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生产理论视野中的历史街区更新

2018-04-11 04:06朱昭霖王庆歌
东岳论丛 2018年3期
关键词:杨梅居民历史

朱昭霖,王庆歌

(1.国家行政学院,北京 100089;2.南京大学,江苏 南京 210093)

20世纪之前,人们青睐时间远远多于空间,“空间被看作是死亡的、固定的、非辩证的、不动的。相反,时间代表了富足、丰饶、生命和辩证”①[法]福柯著:《权力的眼睛——福柯访谈录》,严锋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06页。。直到以亨利·列斐伏尔、大卫·哈维和爱德华·索亚等人为代表的新马克思主义空间思想家们提出了社会空间概念和空间生产理论之后,人们才深刻地理解空间及空间的生产。空间生产的理论视角为我们分析历史街区及其更新提供了新的思路。

一、空间生产理论的分析视角

社会属性的回归,使空间的内涵更为清晰和丰富。以往学者大都从物质和精神两个向度思考空间问题,列斐伏尔在充分理解空间的社会性的基础上,提出了“空间的三元辩证法”,即空间具有物质、精神和社会三重属性,是物质空间、精神空间与社会空间的辩证统一。物质空间即传统观点对空间的理解,是一切人类活动得以展开的介质和场所;精神空间是符号化和概念化的空间,凝聚着人类的记忆与文化;而社会空间则是对前两者的超越与融合,是人们日常生活于其中的空间。“社会空间”的提出,使人们将对空间的思考寓于日复一日和正在进行的日常生活及社会交往之中。物质空间、精神空间和社会空间的辩证统一,才真正阐释了“空间”的完整性。

空间的三元辩证属性来源于空间的生产实践。正如列斐伏尔宣称的那样,“我们已经由空间中的生产(production in space)转向空间本身的生产(production of space)”*[法]列斐伏尔:《空间:社会产物与使用价值》,包亚明主编:《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8页。。前者意味着空间只为生产活动提供场所,而后者强调,空间本身被作为生产资料投入到生产活动中,继而又转化为被生产出来的空间产品,同时,这一空间生产的过程也在生产着相应的社会关系与精神文化。

如火如荼的空间生产实践,可以使空间焕然一新、生机盎然,也可能使空间成为罪恶的渊薮。“城市化从来都是吸收剩余资本和剩余劳动力的关键手段”*[美]哈维:《叛逆的城市:从城市权利到城市革命》,叶齐茂、倪晓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43页,第4页。,当空间生产被资本所主宰,“城市空间的每一个角落都被充分利用来作为商品开发……成为谋求利润的场所”*唐旭昌,大卫:《哈维城市空间思想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01页。。在资本逐利性和增殖性的驱动下,各种大型的房地产项目、商业设施、娱乐设施的兴建都在不断生产着新的有利于资本的社会关系和空间形态,而对普通居民的城市利益视而不见。

除了资本,权力和阶级也是主导城市空间生产的重要力量。建筑空间总是与经济、政治或制度紧密地交织在一起,被深深地打上了权力的烙印。在空间生产中,相关集团和组织总是利用自身所拥有的资本优势和政治优势,优先考虑自己的利益和观念,来改变城市土地的利用方式*刘珊,吕拉昌,黄茹等:《城市空间生产的嬗变——从空间生产到关系生产》,《城市发展研究》,2013年第9期。。空间生产不仅受到正式权力的支配,如政府的宏观调控和政策规制,也会受到非正式权力如话语霸权及意识形态的影响,如维护城市增长联盟利益的霸权规划。阶级也是影响空间生产的重要动力,卡斯特尔认为,城市是社会阶级之间利益和观念冲突的动态过程的体现,而城市空间是服务于社会阶级之间操控和反操控的一个物质机制*Alexander R.Cuthbert,ed.Designing Cities:Critical Reading in Urban Design.Oxford:Blackwell Publishing,2003:p.251-271.。中上层阶级通过占据高档、舒适以及封闭的空间来展示其社会地位和阶层身份,而劳动者和低收入群体则因其阶级资源的限制而被迫蛰居于边缘和劣势空间,尤其是旧城改造中的“绅士化”现象实质上就是阶级关系主导下的空间变迁,动态地展示了阶级在城市空间生产中的支配作用。

