历的失语状态”,并且不得不面对动荡不安的处境,指出如果不是福克纳运用了创作技巧,“这些问题就不会昭然于天下”③[美]埃里克·桑德奎斯特:《福克纳:破裂之屋》,隋刚等译,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6页。。所谓的“自身经历的失语状态”,说明了南方人不愿面对社会现实,对造成自身生存困境的社会原因缺乏足够的认知。有人认为现代主义作家和其故乡之间的关系总是处于一种紧张状态,这是因为“现代主义艺术的核心就在于敢于直面生活的肮脏、贪婪、丑陋、自私、卑鄙、贫困、恐怖和艰难,并且能够在其中找到最重要的体验和教训”④[美]丹尼尔·J·辛格:《威廉·福克纳:成为一个现代主义者》,王东兴译,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20页。。福克纳的小说一直在向南方人陈述这样一个最基本的事实:女人是一种有着自身欲望的生命体。这是南方一直不敢也不愿面对的问题。

其实早在建立“约克纳帕塔法”王国之前,福克纳对南方女性在文化传统重压下灵魂深处的躁动早就有所揭示。在《坟墓里的旗帜》中,娜西莎表面俨然是一个标准的南方淑女形象,但是她的内心深处却远非如其外表一样纯洁,她表面对银行职员拜伦·斯诺普斯写给她的那些下流无耻的匿名信件十分厌恶,但是却不舍得扔掉,并且眼巴巴地期望再次收到它们。福克纳敢于写出娜西莎内心深处的隐秘欲望,说明他对一尘不染、纯洁无瑕的南方淑女形象的真实性已然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开始有意识地去解构这个荒谬的世界。

从《喧哗与骚动》开始,福克纳用连续三部长篇小说,对南方淑女神话进行层层递进的“剥笋式”解构。福克纳塑造了一系列南方淑女神话的本能反叛者形象,她们代表了生命本能的强大意志。《喧哗与骚动》中的凯蒂·康普生生于一个日渐败落的贵族之家,母爱的缺失给聪明而敏感的凯蒂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她在小小年龄就表现出了叛逆的性格,坚持男孩子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对于母亲要她做一个淑女的告诫置若罔闻。尽管叛逆,凯蒂却生性善良、富有同情心,她如母亲般无微不至地照顾白痴弟弟班吉,同情多愁善感的哥哥昆丁,对昆丁内心的痛苦感同身受,甚至愿意为他放弃自己的生命。当然,她对弟弟杰生的自私自利深恶痛绝。这一切都是凯蒂天性的自然流露,是一种本能的生命意识。凯蒂刚刚成长为少女,便受人诱惑失去了童贞,而她毫不在乎,“她根本不认为贞操有什么价值,那一层薄薄的皮膜,在她心目中,连手指甲边皮肤上的一丝倒刺都不如”⑤[美]威廉·福克纳:《喧哗与躁动》,李文俊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330页。。以此来表达她对南方淑女风范的挑战。因为怀孕,她被迫嫁给了一个她不爱的男人;被抛弃后,沦落为妓女,走上了彻底堕落的道路,最后成为巴黎一名纳粹军官的情妇。

福克纳在塑造凯蒂这个美丽而又悲惨的叛逆形象时内心充满了矛盾冲突。据其自述,他先是以凯蒂白痴弟弟班吉的视角叙述故事,觉得不满意,又先后从其他两个兄弟昆丁、杰生的角度各写了一遍,仍觉意犹未尽,又以全知视角,以黑人保姆迪尔西为主线写出了小说的第四部分,直到小说出版十五年以后,福克纳还以《附录》的形式又做了补充,才算最终了却心愿。在小说中,凯蒂虽然是中心人物,但却始终隐藏在幕后,是一个被陈述的对象,是一个影子,这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福克纳的矛盾心态。直到《圣殿》出版,这个代表南方淑女形象叛逆者的影子才从幕后走到舞台中央的聚光灯下。

西蒙·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指出,少女在生长过程中发现生命与性的骚动时,人们却要求她洁身自好,晶莹如玉。在自然成长受到压制的情况下,没有一个“好女孩”能够摆脱“坏念头”①[法]西蒙·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6页。。《圣殿》中的谭波儿·屈莱克是个十八岁的女大学生,出生于南方一个法官家庭,其父屈莱克法官和他的四个儿子把家庭荣耀看得重于一切,为了家庭声誉,他们按照南方社会的淑女规范来要求束缚谭波儿,禁止她同男孩子交往,这反倒激起了谭波儿的逆反心理。在大学校园里,她毫无顾忌地同男生厮混,甚至晚上也溜出校园到镇上约会。谭波儿在与男友高温去犯罪分子集聚地——老法国人湾买酒的过程中发生车祸,高温抛下谭波儿,独自一人离开了这个危险的地方。谭波儿既恐惧又感觉刺激,甚至有意识地做出一些卖弄风骚的挑逗行为,最终被犯罪分子“金鱼眼”用玉米芯强暴。

