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建先
(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 )
《边城》作为沈从文书写“湘西神话”的代表之作,历来是研究者所关注的焦点。长期以来,学界赞誉《边城》是“田园牧歌”,是知识分子的“精神家园”;也有人从都市与乡村的对比视野中,认为《边城》“属于沈从文独有的湘西”①赵园:《沈从文构筑的“湘西世界”》,《赵园自选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78页。,它“体现沈从文主体或精髓的湘西世界”②高玉:《论都市“病相”对沈从文“湘西世界”的建构意义》,《文学评论》,2007年第2期。,是“沈从文建造的文学世界整体构架的基本完成”③凌宇:《沈从文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341页。。毫无疑问,正确地解读小说《边城》,是我们理解沈从文个体精神与主体思想的关键所在。从20世纪二三十年代开始,沈从文就一直在致力于构筑自己独特的“湘西神话”世界。他试图脱离地域、文化与政治等时代背景因素,去重新建构自我和获得身份认同,这需要具有超越自身困境的文化资本与生存能力,但是对于“乡下人”沈从文而言,知识储备不足等客观因素的思想制约性,使他不可能以西方人文精神为参照系去思考问题,而只能是以他所熟悉的传统文化价值观去建构自己的主体意识。在现代文明不可逆转的大形势下,沈从文执着地以乌托邦的社会理想,去顽强地与动态的时间相抗衡,因此《边城》作为沈从文坚守自我的一声叹息,以最唯美的表现形式吟唱着一曲最悲伤的精神挽歌。不错,《边城》带有十分强烈的悲剧意识,它将沈从文的理性推向了极致,同时也将沈从文的绝望与痛苦推向了极致。
沈从文在其自传里说,“假若命运不给我一些折磨”,那么他就可能在茶峒小城里做官绅并娶妻生子,生活就会按照这个既定“公式里发展的”度过余生④沈从文:《女难》,《沈从文全集》(第13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24页。。也就是说,如果不是“女难”事件和好友的意外死亡,以及新思想传播的影响等偶然因素,他很可能同其他湘西人一样,过着淳朴自然的恬淡人生。从表面上看,沈从文把自己人生道路的彻底改变,视为是某种偶然性因素所造成的结果,然而在这种偶然性的背后却有着一种必然性,即不可抗拒的时代变迁。自晚清以来,随着科举的废除和新式教育的发展,中国社会结构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越来越多的知识精英,开始涌向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发达的中心城市。因此,到城市里去“寻梦”,已然取代了传统科考形式,成为知识精英的“上进之阶”。能在都市里立足攀升,是新时代造就的光荣与梦想,沈从文当然也不能例外。沈从文从湘西来到北京和上海,即希望获得现代文明的新鲜养分,又渴望一举成名天下知;然而他很快便体会到了在大都市里谋生的艰难,从酉西会馆到“窄而霉小斋”的生活,让他感到都市人生如同梦魇:“我正同陷进一个无底心的黑暗涧谷一样,只是往下堕,只是往下堕”①沈从文:《公寓中》,《沈从文全集》(第1卷),第351页。。
如果不是因为对文学理想近乎执拗般的追寻,都市生活里的污浊早已将他打败或至逼回湘西。然而他既需要依赖都市、渴望加入都市的文化秩序,同时又明显地感觉到都市人对于“乡下人”的强烈排斥,这种始终都无法排解的情感纠结,恰恰成为了沈从文的精神支撑,以及他小说创作的生命源泉。弗洛伊德曾说,“文学家具有内向气质”,他能“逃避眼前的环境,转入幻想的创造性中,用幻想创造作品”②张首映:《西方二十世纪文论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99页。。其实沈从文也一样,在繁华喧嚣的大都市里,他不断地营造着美轮美奂的“湘西神话”,在“公寓困守”与“街道漫游”③姜涛:《公寓里的塔》,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66页。