由资本、权力和阶级主导的空间生产导致了不正义的空间结构与社会变迁。面对空间隔离、社会分层、弱势群体边缘化等不公正现象,空间正义的价值追求呼之欲出。“空间正义”超越了原有的仅从分配角度探讨正义的传统路径,而将注意力更多地放在社会结构的不平等和不公正上,从讨论结果转向追寻根源,从而在承认平等、宣称权利、尊重差异、推崇多元和呼吁合作中寻求正义的空间生产。而城市权利正是实现空间正义的重要武器,“城市权利远超出我们所说的获得城市资源的个人的或群体的权利,而是一种按照我们的期望改变和改造城市的权利”⑥[美]哈维:《叛逆的城市:从城市权利到城市革命》,叶齐茂、倪晓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43页,第4页。,宣称城市权利,不仅仅意味着城市居民有权获得城市资源和享受基本城市公共服务,而且意味着城市居民有权公开公正地参与城市空间生产的过程,不受强加的各种形式的空间隔离或限制,能够根据自己的意愿和需要真正地参与城市更新。面对权力、资本和阶级的强大力量,城市权利的实现必须依靠集体力量,而面对形形色色、性质各异的城市主体,集体行动意味着合作。由此,笔者通过“空间生产—空间正义—城市权利—多元合作行动”的逻辑来构建空间生产理论的分析视角,以解读历史街区及其空间生产过程。

二、历史街区的空间生产

作为一种空间生产过程,历史街区的更新实际上是对空间资源及利益进行再生产与再分配的过程,并在这一过程中重构了街区的建筑形态、空间格局、文化氛围与社会关系结构。历史街区更新充满了不同主体之间的价值、权力和利益冲突,也面临着空间生产与再分配不正义的困局。

1、历史街区的空间属性与本质

历史街区具有物质、精神和社会三重属性,是物质空间、精神空间和社会空间的辩证统一。首先,历史街区表现为一种显而易见的物质空间或自然环境,如古建筑、老街巷。同时,历史街区不同于一般的空间形态,具有突出的精神性或文化性,隐藏在历史街区背后、记录着城市变迁和展现着地方风貌的历史文化是历史街区精神空间的重要内容。而社会空间承载着历史街区正在进行的以日常生活和社会交往为中心的社会实践,是对历史街区物质空间和精神空间的融合与超越。没有了社会空间的日常生活与社会交往活动,历史街区如同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会丧失来自于生活本身的生机与活力。

历史街区在本质上是由城市居住者共同创造的共享资源。“共享资源不是一种特定的事物、特定的资产甚至是特定的社会过程,而是一种不稳定且可以继续发展的社会关系”*[美]哈维著:《叛逆的城市:从城市权利到城市革命》,叶齐茂、倪晓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74页,第75页,第93页。,显然,对历史街区的共享创造仍然在空间生产实践中不断地进行着。历史街区见证了城市的历史变迁,构成了城市独特的性格和气质,成为记录城市文化和个人生命历程的共同载体,因而在本质上具有“城市公共性”*姜杰,邬松,张鑫:《论“城市公共性”与城市管理》,《中国行政管理》,2012年第12期。。作为一种开放的城市空间,历史街区是街区居民生活的公共空间,其所承载的城市文化是市民所共有的社会实践与生活记忆,因此其公共性不仅体现在空间形态上,更体现在精神和文化层面*王乐夫,陈干全:《公共管理的公共性及其与社会性之异同析》,《中国行政管理》,2002年第6期。。这意味着对历史街区的更新应遵循公共性原则,任何商业垄断和私人化行为都将损害历史街区作为共享资源的公共性和作为文化载体的独特性,恰如哈维所言,“由文化创造的共享资源不会通过使用而被摧毁,却会由于过度滥用而退化和被庸俗化”④[美]哈维著:《叛逆的城市:从城市权利到城市革命》,叶齐茂、倪晓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74页,第75页,第93页。。唯有多主体平等参与、实现各主体城市权利的共享创造才能使历史街区作为一种共享的社会关系得以可持续发展。