谭波儿这个人物形象评论界历来争议很大。美国评论家俄康纳认为《圣殿》描写了“性欲的罪恶”,集中反映“在这个社会中,性只是一种欲望,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只是一种不道德结合而已”②[美]威廉·范·俄康纳:《美国现代七大小说家》,张爱玲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66页。。而奥唐纳则认为谭波儿是“堕落而尚未被玷污的女性”,是“现代精神的暗中同盟者”,她的行为说明“南方女性已堕落得无可救药”③李文俊:《福克纳的神话》,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10页。。就单部作品而言,这固然不无道理,但是当我们把《喧哗与骚动》与《圣殿》这两部作品联系起来,就不难发现,《圣殿》是福克纳解构南方社会淑女崇拜主题的进一步深化。在《喧哗与骚动》中,凯蒂的处女之躯系全家重负于一身,她是昆丁重温家族荣耀的最后一丝希望,是杰生实现个人野心的最大一笔赌注,是班吉感知世间脆弱的人性温暖的唯一来源。可悲之处在于:“童贞这个观念是男人而不是女人设想出来的”,“因为对女孩来说,童贞不童贞关系倒不大”④[美]威廉·福克纳:《喧哗与躁动》,李文俊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83页。,贞洁的意义都是社会强加给女性的,并不是女性自身的生命需求。如果说凯蒂的叛逆行为是对淑女身份的逃避,还有一些被动性,那么《圣殿》中的谭波儿无疑更加放任。在老法国人湾,她不停地祈求他人帮助,并告诫自己要离开,却从没付诸行动。她在私酒贩子中穿来穿去,在就寝时当着男人的面脱掉外衣,在脸上涂脂抹粉……这些举动,都是在刻意展示自己,以求引起注意。当“金鱼眼”在床前抚摸她时,她居然既恐惧又渴望。在芭莉小姐的妓院,谭波儿不仅酗酒,而且滥情。在小说结尾的法庭审判场景中,她更是假装单纯,当庭作伪证,导致“金鱼眼”被处死。尽管谭波儿放荡行为中还带有些许天真,但无疑已经彻底走向了南方淑女形象的反面。

福克纳关于女性欲望最大胆的描写出现在《八月之光》中,在这篇小说中,福克纳深入人物的内心世界,直接揭示女性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欲望。乔安娜·伯顿是一个中年女性,祖父和父亲都是极端废奴主义者。她长期独居在大宅中,从事帮助黑人的事务。多年的独居使乔安娜的女性本能受到压抑,直到遇到乔·克里斯默斯,一个至死都没有弄明白自己是一个白人还是黑人的身份不明者。与乔·克里斯默斯的相识彻底唤醒了乔安娜的生命本能,释放出惊人的欲望能量。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她始终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如饥似渴地弥补岁月无可挽回所带来的真实绝望,宁愿自己的灵魂永远沉入地狱。

在福克纳笔下,乔安娜的性格呈现出双重分裂状态。首先,她是一个废奴主义者,但她却看不起黑人,在乔安娜看来,黑人不是人而是物,是上帝的一个诅咒;在她与克里斯默斯放浪形骸之时,不停地喊着“黑人!黑人!黑人!”⑤[美]威廉·福克纳:《八月之光》,蓝仁哲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182页。,由于克里斯默斯的黑人身份而使乔安娜产生的罪恶感,反而更加刺激了她的欲望。其次,表面上的乔安娜刻板、冷漠、沉静、克制,但内心深处却是一个欲望的恶魔,是疯狂的黑暗之女,即使面对自己一向憎恶黑人,依然无法抑制肉体强烈的渴望。因此,她与“黑白人”克里斯默斯一样,始终难以在严重撕裂的人格结构中找到一个真实的自我,最终死于克里斯默斯的剃刀之下,就是这种分裂人格所导致的必然结果。