中,去抗拒着都市人生的强大诱惑。“湘西神话”对于沈从文而言,实际上就是营造一种精神家园,使自己始终保持着与“家”的联系,以免迷失了“乡下人”的回“家”之路。在这个精神家园中,沈从文首先赋予了中国传统文化的道家因素,比如他赞赏庄周的“逍遥游”,认为庄周虽然“比当时多少人都落后”,但这个衣着敝旧、生活孤寂的中年人形象,历经两千多年的时间考验却不曾黯淡,缘由就在于他熠熠生辉的经典思想④沈从文:《沉默》,《沈从文全集》(第14卷),第104页。。在热闹与浮躁的都市里,沈从文正是以道家的超脱姿态,“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老子》第十四章),成就了自己与众不同的文学理想。毋庸置疑,沈从文在老庄思想中,找寻到了文人志士所追求的退守内心而达到自由自在状态的“虚”“静”“美”等精神因子,并将其赋予人生修养、生命存在以至文学审美上的价值与意义。比如他说“一切优秀作品的制作”,只有在“静静的与自然对面”,才能有“反照反省能够消化现象与意象的境”⑤沈从文:《从徐志摩作品学习“抒情”》,《沈从文全集》(第16卷),第257页。,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明。在大自然中去感受天人合一的生命之美,并在自然轮回中去完成主体意识的自我建构,这既是小说《边城》的主题所在,更是沈从文借道家思想去言说自己人生理想的艺术呈现——《边城》之“边”,恐怕并非是地理位置之喻,而是“心远地自偏”之谓,“心远”与“边”的巧妙结缘,应是沈从文创作《边城》的原初本意。
首先,沈从文在小说《边城》里,精心打造了一个独立、完整、封闭的桃园世界。“边城”茶峒,被置放于一个偏远的地域空间,只有空间概念而没有时间概念,仿佛完全游离于现代文明社会之外:“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名为‘茶峒’的小山城”,而官路止于一条河前,要去到茶峒山城,就得越过这条河,然后走上“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边”。这条“深到一蒿不能落底”的小河,既是川湘来往的孔道,同时也是阻隔茶峒山城与外部世界连接的天然屏障,它有着极强的隐喻意义⑥沈从文:《边城》,《沈从文全集》(第8卷),第61页。。有学者谈到“‘官路’意指外部世界,‘小溪’意指时间观念”⑦宋剑华:《生命阅读与神话解构——20世纪中国文学经典文本的重新释义》,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52页。,这些具象分析准确到位,但是由于着眼于细微之处,却往往就会忽略它们更为深刻的思想意义。其实,不论是官路还是溪河,作者似乎更多的是强调它们作为一种社会学意义上的抽象符号,因为没有官路存在,远方的都市文明就进不来;没有河流存在,外部世界与边城世界就隔绝不了,就营造不了一个完整、封闭的世外桃源。正如沈从文自己所说的:“我赞美我故乡的河,正因为它同都市相隔绝”,它“教给我思索人生,教给我智慧同品德,不是某一个人,却实实在在是这一条河”⑧沈从文:《湘行书简·滩上挣扎》,《沈从文全集》(第11卷),第171-172页。。有了河的阻隔以及“河”的隐喻,封闭的空间就有了更多解读的可能性。十分明显,边城世界在空间设置上,借鉴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当“林尽水源”后,有一山阻隔,从山的小口处进入后才别有洞天:“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无论是边城世界还是世外桃源,它们都是被某种有意设置的天然屏障所阻隔,而与外部世界形成完全不一样的存在,故因而得以保持着田园乐土般的独立姿态。
