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少虎 牛冬冬
(1,2.陕西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20世纪初,中国文化正在酝酿着新的趋势,这种新的趋势中蕴含着两种力量,一种是外来的,一种是内发的。西洋哲学导自科学,中国哲学重在人事;西方艺术倾向于客观,东方艺术倾向于主观。所以西方艺术“常因为形式之过于发达,而缺少情绪之表现”[1]104;而东方艺术则常“陷于无聊时消遣的戏笔”[1]104。东西方艺术之长短,正好互相调和。在中西调和的群体性绘画实践中,西方绘画正在被新一代的知识分子移植到中国,在这样的过程中,西画社团一直肩负着极其重要的历史责任,正像《晨光》发刊词中所说:
我们近来看出世界美术的趋势,就是东西互相倾向。东西艺术的价值,是很平等的……既然研究艺术,就对于世界艺术前途负责任。我们一方面负介绍西洋艺术思想到中国的责任,一方面就负介绍中国艺术思想到欧洲的责任。[2]1
从洋务运动到庚子之变至新文化运动,中国人竭尽全力地输入西洋新智及科学,其目的是谋求民族的自强与独立。因此,文化上的西化运动并未使辛亥革命以后出现的中国西画社团走向全盘西化的道路,相反,在新文艺运动发展中贯穿始终的线索是民族意识的确立与逐渐强化。五四运动虽然为中国开启了通往现代化之门,但在某种程度上伤害了民族自信心。艺术是民族性的表征,是决不能脱离开民族背景的,“如果中国人不能用毛笔写中国字,不懂得书法,实为一大损失”[3]论一。中国人向西方学习,绝不是为了抄袭和模仿,因此,在当时的情况下,“所应认清而急待着的不是西洋思想底全部的输入与吸收,也不是对于我国底过去的思想底全部否定;是在如何融会这两种思想同时还可以保留了我们历史的典型的民族性的思想底产生”[4]42-43。
回溯历史,魏晋时的张僧繇在画一乘寺的时候就曾采用过被称为“凹凸花”的印度阴影画法。中国艺术并不缺乏外来艺术的影响,缺少的是文化自发的力量,“文化的内容,不能没有自发的基于民族立场的主体。我们需要它,比外来的影响更是迫切。因为我们要用自己的血液来培养五千余年来绵延继续的文化基础”[5]11。
同所有的社会集团一样,20世纪二、三十年代活跃于现代都市的天马会、晨光美术会、白鹅画会、决澜社、中华独立美术协会等西画社团组织,他们的社会活动同样会受到“作为集团内共同遵守的行为模式体系即文化体系的维持和作为行为动机源泉的人格维持的制约”[6]44。一般而言,社团一旦成立,就会被外部看作一个有机的整体,并且有时为了群体活动一直存续下去,就必须去设定社团的共同目标。社团的共同目标往往被看作群体共同价值之所在,成为凝结人心和维系情感力量的纽带。尽管当时许多社团属于民间较松散的社会群体组织,但社团成员之间一旦产生“协动关系”,西画社团就会自然达到“有组织”的更高层次。20世纪早期的西画社团更多地借鉴了西方美术沙龙、画派以及日本白马会、二科会的活动方式,他们不遗余力地学习西洋技法,传播西方的绘画观念,然而在社团内部,能够赋予其行为目标正当性的体系却是被称为文化价值的“信念体系”,这种贯穿于社团活动始终的精神理念就是民族精神。
民族主义和国际主义是近代社会发展的基石,这两种潮流虽然互不相容,却有着密切的关系,社会越趋国际化,民族主义的色彩也就愈益浓厚。新文化运动以来,民主与科学逐渐深入人心,并开始成为一种社会意识或价值观念,随着民族危机的加重与救亡运动的高涨,民族主义发展成为一种文化思潮,民族危机说到底既是政治危机也是文化危机。在西画社团内部,新型的知识分子大都怀有“以文化变革来振奋民族精神,以美育改造社会”的共同理想,这种共同的目的和追求规定了民族主义的必然性和正当性,并使意识形态转变为社会运动,最终把知识精英和普通大众凝结在一起。20世纪中国的知识分子有着很强的民族文化本位意识,20年代初,中国在引进西方文化的同时,并未忘记尊重本国的固有文化。张君劢一方面肯定西方文化的启蒙价值,另一方面认为中国的民族性与欧洲不同,不能跟着西人的思想走,要独创,不贵模仿。他说:
文化为物,发之自内,由精神上之要求,见之于制度文章;其性质为自我的,独立的,虽因外界之交通,而思想上有互换之处,然一洲或一国之固有文化之成立,必其国民自身有特种人生观,有特种创作……故吾国今后新文化之方针,当由我自决,由我民族精神上自行提出要求。若谓西洋人如何,我便如何,此乃傀儡登场,此为沐猴而冠,既无所谓文,更无所谓化。[7]121
张君劢既希望用“外来的血清剂来注射”腐败已极的中国旧文化,同时又强调“思想的自主权”,试图建立以民族认同为核心的新文化。当时的大多数知识分子都怀有这样的理想,叶秋原在《现代艺术与民族主义》一文中说:
现代艺术运动,虽则在各处都是非常努力,好像形成了一种国际的运动,实在现代艺术,并非是国际的,艺术始终要以民族为背景,民族的生活才是艺术作品表现的题材,艺术是民族的国民的……在社会国际化的今日,民族的色彩特征,也愈趋于明显,因为在国际社会里失去了民族特征,是自己底灭亡,在国际政治上如此,在艺术上也是如此。[8]5
作者强调,艺术在国际化的时候,民族性就越要明显,以便更充分地表现我们的民族精神,中国的艺术家要以表现民族的生活、发扬民族的风趣为己任。
西画社团的成员,大都有过留学西方或者游学海外的经历,“他们对近代科技和启蒙思想记忆犹新,从而无法对中国的落后视而不见。他们更清楚地认识到旧旗帜下的惰性,因而举起了新的旗帜”[9]69。他们是社会深层跃动着的能量,总是试图超越和冲破旧的存在状态,在民族精神的支撑下,他们希望“创成一种民族意识上有力量的艺术,这种艺术要有深刻的国民意识,要有热烈国民的情感,要忠实地研究一般国民的生活,要有批评社会的勇气,要能用深刻而丰富的同情,来发表他所体验的结果”[10]92。
从国外回来的留学生,回到中国后便致力于西洋画技巧的传播。“上海的洋画界一向有两种各趋极端的倾向,即‘保守’和‘趋新’,也就是学院风的与野兽群的两派……多数作品往往会缺少了一种新鲜的‘画趣’和‘风味’。我们知道中国的洋画家中,有些技巧熟练修养精湛的‘写生派’作家,其作品虽不乏有一点欧洲学院派的高贵风格,可是我们不希望这种风格一直地不变。”[11]4模仿和抄袭是懒惰的象征,对西洋艺术的把握,不仅仅是对于明暗、色调、结构等的研究,而应该是除了技巧外,还要把艺术家的思想、情感努力地表现出来。
