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世界文学经典的英雄崇拜与理想品格

2018-04-11 04:06魏丽娜傅守祥
东岳论丛 2018年3期
关键词:史诗理想英雄

魏丽娜,傅守祥

(1.浙江财经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2.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英雄,每个民族有每个民族的英雄。一个英雄辈出的民族,肯定大有希望;一个有希望的民族,不能没有英雄。对于任何有尊严、有情怀的民族而言,英雄是高度体现民族历史内生力量的精神图标,是集中展现民族基因传承关系的文化符码,是生动刻绘民族思想表情特征的美学画廊。一部英雄史,就是一部民族的创世史、成长史与心灵史。各个民族都有深刻的英雄情结,也有呼应不同历史阶段诉求的英雄群像。这一情结贯穿于每个民族衍化发展的不同历史过程当中,成为投射各个民族精神向度的辉煌灯塔。英雄属于整个民族,是族群的杰出代表,他既能创造民族历史、改变民族历史的进程,又能引领全民族前进;在全球化的当今世界,英雄/杰出人物既属于整个民族又属于全人类,他们不但能引领世界某方面的超常发展,而且能够改善人类的生命质量与精神品质。

英雄对民族发展的巨大作用,在生产力还不发达、生产方式还很落后的古代尤其明显,譬如古希腊神话与英雄传说中的“盗火者”普罗米修斯、大英雄赫拉克勒斯、智慧勇毅的奥德修斯等;即使是在当代生活中,各行各业中的英雄/精英也起着举足轻重的示范和引领作用,有时“拯救者”“终结者”或者“超人”等一锤定音的角色依然是英雄的标签与大旗,譬如“互联网+”时代缔造“苹果帝国”的风云英雄乔布斯(Steve Jobs,1955-2011)、“捅破天窗”的斯诺登(Edward Joseph Snowden,1983-)、创造“电商神话”的马云(1964-)以及反“物质主义”的特蕾莎修女(Blessed Teresa of Calcutta,1910-1997)、特立独行的先知诗人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1940-1996)等。显然,英雄崇拜代表了普通民众对英雄/伟人/精英的无限敬慕与由衷感激,昭示了某个时代全民族的“共同理想”或全人类的“未来希望”;英雄情结的时代回响与群体记忆,也不断激励着人们克服种种艰难险阻砥砺前行。

一、衡量英雄的内外标准与英雄知音的传世诗人

关于英雄与世界的关系,尽管自古以来历史学家一直都有“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的争论,但是,留存于文学经典中的英雄基本上都是造时势的真英雄,时势被他造得成与不成,于他的英雄本色并无妨碍,事情的成败不足以成为衡量其是否英雄的准度,这与政治斗争中的“成王败寇”大相径庭;在大量的外国文学经典中,甚至常常会出现以“现世的失利成就道德的完善”的经典佳作,譬如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戏剧《哈姆雷特》中王子的“延宕”情节等。固然,战争抑或伏虎降龙可以成就英雄,同样,苦难也可以磨练英雄,悲苦的命运也可以考验英雄的成色,譬如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安提戈涅》中的主人公等。正所谓:“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指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孟子·告子下》,《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中外古今莫不如是。

真英雄是不受时势所左右的。因为他是一个“形全于外,心全于中”的人,他的主见真而正,他的毅力恒而坚;他能时时检察自己,看出自己的弱点,而谋划可以做出改善的步骤。事业的成败不是他所计较的,惟有正义与向上是要紧的。譬如普鲁塔克(Lucius Mestrius Plutarch,约46-120年)《希腊罗马名人传》*[古罗马]普鲁塔克:《希腊罗马名人传》,席代岳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公司,2009年版。普鲁塔克的《希腊罗马名人传》,简称《名人传》或《传记集》,是西方纪传体历史著作之滥觞,对后世影响巨大。中的传主、英雄史诗《伊利亚特》中的英雄们、《熙德之歌》中的主人公熙德等。面对强敌的侵略,我们所希望的抗敌英雄也属于这一类的人物。譬如海明威(Ernest Miller Hemingway,1899-1961)小说《丧钟为谁而鸣》里的美国青年罗伯特·乔丹就是这样的为人景仰的、“打不败”的真英雄。这类真英雄包括了从屠杀怪兽的勇士到起义的矿工,从波斯最伟大的将领到“大萧条”时代阿拉巴马州极度穷困的家庭;这群男人和女人,即使直面惨淡的人生,仍然以坚定的意志和勇气面对自己的命运*[美]迈克·德达:《悦读经典》,王艺译,北京: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38页。——受压迫的人会反抗、最低贱的阶层也会拒绝屈服或投降。