其次,边城世界强调的是自在无为,与庄子“心与物游”的生命自然观,体现出了高度一致的契合关系,即让生命在自然中获得一种自由自在的精神状态。沈从文对每个景致的描写,都充盈着宁静、和谐、古朴、灵性的气息。从空中俯瞰小城茶峒,“两岸多高山”,“长年作深翠颜色,逼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有沽酒”,夏天时节“晾晒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绔,可以作为人家所在的旗帜”,“秋冬来时,人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不朗然入目。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则永远那么妥帖,且与四周环境极其调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非常愉快”。在边城如此这般青山绿水的唯美景象里,环境与人物俨然圆融通透浑然一体,“一切莫不极有秩序,人民也莫不安分乐生”①沈从文:《边城》,《沈从文全集》(第8卷),第73页。,已经分不清楚是淳朴的环境渲染了人物,还是人物的行动衬托着自然的风景。京派文学批评家刘西渭,曾高度评价沈从文笔下这种自在无为的生命形式:“这些可爱的人物,各自有一个厚道然而简单的灵魂,生息在田野晨阳的空气。他们心口相应,行为思想一致”②刘西渭:《边城与八骏图》,《文学季刊》,1935年第2期。。诚如老船夫爷爷,“不论晴雨,皆守在船头”,“从不思索自己的职务对于本人的意义,只是静静的很忠实的在那里活下”;“翠翠”这个名字也是因为“住处两山多篁竹,翠色逼人”而来,透着一股浓浓的自然灵气,这个美丽天真、清醇可爱的少女俨然是自然天性的生命展示:“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故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且教育她”,因此她“从不发愁,从不动气”;船总顺顺是一个靠勤劳肯干、靠着河运货物慢慢成长起来的大方洒脱之人;船总的两个儿子“结实如老虎”,“和气亲人,不骄惰,不浮华”,赢得人人的尊敬。茶峒边城所有的人们善良淳朴、正直本分,就算是妓女“也永远那么浑厚”,处处都表现出了自然的本性,他们“没有深沉的感慨,也不做高远的遐想,一切都听凭本能和习惯,自自然然地做去”。
众所周知,中国文学历来都心仪“何处惹尘埃”式的理想故园与祥和乐土,对于道家自然无为与致虚守静的精神追求,也是充满着期待和向往之心。这是因为老子虽然主张“无为”,并不是要人们什么都不去做,而是“无为而无不为”,具有尊重自然规律的博大胸怀。沈从文在《边城》极力去呈现小城茶峒的“自然”与“自由”,表面上是在张扬“无为而治”的审美态度,其实他同老庄思想的诗意展现一样,是在以淳朴的“乡村”去对抗污浊的“都市”,进而去传达他对现代文明的独特理解。沈从文的都市人生,使他屡屡受挫且饱受磨难。首先是读书求学之路被堵:沈从文到北京以后,想尽办法找机会报读大学,然而他既没有上过新学,又只是高小文化程度,参加燕京大学的入学考试,一问三不知得了个零分,便彻底放弃了正式入学读书之梦。其次是从文之路颇为不顺,本想卖文为生养活自己,可每每投出精心写作的文章,都是石沉大海没有消息。凌宇在《沈从文传》里曾提到过这样一个细节:“《晨报副镌》的编辑在一次聚会上,将他投寄该刊的十数篇文章连成一个长条,摊开后当众奚落说:‘这是某大作家的作品!’随后把文章揉成一团,向字纸篓里扔去。”③凌宇:《沈从文传》,第189页。再者是求职无望:他去图书馆谋职不被录用,参加某县政府招考遭遇失败,最后还是在朋友的接济之下,勉强挣扎着在都市度日漂泊。再次是对知识精英的彻底绝望:1922年到1927年间,北京的政治斗争正处于极其尖锐和复杂的状况,文坛上的论争与矛盾也十分激烈,作为“乡下人”的沈从文由于缺乏西方文明的知识结构储备,“对西方文明往往取其表面承袭,徒有其西装革履之形,而无其人文精神之实”④宋剑华:《现象的组合——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另一种解读方式》,长沙: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244页。,他在对社会论证话题既兴奋又茫然的同时,突然发现自己根本就融不进都市知识分子阶层,这使他一直无法参与到主流言说的话语当中。他曾在文章中坦露过真心:“这世界,我是太拙劣的一人吧。凡是别的人所知的我都不知,凡是一个二十岁傻子也能做的事我都不能。到这人海中,我正如一个从另外的什么国度里爬过来的人。”⑤沈从文:《〈第二个狒狒〉引》,《沈从文全集》(第16卷),第291页。