在职业性的社会团体中,最关键的事就是目的。宗旨是社团的活动目标和精神指向,一般在社团的章程里体现出来。章程不仅是维持社团行为动机的精神规范,也是社团内部应共同遵守的基本规则。这种规则反映了文化的社会群体以某种活动方式进行感知、思考和行动的倾向。艺术宗旨是西画社团活动的灵魂。在西画社团的章程中,更多体现出来的是与中国文化复兴相关的民族精神特征和现代文艺思潮。在这些精神信仰及宏大目标的鼓励下,西画社团积极参与到社会体系当中,以保持环境与自我的同一性,在社会生活领域中获得自治,形成强大的力量核心,同时获得社团的集体利益并维持个人之间长期的互惠性,“团体的目的,应该于共同的利害关系之内,选择一个有永久性质的,才是组织团体的正当方法”[12]11。团体的目的是为最大多数的人谋积极的幸福。在天马会举办第六次展览会时,天马会员刘海粟就曾在追求自由与人生的旗帜下将其油画作品《自然之舞》
(1923年)——“画中人皆裸体女子”[13]2——公开标价5 000元,在当时犹如天价,引起许多人关注。他的行为是向商业市场求得为人生服务,实际上是画家高姿态的宣示,向世人宣告艺术的价值,代表的是画家的群体利益。
在中国社会,没有活动宗旨的社团是不被官方和大众认可的,因此,中国早期的西画社团无论是否在官方注册,稍有影响的社团都有类似章程的文件行世。1912年在上海发起的“文美会”,虽然有重要的西画家李叔同参与,但其宗旨仍偏重于文学与美术方面的研究,其活动基本沿用中国传统文人雅集方式,每月雅集一次,联句,演讲,当场挥毫,也有日本画家的作品与画集展示。据闻,文美会第一次雅集便有20余件作品卖出。[14],[15]38从中可见西画社团初期的社会影响。1915年成立的东方画会,在章程中明确提出:“以画会的形式共同研究和促进西画运动,提倡以写生为宗旨”,发起人乌始光、汪亚尘、陈抱一、俞寄凡、丁悚、沈伯尘、刘海粟等七人曾赴普陀山写生。该会对外公开宣称:“本会集合有志研究洋画者精考斯道之学术,俾达最优美之画学程度为本旨。”[15]61,[16]从他们的艺术取向中可以看出,其宗旨是为了达到“最优美之画学程度”,而实现目标的前提是“精研西洋画的学术”,因此,东方画会较为系统地开创了静物写生、石膏模型写生、人体写生及户外写生等研究科目,成为最早“促进正则的洋画研究”[17]120的社团机构。
1918年由蔡元培亲创的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是兼具西画社团性质的学生业余社团,在封闭、保守的北京画坛发挥了重要作用。其宗旨是“研究画法,发展美育”。蔡元培强调社团的“研究”精神,他“甚望中国画者,亦须采西洋布景实写之佳,描写石膏物象及田野风景,今后诸君均宜注意”[18]。他的中西融合观,深深地贯注在画法研究会的活动当中。
刘海粟在1918年发起的江苏省教育会美术研究会有着更高的学术目标。他把美术教育和国家的兴亡联系了起来,欲“师欧美诸国之良规,挽吾国美术之厄运,截长补短,亟起直追”[19]。他立足于实业,强调以美育促进物质文明,认为学习西洋美术可以改良中国工艺。他的盟友沈恩孚在成立大会上发言:“吾国今日各种事业,均缺乏基本的学识,美术亦然,是以所制物品非但陈陈相因,抑且日就退步”。[20]他们创办的社团宗旨符合民众的利益和时代要求,因之更容易得到大众的响应。在一份《呈请教育厅委派艺术科指导员案》的文件中,王济远、江新等人明确地陈述了美术之社会功能:“艺术教育之功能具有陶养人格、培植美感、提高工艺诸端与他种学科所含成分初无轻重也,欧美各邦重视之不遗余力,故其制作富丽、工艺优良,为国家文化之标识。”[21]23该美术研究会属于官办性质,因此,在资金上常得到官方的资助,在江苏省第二届美术展览会前,该社团曾向省财政申请拨银600元、1 200元不等。[22]27-281924年8月,该会对以前章程予以修正,宗旨确定为“发展艺术教育”,章程文本中列出了详尽的九项内容。[23]4-5
天马会是五四运动以后产生的西画社团,其宗旨体现了强烈的变革精神。在1919年9月29日的成立大会上,江小鶼发布了天马会宗旨,其核心是“阐扬一国之文化”,“期略变文人派之中国画从而发挥广大俾有裨于工艺实用云云”。[24]发起人杨清磐宣读了章程,章程大致有三方面内容:(一)规定了五方面的研究内容,即国粹画之写生、西洋画之写实法、图案画之建筑器物装饰、雕塑与石刻、工艺美术等;(二)常会每月一次;(三)会员应以每年春秋两季美术展览会中成绩较优诸作家当选。天马会重视美术的社会功能,这种艺术倾向缘于现实的需要。他们对西法中的写实甚感兴趣,在他们眼中,“西法对物实写远胜中国之摹绘他人旧稿”[24]。这反映了文化变革时期中国人的“西画观”。
晨光美术会的名称在1920年已开始出现,在上海艺术界有较大的名气。他们对中国美术界前途深感无望,故而集群研究美术。该会通过《申报》宣称,其志趣在于:“(甲)使美术家晓得发挥个性;(乙)使中国人明白东西洋美术的精义;(丙)鼓励社会领会美的兴趣”[25],并通过了章程,选举了暂时职员。初始的章程虽显简略,但仍可从中体味其精神及要义。该会的宗旨一方面鼓励艺术家发挥个性,一方面强调艺术家与社会的沟通,十分重视美术传播的社会功用。由于社团发展的需要,晨光美术会于1927年元旦更名为“晨光艺术会”,增设戏剧部,职员改用委员制,并开始设立分会。[26]16晨光艺术会章程是一份较为完善的社团组织文本,其内容共有11条,分为《定名》《宗旨》《会员》《入会》《组织》《会务》《任期》《经费》《会期》《分会》《附则》等,文中详细规定了会员的权利和入会的资格。该会设绘画、音乐、雕塑、戏剧四部,并推荐朱应鹏等九人为首届常务委员,还规定会员年付24元会费及每年元旦召开一次常年大会。从章程文本来看,该会组织结构十分严密,具有早期现代社团的显著特点。晨光美术会的更名可能会使社团活动的内容更加丰富,但同时也削弱了美术团体的专业特性。该会存在达十余年之久,后来致力于推动新文艺运动的发展,成为具有民族主义立场的先锋文化社团。