正如前面曾经指出的,南方女性问题的关键还是种族矛盾,只有将这一问题放置在种族层面上才能显示其悲剧的深刻性。福克纳直到创作《八月之光》后,才真正将种族问题引入作品之中,他通过克里斯默斯这个“黑白人”形象,以及他与乔安娜的肉体结合,在黑、白两个种族之间建立起了血缘联系,用这种方式来打破南方社会的种族禁忌,但福克纳还是有所保留,把乔安娜这一角色安排为北方白人女性,显示了他作为一个南方人的矛盾心态。尽管如此,福克纳对于涌动在南方女性身上的生命欲望的大胆揭示,仍然不断冲击着南方世俗观念的道德底线,从影子形象——纯真善良但却最终堕落的美丽女孩凯蒂·康普生,到现实人物——轻浮、放荡的谭波儿·屈莱克,再到灵魂深处——淑女面具下欲望的囚徒乔安娜·伯顿,南方社会的淑女神话一步步走向瓦解。

三、南方淑女神话的理想重建

埃里克·桑德奎斯特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南方社会的困境在于“南方无法用一种具有强大说服力的方式将过去的梦想融入到惨淡的现实中来”①[美]埃里克·桑德奎斯特:《福克纳:破裂之屋》,隋刚等译,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6页。。在福克纳心中,这个“过去的梦想”是内战前种植园阶级留给后来南方人的,是一种不真实的和充满神话色彩的文化认同,正是这种不真实的文化认同为南方带来了内战的灾难,使南方堕入了致命的种族主义和贫困的陷阱中而不能自拔。福克纳之所以用小说为武器从揭露到批判,激烈抨击南方淑女神话,目的就在于打破南方人沉溺传统的梦幻心态,正视现实,甩掉传统的包袱,并在此基础上建立一种符合现代精神的新的文化认同来取代它。

很显然,福克纳对于南方淑女神话的解构与重建也正是遵循了这一创作思路。福克纳中后期作品中的女性人物,比如《八月之光》中的莉娜·格雷夫和《押沙龙,押沙龙!》中的朱迪丝·萨德本逐渐显露出自然人性和自立人格,她们是女性本真意识的觉醒者,与前期作品中的女性倍受压抑、甘于堕落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八月之光》中的莉娜·格雷夫就是福克纳倾力塑造的、至纯至真的女性形象。莉娜·格雷夫与生性活泼、但却毫无责任感的青年卢卡斯·伯奇相识,并怀有了身孕。伯奇一走了之再无音信,莉娜孤身一人踏上了寻亲之路。经过四个月的长途跋涉,来到了杰弗生镇。此时,“黑白人”乔·克里斯默斯杀死了同居三年的女友乔安娜·伯顿,自己也被当地居民残忍地肢解。克里斯默斯罪恶生命的结束之际,也正是莉娜所代表的南方重生的新生命呱呱坠地之时。尽管昔日恋人卢卡斯·伯奇又一次逃避责任,跳窗逃跑,莉娜却收获了工头拜伦·邦奇的爱情。南方八月天空之中的漫天霞光象征了南方社会的美好明天。

在福克纳看来,莉娜身上所具有的出水芙蓉般的自然人性的光辉带有“一种内心澄明的安详与平静,一种不带理智的超脱”②[美]威廉·福克纳:《八月之光》,蓝仁哲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12页,第7页。。莉娜出生在一个偏僻的乡村,古朴封闭的生活环境使她远离现代社会的喧嚣,从而较完整地保持了人类初生时的天真本性。作者不厌其烦地反复描写莉娜的衣着服饰:“褪色的蓝布裙”“褪色的遮阳帽”“没有式样的褪色蓝布衫”③[美]威廉·福克纳:《八月之光》,蓝仁哲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12页,第7页。,并且强调了褪色是因为风吹日晒,而非洗涤所致,其中暗含深刻的寓意,因为蓝色是天空的颜色,只有这种颜色才能配得上莱娜性格中的至真、至纯、至善之美。这种自然纯真的天性使莉娜与周围环境浑然一体、亲密无间,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也化为无形,如清风明月般纯净。莉娜在路上碰到阿姆斯特德的马车经过,她只是瞥了阿姆斯特德一眼,便在远处停下来,简单的一瞥,莉娜便确立了信任感,相信他的马车会搭自己一程。骡马似乎也与莉娜心有灵犀,脚步轻快得让阿姆斯特德自己也觉得奇怪。阿姆斯特德太太不仅同意莉娜留宿家中,甚至还将自己辛苦攒下的体己钱也赠与莉娜。莉娜的纯真友善感化了周围许多异化的灵魂:家具经销商莉娜身上感到了人生的意义;拜伦·邦奇不再沉迷于幻想,开始积极承担责任,捍卫社会正义;消极度日的牧师海托华洗心革面,不惜牺牲自己的名誉挽救乔·克里斯默斯。莉娜与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之间的和谐融洽,反衬着凯蒂、谭波儿等“南方淑女们”与家庭、社会环境之间激烈的矛盾和冲突,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自然人性的可贵及南方淑女神话的荒谬。

