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化本源为基础探究现代汉字设计的精神情感

赵希岗，王迪

（北京建筑大学，北京 100044）

一、引言

汉字的造字方式体现了中国人对生态环境、生存方式、生活空间和生命价值的态度与思考，而汉字的发展与开拓塑造了中国人的认知方式与表达方式，承载着我们人类在发展过程中所展现的独特的情感意识形态。

汉字表达着设计师的精神情感，兼有艺术性与功能性。人类对于情感的接收通常是无意识的，这种设计的情感反馈是通过长时间的积累而逐步形成的，字体图形所表现的情感亦然。字体设计是平面设计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如同不同色彩会带给人不同的心理感受一样，多样化的字体设计也可表达多种情感，这种情感是时代洪流赋予文字的属性。字体的演变本身就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在长时间的潜移默化中，形成了一套自我完善的文化体系。

二、汉字的发展

现代汉字是对古汉字的传承，因此其内涵的情感表现与汉字发展过程中的用途息息相关，现代字体设计是传统文字通过长久以来的进化而形成的产物。与古汉字不同的是，现代字体设计已经成为了一种新的艺术形式，它除了表意之外，更是价值观、意识形态与现代设计精神等精神情感的体现。

《易·系辞传下》记：“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在文字还没有出现的时代，古人用结绳与书契的方式来帮助记忆事物。而“书契”是在木板或竹板等物件上刻画简单的记号用以记录的方式。之后出现了象形文字，用于记录愈发复杂的事物，开始了真正意义的汉字时代。象形文字充分体现了汉字发展之初，其形象化的特征，对汉字“以形表意”文字表述特征的形成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同时对现代设计语言的发展方式也有着重大的启迪作用。

商代出现了甲骨文，多刻于龟甲或兽骨之上，被发现的文字大部分用于王公问卜的记载，早期的大篆体便演化自这些文字。商代后期金文出现，并于周代盛行。金文也称钟鼎文，主要刻于钟鼎之上，内容多为关于当时祭祀、慈铭、征战、围猎等事件的记录。金文笔画柔美工整，整齐规范。在秦始皇统一六国后，也统一了文字，小篆应运而生。在汉代，篆书是较为庄重的文字，作为通用文字一直流行到了三国魏晋时期。篆书有较强的图形感，对于现代人来讲更加抽象、符号化。但字体有较为明显的方块状结构，线条柔美而不失整洁。隶书是秦代官员为了方便书写而发展出的文字，汉朝不少隶书石碑也被流传至今。隶书讲究“蚕头燕尾”“一波三折”，由篆书发展而来，字形宽扁、横长竖短。（图1）

汉代发展出了草书，汉末又出现了楷书和行书等字体。“书圣”王羲之的行书作品便率意自然，富于表现力。唐代何延之所著的《兰亭记》曾记王羲之“乘酒酣与乐，亲自而书序文，用鼠须笔、蚕茧纸，媚健遒劲，绝代更无。凡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字有重者，皆构别体。就中“之”字最多，乃有二十多个，变转悉异。”可见王羲之率性自如，自由挥洒的创作思想，也可见其草书作品之不假雕饰、酣畅淋漓、肆意潇洒、颇具灵性的思想情感（图2）。唐代著名书法家颜真卿的楷书书法作品神清骨秀、大气磅礴，极具风骨。其书法作品在古法之中更添新意，“颜体”楷书也为后世传诵。崇尚佛学的南北朝时期雕刻了许多石碑、墓志等，由楷书的基础上又演变出了魏碑字体。

> 图1 西周秦公簋拓片

> 图2 王羲之《兰亭集序》仿制品

> 图5 日本纸张店铺空间装饰

> 图6 鲁迅《朝花夕拾》封面设计

> 图7 甲骨文“旦”字

> 图3 《大航海》游戏主题文字设计 > 图4 “永”字中宫示意图

> 图8 《一代宗师》电影海报

> 图9 日本酒包装设计

三、现代字体设计的用途与情感需求

现代字体设计是多样化的，在不同的使用情景、目的以及用途方面，字体设计的情感需求是不同的。例如在新闻网站、书籍正文这种以展现内容为重点的使用条件下，字体视觉表述要求正、稳、易于识读，需要最大化地削弱字体本身的情感，使人忽略掉字体视觉上的额外含义，从而简洁明了地向受众表达其字面含义。我国较早的印刷汉字主要使用的是楷体、宋体、仿宋和黑体等几种字体，这也是有名的中国四大印刷字体。这几种字体笔画清晰，易读性强，因此广为流传，直至今日也是印刷品中非常常用的字体。黑体又被成为“等线体”，是比较典型的低情感化字体。它没有衬线等装饰，并且每个笔画粗细相同，整体非常中规中矩，简洁大方、缺少个性，相较于其它有衬线字体来说，黑体缺少装饰性，情感因素较为淡薄，使读者会更容易忽略掉其情感因素，而专注于字面含义。