另外,在现实政治中,常有“河无大鱼,小虾称王”的现象出现,意指在一个没有特出人才的时境,有小本领便可做大事——这是时势所造的一种英雄。还有些是偶然的成功,他对于自己的事业并没有明了的认识,也没有把握,甚至本来是要保守,到头来却变成革命,因为一般的倾向所归,他也乐得随从——这也是时势所造的一种英雄。譬如西汉史家司马迁(公元前145-前90年)《史记·高祖本纪》中的汉高祖刘邦。还有些所谓“英雄”是剥削或榨取他人的智力或体力来制造自己的势力和地位,其成功与受崇敬是完全站在欺骗和剥削的黑幕前面,可怜的是浑浑沌沌的群众不会裁制他——这也是时势所造的一种英雄。譬如英国历史学家爱德华·吉本(Edward Gibbon,1737-1794)《罗马帝国衰亡史》中的尼禄等。

在世界文学发展史中,史诗可谓是最早塑造英雄形象的文学作品。史诗是一种古老而源远流长的韵体叙事文学样式,在人类文化史上占居着重要位置。在东西方文化传统中,希腊史诗、印度史诗、巴比伦史诗、芬兰史诗、中国少数民族史诗等都成为一个民族或一个国家文化的象征和文明的丰碑。因而每一个民族的史诗传统,不仅是认识一个民族的百科全书,也是一座“民族精神标本的展览馆”(黑格尔语)。除了古希腊的《伊利亚特》和《奥德修记》之外,作为记录英雄行传和英雄崇拜的文学经典,世界文学史中还有三大著名史诗,包括古巴比伦的《吉尔伽美什》、印度的《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另外,欧洲在中世纪也曾出现过大量较成熟的民族史诗,歌颂维护民族利益的伟大英雄。具体来说,中世纪早期英雄史诗主要作品反映的是民族大迁徙时期甚至更早时期的历史事件和部落生活,对部落之间的血仇关系有鲜明的表现,有较多的神话传说成分,最有代表性的有日耳曼人的《希尔德布兰特之歌》、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贝奥武甫》、冰岛的《埃达》(神话诗和英雄史诗)和《萨迦》(散文体叙事文学)、芬兰的《卡勒瓦拉》等。中世纪中后期英雄史诗都是以骑士的征战生活为主轴,中心主题是爱国主义,强调忠君和爱国的统一性;诗中的英雄勇敢善战、忠于祖国、忠于君主,表现了在封建关系下人民理想中的爱国英雄,最有代表性的有法国的《罗兰之歌》、德国的《尼伯龙根之歌》、西班牙的《熙德之歌》、俄罗斯的《伊戈尔远征纪》等。尽管世界各地的史诗千差万别,但某些基本要素是这些史诗所共享的,如宏大的规模、崇高的格调、重大的题材、特定的技法和长久的传统,以及豪迈的英雄主义精神等。

18世纪启蒙运动的领袖伏尔泰(Voltaire,1694-1778)称史诗是“用诗体写成的关于英雄冒险事迹的叙述”*[法]伏尔泰:《论史诗》,伍蠡甫主编《西方文论选》(上卷),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326-327页。,德国哲学大师黑格尔(Hegel,1770-1831)称“战争情况下的冲突提供最适宜的史诗情景”,黑格尔还曾对史诗中英雄形象的特征进行限定,如“表现出多方面的人性与民族性”“成为有生气的个别主体”*[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126页。等。史诗本是与英雄创世的民族战争紧密关联的一种诗体样式,尽管后来的审美形态从诗歌领域延展到小说领域,但其核心的文学元素如战争、民族、英雄等并未消失。毫无疑问,世界各国的“英雄史诗”在忠实留存各民族的“创世传说”和“英雄业绩”的同时,也艺术地呈现了人们的“英雄崇拜”与“英雄情结”;更可贵的是,不少“英雄史诗”的流传者譬如《伊利亚特》和《奥德修记》的署名人“盲诗人荷马”(Homer,约公元前9世纪—前8世纪)以“英雄知音”的高度一并名垂青史,开创了“事功”型英雄与“通灵”型英雄并立、行动者与记录者“同品”的先河,大幅度提高了文学经典的思想境界和人性情趣。