正是由于沈从文的都市遭遇,使他对以都市为标志的现代文明,产生了极其强烈的抵触情绪,诚如赵园所总结的那样:“沈从文在其所置身的城市文化环境中,在其所置身的知识者中,到处发现着因缘于‘文明’‘知识’的病态,种种的‘城市病’‘文明病’,可以归结为‘阉寺性’的种种人性的病象。正是对病态、阉寺性的发现,使沈从文终于发现了他独有的那个世界,属于沈从文的‘湘西’”⑥赵园:《沈从文构筑的“湘西世界”》,《赵园自选集》,第78页。。赵园的分析深刻而到位,从沈从文小说创作的历程来看,是先有了城市各种病态现象写作,然后到湘西系列自然小说,才到纯美恬淡的《边城》。也就是说,《边城》负载着沈从文主体建构的全部想象;《边城》的唯美景象,也是用来抗衡都市“病象”的虚幻想象。
如果说道家精神对沈从文思想的影响,是体现在“无为之道”的审美层次上,或文学形式之“美”的艺术规范上的话;那么在人生境界或价值判断上,沈从文所表现出来的文学对人生的指引与意义,则又与儒家思想有着某种内在的一致性。道家精神与儒家思想是沈从文从事文学创作的两大精神支柱,同时也体现着中国知识分子追求“出世”与“入世”的双重境界与价值准则——他们一方面主张回归自然本性、寻找心灵寄托,一方面又追求“人和”之美、强调社会和谐。沈从文童年时代在湘西边地的生活经历,使他深刻感受到了自然世界所带来的和谐、快乐和美感,家乡自然山水的“大书”铸就的童年时代的情感与心理,是他去建构一个儒道合一的自然空间的精神源泉。沈从文深知仅凭道家精神的思想烛照,很难造就一种“优美、健康、自然,不悖乎人性的生命形式”,还必须儒家“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的千古规训,才能实现“立人”与“立言”的终极目的。
沈从文虽然有部分少数民族血统,但他一生却是接受的儒家文化教育。他曾在《我的小学教育》中说:“在镇筸,是苗人占三分之一,外来迁入汉人占三分之二混合居住的。虽然许多苗民还住在城外,但风俗、性质,是几乎可以说已彼此同锡与铅一样,在坩埚里融合后,彼此都同化了”①沈从文:《我的小学教育》,《沈从文全集》(第1卷),第263页。。《在私塾》一文中,沈从文列举他背过的书有《幼学琼林》《孟子》《诗经》等儒家蒙学经典,他还因记忆力极好被当作神童对待。《从文自传》里还提到《四库提要》等儒学名著,可见儒家思想对他的影响之深。根据人类文化学的理论,由于“个人生活史的主轴是对社会所遗留下来的传统模式和准则的顺应。每一个人从他诞生的那刻起,他所面临的那些风俗便塑造了他的经验和行为”②[美]鲁思·本尼迪克特:《文化模式》,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页。,因此儒家传统文化的影响,应是沈从文创作小说《边城》的思想基础。
当沈从文从落后、闭塞的湘西来到新文化运动的中心北京之后,他接触的大多是文化界的名人,通过许多新潮刊物接受了新文化运动的影响。另外我们还发现,小说《边城》在表现人性的至善至美方面,还与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有很大共同之处。据史料记载,《威尼斯商人》最早的译介作品是上海达文社出版的《澥外奇谭》(1903年)和林纾的《英国诗人吟边燕语》(1904年),这部喜剧也是最早搬上舞台和最为频繁的演出③戈宝权:《莎士比亚作品在中国》,《莎士比亚研究》,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32-342页。,先后改编为《女律师》《肉券》《一磅肉》《一斤肉》等戏剧性强、传播率高的名字轰动上演。