2、历史街区空间生产面临的约束

多元的价值判断和利益需求。历史街区在不同的行动主体看来具有不同的价值和利益需求。政府关注其振兴城市经济、塑造城市形象的作用,开发商追求其带来的商业利润,街区居民则关注更新带来的生活改善,而对专家学者和历史文化爱好者来说,历史街区最珍贵的是其背后的历史文化价值。多元的价值判断与复杂的利益紧密相连,使得历史街区更新成为价值冲突、目标多元和利益掣肘的难题。

文化独特性和商品同质化的矛盾。垄断地租、级差地租和绝对地租共同决定了城市空间生产中的土地利用。其中,与历史街区紧密相关的是垄断地租。垄断地租的价格不是由生产价格或产品价值决定,而是由购买者的意愿和购买能力决定。历史街区因其珍贵的历史文化价值及其受相应人群(文化精英、有闲阶级、怀旧人群)所追崇的美学、文化和怀旧吸引力,而能够以垄断价格在土地市场上获得难以估计的价值,从而吸引了房地产开发商的“趋之若鹜”。但垄断地租本身存在着矛盾,在商品经济规律中,越是独特和稀缺的东西越是能够吸引生产和销售的扎堆,但销售越多的东西往往又会逐渐丧失其唯一性和特殊性。市场本身具有摧毁独特品质的作用,一样东西越容易市场化(被仿造、模拟、复制和销售),就越难以维持其独特品质而逐渐丧失形成垄断地租的基础。⑤[美]哈维著:《叛逆的城市:从城市权利到城市革命》,叶齐茂、倪晓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74页,第75页,第93页。因此,在历史街区空间生产中,历史文化的独特性与商品化带来的同质性是一对必然会发生的矛盾,制约着历史街区商业经营与文化传承的良性发展。

对原住民和社会日常生活的依赖。日常生活和实践活动是创造物质空间和精神空间的源泉,历史街区的可持续发展依赖热闹鲜活的社会空间生产。一方面,冰冻的博物馆式保护只能使历史街区变成没有生机与活力的空洞场所;另一方面,商业化的过度发展会侵蚀居民的日常生活空间,改变街区的社会关系网络和社会结构,进而影响到街区历史文化的真正传承。没有居民或没有居民日常生活的历史街区只能成为冰冻的历史博物馆或日趋同质化的旅游景点。唯有在特定空间下的真实社会生活中,才能培育和延续真正的在地文化,从而保持历史街区的生机与活力。

3、历史街区空间生产中的不正义

参与力量不平衡的博弈。在政府与开发商主导的历史街区更新模式中,政府扮演了资本积累的帮手。政府为了彰显政绩,偏爱大型房地产商和资本集团,默许和支持土地级差地租交易和大规模的开发活动,而开发商的商业运作带来的经济利益迎合了城市政府促进经济增长、塑造城市形象的强烈动机。因此,在新公共管理及经营城市理论的大旗掩盖下,城市政府的企业化行为促成了公共权力与资本的合谋,政府和开发商在利益的驱使下结成了城市增长联盟,主导着历史街区的空间生产。权力与资本的合谋造成了历史街区空间生产中力量和话语权力的不对等,在城市增长联盟面前,代表着社会力量的普通居民显得弱小无力,权力远远地大过了权利。在这种极度失衡的力量博弈中,其他城市主体的权利难以实现,历史街区被品牌商业、富人阶层占据,而长久居住于此的普通居民则被迁到郊区或城市边缘地带,充分体现了其空间生产的不正义。