二、涤荡现世的事功英雄与超越时代的诗文英雄

英国思想家托马斯·卡莱尔(Thomas Carlyle,1795-1881)在其名著《论英雄、英雄崇拜和历史上的英雄业绩》(OnHeroesandHero-Worship,andtheHeroicinHistory,1841)一书中,详细论述了什么是真正的英雄,剖析了神明英雄(奥丁)、先知英雄(穆罕默德)、诗人英雄(但丁、莎士比亚)、教士英雄(路德、诺克斯)、文人英雄(约翰斯、彭斯、鲁索)、帝王英雄(克伦威尔、拿破仑)等六种不同类型共11位不同时代的英雄人物的历史地位及历史真相,认为“世界历史是伟人的历史”,凸显了伟人的作用。卡莱尔在开篇讲道:“世界历史就是人类在这个世界上所取得的种种成就的历史,实质上也就是在世界上活动的伟人的历史。可以恰当地认为,整个世界历史的精华,就是伟人的历史。”*[英]托马斯·卡莱尔:《论英雄、英雄崇拜和历史上的英雄业绩》,周祖达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1页,第87页。卡莱尔感佩伟人的功勋,歌颂英雄的业绩,其英雄史观充分彰显了历史伟人、当代精英对社会发展的巨大推动作用,他以鲜明的态度、宽广的胸怀承传着人类文明史上的“英雄崇拜”,并将其延展与深入到精神世界和文学领域。

卡莱尔对“英雄”的取舍突破了固有的观念。首先,他能公正地对待与基督教文明长期冲突的伊斯兰文明的缔造者默罕默德(Muhammad,约570-632),对其毫不吝啬地赞誉。其次,卡莱尔从人类文明演进的视野将“英雄”的定义和范围进行了扩张,将主宰人类精神世界的人物——诗人、文人——也放在了英雄的领域,将但丁、莎士比亚和彭斯等推崇为英雄、伟人。在很多人眼里,英雄必定是统治者、领军者、主宰者,譬如古罗马时代的凯撒大帝、东汉末年鼎定三国的曹操等;但是,在卡莱尔的眼里,诗人、文人也是英雄,这是古今少有的。在卡莱尔眼里,诗人是属于一切时代的英雄人物,诗人一旦产生,就为一切时代所拥有④[英]托马斯·卡莱尔:《论英雄、英雄崇拜和历史上的英雄业绩》,周祖达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1页,第87页。。拉丁文“vates”一词,兼有先知(预言家)和诗人之意。实际上,先知和诗人这两个词的含义在所有时代显然是相通的。从根本上说,它们二者都深入到宇宙的神圣奥秘,即德国文豪歌德所谓的“公开的秘密”*歌德这样阐述艺术和自然的关系:“自然起始对谁揭开它的公开秘密,谁就感到一种不可抗拒的渴望,向往那最可贵的解释者——艺术。”歌德认为诗人在作品里所创造的世界也是公开和秘密并存,好像成为“第二个自然”。歌德常把一件完美的艺术品称为“自然的作品”“生动的高度组成的自然物”。([德]歌德:《歌德谈话录》,爱尔克曼辑录,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之中。诗人英雄是生活于事物的内在境界,也就是生活在真实、神圣和永恒的境界之中,而大多数的凡夫俗子看不到这些深层次东西的存在*[英]托马斯·卡莱尔:《论英雄、英雄崇拜和历史上的英雄业绩》,周祖达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179页,第90页。。先知和诗人的认识不是来自于道听途说,而是凭直接的洞察力和信仰。任何人都可能生活在对事物的表面认识中,而先知和诗人的本性要求他必须生活在事物的真正本质中,并诚挚地对待世上的一切。因此,作为真诚的人和“公开秘密”的洞察者,诗人和先知是同一的。