阿博洛学会是1921年成立①此处存疑。关于阿博洛学会的成立日期,现存在两种说法。其一,据许志浩《中国美术社团漫录》一书载:“1921年成立于北京,由吴法鼎、王悦之、李毅士等人发起组织”。其二,据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三辑《阿博洛学会注册登记表》记载,阿博洛学会设立于“民国十二年十月二十日”,即1923年10月20日。而1924年10月20日的《申报》记载与此说较为吻合,称:“北京阿博洛美术研究所,原为‘阿博洛学会’同人所创办……该所自去年10月开始以来,成绩卓著”。虽然日期吻合,但到底是“所”,还是“会”?而在此之前阿博洛学会是否已经存在?学会在注册时是不是没有把“会”和“所”区别开?于北京的西画团体,从会名便可体会到该社团的宗旨——会名含有反对黑暗、走向光明之意,与十分落后和保守的北京画坛针锋相对,实际上已成为反传统的新兴美术团体。该会的发起人吴法鼎、李毅士等均曾多次参加过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的艺术活动,受蔡元培影响,他们专注于西画艺术的研究与传播,以谋中国艺术前途之发展。从1923年11月13日《阿博洛学会致(北洋政府)内务部备案呈》上附录的《阿博洛学会简章》上看,该会具有完备的章程:
阿博洛学会简章
第一条 本会以集合同志,研究西洋美术为宗旨。
第二条 本会事业不出左列各项:
一 研究制作美术作品。
二 开展览会,发表会员之制作。
三 普及西洋美术之常识及技艺。
四 刊行关于西洋美术之图书杂志。
五 其它关于西洋美术之研究有所贡献之事业。
第三条 本会以发起人为会员,但有研究西洋美术者,得以会员二人以上之介绍入会。第四条 本会会员得享共同研究之一切设备。第五条 本会会员每年纳费十二元,分两期缴纳。
第六条 本会设干事一人,由会员选举,掌理本会一切事物,干事任期一年,但得连任。
1) 从通航净高尺度看,与桥梁净高相关。根据《运河通航标准》[10]规定,长三角地区二~四航道等级的水上过河建筑物通航净高尺度为7 m,对标大运河全线7 m以上净高桥梁,目前共计342座,占比85.3%(见表7),相比2006年发布《办法》前增长13个百分点,但仍有50座非标桥梁存在,主要分布在浙江内河四级航道,但按照浙江段三级航道整治工程计划,桥梁改建后净高均为7 m。对于其余河段非标桥梁,或因沉降略微下降高度或可通过其他航道绕行,因此运河全线通航净高以7 m为限。
第七条 本简章得以会员三人以上之提议,由大会共同修改。[27]656
阿博洛学会的章程具有明确的宗旨、活动内容及会员规则,简明扼要,是民国时期较为规范的艺术社团章程文本,它透露了该会的基本活动情况,同时也具有普遍性意义。当时的西画美术社团许多都大同小异,主要有四方面活动:(一)美术作品的研究与创作。许多社团都附设研究所,或许多会员一起画画、切磋与交流,或导师边画边指导学生。(二)举办美术展览会。美术展览是社团沟通社会的桥梁,通过办展可以提高自身的知名度和社会影响力,或可获得经济效益,并可以带动社会的审美风气。(三)普及西洋美术常识及技艺。西洋画在当时的中国属于新鲜事物,社团开办画校或夜校为社会培养了新式人才,传播了西方技术。(四)刊行美术杂志。以美术刊物为阵地,向社会介绍西方艺术,其重点在于思想方面的启蒙。章程还规定了会员应向学会缴纳的会费数额,但会费仅是杯水车薪,并不能应付社团的开支,社团的运转主要靠办校、办刊及卖画的收入维持。阿博洛学会是当时为数不多的正式注册的西画社团,其当时的注册表如表1。
表1 阿博洛学会注册登记表
阿博洛学会注册登记表是一份正式的官方文件,文中所显示的信息可以反映当时西画社团的一种类型。
1928年由林风眠等人成立的艺术运动社,更加注重艺术界的团结和艺术与民族关系问题,随后发布的《艺术运动社宣言》,强调了该会的宗旨和理想:
集中全国艺术界之新力量……发行艺术刊物广为宣传以促进社会上审美之程度,多多举行展览会俾民众与艺术接近,或致力于艺术教育培植后起之秀,或创办艺术博物馆,或组织考古团,凡此种种都是本社预定的工作……不要忘记现代艺术之思潮一方面因脱离不了所谓个性和民族性,他方面即在精神上而言,确有世界性之趋势……新时代的艺人应具有世界精神来研究一切民族之艺术。[28]92
林风眠有感于中国缺乏艺术的陶冶,缺乏真正创造的艺术品,所以早在《致全国艺术界书》中就提出过类似的主张:
俾能集中艺术界的力量,扶助多数的青年作家,共同奋斗,以求打破艺术上传统模仿观念,使倾向于基础的练习及自由的创作;更以艺人团结之力,举办大规模之艺术展览会,以期实现社会艺术化的理想……艺术在意大利的文艺复兴中占了第一把交椅,我们也应把中国的文艺复兴中的主位拿给艺术坐![29]18-45,[30]
艺术运动社对西画传播过程中的模仿现象及偏于写实和基础训练的现状并不满意,林风眠追求的是调和中西的新艺术,且更加强调艺术的社会功能。为了促进东方新兴艺术,加强内部团结,继续发扬蔡元培的美学思想,林风眠还在1929年12月令人重新起草了一份严密的社务章程,否定了原来规定的创作量不足要罚违约的条文,补充修订了原来过于简略的章程。[31]255
中华美术协会是刘海粟、王济远、马公愚等人发起的美术团体,发起之初,便在上海市教育局呈请立案,因此有着较详细的档案,档案中还有市长吴铁城的亲笔签名。该会成立于1936年3月15日,成立大会在上海爱麦虞限路中华学艺社内举行。开会之前,便有协会章程草案及会员名册记录在案。该协会的章程是目前所见最为详细的典型案例,共有七章三十六条,详细制定了总纲、会务、会员、组织、会议、经费、附则等方面的内容,明确提出“以创建时代艺术、提高民族文化为宗旨”的目标。在为协会呈请会务经费的申请书中,刘海粟等人写道:
民族之盛衰系于文化之隆替,而艺术为文化之一分野,实握一代消长之枢机,际兹国家乡难民族危亡之时,实有赖乎艺术运动以转移民众意识,消除萎靡精神,扬励奋发,共振国魂……民众无美术之陶养,终日徘徊,失去中心信念,此粟等所以有中华美术协会之创设,冀以联络美术界同志发扬美术事业,创建时代艺术,提高民族文化。[32]92-93