公共性丧失导致共享资源悲剧。历史街区本质上是城市居住者共同创造的共享资源,其空间生产应当遵循公共价值、维护公共利益。但是在回答“历史街区为谁而建、为谁而保护”的问题上,政府出于利益的考量而偏离了普通居民。地方政府在与开发商合作的同时,丧失了维护街区居民利益、保护街区历史文化的公共性。“那些创造了精彩而令人振奋的街区日常生活的人们输给了房地产经营者、金融家和上流阶层消费者”。*[美]哈维:《叛逆的城市:从城市权利到城市革命》,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79页。公共性丧失导致的共享资源悲剧,是历史街区空间生产不正义的重要体现。

过度商业化导致在地文化流失。在商业化的更新进程中,作为一种积累资本的可交换价值,历史街区自身的使用价值(如居住、生活等)被垄断地租带来的巨大利益所掩盖。政府和开发商为了追逐其交换价值而忽略了居民的使用需求,历史街区逐渐名不副实,过度的商业化正在把它们变成或喧嚣或冷清的商业街。文化的异质性逐渐被商业的同质性所打败,同时附着于真实社会空间之上的历史文化也逐渐流失了。商业化生产过程不可避免地拒绝了原住居民和真实的社会生活,原有社会关系的迁移和街区功能的单一化导致了在地文化的无处安放。商业资本的巨大投入带来了地价和租金的大幅上涨,街区原住居民被迫迁离故园。与之同时,中上阶层携带着财富、较高的社会地位、较好的教育水平和文化品位占领了更新后的历史街区,这一过程,正是历史街区的社会关系结构重构的过程。“有钱人请进来,没钱人搬出去”*张松,赵明:《历史保护过程中的“绅士化”现象及其对策探讨》,《中国名城》,2010年第9期。,这句话形象地概括了绅士化,也显示了其不公正。绅士化虽然带来了街区物质条件的改善和街区生活品质的提升,却以一种剧烈的方式打破了街区原有的社会关系网络,穷人的被迫边缘化和中上阶层的聚集无形中又加剧了社会分层和空间隔离。

三、多元合作的有机更新:杨梅竹斜街的空间实验

作为北京“大栅栏更新计划”的重点项目,杨梅竹斜街的更新是一场采取“自愿腾退”而保留了大部分原住民,在文化创意引导下,由政府、开发商、设计师和居民等多元主体共同参与,追求内生驱动与开放跨界的微循环有机更新实验。这场空间实验,在更新理念、参与主体、人口腾退、资金运作、功能定位等等方面都不同于传统的大拆大建模式,而是力求传统文化保护、现代技术、文艺设计、商业经营以及居民日常生活等多种要素的融合共生,以实现街区物质空间、精神空间与社会空间的持续发展。

1、更新背景:繁华与挑战

杨梅竹斜街位于北京大栅栏文保区,大栅栏片区是京城文化的起源、缩影和精华,从金、元、明、清、民国到当代,保留了历史延续最长的城市肌理和街区风貌,杨梅竹斜街就是这样一条记录了老北京繁华与变迁的胡同。这条东北至西南走向的胡同,形成于元明时期,东北起煤市街,西南至琉璃厂东街,长约496米。在1750年绘制的京师全图中,因街上住了一位声名远播的杨姓媒婆,其名称还是“杨媒斜街”。到了清朝光绪年间,人们取其谐音并加一“竹”字而雅化为“杨梅竹斜街”。*温宗勇,王天一,李壮:《杨梅竹斜街的前世今生——城市软性发展的更新模式探索》,《北京规划建设》,2014年第6期。