卡莱尔强调,英雄必须具备真诚的品质,而文人/诗人英雄“从心发出的语言就会有诗的性质”③[英]托马斯·卡莱尔:《论英雄、英雄崇拜和历史上的英雄业绩》,周祖达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179页,第90页。。这也与中国经典文学中所谓“修辞立诚”*“修辞立诚”意谓撰文要表现作者的真实意图,不可作虚饰浮文。语出《易经·乾卦·文言》“脩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祝盟》:“凡群言发华,而降神务实,修辞立诚,在于无愧。”明王守仁《传习录》卷下:“凡作文字,要随我分限所及,若説得太过了,亦非修辞立诚矣。”清陆以湉《冷庐杂识·撰述传信》:“其章疏,无溢言费辞以累其实,此则所谓修辞立诚,可为撰述者法矣。”近人章炳麟《文学总略》:“气非窜突如鹿豕,德非委蛇如羔羊,知文辞始于表谱簿録,则修辞立诚其首也,气乎德乎,亦末务而已矣。”与“法天贵真”*《庄子·杂篇·渔父》有言:“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意为圣哲效法自然,看重本真。“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所以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意为所谓真,就是精诚的极点。达不到精诚,就不能感动人。自然的真性存于内心,神情的流露溢于外表,这就是看重本性真情的原因。的传统相吻合。任何事物都有真伪之别,诗人、文人也有真假。如果从真实意义上来谈论英雄,诗人、文人英雄对人们所尽职责永远是光荣的,永远是最崇高的,而且一度曾经被公认为最高尚的人*譬如古典主义盛行时期,提倡“文如其人、风格即人”,人品与文品是合一的,故诗人、文人被想当然地视为先知、英雄或者最高尚的人。。对于诗人、文人而言,艺术的成长永远先于经验的成长;他以其特有的方式表达他那富有灵感*这里说的“富有灵感”,就是指所谓的创造性、真诚、天才以及人们难以给予美名的英雄品德等。的心灵,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英国诗人雪莱《西风颂》(1819年)中的著名诗句。的心态,坚定而持续地带给人类理想之火与“希望”之光。

继卡莱尔高调颂扬“诗人、文人是真英雄”之后,英国诗人雪莱(Percy Bysshe Shelley,1792-1822)宣称“诗人是世间未经公认的立法者”*[英]雪莱:《为诗辩护》,伍蠡甫、胡经之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中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81页。,其后承传这种思想的大有人在,最著名的有法国作家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1866-1944),其所著《名人传》*[法]罗曼·罗兰:《名人传》,傅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又名《巨人三传》,是《贝多芬传》、《米开朗琪罗传》和《托尔斯泰传》的合称。紧紧把握住三位有着各自领域的艺术家的共同之处,着力刻画他们在忧患困顿的人生征途上历尽苦难与颠踬而不改初衷的心路历程,凸现他们崇高的人格、博爱的情感和广阔的胸襟,从而为人们谱写了另一阕“英雄交响曲”。这本书里的英雄,不是走遍天下无敌手的江湖豪杰,也不是功盖千秋的帝王将相,而是具有一种内在的强大的生命力,使他们勇敢地与困难作斗争,不屈服于命运并最终改变了命运,他们不愧为精神世界的英雄和文学艺术界的巨人。

