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的美国及海外华裔文学

2018-04-09 05:06
江南 2018年2期
关键词:华裔移民作家

主持人

王 凯(青年学者、中央民族大学外 国语学院讲师)

观察者:

郭英剑(中国人民大学“杰出学者”特聘教授、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King-Kok Cheung(张敬珏)(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英语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李有成(台湾“中央研究院”欧美研究所特聘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程爱民(南京大学海外教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赵文书(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海外教育学院院长)

陆 薇(北京语言大学外国语学部教授、博士生导师、应用外语学院院长)

蒲若茜(暨南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文学院博士生导师)

潘志明(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刘葵兰(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副教授、华裔美国文学研究中心主任)

张龙海(厦门大学外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院长)

石平萍(解放军外国语学院英语系教授)

Siu Kam Wen(萧锦荣)(美国华裔作家)

背景

进入21世纪以来,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剧和中国在经济以及文化上的全面崛起,海外华裔文学尤其是美国华裔文学,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与转向,迎来了一个崭新的发展时期。与美国及海外华裔文学求新、求变的趋势相比,美国及海外华裔文学的研究还存在发展相对滞后的缺陷。本期“非常观察”特约青年学者王凯先生,由他邀请来自海内外的12位相关专家、学者以及作家,就这个话题展开各自的思考和观察。

王 凯:首先请教各位,有关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的译名,准确译法应该是美国华裔文学、华裔美国文学,还是其他?如何界定美国华裔文学?

郭英剑:我在2001年和2003年的两篇文章中就提出,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应该译为“美国华裔文学”是准确的。到今天为止,我依然坚持这样的说法。其实道理也不复杂,就是认为这样的说法更符合汉语的表达习惯。我们一般的习惯是将国家放在首位,然后再来描述国家之内的范畴。所谓美国华裔文学,一般是指由带有华人血统、华人后代的美国人用英语所进行的文学創作,其中也包括移民到美国后加入美国籍的作家所进行的文学创作。

King-Kok Cheung:翻译并非我的专长。不过,我倒是希望它的中文说法既可以涵盖那些曾经在北美生活过的中国作家,比如冰心、林语堂、徐志摩,又可以将美国华裔作家纳入进来。为了增加包容性,最好不强调国族和国籍,不如干脆将“国”字省去,翻译为美华文学或者华美文学?

李有成:把Chinse American Literature译成华裔美国文学或简化的华美文学已经行之多年,约定俗成。美国其他族裔文学还有非裔美国文学、犹太裔美国文学、拉丁裔美国文学等等,华裔美国文学只是其中一支,其译名最好与其他族裔文学者类同。既称华裔美国文学,即意味着这是美国华人创作的文学,创作的语文也未必只限于英文。

程爱民:我个人认为美国华裔文学和华裔美国文学这两种译名没有正确错误之分,后者一般根据英文术语的顺序翻译。除了个人倾向和理解有所不同之外,在研究对象、研究内涵和角度方面没有本质差异,一般都将所有美国华裔,甚至华人,如哈金,用英文创作的作品均作为研究对象,较多考虑这些作家作品的“美国文学”属性。

赵文书:Chinese American的译名不应该是个太复杂的问题。我们可以从Asian American 的译名来看这个问题。许芥昱(Kai-yu Hsu)先生编的Asian American Authors (1972)是第一部亚美文学选集,这本书的封面上除了英文标题,还有两个很大的行书汉字“亚美”。这样说来,如果说Asian American叫“亚美”,那么Chinese American 显然应该叫“华美”,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 也就应该叫“华美文学”。至于如何界定华美文学,这个问题可以看得很复杂,也可以看得简单些。现在的世界文学还是以国别区分的,那么一个国家内部的族裔文学也应该可以用族群区分,也就是说,只要作者是美国华人,那么其作品不管用什么语言创作、不管内容是否与华美相关,都应该是华美文学。

陆 薇:这个问题在华裔美国文学研究早期就有多位学者专门撰文讨论过。支持“美国华裔文学”译法的学者认为华裔文学首先是美国文学的一部分,所以“总体”的美国文学应该在前,“部分”的华裔美国文学应该在后。而支持“华裔美国文学”的学者则认为在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这三个词中,重点是“美国文学”,American literature,“华裔”(Chinese)是形容词,修饰后面两个主词。另外,按照英文三个词的顺序这也是一个自然的译法。而最重要的是,这是出于对这类作家自身态度的考虑所做的翻译。我个人认为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的中文应该是“华裔美国文学”。华裔美国文学的概念曾经一度比较具体,指的就是ABC——在美国出生、用英文创作、描写美国生活经历的华裔作家创作的文学作品。经过了几十年的发展演变,今天华裔美国作家的概念有了很大的扩充。除了上述类别的作家之外,海内外研究者还取得了一个基本的共识,那就是华裔美国作家今天还包括从中国大陆、港澳台地区移民到美国的第一代新移民作家,甚至包括用英文和中文创作的、跨国界的流散作家。

蒲若茜:“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一般被译作 “华裔美国文学”或“美国华裔文学”。前者强调该种文学的族裔性和文化特性,而后者侧重其作为美国文学的一部分。我本人在研究中通常使用前者,认为这更能彰显其特质。“华裔美国文学”(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的诞生和命名,要追溯至美国20世纪60年代的民权运动。20世纪70年代,华裔美国评论家赵健秀、陈耀光、徐忠雄等把在美国出生和生长作为定义亚/华裔美国人的重要依据。在他们看来,华裔美国文学是在语言、风格、文类、历史观等方面体现“亚裔感”(Asian American Sensibility)的文学。相对于赵、陈等对“华裔美国文学”狭义的界定,张敬珏、林英敏等亚裔女性批评家主张从广义上指称“华裔美国”——即包括中国来的移民及美国出生的华人后裔,不管他们是华侨还是美国公民,只要他们的作品在美国出版,都属于华裔美国文学的范畴。我个人倾向于对“华裔美国文学”的广义界定。