这条短短的胡同连接起了大栅栏和琉璃厂东街,肩挑着老北京最繁华之地。在历史上,杨梅竹斜街云集了名人故居、书局、会馆、戏楼、饭庄和商铺,梁诗正、鲁迅、沈从文、郁达夫等名人在这里留下了足迹,成为杨梅竹斜街的文化符号。民国时期,这里聚集了世界书局、中正书局、中华书局、开明书局等7家书局。*李艾桦:《北京杨梅竹斜街城市更新案例研究》,北京:北京建筑大学,2015年。因此,这里商居混杂,不仅有繁盛的商业氛围,亦有浓郁的文化气息。但随着历史的变迁,在更新之前,曾经的繁华早已被拥挤、杂乱和破败所取代。面对流动的人口、复杂的产权关系和糟糕的居住环境,杨梅竹斜街的更新充满了挑战。*李晔:《历史街区中的景观改造研究》,西安:西安建筑科技大学,2015年。

2、杨梅竹斜街的空间实验

杨梅竹斜街是北京“大栅栏更新计划”的重点项目和重要试点。2003年,大栅栏入选北京首批25片历史文化保护区之一。2011年,在吸取了以往大拆大建模式的教训下,为了保护这片见证了老北京历史变迁与展现了胡同风貌的区域,北京启动了“大栅栏更新计划”。该计划在西城区区政府主导下,由北京市大栅栏投资有限责任公司作为实施主体,致力于推动政府主导、市场运作和公众参与的基于微循环改造的有机更新实验。2011年,作为大栅栏更新计划的第一步,杨梅竹斜街首先开始了更新。

(1)多元主体参与

杨梅竹斜街的更新实行了多主体参与。政府是指导者和支持者,北京市区两级政府主持和监管该更新的进行,同时也是资金注入的启动者。在更新的第一阶段,北京市政府注入10亿元,西城区区政府注入5千万元,共计投入10.5亿元,作为杨梅竹保护修缮项目第一阶段的运作资金,并以此为杠杆,撬动后续社会资本的持续投入。*段文,魏祥莉,余丹丹:《文化创意引导下的历史街区保护更新——以北京杨梅竹斜街为例》,中国城市规划学会、贵阳市人民政府:《新常态:传承与变革——2015中国城市规划年会论文集》(08城市文化),2015年,第14页。杨梅竹斜街的更新在政府主导下,实行市场化运作。西城区国资委所辖北京广安控股集团下属的全资子公司,即北京大栅栏投资有限公司是更新的实施主体。在其运作下,采取了以文化创意为引导、融合街区原住民的更新策略,并创建开放的工作平台——大栅栏跨界中心,以吸引设计师、建筑师、商家、原住居民、媒体及其他社会主体的广泛参与。在街区更新的后期阶段,大栅栏投资公司、社区和其他社会主体成为资金投入的主要来源。

(2)“自愿腾退”与“节点式改造”

与将居民强制迁出的大拆大建模式不同,在人口疏散方面,杨梅竹斜街采取“平等自愿、协议腾退”的方式,居民可以自愿选择搬到距离城市中心较远的楼房里,也可以选择留下。最终,在1711户居民中有718户选择迁出,993户选择继续留在胡同中生活*李斌,张漫子,孔祥鑫:《496米的传承与创新——历史文化街区保护与改造的背景杨梅竹斜街样本》,《中国建设报》,2017年4月17日。。保留了超过一半的原住居民,杨梅竹斜街的更新不能走推倒重建的老路,在街区修缮和改造中必须征求居民的意愿,争取他们的支持和参与。保留原住民的改造方式体现了对空间的社会属性的回应,是对街区原有生活方式和社会关系的尊重和延续。

而迁走的居民为街区的改造腾退了空间,面对产权复杂、基础设施欠缺、居住环境杂乱等问题,实施主体对这里进行了微循环的节点式改造。这种改造方式力求不改变胡同的整体肌理,而是通过对一角落、一屋、一院的设计改造,激发设计师的创新,增强居民的改造意愿,从而“由点及面”,最终完成街区整体面貌的改善。