相比莉娜形象的令人可亲,《押沙龙,押沙龙!》中的朱迪丝·萨德本则是一个令人可敬的南方女性,正是通过朱迪丝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福克纳完成了他对南方种族主义壁垒的最艰难的超越——让一个白人贵族女性爱上了一个具有黑人血统的混血儿,这对于福克纳所生活于其中的、种族隔离主义甚嚣尘上的南方社会而言,无疑是一个石破天惊的壮举。朱迪丝是杰弗生镇最大种植园主托马斯·萨德本的女儿,与萨德本前妻之子、有着八分之一黑人血统的查尔斯·邦相识并相爱。朱迪丝与邦的爱情受到父亲和哥哥的阻挠。为了阻止邦进入庄园与朱迪丝相见,亨利枪杀了自己的这位同父异母的兄弟。邦死去后,朱迪丝千方百计找到邦与情妇所生的儿子埃蒂尼,并将其抚养成人。后来埃蒂尼感染了致命的传染病,朱迪丝不顾个人安危,细心照料,自己却不幸染病身亡。

朱迪丝是一位有着强大内心力量的女性,她总是能用一种平静的心态直面人生的苦难,从不逃避生活,具有惊人的克制能力。她的人生哲学就是“如果我能够快乐,我将去获取它,如果我心必须受苦,我也能忍受”④[美]威廉·福克纳:《押沙龙,押沙龙!》,李文俊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版,第169页,第212页。。朱迪丝的性格更多是遗传其父萨德本,小的时候即是一位“假小子”。南北战争期间,朱迪丝换下平日里的精致服饰,穿一身印花棉布,不仅把种植园管理得井井有条,而且还悉心照料掉队的士兵。她对查尔斯·邦的爱情也是始终如一,执着追求,深沉而且纯粹。查尔斯·邦被枪杀之后,朱迪丝震惊之余,迅速冷静下来,不动声色地命令下人准备晚饭,并打制一口棺材,邦赠给她的那个带有相片的金属盒随便地挂在身侧,好像完全被遗忘了,“她的脸绝对平静”⑤[美]威廉·福克纳:《押沙龙,押沙龙!》,李文俊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版,第169页,第212页。,直到见到父亲萨德本,她的泪水才汹涌流出。在朱迪丝身上,已经彻底摆脱了南方淑女固有的那种虚伪做派,展现出十分强大的自我意志。也许在福克纳看来,这才是真正的淑女应该具备的品德与素质。

至此,福克纳倾力塑造的南方新淑女形象终于呼之欲出,他笔下的这些找到了自我、活起来了的女性,有能力,有道德,不虚伪,不幻想,具有感化世人的能量,有着似乎不是来自现实,而是来自远古的圣洁。从她们身上,福克纳找回了南方女性曾经失去的生命本真。

四、南方贵族神话的最终瓦解

一个值得让人特别关注的现象就是,在福克纳笔下的女性形象都具有男性化的特征,而男性却似乎都表现出某种女性化倾向。比如《喧哗与骚动》中的凯蒂与昆丁,《押沙龙,押沙龙!》中的朱迪丝与亨利,这种男女性别的错位反映出南方社会一个残酷的现实,那就是作为南方贵族神话的另外一个重要支柱——南方骑士神话,在残酷的社会现实面前已经土崩瓦解。南方骑士神话的承载者沙陀里斯们,面对斯诺普斯主义者横行于世,他们无力反抗,只能把恢复昔日荣耀的梦想投射在女性身上,昆丁对凯蒂,亨利对朱迪丝的乱伦情结,都是这种心理欲望投射的具体反映。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福克纳对于女性作为反叛者、觉醒者、行动者形象的塑造,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对男性主体侏儒化的一种反讽。在《喧哗与骚动》中,凯蒂失身于达尔顿,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达尔顿是一个退伍兵,身体强壮而有力。而对于昆丁的性格懦弱、毫无行动力,凯蒂也是心知肚明,他的乱伦情结只存在于他的幻想之中,而不是表现在行动上。在《圣殿》中,谭波儿面对被强暴的危险时竟称呼“金鱼眼”为爹爹,她幻想能够帮助她抵挡被强暴恐惧念头的分别是“小男孩”“白色的尸体”“四五十岁的白人教师”,甚至是“白人老头”②[美]威廉·福克纳:《圣殿》,陶洁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15年版,第172-173页。,在谭波儿心目中,南方男人的形象就是如此软弱,已经支撑不起她对男人的想象。她的被强暴实际上就是对南方社会男性主体性缺失的一种控诉,在审判戈德温的法庭上,谭波儿一脸木然地作了伪证,在她眼中,南方男人都是一丘之貉,谁被处死对她而言都无关紧要。