潘志明:关于这个问题,学界曾经有过讨论。我觉得没有什么准确不准确的,各种说法各有道理,各有重点,但名称毕竟是约定俗成的,所以也不必太在意。我觉得不必过分强调不同的译法的差异性,知道研究者各自所讲的是什么就行了。

刘葵兰:我觉得美华文学或者美国华人文学比较好,美国华裔文学或者华裔美国文学都强调作者的美国籍身份。在六七十年代美国亚裔运动兴起初期,赵健秀等华裔作家强调亚裔作家的美国身份,他们的作品中认据美国(claim America)的主题相当明显,但是随着全球化的发展和跨国移民的增长,二十一世纪亚裔作家的身份、他们文学作品的题材更加复杂和多样化,美国文化认同不再是主旋律,这时候没有必要那么强调美国籍的身份了。

张龙海:“美国华裔文学”应该是比较准确的译法。美国华裔文学是美国文学的一个支流,是部分与整体的关系。同时,它与美国非裔文学和美国犹太裔文学等说法一致。“美国华裔”和“华裔美国”的内涵与外延均有不同。前者强调的是美国,华裔是美国的一分子;而后者强调的华裔,以区别华裔英国人,华裔加拿大人等。而且,按照中文的表达习惯,一般先说大,再说小。所以本人认为译为“美国华裔文学”比较恰当。“美国华裔文学”指的是出自那些定居在美国的华裔、华人,不管他们是在美国出生,还是在中国出生,用英语创作出来的作品;或者那些出生、生长或者定居在美国、成为美国公民的华人后代、美籍华人用英语创作的文学作品。

石平萍:关于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的译名,考虑到汉语的表达习惯和美国国内的语境,Chinese American和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的提法均意在争取两者在美国的正当地位,我认为还是“美国华裔文学”更贴切。至于如何界定美国华裔文学,我倾向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张敬珏教授的定义,即“在北美出生或移居北美的华裔作家的作品”,但既然是“美国”华裔文学,还是将“北美”限定为“美国”为好。

Siu Kam Wen:应该是美国华裔文学。美国华裔文学的创作无外乎有两种情况。一是指美国华人的后代所创作的文学,二是指流亡在美国但选择用英语创作的作家所创作的文学。这一概念不包括那些居住在美国但是用汉语写作的作家。从某种程度而言,这也使我成了一个特例,因为我是用西班牙语进行文学创作的。

王 凯:华裔文学是中国文学还是移民所在国家的文学?还是应该被置于其他的文学系统中?

郭英剑:正如我刚才所定义的那样,美国华裔文学首先应该是美国文学的一部分,是按照族裔来划分的一个类别,其次,它包括了一些新的移民的文学创作,自然也属于美国文学的一部分。因此,可以算作是移民所在国家的文学。从中国文学的角度来说,也可以把那些在中国成长,到后来才移民到美国的作家及其作品,或者到美国后才进行创作的文学纳入到中国文学“海外篇”,特别是那些依旧主要描写中国或者以描写中国文化为主的文学作品,使之成为中国文学的一部分。

King-Kok Cheung:华裔文学和中国文学完全是两码事。“美国华裔文学”指的是在美国出生或长大的作家创作的作品和“移民文学”,比如,裘小龙、哈金、李翊云和萧锦荣的作品就属于这一类,是我比较惯用的译法。

李有成:华裔文学是否为中国文学要看情形,有些个别作家的作品也许可以纳入中国文学的范畴来讨论,如张爱玲的作品。不过大部分的华裔文学并不属于中国文学,如华裔美国文学是美国文学的一部分。马来西亚华裔文学,不论是以华文、英文或马来文创作都是马来西亚文学的一部分。新加坡华裔文学,不论是以华文、英文或马来文创作都是新加坡文学的一部分。这些文学都不能被视为中国文学。

程爱民:这个情况有些复杂,有的华裔作家既用所在国语言创作,也用中文写作;用所在国语言创作的应该属于所在国文学,用中文创作的作品有时会被当作中国文学的一部分。

赵文书:华裔文学应该属于所在国的文学,这一点应该没有异议。不过,这样的共识也不妨碍把具有族裔身份的作家置于其所在国之外的文学系统进行考察;把一位族裔作家置于其所属的离散族群中进行研究完全符合逻辑。如果把美国的华裔文学置于全球语境下的华裔离散文学,包括美、英、法、德、马、菲等国的华裔文学系统中进行考察进行研究,那将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课题。这样的研究有一些,但还有很大的拓展空间。

陆 薇:这是个非常有趣的问题。目前华裔美国文学学术界的一个普遍的理解是华裔文学是美国文学。但近些年来华裔美国文学出现了另一个明显的特征——跨国界的特征,也出现了一批华裔美国“流散”作家,如张戎、哈金、闵安琪、严歌苓等。他们的作品中有中国背景的故事,也有美国背景的故事,有用中文创作的,也有用英文创作的。因此,对于这些作家而言,作家的身份已经变得很难用国籍身份或者写作题材、创作语言来界定了。如果我们还需要继续沿用“华裔”和“美国”两个词来界定他们的话,那在我看来至少他们应该是“华裔/美国作家”。在这里,斜线代表的是两个身份之间平等的关系。我们也可以把他们纳入到中国文学的范畴——用外语书写的中国文学,还可以将他们看成是世界文学的一部分。实际上,在这些作家的作品中,跨文化经验是他们写作中的重要养分来源。

蒲若茜:从国别归属上看,华裔文学应属于移民所在国家的文学;而在创作主题、风格和内容上看,华裔文学体现出跨越国家、语言和文化边界的混杂特质,描写“离散”族群的特殊经验,也属于世界流散文学的分支。