(3)多元要素的有机融合

杨梅竹斜街的更新将传统文化、文创设计和商业经营及居民的日常生活有机结合起来,力求在传承街区历史文化和改善街区生活条件、激发街区活力与延续街区社会关系等多重目标中寻求平衡。

基于杨梅竹斜街历史上浓郁的文化氛围,其更新十分注意对历史文化的保护和创新。在政府的邀请和支持下,老北京兔儿爷作为纯手工制作的工艺小店,入驻杨梅竹斜街,传承着老北京的记忆与文化。而改造后最具有文化气息的莫过于模范书局,书局老板姜寻先生是一位爱书的诗人、设计师和古籍收藏家,他以一座民国风格的两层小洋楼(民国报社旧址)为空间,打造了一个集古刻字雕版博物馆展示中心、古旧书籍和新文化书籍交流馆于一体的传承和宏扬中华传统的文化平台。为了留下和吸引手工艺人,杨梅竹斜街90号被改造成“手工艺者之家”,有独立的工作空间,也有可以举办展览和小型研讨会的公共活动空间,既为当地手工艺人提供了工作场所,也向公众展示和传播传统手工技艺与文化。在杨梅竹斜街街口,ATLAS工作室与大栅栏传统铁艺手工艺人周师傅合作了一个铁艺制作的大型宫灯,采用了传统宫灯的造型与线条简洁的现代材料,体现了传统手工艺术与现代工艺的结合。这些更新案列都体现了既注重保护和传承街区历史文化,又积极引入新创意、新设计的更新策略。

杨梅竹斜街的更新致力于追求传统与现代、商户与居民的“共生共在”。对原住居民及其日常生活的尊重和关注,是其历史街区更新实践的重要进步。在传统模式中,迁走全部居民,代之以纯粹的旅游和商业开发,不仅是一种商业化和绅士化的不正义,更是对真实在地文化的破坏。在物质更新层面,无论是对商铺的装修设计,还是对院落的“内盒院”式改造,都体现了利用现代设计方案在尽可能小的影响建筑原有状态的基础上,追求对居住环境的改善,并营造经营空间的文艺气息。其商业经营力求尊重居民的日常生活,与那些沸沸扬扬的历史街区不同,杨梅竹斜街追求的是在多元生活方式共生基础上的长远发展。

(4)社区建设与公共空间的营造

杨梅竹斜街的一期改造注重对街道和房屋的腾退、清理、恢复和重构,二期改造则注重对公共空间的营造。胡同本身与现代城市陌生化的楼房居住方式不同,处处渗透着邻里之间相互影响的社会关系,由邻里之间共同创造和共享使用的公共空间应是胡同的重要组成部分。公共空间为居民的日常生活提供场地,也是人们日常交往的重要场所。但是在改造之前,杨梅竹斜街杂物堆积、拥挤不堪,缺乏公共空间与公共设施。为了重新恢复胡同里孩子们嬉戏玩耍、邻里街坊亲切聊天的旧日场景,街区在更新过程中注重营造以人为尺度的空间设施,如鼓励居民和游客使用自行车等绿色出行方式,将停车位置换为由居民参与营造的“微公园”,通过绿色植物、服务设施、座椅以及周边小型商业(如小吃摊)营造出一个可以供居民和游客休憩、聊天、下棋等休闲活动的小型公共空间。*武凤文,辛萍:《“Parklet”概念在历史街区公共空间设计中的应用探究——以北京前门大栅栏杨梅竹斜街为例》,中国城市规划学会、贵阳市人民政府:《新常态:传承与变革——2015中国城市规划年会论文集》(06城市设计与详细规划),2015年,第9页。