在现代设计方面，字体设计是视觉传达设计中重要的视觉要素。汉字的设计者将简单的元素与丰富的设计手段结合，将其运用到印刷、多媒体、空间等环境因素中，使其同时具有象征意义和装饰作用。除传统的印刷、识别所需之外，五花八门的创意字体设计也可以增强整体设计的格调，极具视觉冲击性的字体可以代替图形而成为视觉设计中的主体。这些情感化、抽象化、艺术化的汉字设计通常应用于网站的大标题、艺术感强烈的包装文字、宣传海报、环境空间等等。

现代汉字设计已经突破了原有框架，以“形”表“意”，在设计中更多地体现人文关怀，使人产生认同感与归属感。这种符号化的，为了增强视觉效果和强化美感而存在的字体，同时具有“世界语言”的功能，超脱了语种的束缚而作为表达思想的图形存在，这种形式的汉字设计也是现代设计独有的演化方向。

四、汉字的发展与现代字体设计情感

（一）汉字的基本属性

汉字拥有独特的结构美感，其方块状结构如同坚实的建筑物一样，稳定、协调、严谨，一些细微的改动就可以使其个性情感表现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现代字体设计中，汉字的几种基本属性分别有结构、重心、字重、字面、字怀、中宫等。有无衬线、字体重心的变动、字重和字怀的微调、笔画结尾线条的柔软或尖锐等，都会改变字体的气质。

如《大航海》游戏的两款主题文字设计，第一种较为圆润，笔画上挑，整体风格活泼跳脱，使人感觉较为轻松，具有趣味性；第二种文字相对庄重，重心稳定，并且笔画棱角分明，较为尖锐，给人带来一种神秘感与危险感，更鲜明地体现了游戏的冒险主题。（图3）汉字中宫指字体的松紧，中宫大，汉字就比较松散，中宫小，汉字就相对紧凑，显得更具凝聚力。（图4）汉字重心即视觉中心点，重心高低会影响汉字的稳定性，重心过高显得字体过于轻佻，而中心过低显得字体过于沉重。字重即笔画的粗细，笔画越粗，字体就越沉稳有力，压迫性强；笔画细的字体简洁轻盈，更显柔美。

不同图形也会给人带来不同的情感体验，圆润的笔触体现柔软、唯美、温柔、圆滑、可爱、活力等情感，而方角体现硬朗、庄重、肃穆、浑厚、有力等情感。有衬线的文字装饰性强，富有个性；没有衬线及其他装饰的字体朴实大方，简洁干净。

（二）“六书”造字法对现代设计的启示

如同中国艺术那样，汉字重视其意象美，内涵丰富同时具有实际应用价值。我国古代有“六书”造字法这一理论，一曰指事，二曰象形，三曰形声，四曰会意，五曰转注，六曰假借。

“指事者，视而可识，察而见意，上下是也”，“上、下”中的横表示天地，此法即用符号、象征等方式表现抽象的概念。“象形者，画成其物，随体诘诎，日月是也”，“日、月”字形如其意，此法即汉字的“以形表意”。“形声者，以事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江、河”都是以“水”为源，以三点水的偏旁为基础，添加部件结构组成含义广泛的文字。“会意者，比类合谊，以见指撝，武信是也”，“信”字由“人”与“言”组成，表达人言有信的含义。此法即用两种含义相关的字符组合成一个新的字体。“转注者，建类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此法主要针对不同地区“一形多意”的现象，为字体加注有特定含义的偏旁以表其意。“假借者，本无其字，依声讬事，令长是也。”因汉字是象形文字，在遇到不能以形来创造的汉字时会假借已有的音近字和形近字来进行再创造。如“女”，被假借创造出“汝”。“六书”中的造字法对中国汉字设计有着深厚影响，其中的“象形”“会意”更是成为了当代设计常用的创作手法，被广泛应用。

> 图10 《大三国志》游戏字体设计

> 图11 茶品包装设计

> 图12 “新剪纸”艺术中的文字设计

> 图13 东京艺术博览会海报

汉字设计可以运用到空间装饰中。如纸张店铺的文字装饰，左半部树木为“纸”的源头，而右半部分大范围采用尖角表现纸张碎屑拼接的感觉。这种字体设计方法既以形表意，又与“六书”中的“形声”法不谋而合。（图5）

在时下流行的汉字设计当中，设计很大层面上采取了“六书”的“象形”方法，将古汉字的图形元素与现代字体设计相结合进行创作。不同的是，古汉字象形主要是为了表意，而现代字体是为了贴合设计内容，带入传统元素，以使字体能更准确地表达思想情感，使画面鲜活并富有趣味性。