潘志明:需要说明的是,讨论这一问题时,我们必须把民族情感和文学作品的国别归属区分开来。事实上,出于民族情感而把华裔文学、华裔作家和中国文学硬拽到一起,有些华裔作家可能很乐见,但也并不为有些华裔作家所接受。不过,如果我们讨论的真的是作为移民文学的华裔文学,那么本质上不管它是用汉语还是其他语言创作的华裔文学作品都与中国文学无关,应当是移民所在國家的文学。

刘葵兰:美国的华裔文学尤其是用英文写作的作品不能算是中国文学,即使是华文文学也不能严格地算是中国文学。在美国有来自世界各个地方的不同族裔作家,他们都用英语在书写本民族的经历,比如卡勒德·胡赛尼(Khaled Hosseini)和胡诺特·迪亚斯(Junot Díaz),前者多次长期占据《纽约时报》畅销书榜,后者2008年曾荣获普利策小说奖。如果美国的华裔文学算是中国文学,那他们的作品就应该算阿富汗文学和多米尼加文学,这对美国文学来说会是一个很可笑的局面。不过,凡是描写移民经历的文学作品,不管是华裔移民经历,还是墨西哥裔移民经历,还是意大利裔移民经历,都算是移民文学(Immigrant literature),这是一个很合适的称呼和类别。

张龙海:华裔文学应该是移民所在国家的文学。虽然华裔作家是华人的后裔,但是他们是所在国家的公民,并非中国公民。其次,华裔作家脑海中的中国并非是自己亲身经历的中国,而是通过新闻媒体、书本、父母的故事等得到的一些有关中国的模糊印象。所以说华裔作家创作的文学应该是属于移民所在国家的文学,是组成移民所在国家文学的一个分支。

石平萍:用所在国官方语言创作的华裔文学一般都被接纳为该国文学的一部分,即便被视为少数族裔文学,也是该国文学不可分割的一分子。至于用中文创作的华裔文学,情况要复杂一些。从理论上说,它也是所在国文学的一部分,但一直以来并未真正进入“华裔文学研究”的学科机制。一是因为它的读者基本上局限于华裔社区,对主流文学鲜有影响,二是学院内的研究者大多不通晓中文。然而,进入新世纪后“华裔文学研究”开始了“跨国转向”。张敬珏教授的新著《没有边界的美国华裔文学》(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 without Borders)就是双语研究的一个典范,研究的文本甚至包括地道的中国文学作品,比如冰心的散文。随着中国国际地位的持续提升,双语研究、跨国转向应该会成为学界主流,这对华裔中文文学来讲,应该是登堂入室的良机。

Siu Kam Wen:美国华裔文学,和其他的海外华人文学一样,属于其所在国文学的一部分,而不应该被划归中国文学的范畴。这是毋庸置疑的。因为美国华裔文学说到底还是用美国的主流语言英语创作的。

王 凯:您如何看待华裔作家的非母语写作?美国及海外华裔作家的创作题材和形式主要集中在哪些方面?美国及海外华裔文学的创作特色是什么?

郭英剑:就中国作家而言,凡是身在国外,而不使用所在国语言,依旧沿用汉语进行创作的,学术界将其划分在“华文文学”之内。

King-Kok Cheung:用第二语言写作可以使这种语言更多姿多彩。像陈美玲(Marilyn Chin)、伍慧明(Fae MyenneNg)、阮越清(Viet Nguyen)、哈金(Ha Jin)、李翊云(Yiyun Li)和张岚(Lan Samantha Chang)这样的作家为英语注入了许多颇具亚洲色彩的比喻和习语,增加了它的丰富性。而且,在语言的边缘地带写作本身也是他们创作的一个主题。

李有成:首先应该厘清何谓“非母语写作”。“母语”指的是汉语、中文或华文吗?我认识的华裔作家,美国、加拿大、马来西亚、新加坡都有,有不少是完全不懂汉语的,他们的母语其实是英文,因此他们只能以英文,也就是他们的母语创作。他们不以汉语写作并不发生“非母语写作”的问题。讨论这个问题一定要摆脱汉语中心论的心态,要体认到世界上有很多华人并不懂汉语,因此他们的母语并不是汉语,可能是英语、法语、西班牙语等等。同时需要放弃的是所谓“海外华裔文学”这样的概念。理由很简单,很多华人除了拥有中国人的血缘和文化外,他们早已是别的国家的公民了。

程爱民:在题材上,早期美国华裔作家往往以家族或个人的经历为题材,主要描写早期华人、华裔在美国的奋斗史、创业史,表现了华人移民在美创业的艰辛以及他们的淘金梦、发财梦。这些早期作品大多属自传或自传体文学,主要表现的是华人、华裔在两个世界之外的窘境,即所谓的“between the worlds”。在美国出生的第二、三代华裔作家更多地在思考并在作品中表现的是两种文化之间的困惑。他们以独特的视角去关注中美文化关系,着重表现华裔在两种文化、两个世界之中的困惑、无奈与挣扎以及少数族裔在美国主流社会和文化中的失落。在形式上,小说和自传或传记体文学占据美国华裔文学的主体地位。

赵文书:华美作家的非母语创作,应该是指移民作家的英语创作,比如哈金的英语作品。对于这类作品的讨论,要视创作题材而定,例如,哈金的《等待》和他的一些诗歌作品写中国的文革,讲中国故事,放在中国文学中的文革伤痕文学或反思文学脉络中讨论比较合适;他的《自由生活》以美国为背景,讲述中国移民在美国打拼的故事,既可以放在美国的移民小说类别中进行研究,也可置于中国留学生文学中讨论。无论是华裔文学,还是华人移民文学,华美文学中比较知名的作品大多与中国题材或中国文化有或多或少的联系,要说华美文学的特色,这也许算一个。