刘海粟曾参加过许多美术社团的活动,他以民族立场而设定的社团目标在一定程度上凝聚了人心,并且得到了官方的支持,其举措带有一定的策略性和普遍性。实际上,民国时期成立的各类社团在宗旨目标的规划上颇费心机。为了争取官方每月100元的经费补助,刘海粟在呈文中声称“本会为吾国艺术团体之中心组织”[32]93,言语中流露出对1933年在南京成立的官方组织“中国美术会”的不满。中华美术协会的“自大”来源于它的确联络了不少国内艺术界的名人,在协会的会员名册中,有王济远、倪贻德、刘抗、刘思训、向培良、柳亚子、张弦、郑午昌、吴梦非、莫朴、张澄江、王远勃、潘玉良、张充任、吕凤子等92人,[33]15-19这些人后来成为足以和南京的“中国美术会”分庭抗礼的中坚力量。宗旨的确定,为协会的活动指明了方向。中华美术协会在章程中划定了九项活动内容:(一)举行美术展览会;(二)筹设美术馆及美术图书馆;(三)编行美术丛书及定期刊物;(四)举办学术讲座;(五)举行文艺座谈会;(六)创立美术研究所;(七)筹设美术奖金;(八)调查并供应美术上之一切事项;(九)接受政府及社团委托。从中华美术协会的章程来看,组织者有着远大的抱负,但由于抗日战争,会员各奔东西,协会成立不久便宣告终止。
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西画社团,在组建之初都有着远大的理想和抱负,并期望以艺术拯救民族的灵魂,但由于各种现实情况,比如观众鉴赏力的落后,或者经济、政治方面的原因,许多社团未能持续长久,但总的来看,此起彼伏的西画社团运动给陈旧的中国画坛注入了新鲜血液,在建立现代社团制度及运作模式方面,给中国文化界以新的启迪,尤其是社团章程已经成为指导艺术社团良性运行的关键性文件。
在西方人的心目中,举办绘画展览会是高尚和有趣的举动,这种机会十分难得。因此,“欧美人士对绘画展览会,非常尊视,每开一次,观者必拥挤不堪”[34]。国内也是如此,每开绘画展览会,“开幕动辄几千人、万人拥着去参观,看了以后,多少总有些影响,灌输到人们的脑际,予人以和悦快愉的印象,或破除烦闷沮丧的的气息”[35]。美术展览改变了传统画家闭门造车、坐井观天的习画方式,具有交换智识、开通思想、消除人生烦恼、造成快乐人生的社会功能。绘画与人生有着密切的关系,足以振拔人类的悲哀和堕落,足以策励人类向上的精神。[35]从大的方面说,美展可以净化人们的心灵,转移社会之文化,更新社会之积习。
清末民初,国内已开始频繁出现各种名目的展览会。①据目前所掌握材料,中国在19世纪70年代已参加巴黎万国博览会(参见水天中《中国早期展览并非“完全效法于日本”》)。另据记载,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丁未十二月二十四日,《时事画报》和《时谐画报》美术同人在广州下九甫兴亚学堂举办“广东第一次图画展览会”(参见李伟铭《20世纪早期的美术展览会摭言》)。这些,可能是中国参展和办展的先例。但其中较多出现的是金石书画、工艺物产等博览会或是学校的成绩展览会②上海的城东女学是较早举办成绩展和游艺会的学校。从1910年开始,杨白民的学校经常举办学生的展览会。,凸显着实利主义的印迹。如果说1918年上海图画美术学校为展示学生成绩开办的“第一届展览大会”和英国人麦克劳德(Macleod)夫人在上海环龙路法国总会开办的美术博览会③1918年7月6~19日,上海图画美术学校推出第一届美术成绩展,共展出作品2 290件,据称此展览虽布置简单,仍颇受社会重视,两周内参观人数多达5 000人以上。同年12月初,英国人麦克劳德夫人集英国画家数十人作品约1 000件以上,包括人体写生作品,在上海环龙路法国总会开展,然由于未及时报导,参观市民不多,但对艺术圈有极大影响(参见颜娟英《上海美术风云》,台北:“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2006年,第73页)。具有开创风气意义的话,那么,以西画社团名义组织的“美术展览”更有着划时代的示范性意义。在诸多羁绊的时代环境中,团体和私人所开办的美展具有社会化特征,正如姜丹书在《艺术二十年话两头》中所言:“讲起美展来,个人的,或私人团体,或一地方一机关所催开的,近几年已如风起云涌,常常有足快感我们眼睛美化我们头脑的机会”[36]528。
西画社团举办的展览引领了那个时代的美展风潮,那时西洋美术作品的展览会极为少见,据李金发回忆:“那时有过几次天马会、晨光会的展览,略具美展的稚形”[37]276。在五四“狂飙突进”精神的感召下,1919年以后以西画为主举办的团体性美术展览蔚为风气,其中以天马会、苏州画赛会、决澜社、中华独立美术会等社团举办的展览会最具特色。
天马会是一个以开办美术展览为主的画家群体,上海美术学校美术展览会的成功经验促成了天马会的美术展览向现代化、制度化方向靠近。天马会成功地举办了九届美术展览,并因此被誉为1920年代中国最著名的美术团体。在展览实践的活动中,天马会有着一整套完整的策展体系,从广告发布、新闻报道、场地选择、展览评介等诸方面入手,形成完善的链条与环节。在展览作品的征集与评选过程中,首次创立了审查制度。1919年11月,天马会在《申报》公布展览细则,对展览名称、地址、范围、题目、价格、审查员资格、审查日期及奖励办法等项进行了严格规定,并申明展览主旨为“独倡艺术之观念,对于临摹抄袭之作品一概摒除”[38]。12月,天马会第一次向社会公开征募作品,并确定吴昌硕、李平书、王一亭等为中国画审查员,刘海粟、江颖年、丁慕琴等为西洋画审查员。审查制度的确立,有助于促进新兴美术的发展,有利于画家的积极参与,并保证展品的艺术水平,严密的审查制度成为展览成功的基础。折中派画家高剑父,以及当时刚从法国回来的李超士都发表评论,对展览表示肯定。展览会期间,报纸几乎每天都有关于天马会展览信息的报道或天马会画展内容的详细介绍,展览结束后,还有艺评界对整个画展的评论文章发表在报刊上。第一届展览在《申报》上有《天马会绘画展览会纪》与《高剑父对于天马会之评语》两篇文章造势,第二届有署名明霞的《天马会之名画》一文的发表。以后每次展览,天马会都仿照这种方式操作,这些做法无疑给包容新旧画派、以卖画为自给的天马会增添了不少光环。天马会关于拓展公共艺术空间的动机和展览操作方式,直接影响了其他社团组织的办展模式。国内美术展览制度的完善,使“上海美术界呈现空前的活泼生气”[39]。