在福克纳笔下,男人大多都是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无论是《喧哗与骚动》中的老康普生将军、昆丁,还是《圣殿》中的霍拉斯,甚至连《熊》中的艾萨克最终也选择了回避现实,隐居森林中,更不用说那些白痴如班吉等,他们已褪化为软体动物一类的形象,被剥离了人性,只能对外界保持最基本的感官反应。

由此看来,南方淑女神话所承载的就是南方社会传统失落之痛的几乎全部的重量,是南方各种社会矛盾的综合体,这是南方女性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也正是由于这些原因,我们才能真正理解这些背负在南方女性身上的精神寄托有多荒谬,就如福克纳自己所描绘的,如同“一个大千世界的微缩复制圆球模型被顶在在一头受过训练的海豹头上”③[美]埃里克·桑德奎斯特:《福克纳:破裂之屋》,隋刚等译,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21页。。也才能明白他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对南方社会的价值有多么重要,可以说,南方淑女神话的瓦解事实上已经宣告了南方贵族神话的终结。

结 语

重新审视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创作,便不难发现其宏大的作品结构和清晰的叙事逻辑。福克纳对于南方淑女神话的解构与重建,是一个“剥笋式”的层层推进的过程,其匠心独具的结构安排可以这样描述: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的开山之作是《喧哗与骚动》,整篇小说围绕着“一个裤子上溅满泥点的小女孩在梨树上偷窥奶奶葬礼”这一中心意象展开。福克纳本人曾一再强调这个意象是整篇小说的核心。这是一个充满象征意义的意象,小女孩凯蒂裤子上的污点隐喻着那与生俱来的女性原罪,暗示了这个本性天真烂漫的美丽小女孩此后的坎坷命运。福克纳在他的世系小说中给出了小女孩两种人生可能,一种是像艾米丽和明妮一样成长为代表传统的南方淑女,其结局是化为南方的纪念碑,成为南方的鬼魂。另一种就是小女孩自己的选择,凭借其生命的欲望本能,走上了一条南方淑女神话的叛逆之路:从谭波儿被一个“黑白人”——“金鱼眼”象征性地强暴,到乔安娜与一个“黑白人”克里斯默斯的肉体结合,再到朱迪丝爱上了一个具有黑人血统的混血儿,福克纳不仅颠覆了南方淑女神话,而且最终完成了对种族主义的超越,她们都是这个小女孩凯蒂形象的反复言说。如果说小女孩凯蒂只是一个影子的话,那么谭波儿、乔安娜和朱迪丝可以看作是凯蒂在现实生活中的化身,此三者似乎又暗合了弗洛伊德的“自我”、“本我”和“超我”的三重人格结构。而且,从年龄结构上来说,凯蒂、谭波儿、乔安娜分别对应了少年、青年和中年女性三个年龄阶段。这几篇小说之间存在着明显的互文关系,显然经过作者深思熟虑,有意而为之。

众所周知,南方淑女神话的核心意义就在于它是南方种族主义的最后一道防线,突破了这道防线,南方种族主义就失去了它最后的栖居之地。解构的目的在于重建,莉娜闪烁着古老人性光辉的自然人性和朱迪丝敢爱敢恨、直面生活、勇于担当的具有现代女性意识的自立人格,为南方女性指明了走向未来之路。

猜你喜欢
淑女凯蒂福克纳
做淑女好难
快乐的小淑女
凯蒂与星夜——凡·高作品之旅
祝你新年快乐
凯蒂游伦敦
凯蒂游苏格兰
没见到他
凯蒂的伦敦圣诞节
威廉·福克纳的《熊》
瓮底的世界——试论福克纳小说中的瓮及相关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