陆 薇:这首先要看母语的定义是什么。对于在美国土生土长的作家而言,母语自然是英语。这些作家中很少有人能用英、汉两种语言创作,所以不存在用非母语创作的问题。而在美的华裔新移民作家中,有不少人用中文进行创作,当然也有部分作家用英文创作。还有先用汉语或者英语进行创作,之后再自译或他译成另一种语言的作家(如林语堂、张爱玲、白先勇等)。对于这部分作家而言,母语是汉语,非母语指的应该是英语。在美国,较早用英语创作的华裔移民作家有辜鸿铭、林语堂、张爱玲等,当代比较知名的作家有哈金、闵安琪、张戎、裘小龙、严歌苓等人。这批作家在创作题材和写作风格上个性化风格很强,不好做总体性描述。

蒲若茜:对于土生土长的美国华裔作家来说,英语已然成为他们的母语,因此在这里我主要谈谈海外移民作家的非母语写作,或者说跨语言写作,比如早期海外移民作家林语堂、熊式一、黎锦扬的英语作品,北美“新移民”作家赵廉、李彦、闵安琪、哈金、严歌苓等的英语创作。总体来说,这些作家的创作语言跨越中文、英文的藩篱,观察视角跨越东西方文化场域,体现出多元、异质、杂糅的“雙语诗学”特征。

潘志明:首先应当说明的是,我们讨论这一问题时,论及的是第一代移民、散居者或旅居者。他们之所以选择用非母语写作,是个人的政治和艺术选择,本质上是选择用另一种语言对另一群读者表达自己的政治态度,实践自己的艺术、文学追求。这就是为什么哈金强调他的选择是为了生存,而不是living。这样做的风险在于语言的困难,但便利之处在于面对另一群读者,作者有了通过作品表达自己政治态度的自由以及另一个获得认可的机会。华裔作家在语言方面面临的困难显然在题材方面得到了补偿。与中国和华人相关的社会、政治、文化、历史和生活经历为华裔作家带来了读者和可能性。正因为如此,大多数华裔文学作品的题材都与中国社会和华人的生活相关。

刘葵兰:用非母语创作的作家很多,如波兰裔作家康拉德和俄裔作家纳博科夫都用英语写作,捷克裔作家米兰·昆德拉晚年还致力于法语写作。华人作家中用非母语写作的早期有林语堂、张爱玲等,当代有哈金、李翊云、严歌苓等, 他们丰富了英语的语言,在创作题材与形式上为美国文学注入了新鲜血液。

张龙海:华裔作家的创作题材和形式主要是以小说为主。戏剧虽然没有小说那么繁荣,但是也有像赵健秀这样的优秀戏剧家。他的两部戏剧《鸡舍华人》和《龙年》填补了华裔戏剧的空白。而华裔诗歌相对于前两种的成就略显逊色。华裔文学是以自传起步的,主要描写自己身处双重文化中的经历和感受。随后的华裔作家创作手法逐渐成熟,加入了一些后现代技巧如戏仿、拼贴和互文性等,将中国经典进行挪用,从而创作出具有独特性的华裔文学作品。

石平萍:目前来看,华裔作家的非母语写作指的是第一代移民作家用所在国语言创作的作品。他们对所在国语言和文学创作技巧的掌握程度可能不如ABC,但他们可能更了解中国文化和历史,不论他们的创作题材选自中国还是其他地方,都能给中国和所在国读者带去不一样的阅读体验。所以,他们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所在国的文学,促进了两国之间的文化交流。至于美国/海外华裔作家的创作题材和形式,这是一个大问题。就现阶段而言,虽然创作题材大多仍以所在国或中国为背景反映华裔的生活经历,但在传统的文化冲突、华裔历史、性别政治等主题之外,已然出现了更多的个性化、私人化写作。美国及海外华裔文学有一个最大的创作特色:所再现的人类生活画面往往是置于跨文化、跨国度、跨族裔、跨语言的滤镜之后。

Siu Kam Wen:那些选择用所在国语言从事创作的流亡作家往往会无意识地对身份问题以及两种不同价值观、哲学观的对立进行深入的思考和关注。尽管他们不遗余力地调整自己去适应当地的文化传统和风俗习惯,但却始终无法完全摆脱那些从小便根深蒂固地融化在他们血液当中的东西。对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而言,用英语创作不假,但说到思维还是中国人的思维,一点儿都不美国。另一方面,在美国出生的华裔作家则截然不同。给我的感觉是,他们所观照的问题或者主题往往比较流于表面,更多的是完全从美国人的视角去阐释、再现他们身为移民的父辈、祖父辈所经历的人生轨迹。

王 凯:进入21世纪以来,美国及海外华裔文学创作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与转向。您认为,这些新的变化具体体现在哪些方面?导致这些变化的因素又是什么?

郭英剑:在我个人看来,进入21世纪以来,美国华裔文学创作最大的变化就是新移民文学的出现。所谓新移民作家,就是第一代移民抵达美国后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并且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就。这方面的代表性人物就是哈金(Ha Jin),同时代的新移民作家还有李翊云等。造成新移民作家异军突起的原因,自然首先是因为全球化时代的到来所造成的大规模移民的出现,而作家的移民也成为一种常态;其次,现在的移民虽然到美国也有生存的问题,但毕竟不像过去特别是19世纪中后期或者20世纪上半叶那时候的移民的生存状态,因此,新移民多是在美国接受高等教育,然后留在美国,进而从事文学创作。