尤其是上海戏剧协社1930年上演《威尼斯商人》,社会反响极其强烈,当时沈从文正在上海,沈从文不仅看过《威尼斯商人》,而且还看过莎翁的其它作品,比如他曾为孙大雨翻译莎翁的《黎琊王悲剧》作附记④沈从文:《黎琊王悲剧》,《沈从文全集》(第16卷),第432页。,甚至还专门以孙大雨的名字写了一篇散文⑤沈从文:《孙大雨》,《沈从文全集》(第12卷),第193-196页。。这使我们完全有理由去相信,沈从文在《边城》里所张扬的唯美人性,与莎翁在《威尼斯商人》里张扬的唯美人性,有着十分默契的同构关系——当然了,不是沈从文从莎士比亚那里学到了西方的人文精神,而是沈从文以儒家的“人和”思想溶解了西方的人文精神。他们之间唯一的不同之处,是莎翁在“善”“恶”两级对立中去表现“弃恶从善”,而沈从文则是去除“恶”的因素单一性地去展示“善”。
阅读小说《边城》,每一个读者最大的感受,就是湘西世界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以及人性至善至美的崇高境界。从老船夫、翠翠、船总顺顺、天保、傩送到船夫、水手、商人、妓女,没有一个不是淳朴善良、热情好客且充满着仁义道德。比如,“边城”世界无官民穷富之分,人人互敬互爱彼此尊重,“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一派儒家理想的人生境界。又如天保、傩送两兄弟同时爱上了淳朴、美丽的姑娘翠翠,兄弟二人为了不伤和气,以唱歌的方式去决定爱情的归宿,胜负全由天定,个人丝毫没有怨言。不仅如此,老船夫作为尽职尽责的摆渡人,从不去贪恋一分额外之财,反而经常为过渡的人们提供诸多方便;船总顺顺也是仁义的典型,“喜欢结交朋友,慷慨而又能济人之急”,“明白出门人的甘苦,理解失意人的心情,故凡因船失事破产的船家,过路的退伍兵士,游学文人,凡到了这个地方,闻名求助的莫不尽力帮助”⑥沈从文:《边城》,《沈从文全集》(第8卷),第72页。。其它作品如《长河》中的滕长顺和老水手以及三黑子与夭夭、《会明》中的会明、《牛》中的大伯、《灯》里的老兵,以及《渔》《一只船》《建设》等,都是沈从文按照儒家思想的“礼教”规范,去全力打造出来的艺术形象,他们都是以其淳朴善良的美好人格,共同铸就着一个完美和谐的“边城”世界。而《边城》世界的唯美人性,又与都市里那些绅士、教授、大学生、官太太的丑恶人性构成对比,集中表现着沈从文坚守“边城”的全部理由,以及他在都市中能够生存下去的精神动能。
抛开评价尺度的固化与狭隘,沈从文在塑造这群展现最高道德与仁义理想的边城世界人物身上,强调的是文学对于社会伦理、道德、风俗、人心起着不可取代的巨大功效。《边城》遵循着儒家传统文化中“立德”“立言”的核心思想,体现着沈从文重构生命主体价值的愿望诉求。就如同他在《烛虚》里所说的那样,“自然既极博大,也极残忍,战胜一切,孕育众生。蝼蚁蚍蜉,伟人巨匠,一样在它怀抱中,和光同尘。因新陈代谢,有华屋山丘。智者明白‘现象’,不为困缚,所以能用文字,在一切有生陆续失去意义,本身亦因死亡毫无意义时,使生命之光,熠熠照人,如烛如金。”①沈从文:《烛虚》,《沈从文全集》(第12卷),第9-10页,第10-13页。这段充满隐喻性的预言文字,沈从文分析了伟大而优秀的文学作品的源起和归宿,认为只有深入思考“生命与自然,历史与文化”的文学作品,才能够让人“对人类崇高美丽观念或现象充满敬慕与倾心”,“对是非好恶反映特别强”,对“堕落和腐败能认识和免避”,更重要的是“能为新社会建立一个新的人格的标准”②沈从文:《烛虚》,《沈从文全集》(第12卷),第9-10页,第10-13页。。沈从文把如此强烈的忧患意识同国家命运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不正是儒家传统知识分子“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意识在他身上的体现吗!当然了,坚守并不意味着固守成见,河边那所“白塔”虽然在暴风雨中倒塌了,但湘西人却又将其重建了起来——“重建”二字,应是小说《边城》最为重要的关键词。