鲁迅先生为自己的文集设计的封面也对字体做了艺术处理。“朝花夕拾”几个文字通过手写的方式，设计成类似甲骨文的刀刻质感，“朝”字之间的“日”字类似于甲骨文与金文的“旦”（在泰山附近的莒县陵阳河大汶口文化遗址出土的陶器上发现的图形文字，即之后的“旦”字）（图7），图形非常形象地表现了太阳从云层中升起的画面。圆中一点表示太阳，下面的横表示地平线，这个元素被鲁迅先生引用到了自己的设计作品中，正好也与“朝”字的意义互相呼应（图6）。《朝花夕拾》这本文集多为鲁迅先生回忆的记事，这种圆润又富有文化气息的字体优美而又朴实，饱含着诗情画意，同时又有历史感和沧桑感。

（三）书法运用与情感个性表达

我国书法源远流长，每种书体都特征鲜明，个性十足，它可以表达某种抽象意义以及情感。将某种字体的个性特征运用到新的字体设计中，可以使所设计的字体拥有其特有情感特征，服务于整体设计语境，电影《黄金时代》的海报设计将汉字拆分成笔画，作为背景使用。不完整的笔画以一种空间的方式展现出来，配合着衬线使用，展现出华美、优雅的装饰效果，一笔一划蕴藏深意。“黄金时代”四个字融合了瘦金字体元素与书法元素，文字细瘦而不失刚强，又有一些洒脱之意，完美贴合了电影的主题。

书法艺术是中国独特的传统艺术形式，在现代字体设计中，书法成为了设计者们最喜爱的元素之一。书法元素的介入使主题充满历史感与人情味，不同时期的书法字体使人有不同的观感。如草书、行书等书法字体自有一股豪放飘逸之感。

草书兴起于汉代，有章草、狂草和今草三种形式，分别由隶书、楷书发展而来。草书用笔狂放，线条苍劲有力，在现代字体的设计中引入甚多，使用面颇为广泛，是现代设计中经常被沿用创新的字体。

《一代宗师》的电影海报字体设计，其基础字体源于草书，将草书与现代化设计结合而成作为标题，自然使整个画面生出一种豪放大气，苍茫浑厚，气势磅礴之感。（图8）

以隶书为基本型的新的设计字体就承载了隶书的一部分特征，其字体情感表达也与隶书同出一辙。隶书有“秦隶”与“汉隶”两种，“秦隶”即古隶，“汉隶”即今隶，也是我们至今在印刷方面也经常会使用到的字体。隶书是汉代的官方文字，不少石碑也是隶书刻成，因此隶书自有一种庄重感。而古隶由篆书发展而来，相较今隶而言更有一番古意。在当下的视觉设计中，很多设计者仍喜爱将经过现代化设计改良的隶书文字用于印刷品，显得较为古朴端庄的同时又能很清晰地表达语义。

汉字在唐代时就传入了日本，日本人通过反复地探索和实践，将汉字与日本文化进行融合与创新，创造出了属于本民族的文字。在当代日本设计中，设计师广泛采用了书法字体进行创意设计，在海报、包装、空间等方面都得以很好地体现。图9为日本酒包装设计，设计中，书法文字为主体，每种文字中都可以看到中国汉字的特点。草书潇洒流畅、浓墨重彩，隶书清新儒雅、工整美观，根据酒的种类配以恰当的字体设计，使整体包装极具形式美与韵律美，自有一种豪迈之感。

现在的游戏字体设计也经常选择中国书法字体为基础进行再设计，使画面充满历史感与沧桑感，以贴合游戏主题。

篆书自有一种天然的古朴意蕴，在当代设计中被当做抽象化的图形符号广泛运用。这种字体经常会被用于印章、包装，或者是一些古风痕迹浓厚的宣传品上。篆书有小篆和大篆，小篆是大篆的简化字体，其形体均匀，体态流畅，主要笔画是直和弧，没有撇、捺、勾、折等笔画，没有硬的方角。因此结合小篆的特色而成的现代字体设计也继承了其行云流水般的情感特征，非常柔美匀称，温柔缱绻，具有中国传统文化的神韵，并且含有浓厚的历史韵味。

“新剪纸”艺术中的文字设计，创新地将现代图形语言与传统剪纸艺术相结合，把图形元素与文字相结合进行再创作。圆润温和的字体与祥云融合，带给人平和、幸福、温馨的感觉，营造主题理念。（图12）

古汉字是现代汉字设计的基础。在现代设计的过程中，我们将古汉字的精神情感进行剖析、解读，理解人们对精神文化的需求，将其原有的形式打破，通过不同的角度审视，寻求规律、加以创新，最终使现代汉字设计获得新的生命。（图13）

汉字经过六千多年的发展，到当下已经不再只是表意的工具，它更是承载着历史长河发展的一种精神文明。历史的奠基使汉字具有其独特的情感表现，这是中国传统文化底蕴所赋予现代设计的独特的审美情趣。探究文化的本源发展，理解汉字发展历程，体会各个时期汉字所蕴含的精神情感，可以帮助我们更深刻地理解现代字体设计应有的价值。经过不断创新融合，创新汉字的文化底蕴，思考当代语言，可以突破文字的界限，为新时代视觉艺术的发展开辟崭新的设计之路！■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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