比天马会稍早一些,颜文樑组织的画赛会已开始在苏州的旧王宫里举办“赛会”。在天马会举办第一届美术展览的时候,苏州第二届美术展览会正在筹备。与天马会展览不同,苏州画赛会的展览内容比较庞杂,甚至包括钢笔画、刺绣画、照相着色画等。[40]据知情人回忆:“当时不称展览会而称‘赛会’,实在并非为竞争或比赛的意义,不过那时还并未有展览会的名目,就因袭地借用‘巴拿马赛会’等名称,且以引起一般社会人士的兴味和注意。”①菊迟《介绍“苏州美术赛会”》,《艺风》1935年第 3卷第 1期,第137页。文中“那时未有展览会名目”之说并不确切,据现有资料,在画赛会之前,早有“展览会”名目出现。正好与天马会相反,画赛会旨在提供交流平台,无意评判作品高下,故而未设审查制度,据其展览性质推测,可能是凡报名者,即可入选。苏州画赛会1922年改名为“苏州美术会”,扩大了规模。该会共计连续举办十七届展览,其间并未因战事而中断。饶有兴味的是从第十五届开始,画赛会发起了“十五学龄儿童艺术展览”,具有专题展览的性质。第十六届展览,颜文樑召集了200余名年届16岁的儿童举行茶话会,并恳切地说:“你们可爱的青春便是我们的象征”。这样的展览方式也可算得上有些新意。
早期的社团展览在社会性艺术活动形式上具有示范性意义。1919年之后,美术展览逐渐成为西画社团活动的主要方式。在社会历史的变迁中,艺术亦与其他文化活动同时转变。西洋文化之影响,正随着展览活动的开展而在社会上得以传播。社团展览走出了偏狭的师徒授艺之途,作为艺术联结社会公众的新途径,展览会实际上已承担了文化宣传和友谊联络的双重责任。早期的博览会多倾向于商业美术的展示,后来的展览会则进而发展成为学习西方现代艺术的重要途径。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较早将目光转向美术展览,他们除了“充分利用现代展览机制,每学期举办师生作品展”[41]133外,还积极参加校外美展,比如有些会员就曾参加1918年的苏州美术画赛会。刘海粟曾利用他自己的影响在江苏省教育会美术研究会中发挥主导作用。1922年6月他与蔡元培、张君劢首次提出了举办全国美展的议案。1924年“江苏省美术展览会”与“中日美术展览会”的成功举办,实际上是民间社团和政府合作办展的尝试。在此期间,晨光美术会、赤社、白鹅画会、海外艺术运动社、七星画坛、台湾水彩画会等社团组织的展览在不同地区展开,与天马会互别苗头,西画社团进入展览的新时代。1929年由林风眠领导的大学院艺术教育委员会承办的“第一次全国美术展览会”自始至终都有艺术运动社的积极参与。实际上,全国美展更多地借鉴了西画社团的办展经验。当年天马会成员江新、刘海粟、王济远、汪亚尘等人参加了筹备。在实践上,天马会为全国美展积累了丰富的办展经验,天马会发起的第一届美术展览在时间上比官方的展览早了近10年。
20世纪30年代,西方现代主义美术思潮在中国传播日盛,国内画坛具有先锋色彩的美术社团相继成立,在现代美术的演进中,西画社团的美术展览无疑给当时的中国社会带来极大的冲击。决澜社、艺风社、中华独立美术协会、台阳美术协会、默社、中华美术协会等现代社团,通过举办美术展览把西方的现代主义思想和具有现代精神的绘画作品传播、展示给社会公众。此期的社团展览,比20年代以介绍和传播西方绘画为己任的社团更具创造性和活力。决澜社共举办过四届画展,他们办展的动机主要是不满于国内艺坛的平庸和衰颓,希望像飓风般冲击死寂的黑夜,“在苦闷的人世中变成领路的火炬”[42]9,希冀通过公共领域的办展活动和向社会发布宣言,表达自己狂飙一般的激情。多次具有新时代精神的展览活动,使他们无形中成为20世纪30年代艺坛上的耀眼新星。具有前卫色彩的中华独立美术协会的展览也同样吸引了大众的目光。如果把1934年在东京举办的“中华旅日作家十人展”也计算在内的话,中华独立美术协会共举办过四次展览,其中最有特色的是第一回展和第二回展之间举行的“独立小品展”。小品展后会员李东平、赵兽、梁锡鸿、张韶、白砂五人举行了一次座谈会。小品展座谈会的意义在于开创了民国期间筹办展览的新型模式,这种自由、活泼的辅助性活动形式,对现代展览制度的生成有着深刻的启发性。社团画家的学术见解和社团办展的意向通过另一个新的窗口走向了社会公众,座谈会实际上是今天“学术研讨会”的雏形。
西画家的个人展览在民国时期也非常活跃。这些画家大多是不同社团的基本成员,他们不仅和社团维系着密切的关系,同时也保持着自身独立的艺术个性和特色,他们往往通过筹办个人展览发表自己的艺术见解,展示自己的作品风貌,但仍代表着社团整体的艺术倾向。这些艺术活动在不同程度上给社团群体及个人带来了一定的荣誉和社会影响,尤其是在启发民智、传播洋画、改变社会审美心理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与社团群体展览不同,个展更凸显出画家个人艺术风格及个性特色。这种公共领域的个人文化活动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被视为社会现代化和民主化发展趋向的早期例证。
曾参加东方画会和艺术社的西画家陈抱一是较早举办个展的画家。1925年8月22~27日,立达学苑为该学苑画科教师陈抱一举办了个人展览会,地点在上海西藏路宁波同乡会,展出作品80余幅,油画居多。展览第一天便有文艺界名流前往参观,朱应鹏、田汉、傅彦长、丰子恺、陈南荪等人对陈抱一的画赞赏有加,他们对陈的博学都异常钦佩。朱应鹏在评论中说:“陈君油画的高卓固不必说,尤其他的博学,他的精进、不懈,实在是洋画家中所少见的……小幅《苏堤春晓》用笔的勇猛,树的姿态,抑扬尽致……《玫瑰花》表现宿露未干,芬芳扑鼻的趣味。《婴儿熟睡》又异常的松快……《幻想曲》几幅不由得触动我的心弦……抱一的画在有兴奋强健的精神,丝毫没有疲弱假借之处。”[43]傅彦长也在《申报》上撰文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抱一先生在艺术上的天才、技巧、博学是真实的……除努力之外,当然要推到他的博学,我所认识的几位画家,抱一先生的确是非常肯读书的一个人……抱一先生是近代中国画家里面最有权威者的一位了。”[44]