写完《边城》两年后,沈从文曾在一篇文章里这样写道:“一九三六年三月十五早上看过一遍,心中很凄凉”,“三月二十一看此书一遍。觉得很难受,真像自己在那里守灵。人就是这样子,自己造囚笼,关着自己;自己也做上帝,自己来崇拜。生存真是一种可怜的事情”③沈从文:《〈边城〉题识五种》,《沈从文全集》(第14卷),第440页。。这段简短的文字表明,沈从文在写《边城》时,实际上他已经意识到了湘西“乌托邦”世界的虚无缥缈性,因此他内心充满着孤独、寂寞与痛苦等复杂情感。“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在什么情绪下写成这个作品,也不大明白我写它的意义”,“可是生命真正意义是什么?是节制还是奔放?是矜持还是疯狂?是一个故事还是一种事实?”④沈从文:《水云》,《沈从文全集》(第12卷),第113页。。沈从文曾渴望建立一座“希腊小庙”,以供奉他心中最完美的人性,然而现实与理想之间的巨大差异,又严重制约着他精神主体性的自我建构。20世纪四、五十年代沈从文曾两次想到自杀,显然都是他这种人格悲剧的思想根源。
首先,是时代潮流造就了沈从文的个人悲剧。沈从文虽然没有西方知识体系作为背景,但他是借助自身生命体验而形成的主体性言说,并希望通过他自己的“边城”世界,去实现拯救社会的宏大理想,说穿了这仍旧是五四启蒙话语的另一种表达形式。尽管沈从文没有像五四精英那样,试图以西方人文精神去完成他的“立人”愿景,而是极力张扬儒家的“人和”思想,但在“立人”这一方面,沈从文与五四精英却是志同道合的。他在《论穆时英》一文中,开篇就提到:“一切作品皆应植根在‘人事’上面。一切伟大作品皆必然贴近血肉人生。作品安排重在‘与人相近’,运用文字重在‘近其德性’”⑤沈从文:《论穆时英》,《沈从文全集》(第16卷),第233页。。沈从文确信文学对人生、人性的教育与涤荡作用,因此对于小说创作的标准,他谈到“一个好的文学作品,照例会使人觉得在真美感觉以外,还有一种引人‘向善’的力量”⑥沈从文:《短篇小说》,《沈从文全集》(第16卷),第493页。。直到1980年,他到美国圣若望大学讲演时,他仍旧认为“我当时追求的理想,就是五四运动提出来的文学革命的理想。我深信这种文学理想对国家的贡献”⑦沈从文:《从新文学转到历史文物》,《沈从文全集》(第12卷),第384页。。沈从文一直以来主张文学要树立爱与美的理念,其实质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人文理想,这就从根本上决定了他精神主体性的自我建构,从起始便是在追随着社会意识形态的主体性话语。虽然沈从文一直都以“乡下人”自居,且以此来表达自己的独立个性,但是他顽强地抗拒着社会的发展进化,一味地蜷缩在遥远的“边城”世界里,个人主体性与社会主体性已经产生了巨大的分裂,这应是造成沈从文人格悲剧的一个重要原因。
其次,沈从文之所以无法实现他精神主体性的自我建构,还与他《边城》文本中精心预设的纯美人性有关。诚然,古今中外的至圣先贤,对于人性的复杂性早有研究,比如孟子提出了“性善论”;荀子提出了“性恶论”;弗洛伊德从“自我”“本我”“超我”关系看到了人在本能与文明制衡下的不同形态。特别是周作人在五四早期,提出“人的文学”口号,强调“兽性和神性,合起来便只是人性”,“灵肉本是一物的两面,并非对抗的二元”,正由于周作人意识到了人性的复杂性,所以他才去主张“以人道主义为本,对于人生诸问题,加以记录研究的文字,便谓之人的文学”⑧周作人:《人的文学》,《周作人批评文集》,,广州:珠江出版社,1998年版,第33页。。沈从文却完全不同,他强烈排斥城市中人的异质因素,单一性地去追求人性的“真、善、美”;他以儒道传统去消解“现代文明”,用个人记忆去对抗物理时间,结果《边城》最终只能是以悲剧的形式宣告终结:天保溺水死了,爷爷去世了,傩送远走他乡了,剩下翠翠孤独茫然地守着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想。《边城》的结尾词是:“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毫无疑问,沈从文此时的心情就如同翠翠一样茫然、困惑甚至绝望。因为傩送是否回来,悲剧都已经发生了——既然曾经设想的完美“爱情”都已变成了悲剧,那么自己热切期盼的完美“人性”还会实现吗?所以,《边城》以这种悲壮的形式来结尾的时候,即象征着沈从文精神原乡的彻底崩塌,同时也暗示着他人生追求的梦想破灭。我个人认为,《边城》之所以会成为沈从文文学创作的最后挽歌,关键就在于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因此写完《边城》以后,沈从文便再也无法超越自己了。