King-Kok Cheung:其中一个最大的变化是,在整个南北美洲,所有华裔作家所创作的作品一改往日单一的美国或中国视角,都不约而同地呈现出了一种跨国的特点。

李有成:文学史的發展在时间上多半有其延续性,不会因为时间上进入二十一世纪,文学创作就发生明显的变化或转向。如果有什么变化或转向,也不应该只限于华裔美国文学或其他国家的华裔文学而已。全世界各地华人以不同语文创作的文学那么多,各地作家所面对的历史或现实情境也不一样,假如有什么变化或转向,也应该各有不同,很难用三言两语笼统地以某种现象来描述世界各地华人创作的文学。仅就华裔美国文学而言,早期作家很重要的一个关怀是学者黄秀玲(Sau-ling C. Wong)所说的认据美国,claiming America,即要求美国主流社会承认美国华人的历史、文化与其他方面对美国的贡献。当代新移民作家的重要关怀则更为多元繁复,认据美国已经不再是他们关心的重点。

程爱民:近些年来,美国华裔文学创作的变化主要体现在一些老一代作家身上,粗略地说大概有三个方面:主题更宽泛、形式更多样、作家主体性发生变化。原因很复杂,这批作家大多已功成名就,需要有更多的变化或创新去满足读者期待。这些作家新创作的作品中有不少具有一些普世性主题的特征,创作形式也有一些新尝试;其次是这些作家早年创作时未曾来过中国,后来多次访问中国后对中国有了完全不同的印象,这使得作家的主体性发生了一些变化,这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他们的创作。

赵文书:华裔作家都不愿意被贴上华裔作家的标签,一直有突破这种中国题材束缚的冲动。早在三十年前,黄哲伦就在《富亲戚》(Rich Relations, 1986)中以白人家庭故事为主线展开剧情。进入新世纪后,何舜莲(Sarah Shun-Lien Bynum)的《玛德琳在睡觉》(Madeleine Is Sleeping, 2004)通过法国农村女孩玛德琳的梦境、以试验性的文字创造了《爱丽丝漫游奇境》般的超现实空间,赵惠纯(Patricia Chao)的《危险的曼波舞》(Mambo Peligroso, 2005)再现西班牙裔美国人在纽约舞蹈界的经历,张岚的《一切都已遗忘,所有都未消失》(All Is Forgotten, Nothing Is Lost, 2010)以不带族裔标志的美国人为主角,描写美国大学作家班中的故事。不少华美作家在尝试非华裔、非中国题材,尝试以不带华裔标志的作品进入美国文学主流,这个现象虽然还不能说已经成为趋势,但这类作品无疑值得我们更多的关注。

陆 薇:进入新世纪,华裔美国文学显现出了更为多元化的发展趋势。首先是更多新移民作家加入了华裔美国文学的创作队伍,他们中也出现了老中青三代作家的年龄梯队。此外,一些作家身上的跨国界流散特征更为明显,他们在中美两种文化之间穿梭游弋,已经很难用国籍来界定他们的作家身份。再有,一些作家身上的族裔特征也不那么突出,他们的创作在普遍意义上展开,不再纠结于族裔的特殊问题,显示出了美国文学,甚至是世界文学的特征。近来,一些曾经旅美、之后在中国大陆(或港澳台地区)创作的作家也被纳入了华裔美国作家的行列。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在2016年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张敬珏教授新出版的专著《无国界的华裔美国文学——性别、文类与形式》中,她将胡适、梁启超、沈从文、徐志摩、冰心等在中国大陆用中文创作的作家都纳入了华裔美国文学的视野,可见这个概念的外延在不断延伸。

蒲若茜:新世纪华裔美国文学一方面继承亚裔美国文学传统,对“双语/多语”、“双文化/多文化”的写作传统进一步继承和发扬;另一方面,由于其所处的“后民权时代”背景下族裔环境、心态的改变,他们的创作表现为对多族裔、多文化的更加包容,其双语/多语创作为多种语言、多元文化在文学中的汇通提供了绝佳范本。

潘志明:进入21世纪以来,华裔文学出现了诸多新的动向。我觉得主要有三点。一是新移民作家的出现使得华裔文学与当代中国题材和当代移民的生活联系更加紧密。二是华裔文学的文类进一步拓展。三是华裔作家与中国之间维持着更加紧密的跨国社会关系,华裔作家与中国之间的交往日益频繁,华裔作家的心态也悄然变化。特别是,移民、散居、旅居身份的边界逐步模糊,形成了一定的跨国身份意识和跨国家园意识。以上华裔文学的新动向与华裔作家队伍的结构性变化不无关系。华裔文学创作队伍中出现越来越多的新移民,而这些新移民的生活经历有别于我们原来所熟悉的华裔作家,而这自然也会反映到华裔文学中来。另外,还有两个与此相关的重要原因。一是跨国主义。二是中国近三十年来发生的变化。

刘葵兰:美国及海外华裔文学其实并不是进入二十一世纪就整齐划一地出现明显的变化与转向,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跨国、跨文化、跨域书写就逐渐成为文学界的主流。导致转向的因素很多,但主要是创作群体和全球化语境的变化。就拿华裔/华人作家群体来说,以往华裔美国文学创作的主体主要是广东劳工移民的后代,而九十年代以来,华裔/华人作家可能是来自香港、台湾、北京、上海、广东甚至东南亚等地的移民及其后代。这些作家的身份往往是流动的,他们的文学想象往往在美国和中国文化的边缘流动,甚至被“全球化”观念洗了牌,他们创作的文学作品势必不同于以往以国家与社群为主要关注点的作品。

张龙海:进入21世纪后,华裔文学创作更加趋于多元与融合。之前作品中所关注的身份归属疑惑已经淡化。此时,华裔作家将创作主题扩展到更为宽泛的层面。他们更多的是关注多元文化背景下华裔人物的自我发展和成长,对美国当今社会问题的探讨以及对世界主义发展的思索。导致这些变化的主要因素就是全球化浪潮的发展。随着全球化的发展,世界变得更加多元融合。人们逐渐倾向于消除文化对立,接受多元文化,重返道德关怀。