林风眠是艺术运动社的发起人及核心画家,他提出“整理中国艺术,调和东西艺术”的绘画观。1928年2月,正当杭州国立艺术院招生之际,林风眠在上海霞飞路萨坡赛路尚贤堂开个人展览会,展览作品“西画多构图,巨幅长三丈,中画多调和中西画法,数目与西画相当”[45]。林风眠是民国时期极负盛名的艺术家、教育家,在此之前,他曾多次在国内外参展和举办个展,如表2。
表2 林风眠部分展览情况(1923~1927年)
潘玉良是20世纪20年代画坛上颇具影响力的女画家,曾参加艺苑、摩社、默社等画会的社团活动。1928年个展前介绍她的文章说:“年来国中有志于西画者不少,或局于一隅,或浅于造诣,偶获一二佳品,论者多凤毛之麟角之矣。女子天才,每有特殊宜于倾斜之艺术文学者……女士赋异秉,而不松钻研,居异国历八易寒暑……可谓晚近国中女艺术家之一人也已。”[46]据当时的《申报》记载,“潘玉良女士书画会”是经蔡元培、张继、易培基、柏文蔚诸氏发起的展览,“全部的作品八十余件,除了一小部分归国后的作品,此外大都是罗马滞留中所作的,据潘女士自己说,还有许多在法国作的画,不幸在红海里烧没了”[47]。展览于1928年11月28日起到12月2日止在上海西藏路宁波同乡会四楼开展。展览过后,著名洋画家倪贻德撰写了评论文章,对潘玉良展品中《老人》《猎罢》《女音乐家像》《闲态》以及裸体习作予以评述,说她的画色彩美妙、调子稳练、表现细腻、描写入微、技巧纯熟,“颇有大家的气概”[47]。特别对作者在欧洲所作的充满异国情调的风景画大为赞赏,而对归国后所作西湖风景颇有微词,认为造型贫弱,“未见任何特长之处”[47]。又有金启静女士撰写观感,谓女性与艺术实有密切之关系,女性有强烈之情绪,富于流动之感觉,并称潘玉良为我国女界之先驱。她站在女性艺术的立场断言:女士将影响中国艺术界前途,女性艺术“即对于人类进化上,亦当有莫大之影响”。[48]潘玉良个展之后,艺苑会员洋画家唐蕴玉女士集历年作品70余幅[49]亦在同一地点举办了画展,丁衍庸、潘玉良、翁元春、关紫兰等均到会祝贺。女画家的个展,使艺术界的氛围更加浓厚。
参加过天马会、摩社等社团活动的画家王济远,自民国十五年(1926年)辞上海美专教职后,专职研究艺术,兼事游历。1930年4月11~14日,王济远在上海西藏路宁波同乡会举办“欧游志别画展”。王氏作品,粗细兼备,精致而雄厚,“其豪迈处如万马之奔腾,其动人处如杜鹃之夜啼”[50]。画家陈抱一、潘玉良、陈澄波、金启静、柳演仁、汪荻浪、邓芬等冒雨前往参观。王济远欧游归国后,又于1931年10月1~10日在亚尔培路535号明复图书馆开展十天,展出油画、水粉、水墨等欧游习作百余帧。24日,钱新之、王一亭又将王济远部分作品移至香港路4号银行公会俱乐部展出,并以半数作品充捐水灾。《申报》撰文为其造势宣传,称“其作品之名贵,早已驰誉艺林”[51],目的是吸引雅好文艺的人前来购买。从这样的现象看,民国时画家举办个展的动机之一也是为了生存和获得经济收益。
关紫兰是一位深受社团活动影响、较早接受野兽派画法的女画家。她1927年赴日留学,作品多次入选日本“二科美术展览”,1929年在日本举办个展,被称为“闺秀画家”[52]56。1930年6月13~16日,“关紫兰女士个人展览会”在上海华安大厦举行,展出作品六七十幅,在少有西画个展的上海艺坛,是“一个很值得注目的个人展览会”[53]。陈抱一撰文发表感想:“我常见她的画,那明朗的爽快的傅彩,那简朴的率直的手法,都感到是由一种异常的力量发出的,她的作品,能给与我们深印象的,我觉得不仅是由于她的单纯的、自由的、直觉的处理所表出纯全的表现,在这以上,我们还可感得有她的美妙的音韵的震动。”[54]《听琴》是她最有情感表现力的作品,《湖影》《池畔》中也有丰富的激情在流露。从她那“大胆的笔致和绚烂的酌色中,感到她最个性的强烈的芬芳者”[55]。文坛的人更为她的美貌所打动,说她:“态度雍容极了,微笑中流动着银星似的双眸”[55]。当时有人盛赞她的画风“只有一种很简单的形式,就是幽秀华丽、大方新鲜,她的用笔奇特得很,是近代的浪漫派,实在的内容,离我们目下所要求的相差甚远,可是她是远处的一盏明灯”[52]56。
庞薰琹举办的个人画展与他发起组织决澜社是在同一个时期,二者有着共同的艺术倾向性。他的个展是在距决澜社首次画展的前十五天开办的,参展的作品“一部分是从法国带回的,一部分是回国以后画的,包括油画、水彩、钢笔画、白描、速写等等。作风各种各样,有写实的,有变形的,有装饰性的。在当时来说,个人举行一个绘画作品展览,人们觉得很新鲜”[56]133。1932年9月15~25日,庞薰琹在爱麦虞限路的中华学艺社礼堂举办个展,展览前夕,傅雷特地为展览开幕写了一篇《熏琹的梦》,后来发表在《艺术旬刊》上。文章写得很美:“从童年以至长成,他和所有的青年一样,做过许多天真神奇的梦。他那沉默的性情,幻想的风趣,使他一天一天的远离现实……他以纯物质的形和色,表现纯幻想的精神境界:这是无声的音乐。形和色的和谐,章法的构成,它们本身是一种装饰趣味,是纯粹绘画(peinture pure)。”[57]12傅雷的眼光是独到的,他准确地把握了庞薰琹绘画的基本特征。许多画界的同行为庞薰琹画中活泼的笔触、强烈的色彩所打动。当时的画坛正悄悄地发生着变化,似乎越来越不重视技术了,这可能是受了欧洲新画派影响的缘故。有人这样写道:“现在正是画坛解体的时候,庞君以真实变形的画面出来主持这个危局。他无论描绘一件什么物体,第一步是变形,第二步是重新造型,经过这两层的锻炼,方完成了他严正又真实的画面,这是他最大的长处。”[58]庞薰琹的画个性鲜明,画面有音乐的节奏和诗的情绪,着重于意力的表现,极具前卫特色。倪贻德在《艺苑交游记》里描述了庞的绘画风格:“他的作风,并没有一定的倾向,却显出各式各样的面目。从平涂的到线条的,从写实的到装饰的,从变形到抽象的形……许多现在巴黎流行的画派,他似乎都在作着新奇的尝试。自然这种新奇的画风是能一新我们的视觉的”[59]4,他的出现是“中国留法美术家中的一个奇迹”[59]2。庞薰琹的个展有三个不同寻常之处:(一)展览作品目录中有中文与外文,外文根据不同的画题用英文、法文、德文表达,别开生面;(二)在法文报纸上整版刊登作品和发表评论文章,在英文《密勒士》报纸上也有评论文发表;(三)冠生园的冼冠生以200元购买了庞的油画《西班牙舞》。用多国文字传递信息说明作者的国际视野,直接在西文报刊发表作品印证了作者的文化身份,而作品被购买则缓解了作者的经济压力,这样的个展更符合留法归来西画家的特殊身份。他的个展给上海画坛带来了一股新风。