三、精神世界的坠落天使与理想品格的文学经典

将“英雄崇拜”和“理性品格”内化为一种“责任”和“荣耀”,是20世纪世界文学在经历了两次人类大屠杀、多元化思潮的撕裂、市场化与高科技冲击等社会大转型后依旧经典迭出的内在性因素和主体性因素。即使对于亲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而倍感“在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残忍的”*语出德国思想家泰奥多·阿多诺的名言:“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这就是为什么在今天写诗已成为不可能的事情。”的英国诗人群体“奥登一代”来说,他们的心智追求使其仍然不满足于有限的“自我表达”和狭小的个人空间,他们坚持寻求的是“公共领域”里的传达和交流,认为“诗歌的首要功能在于让我们对自身以及周围的世界有着更为清醒的认识……”。诗人W.H.奥登(W.H.Auden,1907-1973)说:“诗歌不是魔幻,如果说诗歌,或其他的艺术,被人们认为有秘而不宣的动机,那就是通过讲出真实,使人不再迷惑和陶醉。”*“Auden’s Introduction to Poems of Freedom”,in W.H.Auden,The Complete Works of W.H.Auden.Vol.I,Prose,1926-1938,ed.Edward Mendelson,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6,p.470.当然,20世纪后期以来,在一个缺乏信仰的、平庸的时代里,也曾有过诗人、文人/知识分子的身份从“立法者”转为“阐释者”继而成为“零余者”*[英]鲍曼:《立法者与阐释者:论现代性、后现代性与知识分子》,洪涛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的“天使坠落”的世俗经历。

毋庸置疑,理想让生活变得美好,人类的心灵需要理想甚于需要物质;理想之于人类的意义,犹如“飞蛾扑火”般地本能化、自然化。作为当今世界最有影响力的文学奖项,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原则”是给“在文学方面创作出具有理想倾向的最佳作品的人”。那么,“具有理想倾向的最佳作品”成为当代世界文学经典“认定”的必备要素。综合起来看,所谓“最佳作品”起码包含三方面:其一,对人性有最深刻的揭示,展现人类生存的真实状况;其二,无论人生多艰难、现世多磨难,总带有一种超越现实的方向感和信仰,使人在面对最绝望的现实时仍然怀有希望;其三,体现语言的最高表现力,作品具有相当的艺术高度。简单地说,就是人性深度、理想品格、艺术高度共同成为品评“最佳作品”的三个核心标准。文学可以最艺术地揭示深刻动人的人类现实,其特殊作用也许更在于呈现绝望中的美感、悲剧中的希望、苦难中的坚强。因此,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学原则,总是关联着人道主义、理想主义、激情、意志、自由、纯洁、生命等*1901年,法国诗人苏利·普吕多姆(Sully Prudhomme,1839-1907)成为诺贝尔文学奖的第一位获奖者,其获奖理由:“是高尚的理想、完美的艺术和罕有的心灵与智慧的实证。”2015年,白俄罗斯女记者兼散文作家斯韦特兰娜·阿列克西耶维奇(Svetlana Aleksijevitj,1948-)获诺贝尔文学奖,其获奖理由:“因为她丰富多元的写作,为我们时代的苦难和勇气树立了丰碑”。1913年,印度诗人泰戈尔(RabindranathTagore,1861-1941)成为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亚洲人,其获奖理由:“赞扬他的文学作品中的高尚的理想主义和他在描写各种不同人物时所具有的同情和对真理的热爱。由于他那富于灵感的诗歌以精美的艺术形式展现了整个民族的精神。”。这一原则的贯彻,也可以视为对卡莱尔“诗人、文人英雄”思想的一种继承和发扬。正如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1897-1962)1950年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中提到的那样:

我深信人类不但会苟且地生存下去,他们还能蓬勃发展。人的不朽,不只是因为他在万物中是惟一具有永不衰竭的声音,而因为是他有灵魂——有使人类能够同情、能够牺牲、能够忍耐的灵魂。诗人和作家的责任,就在于写出这能同情、牺牲、忍耐的灵魂。诗人和作家的荣耀,就在于振奋人心,鼓舞人的勇气、荣誉、希望、尊严、同情、怜悯和牺牲精神,这正是人类往昔的荣耀,也是使人类永垂不朽的根源。诗人的声音不应仅仅是人为的记录,而应该成为帮助人类永垂不朽的支柱和栋梁。*福克纳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搜狐网2012年12月9日,http://cul.sohu.com/20121209/n359920566.shtml。

福克纳所强调的诗人和作家的“责任”和“荣耀”,使得诗人和作家成为精神世界的英雄,使得他们的作品有可能成为具有理想品格的文学。人类的一切信仰和智识性活动的努力,包括文学与各种艺术、宗教、哲学以及其他一切人文社会科学,也许都是试图为人类“描绘”“呈现”或“释义”一种更为理想的状态、方向和可能。追求真善美,或者追求人性的不断完善,是人类的永恒理想,也是当代外国文学作品“经典化”的内在品质与思想底色。