石平萍:美国华裔文学创作的明显变化与转向开始于20世纪90年代。具体的变化概括来说,便是“老将不老,新人辈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不论是从事文学创作的人数,还是创作题材、主题和手法的创新程度,与90年代以前不可同日而语。说到原因,大致有以下几条:一,作为20世纪五六十年代民权运动的产物,多元文化主义经历了70和80年代的试验和磨合,在90年代已经深入人们的思想意识和日常生活,白人读者对少数族裔文学的兴趣与日俱增;二,美国亚裔人口不仅逐年增多,人口构成也与过去不一样,多为受过良好教育的职业人士,是一个很有潜力的读者群和作者群;三,继70年代汤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赢得主流社会认可之后,譚恩美等八九十年代出道的华裔作家创造了商业性的成功,为新作家的涌现铺平了道路;四,90年代之后,美国亚裔文化民族主义运动逐渐退出历史舞台,亚裔内部的文学审查大不如前,华裔作家拥有了较大的创作自由,创作呈现个性化、多元化的倾向。

Siu Kam Wen:除美国华裔和流亡作家用英语创作的文学外,美国华裔文学研究界也终于在21世纪行将度过第二个十年的时候将他们的研究视野转向了加拿大以及中南美洲地区的华裔文学创作,不仅把非英语创作的作家吸纳了进来,还重新定义了“America”一词的概念。过去,“America”一词仅指一切和美国有关的人和事,是极不恰当的做法。想要了解更加全面的内容,我建议大家可以去读一读刊登在上一期《亚美学刊》(Amerasia Journal)上的文章《论第三种文学:美洲的华人写作》(“Towards a Third Literature: Chinese Writing in the Americas”),里面介绍得非常详细。

王 凯:您如何看待国内对美国及海外华裔文学的研究?这对当下的中国具有什么现实意义?

郭英剑:总体来看,虽然国内对美国华裔文学的研究起步不算早,不过是1990年代之后,到21世纪才开始逐渐成为一个热点,但呈现出了研究者众,成果较多的特点。但是,也必须承认,在国内对华裔文学的研究中,不足之处也是比较明显的,特别体现在容易把华裔作家当做“自己人”,而不是“美国作家”,同时还经常使用中国的文化元素、写作特征去研究他们的作品。在我看来,美国华裔作家还是美国作家,包括新移民作家也是美国作家。他们的写作语言是英语,其写作对象主要是美国读者。他们创作的意义,既是美国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也为中国作家与中国文学提供了一种可资借鉴的视角与文本。

King-Kok Cheung:我希望中国的批评家和学者不要将自己的研究范围仅仅局限在那些一味正面书写中国的作家。没有哪个国家是完美无缺的。这恰如吴冰教授所指出的那样,阅读美国华裔文学的其中一个好处就是批判性的自我反省。要是把那些批评中国和中国文化的作家都排除在外,那中国的读者就无法从这种积极的自我反省中受益了。

李有成:我虽然认识不少大陆研究华裔美国文学的学者,但是不敢说自己很了解大陆在这方面的研究。每次去大陆常有研究生找我讨论他们的研究情形,印象中他们比较喜欢大题目,特别是与中国文化或中国人的形象有关的题目。其实可以多尝试一些较小的题目,也就是小题大作,找一些新的议题,模塑一些新的理论,利用一些新的方法,说不定可以为自己的研究带来新的契机与面向。

程爱民:国内的美国华裔文学研究起步于20世纪80年代初且经历了较长时间的引介阶段,早期的研究多侧重于文化身份、女性主义或母女关系等方面。近些年来,国内的研究逐步涵盖几乎所有重要华裔作家作品,研究范围越来越宽,有关美国华裔文学作品内部的杂交性或异质性以及对文学文本本身的审美价值等方面得到了较以往更多的关注,研究重心有所转变,论文的资料性、学术性均有很大提高。我认为,在文化多元化的21世纪,研究美国华裔小说对于我们了解美国乃至世界其他国家的华裔的生存和精神状态,促进中外文化之间的交流与发展能起到非常积极的作用。

赵文书:国内对华裔美国文学的研究比较多,对其他国家的华裔文学研究相对少一些,对跨国的华裔文学进行综合研究的努力尚不多见。在华美文学研究中,对汤亭亭、赵健秀这一辈已经成名的作家研究比较充分,对新作家的关注度不够。

就研究华裔文学的意义而言,我个人认为比较突出的现实意义是可以从中观照中国文化走出去会怎么样,这其中又分为两点,一是文化传承,二是文化的演变,也就是说,我们既需要从华裔文学中观察中国文化如何在异国他乡落地生根,又需要观察流散他乡的文化如何演化以适应当地环境,二者不可偏废,而且我认为第二点更为重要,对中国文化走出去更有参考价值。可惜的是,目前国内研究似乎侧重第一点,对第二点重视不够。

陆 薇:华裔美国文学研究在国内起始于上个世纪90年代,其政治性、族裔性自始至终都是国内华裔美国文学研究中学者们最为关注的焦点,而其文学性是直到世纪末的转折期才开始逐渐得到重视的。虽然说华裔美国文学研究在中国大陆起步于20世纪90年代,但到目前为止,大部分国内学者对华裔美国作家的研究也主要聚焦在为数不多的几位知名作家身上,对于更多的作家、更多元化的发展关注得还不够。另外,在华裔美国文学的研究方法上近些年也未见太大突破,这是制约这个领域研究发展的两个主要问题。进入21世纪之后,随着中国国力和中国国际地位的提升,华裔美国文学对于一带一路意义上的国别区域研究将会再次获得特别意义。华裔美国文学一直以来都是中美关系的一个风向标,在今后的研究中,华裔美国文学的政治性和社会性依然会与文学性并存,在不同领域中发挥作用。