西画社团的展览与陈抱一、林风眠、潘玉良、王济远、关紫兰、庞薰琹等人的个展活跃了当时的文化生活,在普通的市民之间产生了一些影响。当然,我们也在报上看到过徐悲鸿、刘海粟在欧洲用个人的力量去筹办展览的事情,并且得到国际上的赞誉。这些活动体现了文化宣传和友谊联络的双重功能,在艺术家研究和观摩的基础上推动了艺术的进步,影响了社会风气,使零星的社团和个人行为迅速成为整个国家艺术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
公共信息的传播是20世纪工业化时代的“革命性发现”,公共领域的政治影响激起了人们对文化传播和公众舆论的关注。民国初年的大众传播重点集中在教育方面,就西画社团而言,学校教育、公共演讲、刊物宣传逐步成为其在社会上传播西画观念及技术的主要方式。这种对西方学术研究的强烈兴趣来源于实用主义思潮的推动,社会科学的发展使多数人希望通过广泛的社会变革来改变社会。
举办绘画研究所、绘画补习学校是当时西洋画家的主要社会活动和赖以生存的谋生方式之一。这种传递知识信息的方式,“是一个把为一人或某人所垄断的变为两人或更多的人共知的过程”[60]5。民国初年,洋画的画法补习班首先在法租界出现,报纸上声称“专授最新西法绘像术”[61],其中包括水彩和油画,学成之期为1~3个月。这样的补习班明显带有速成性质,很能符合当时学习绘画以求谋生者的心态。1915年成立的东方画会实际上是最初“集合有志研究洋画者”[62]共同研究、切磋的学习机构,陈洪钧等人较早地将石膏写生、静物写生、人体写生、户外写生等西方人学画的方式推向了社会。李叔同在洋画研究会里所倡导的人体写生教学活动对美术教育的变革具有积极的影响。20世纪20年代以后,晨光美术会尤其注重学术,采取函授教学、暑期办校的方式,组织野外写生、人体写生、速写班等活动,在社会上颇有影响。该会专门择定会所,并备各种图画书籍、用品以供会员学习之用。导师与会员同室绘画,创造了美术研究的良好氛围。当时在办学方面极有影响和具有突出成就的,应该是闻名沪上的白鹅画会。白鹅画会初为小型研究团体,1928年改名为“白鹅绘画研究所”,以研究纯正艺术为主要动机,开设人体写生和野外写生科目,创立日、夜两种业余教育方式及函授教学模式。1932年初更名为“白鹅绘画补习学校”,成为画会兼学校的社团组织。之后主要以承办寒、暑假临时补习班,教授人体写生和实用美术为主,其办学方向已经从纯绘画转向了应用美术,绘画研究所已经转变成为社会上名噪一时的绘画学校。
演讲是民间各类社团最常采用的活动方式,也是启发民智、唤醒民众、传播智识的有效途径,使信息在合适的公共空间交流中得到迅速的传播。西画社团作为公众文化的先导,频繁地组织文化方面和专业领域的各类演讲会,以期望扩大自己的社会影响,辐射更多层面的受众,推动艺术运动的向前发展。五四运动以后,西画社团的演讲活动迅速发展。据《申报》记载,1919年8月23日,江苏省教育会美术研究会聘请由日本留学回国的汪亚尘演讲《我国美育之误》,请从日本国立美术专门学校毕业的江颖年演讲《美术是什么》,到会听讲者60余人,演讲内容新颖,观点独到,令人耳目一新。1922年2月,汪亚尘在上海美专开学典礼上演讲了《晚近五十年西洋画之新趋势》,对近代国际、国内西洋画的发展趋向进行了详细描述。同年4月14日,陈独秀、李石岑在上海专科师范演讲了《普及教育与妇女问题》《现代之艺术与哲学》,陈独秀重点阐发了社会主义、平民教育与妇女问题,李石岑分四段(“变动”“直感”“具体”“人性”)讲解了近代艺术与哲学的共同点,并不断引证柏格森、极姆斯之学说。次日,著名学者张君劢在上海美专演讲了题为《现代美术》的讲座,张君劢学识渊博,对欧洲艺术研究颇深。1922年6月,陈独秀再次到上海美专演讲,演讲期间采取自由提问形式,这样的组织方式在民国时期是十分新鲜的,因此听讲学生十分踊跃。上海美专是20世纪20年代前后许多著名美术团体的策源地,这些讲座,对社团美术运动的发展有着重要的启迪作用。
西画社团大规模地组织演讲活动是在20世纪20年代之后。1923年8月20日,东方艺术研究会和艺术师范学校合办暑期学校,发起了名家演讲会,连续邀请郁达夫讲《艺术讲话》,陈望道讲《美学》,吴梦非讲《艺术教育》。[63]此次活动影响甚大,来听者甚众。1924年7月4日,在中华教育改进社美育组第一次会议上,刘海粟演讲了《艺术与人生》,李毅士演讲了《美术的社会化》,俞寄凡演讲了《艺术与教育》,汪亚尘演讲了《艺术与社会》,等等。这些演讲者,都是早期西画社团里的成员,其演讲从不同角度探讨了美术的价值与社会意义。在上海美专“模特风波”愈演愈烈之际,上海美专校长刘海粟借用本校自由讲座之机会,公开演讲《模特儿问题》,以解决特殊问题,辅助课业之精进,[64]影响公众舆论。1926年是西画社团演讲活动极为频繁的一年,不同类型文化社团的交流有时也采用演讲的方式。3月7日,上海新闻学会聘请留法画家徐悲鸿在三马路慕尔堂社交室演讲《欧洲艺术之新趋势》,演说时并有徐君作品陈列。3月8日,徐悲鸿再次演讲《美术之起源与真谛》,到会者有上海美专、艺大各校学生及晨光、天化美术会会员,“张聿光、唐家伟、钱化佛、张介眉、关良、陈宏、潘少棠诸画家一百余人”[65]到场。3月14日,文学家王独清在江湾路上海艺大演讲《文艺之真实性》,听讲者数百人,历一小时之久,语言精辟,听众十分满意。此后一段时期,社团或社团画家举办的演讲会十分频繁:刘海粟在南光中学演讲《艺术与人生》[66],朱应鹏在民智公学演讲《学习绘画应注意的几个问题》[67],沈信卿、章伯寅、俞寄凡、滕固、姜丹书在江苏省教育会美术研究会举行的“日本全国小学校绘画成绩展览会”上演讲了《儿童艺术及小学艺术科设施方法》[68]。随后,晨光美术会举办的夏令文艺演讲会[69]把社团组织的演讲活动推向了高潮,演讲活动持续一月有余,13位社会知名的文学、美术界学者做了演讲,规模之大,堪称社团演讲活动之最。