再者,沈从文无法实现精神主体性的自我建构,还源于他既抗拒“都市文明”又必须依靠“都市文明”、既想要回归“乡村”又接受不了“乡村”的思想矛盾。沈从文对于现代都市与都市人都颇多非议,而对湘西的“边城”世界与“乡下人”却无限向往;可是他一生都没有离开过现代大都市,而且总共也只回过湘西故乡三次。这难道不是自相矛盾吗?比如他一再抨击都市说:“在都市住上十年,我还是个乡下人。第一件事,我就永远不习惯城里人所习惯的道德的愉快,伦理的愉快。”①沈从文:《〈萧乾小说集〉题记》,《沈从文全集》(第16卷),第324页。“我发现在城市活下来的我,生命俨然只淘剩一个空壳”,“生存俨然只是烦琐继续烦琐,什么都无意义”②沈从文:《烛虚》,《沈从文全集》(第12卷),第23页。。那些生活在都市里的人,他们“多斗方名士,多假道学,多蜻蜓点水生活法,多情感被阉割的人生观,多阉宦情绪,多无根传说”③沈从文:《爱与美》,《沈从文全集》(第17卷),第361页。,“大多数人的生命如一堆牛粪”④沈从文:《爱与美》,《沈从文全集》(第17卷),第361页。。既然都市与都市人是如此地恶劣不堪,那么他所眷恋的湘西“边城”,究竟是否就是一片净土呢?沈从文自己便否定了这种说法。1934年沈从文重返湘西时,他突然发现“一入辰河流域,什么都不同了”,如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被常识摧毁;上等的纸烟和罐头广泛消费;时髦青年衣襟插自来水笔、手腕带着白金手表;普通学生能接触著名书店出的政治经济小册子、知道文坛消息名人轶事或体育明星;外来洋布煤油进入普通家庭⑤沈从文:《〈长河〉题记》,《沈从文全集》(第10卷),第3-4页。。这些来自都市文明的奢侈品已然大量出现在湘西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确确实实对当地人们的生活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巨大影响。虽然沈从文看到“事事物物都有了进步”,然而这些象征着“现代”文明的一切在他看来,却是导致湘西人性堕落的最大原因,也是摧毁“边城”文明的最大破坏力量。所以回到北京以后,他立刻写出了小说《边城》,他要用记忆中的美好“边城”,去再造湘西文明的往日辉煌。但记忆毕竟只是记忆而不是现实,无论沈从文怎样去打造“边城”世界“天人合一”的完美理想,然而现实中“边城”世界追随都市生活的“堕落”景象,使沈从文清醒地意识到他所有的梦幻都已经破灭——梦幻的破灭,是小说《边城》的主旋律。
沈从文在谈到《边城》创作目的时,曾一再申明说:“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⑥沈从文:《〈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沈从文全集》(第9卷),第2页。。在沈从文的理解中,供奉“人性”的“希腊小庙”,应彰显中西方文化的完美融合;但这个所谓的“希腊小庙”,却并没有什么西方因素,却是地地道道的中国“小塔”(就有如《边城》里那座白塔一样),里面供奉的也只儒道两家思想。沈从文自己非常明白,在现代化的大都市里,人们早已被“西化”因素所笼罩,因此他只能在湘西去营造那个“小庙”或“小塔”,这使我突然读懂了《边城》二字的深刻寓意性:从地理位置上来看,湘西并非是“边地”,而是处于中国版图的中心,将“边城”理解为“边地”显然不妥。实际上,沈从文是以陶渊明式的书写方式,借用他所熟悉的湘西故土,去实现“心远地自偏”的人文理想——因“心远”而“地自偏”,这只不过是沈从文对抗现代文明的一种表达方式而已,即从精神上去自我疏远现代都市的复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