蒲若茜:随着时代的变化,亚/华裔的文学书写和文学批评越来越走向多元。各种批评视角和方法并不是彼此代替,而是互为补充、完善,共同丰富发展着亚裔、华裔批评理论,国内的学者应努力全方位地展示亚裔美国文学的丰富内涵。以华裔美国文学的研究来说,对其深入探究,一方面可以更深刻地了解美国当代文学、文化、社会和政治生态,另一方面更清楚地把握“后民权时代”成长起来的当代亚裔族群的现实生存语境和文学想象空间。此外,从华裔美国文学中多元文化的呈现,也可探知经济、政治博弈与时代大变迁中文学所体现的人心与人性的选择。

潘志明:关于国内的华裔文学研究,我个人的印象是,参加国内外国文学会议的华裔文学研究者很多,完全可以与庞大的华裔文学作家队伍相匹配,而且实际上也取得了非常喜人的成绩。不过,研究涉及的华裔作家和作品仍然有限。另一个印象是,国内外国文学研究方面高级别的期刊所发表的华裔文学研究方面的论文有限。这与庞大的研究者队伍形成了反差,一定程度上制约着国内的华裔文学研究。再有就是,中国学者研究华裔文学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了跟着国外学者走,没有发挥出我们文化上的优势,因而也失去了发出我们自己的声音的机会。华裔文学研究也许谈不上多少“当下”且“现实”的意义。如果真要说什么意义的话,华裔文学也许能够为很现实、很物质的当下提供体悟另外一种生存可能性的机会。现实一点说,我们至少可以通过阅读和研究华裔文学了解一下我们的同胞对世界以及我们的生活的看法,从另一个角度或立场审视我们自己,间或也许还可以表达一下我们自己的看法。

刘葵兰:从九十年代到世纪初,国内的华裔美国文学研究曾经非常热门,研究人数多,申请项目多,投稿数量多。不过,也存在明显不足:1.研究对象集中于几个知名的作家,而其他不少很有实力却不那么知名的作家不太有人关注;2.很多论文倾向于理论套文本,亦步亦趋跟着美国的亚/华裔文学研究走;3.有些文章停留在介绍性阶段,观点不突出。正因为有这些不足,近几年华裔美国文学研究开始降温了。我觉得国内学者有双语优势,又有基于我们自己对历史文化的理解,我们研究华裔文学应该有我们自己的观点。

张龙海:国内学者对于华裔文学研究的热情高涨。从上世纪90年代以来,全国刊登美国华裔文学研究的文章数量逐年递增。2003年,华裔美国文學研究中心在北京外国语大学成立,由吴冰教授担任中心主任。该中心多次同国际研究机构合作举办亚裔文学国际研讨会,会议上频频邀请华裔文学知名作家和批评家前来参会、讲学和做报告等。此外,大陆的研究生也是这一领域的主力军,许多研究生都通过对华裔文学的研究获得了硕士、博士学位。近些年,随着中国的日益强大,包括美国华裔作家在内的全体海外华侨对中华民族的认同感越来越强。对华裔文学的研究有助于通过文化桥梁将世界华人紧紧凝聚在一起,为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共同努力。

石平萍:对于美国/海外华裔文学的研究,国内的学科建制一般分为两大板块:一块是用所在国家语言创作的文学作品,传统上属于大学英语专业或其他相关外语专业的研究领域;另一块是用汉语创作的文学作品,属于中文专业世界华文文学学科的研究范围。这些年两大板块的合作与交流没有中断过,两大板块都有很多需要提升的空间,比如对老作家的研究视角和研究方法单一重复,对新作家关注度不够。美国、海外华裔文学是美国多元文化、所在国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本身便具有研究价值。对当下的中国而言,最重要的课题之一是在全球化时代,在中国的国际政治和经济地位显著提高的同时,如何增强文化自信,如何让中国文化走出国门。

Siu Kam Wen:据我所知,中国大陆的美国华裔文学研究是从1980年代才逐渐兴起的。随着国门的打开,中国学者被准许到美国去留学深造,美国文学终于得以在中国的学术研究中占有一席之地。除福克纳、海明威以及其他一些美国主流作家外,中国学者还逐渐将他们的研究兴趣转向了另外一群作家。他们隶属于海外最大的华人群体,与中国读者共有着相似的哲学思想,文化传统和历史。我衷心地希望,这场美国华裔文学研究的伟大复兴可以激起中国读者对整个海外华人离散文学的兴趣,不管是美国的还是其他国家的。同时,我也衷心地希望,这场伟大的复兴可以使他们意识到海外华人在异国他乡所遭受的不公和冷落。

王 凯:谁是您最喜欢的美国及海外华裔作家?原因何在?

郭英剑:最近几年比较关注、读其作品读得比较多的是任璧莲和哈金。所以喜欢任璧莲,是我认为,从她在1990年代的创作,就冲破了华裔文学创作中经常出现的“中”“西”二元对立、二元冲突的窠臼,作品和主人公不断在“中国人”和“美国人”或者“中国文化”与“美国文化”之间做出选择。任璧莲的创作令人去思考究竟何为“美国人”,为什么美国文化一定是华人所要挣扎选择的对象?还有没有其他文化可供华裔去选择?这些都是前人的创作中所缺乏的。喜欢哈金,是因为他是我所说的新移民作家中的杰出代表。他的长篇小说《等待》中的中国主题、中国故事以及中国人物,令人印象深刻,过目难忘。其短篇小说集《落地》主要描写中国留学生的生活经历,让人看到了新一代移民的苦闷、彷徨、爱恨情仇与希望所在。