同时,大栅栏更新计划也为杨梅竹斜街的更新提供了交流与活动的公共平台,如社区手工艺活动空间、临时展览空间、小型研讨室等等,这些空间的营造都有利于生活在这里的居民、手工艺人、设计师和NGO之间的互相交流与合作,从而不仅有助于街区原有社会关系的延续,也有利于培育由多元主体组成的新的社区关系。

3、杨梅竹斜街的可持续发展问题

不同于传统的大拆大建的更新模式,杨梅竹斜街在物质空间、精神空间和社会空间的更新上都有其先进的理念和抱负,在政府、开发商、设计师、建筑师、原住居民及其他社会主体多元合作的基础上,走出了一条致力于兼顾传统文化保护与满足现代生活需求,融合文化传承、商业经营和居民日常生活的更新之路。在很大程度上,杨梅竹斜街在更新中,努力尝试借助现代技术与文化创意,将传统文化与现代生活方式相结合,希望更新行动融入到本地居民及其日常生活中。但是,其效果如何?其过于“文艺”的经营业态是否是另一种披着“文艺”外衣的“绅士化”?这些店铺在多大程度上可以真正融入到居民的生活中?而那些更新之前的老业态如何在这种文化氛围维持下去?对于杨梅竹斜街来说,传统与现代、外来与在地、商业与文化及日常生活等多种要素的“共生共在”理想仍然在不断地探索之中。

四、结论与思考

杨梅竹斜街的更新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空间生产理论在历史街区更新领域中的实践。空间生产理论将空间还原为物质、精神和社会的三重属性,并赋予了社会空间融合和超越前两者的地位。空间的本质是由城市居住者共同创造的共享资源,历史街区正是在地居民的历史创造,由此产生的社会空间融合了建筑、街道及其背后的历史文化,这种城市居住者的共享创造在今天应该仍然在继续着,否则历史街区只会沦为或寂寥或喧闹的旅游景区。而以往大拆大建的模式是由权力、资本和阶级等主导的空间生产实践,导致了公共空间的失落、在地文化的流失、弱势群体的边缘化和社会关系结构的剧变,充满了不正义性。在这种不正义的空间生产中,历史街区物质、精神和社会空间的三元辩证统一不再完整,精神空间和社会空间的丧失使得更新后的历史街区成为空洞而缺乏生机的假古董。那么,如何实现正义的空间生产?空间生产理论给出了追求城市权利的答案。而确保在权力和资本面前相对弱小的其他主体的城市权利的实现,应当采取多元主体合作的集体行动。

杨梅竹斜街的更新实践正体现了这样一种多元主体合作的有机更新模式。在大栅栏更新计划的指导下,杨梅竹斜街以大栅栏跨界中心作为开放平台,集合了政府、开发商、建筑师、设计师、原住居民及其他社会主体的广泛合作,在物质空间的更新中,采取自愿腾退的方式,征集各种建筑设计方案,以尽可能小的影响介入街区环境和建筑整治,力求保持胡同的原有风貌;在历史文化的传承方面,既保护传统手工艺,又引入符合胡同氛围的文创店铺,激发街区活力;在社会空间层面,保留了超过一半的原住居民,并吸引和鼓励其参与到更新中,尊重他们的日常生活,在协商和互动中追求传统与现代、外来与在地、商业经营与文化传承及日常生活等多种要素的共生共在。其更新理念和行动体现了空间生产理论对三元空间的完整性的要求和对平等参与空间生产的城市权利的正义追求。但是,历史街区的空间生产是一个涉及多元价值和利益冲突的复杂过程,应当不断地处于各城市主体平等和协商的共享创造之中,因此,杨梅竹斜街的更新将依然在上述多种要素“共生共在”之理想的探索之中。

猜你喜欢
杨梅居民历史
清欢杨梅酸
石器时代的居民
杨梅
腊月杨梅红
杨梅
新历史
历史上的6月
历史上的八个月
历史上的4月
高台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