关于理想,简单地说,就是人对自己美好生活的欲望、目标与追求。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Socrates,公元前469-公元前399)告诉我们,“为善至乐”的“乐”乃是从道德中产生出来的,为理想而奋斗的人,必能获得这种快乐,因为理想的本质就含有道德的价值*[古希腊]柏拉图:《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91页。。哪怕是一个最英勇的人,一经被夺去了珍贵的理想,都会落到生活空虚的境地里去,并最终颓废下去。讴歌理想,讴歌理想之于人的价值,曾是无数外国诗歌经典的母题,譬如美国诗人惠特曼(Walter Whitman,1819-1892)的《草叶集》、英国诗人雪莱的诗歌、匈牙利诗人裴多菲·山陀尔(Petogfi Sandor,1823-1849)的民歌体诗作*譬如,裴多菲的著名箴言诗《自由与爱情》(1847年):“生命诚宝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即体现了理想的复调性和多层面。等。人的生活好比旅行,理想是旅行的路线,失去了路线,只好停止前进了;生活既然没有目的,精力也就枯竭了。正因为有了各种理想,生活才可能变得甜蜜;正因为有了各种理想,生活才可能显得宝贵。哪怕理想如晨星,人们可能永远都触摸不到,但可以像航海者一样,借助星光的定位而航行。如果一个人不能确认理想之于他的价值,那么,不妨反向思考——“人类失去理想,世界将会怎样?”尽管当代思想界对“乌托邦”或“理想原教旨主义”有深入的批判和反省*譬如,20世纪世界文坛上最经典的“反乌托邦三部曲”(前苏联作家扎米亚京的《我们》、英国作家阿道司·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和乔治·奥威尔的《1984》)因其预见性地“忧虑一个不美好的未来世界”,对后世有着深远的影响。这些富有洞见的作品无一不提示了集权主义的危险——无论是技术集权还是政治集权,而这两者又都是现代社会工具理性崇拜的结果。如果说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在学术上厘清了自由被消减的危害,那么,《1984》则用更加通俗的方式戳穿了所谓“集体主义”和“集权主义”的乌托邦。同样,在中国国内,也有像人文学者钱理群于20世纪90年代初发出的“敲着理想的战鼓,轰轰烈烈地走向地狱”的反思式警语。,但是“理想”的合理的人性价值和理性实践并没有因此而受损,反而因这种细致的甄别而愈益生辉。

作为当今世界的一种难得的共识,文学要能给人希望、文学要具有理想品格——无论是直白的还是隐晦的——已经深入人心,深刻影响着外国文学经典的生成与传播。任何时代的现实总是有问题的,不满现实是人类生活的常态。那么,理想的生活在哪里?借用捷克作家昆德拉(Milan Kundera,1929-)的话说,生活总是在别处。所以,批判应该是文学的重要功能,批判也是作家/诗人/知识分子的重要职责。尽管如此,文学是要能给人希望的。我们之所以需要文学,因为我们需要温暖、理想、希望,也需要呐喊,文学呈现生活时必然渗透着思索、孤愤和期望。所谓“英雄不问出处”,指望通过文学直接推进社会进步无疑是痴人说梦,但是,任何人都不能否认通过文学可以打动人心、反思现实进而影响社会走向、提升族群凝聚力等,因此,现时代文明中仍然需要并存在着大量的诗人/文人英雄,往往在意想不到处、意想不到时发声,为民众打开一扇能够呼吸到新鲜空气的窗或者别有洞天的门。

当然,无论是作为族群的杰出代表的“事功”型英雄的开疆拓土,还是作为人类的灵魂代言的“通灵”型英雄的超凡脱俗,其“理想”人格虽各有所重却都是同时代的榜样与模范,代表了同时代人的向往、苦乐、思考与困惑。“事功”型英雄的伟业大多被历史洪流卷走,只有少部分被“通灵”型英雄的妙笔以“文学经典”的形式长留青史,而青史留名的缘由就在于它“升华”了“本能”,“关注”了“灵魂”,“灌注”了“理想”,并最终为人类“留存”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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