上海艺大于1928年3月举办的自由讲座独具特色。为革新文艺运动起见,该校聘请国内文艺界知名人士连续举办了数场演讲:王独清演讲了《今后文艺家应有之觉悟》,上海各大学学生冒雨前去听讲者,达百余人;张资平演讲了《文艺之社会基础》;[70]潘梓年演讲了《意识问题》。这些演讲演辞透彻,深得听众欢迎。1930年6月28日,新从法国回来的画家周碧初公开在艺苑绘画研究所演讲《法国的艺术》。周君留法多年,于画学深有研究,艺苑同人及外来听讲者众多。同年12月13日,艺苑“特请留法归国之文艺家华林公开演讲,华君现任国立暨南大学讲师,讲题为《浮士德与现代艺术》”[71]。演讲期间,艺苑正在招收寒假补习生,闻当时的各科指导均为名家,有汪亚尘、潘玉良、柳演仁、王远勃、邱代明、王独清、张辰伯、朱屺嶦、陈澄波、荣立君、唐隽、金启静诸大家。20世纪30年代以后,社团的演讲活动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激进前卫的美术展览和阵容整齐的美术刊物。
创办美术刊物是西画社团活动的重要内容。大多学有所成的西画家及美术理论家主要通过杂志向社会传播美术知识,而更多有志于美术的青年则是通过美术刊物的熏陶和影响而开始走上学习艺术的道路。1920年4月创刊的《美育》杂志是中华美育会创办的宣传美育思想的普及性刊物,在五四以后发挥了重要作用。其办刊宗旨是“欲研究图画音乐……欲改造学校教育、社会教育,家庭趣味,通俗娱乐者”[72]12。该刊主编是中华美育会的发起人吴梦非,两年内出版7期后停刊,其中关于美术的重要论文有周玲荪的《教授图画应注意之点》、周湘的《近世美术家小传》、李鸿梁的《西洋最新的画派》等,这些文章在一定程度上传播了西洋美术思想。同年6月创办的《绘学杂志》是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的自编刊物,研究会导师胡佩衡任主编,共出版4期,主要发表该会会员的美术理论成果,像胡佩衡的《美术之势力》、徐悲鸿的《中国画改良论》、李毅士的《西画略说》等,不乏独特见解,是五四时期重要的美术刊物。晨光美术会创办的《晨光》杂志虽仅出版一期,影响却非常深远,其中朱应鹏的《艺术真谛》、汪英宾的《法兰西近世画学》等文章流传很广,为初学西画的青年打开了知识之窗。1923年5月东方艺术研究会编印的《艺术周刊》是会内定期出版的刊物之一,出版72期后停刊。俞寄凡、汪亚尘、李毅士等均在上面发表过重要论文,内容偏重于谈论西洋美术史和艺术的社会化问题。1927年10月创刊的《画室》是广州青年艺术社的机关刊物。该社又名“野草社”,主要由吴婉、关良、丁衍庸等人发起组织,吴婉任社长。《画室》共出版2期,内容十分丰富,其中有李俊英、吴婉的《后期印象派底艺术》,李俊英的《伊大利绘画底未来主义》,赵世铭的《新露西亚美术概观》,关良的《音乐底要素》等。该刊着重于介绍国外美术流派和新派思想,以大力宣传新艺术运动为宗旨,把学院派油画作为自己的对立面,具有明显的前卫倾向。1928年以后,西画社团办刊的势头仍然方兴未艾,立达学苑出版的《第二届绘画展览会特刊》,杭州艺术运动社主办的《亚波罗》《中央画报》,艺苑绘画研究所编辑的《艺苑》,以及1930年2月白鹅画会出版的《白鹅》艺术周刊,都以新时代艺术刊物的面貌出现,以新颖的方式促使新兴美术的快速发展。
摩社编辑的《艺术旬刊》在20世纪30年代西画社团的刊物中具有代表性,尼特在第1卷第2期的《编辑后记》里写道:“编辑艺术刊物,我也早有这意思,中国艺术界现在真很需要这样的刊物,我们的学识虽尚属有限,但我们不来干,更有谁来干呢?”[73]18摩社成立是“因了编辑刊物的动机而组织的”[73]18,因此,编辑《艺术旬刊》应该是摩社的核心工作。刘海粟、傅雷是该刊的主编,出版12期后停刊改名“艺术”。《艺术旬刊》曾刊登傅雷的《现代中国艺术之恐慌》、尼特的《谈谈洋画的鉴赏》、滕固的《关于院体画和文人画之史的考察》等文章,其影响波及当时的艺术界。1933年《艺术旬刊》改为《艺术》后,每期卷首增加了铜版纸精印的国外油画名作,刊物内容以外国美术理论为主,像尼特的《超现实主义绘画》、许幸之译的《最近艺术上的机械美》和傅雷的《美术史讲座》等文章均对画坛有一定的冲击力。《艺风》期刊是与杭州的艺风社同步成长的著名期刊,曾全面介绍过广州的前卫社团“中华独立美术协会”,为促成现代艺术在中国的生长进行了理论宣传,刊中所发文章,曾被美术界誉为“划时代的论述”。继《艺风》之后,方雪鹄、陈秋草主编的《美术杂志》,官方组织南京中国美术会主办的《中国美术会季刊》,梁锡鸿主编的《新美术》,李东平、曾鸣主编的《现代美术》,民间全国性组织中华美术协会主办的《中华美术协会成立特刊》,等等,都相继出版,在社会上产生了积极的影响。从社团刊物的发展状况来看,20世纪20年代的刊物关注西方绘画技法与绘画观念的输入,30年代偏重于现代艺术思想的引进。中国新兴艺术运动的演进与这些刊物不无关系。群体自愿创办刊物,对介绍西方现代美术、发扬民族精神、共谋艺术大众化、推进新艺术运动向前发展起着不可低估的作用。
20世纪早期西画家以集群结社方式涉足公共领域的活动,对中国文化变革产生了一定影响,具有启发民智、改造社会的重要价值。他们以美育影响人们的心灵,其启蒙意义主要表现在西画社团的社会实践当中。在艺术观念上,他们以崭新的外来影响给广大民众以精神上的刺激与启发。初期引进洋画中的写实主义,实际上导入的是西方的科学和理性精神;20世纪30年代后引进的现代主义美术,实际上汲取的是独立自由、求新求变的现代精神。他们的艺术活动给中国艺术界增添了活力,对旧有的文化制度和权威进行了攻击和挑战,对当时社会产生了积极影响。在活动方式上,西画社团开创了民国时期公共领域艺术活动的新模式,在绘画展览、艺术演讲、刊物编辑、绘画教学(研究所)等方面引领了时代风潮,特别是为中国早期展览制度的确立创立了典范。西画社团在公共空间的艺术交流活动,唤醒了公民意识,改变了当时的社会风气,使西方艺术在大众层面迅速流通和传播,使传统的社会生活方式开始向现代社会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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