King-Kok Cheung:我有很多非常喜欢的作家,但很难说谁是我最喜欢的。我欣赏伍慧明、雷祖威(David Wong Louie)沁人心脾、细腻入微的文笔,徐忠雄(Shawn Wong)、李立扬(Li-young Lee)如诗如画的文字,赵健秀(Frank Chin)自成一派的风格,汤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对广东话抑扬顿挫的借鉴和中国神话的改写;我还赏识陈美玲的女权意识和杂糅戏谑的诗学,梁志英(Russell Leong)笔下肉欲与精神的交织,林露德(Ruthanne Lum McCunn)对历史的审视与再现,任璧莲(Gish Jen)对跨文化隐患及可能性的洞察,李翊云感同身受老年人心理的禀赋,哈金体悟移民心态的反讽以及裘小龙(Qiu Xiaolong)对讽刺手法游刃有余的使用。此外,还有两位作家也是我颇为推崇的。一位是科幻小说家姜峰楠(Ted Chiang),一位是彼得·何·戴维斯(Peter Ho Davies)。

李有成:我喜欢的华裔作家很多,而且大部分以汉语写作。这里只举几位以英文写作的华裔作家:美国的哈金(Ha Jin)、英国的欧大旭(Tash Aw)、南非的陈团英(Tan Twan Eng)、加拿大的邓敏灵(Madeleine Thien)等。他们各有关怀,尤其关心不同地区华人的历史与文化记忆。

程爱民:我比较喜欢的美国华裔作家是汤亭亭和谭恩美,她们是当代美国华裔文学的两个高峰。前者以女性主义的视角去追寻华裔女性的传统,注重描写华裔女性生活在两种文化、两个世界之中的困惑、无奈与挣扎;后者的创作似乎具有一种摆脱不掉的中国情结和中国文化意识,具有东方女性独特的细腻情感和审美趋向。

赵文书:华美作家中,任璧莲文字幽默;张岚的小说叙事有张力,文字优雅;汤亭亭的作品每一部都写不同的题材,有不同的风格,这些都是我比较喜欢的作家。赵健秀虽然不免偏激,但他能够几十年如一日,始终坚持他的华美文学理想,我很尊重他。

陆 薇:我个人比较喜欢站在不同文化语境中对母国文化、母国文化与寄居国文化之间的关系做出深刻理性反思的作家。在这个意义上,我既喜欢汤亭亭、徐忠雄这样功勋卓越的老一代作家,也喜欢中间代中的陈美玲、伍慧明、梁志英、哈金、李立扬这样的正当年的实力作家,更高兴看到一批多元化发展的后起之秀的成长,如李翊云、科幻作家刘宇昆、William Liu等。更加令人欣喜的是一批80后、90后的新锐作家也逐渐成长了起来。他们起点更高,视野也更为宽广,让人对华裔美国文学未来的发展充满期待。

蒲若茜:海外华裔英语作家中,我最喜欢汤亭亭。首先,作为女性,我佩服她“女勇士”的精神和气概,欣赏她消解男/女二元对立的女性主义精神;其次,作为美国社会的少数族裔,她努力消解“他者”与“自我”的对立,主张民族沟通、文化融合而不是种族对抗和文化对立。在其文本中,她做出了多元文化融合共生的大胆尝试,这是我赞赏的文化立场。海外华文作家中,我最喜欢严歌苓,我喜欢她作品中创作语言的张力,叙事的不断创新和突破,更欣赏她直面中国历史和现实,勇于反思和发声的勇气。她是一个非常有才气和良知的作家,我甚至觉得她有朝一日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潘志明:我喜欢的华裔作家不少,但我特别喜欢的还是伍慧明和黄哲伦。前者的《骨》语言利索、不拖沓,情节感人,写法不落俗套,不可多得。后者的《蝴蝶君》在我看来无论在华裔文学中还是在美国文学中都是绝唱。这部剧作把题材的历史事实性与文学想象的虚构性完美结合在一起,可以说是无出其右,无法复制。

刘葵兰:我很难说清楚谁是我最喜爱的华裔作家。做博士论文期间,我很喜欢汤亭亭,但总的来说那时候亚/华裔文学阅讀面不够广。毕业以后一直都在阅读和研究亚/华裔文学,欣赏的作品越来越多,各部作品主题、技巧和语言都不一样,我只能说某部作品某一方面很突出或很有特点,但很难说哪一位作家是我最喜欢的。

张龙海:赵健秀,因为他的作品并非像个别华裔作家那样用一些具有东方主义特色的异国情调吸引读者眼球,而是运用自己敏锐的洞察力,通过分析自己所处时代的特有现象,找到其背后的本质,借助语言表达出来,塑造出个性鲜明的人物,表达出自己作为作家的时代使命。

石平萍:我其实没有“最”喜欢的美国/海外华裔作家,但基本上每个读过的作家都有令我印象深刻或非常欣赏的特点,比如水仙花(Edith Eaton)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中国情结、黄玉雪(Jade Snow Wong)温文尔雅却又倔强执着的个性、汤亭亭看似天马行空实则成竹在胸的改写东西方文化文本的创作手法、赵健秀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文化民族主义立场、黄哲伦(David Henry Hwang)对西方殖民主义两性话语的解构、谭恩美笔触细腻而善于抓住人心的讲故事技巧、雷祖威的英语语言功力与文学才情、任璧莲的跨种族视野与“金色幽默”、伍慧明(Fae Myenne Ng)的唐人街情结与历史感,等等。如果一定要指定一个“最”喜欢的作家,那就是任璧莲吧,因为我写她最多,对她最了解。

Siu Kam Wen:原则上,我是不读同时代作家的作品的。这样做的好处,一来我不必为他们所赢得的商业上的成功艳羡不已,二来我也可以不受他们的影响。我只阅读那些已经过世的作家。所以,我没有读过哈金的作品,尽管我相信他是最具才华的美国华裔作家。我手头有几本像汤亭亭、谭恩美这样一些作家的书。但翻了没几页,就读不下去了。我发现,他们的写作不仅缺乏深度,还缺乏真实性,使我根本无法与她们笔下的人物产生共鸣。

王 凯:根据您的了解,除美国外,世界上还有哪些国家和地区的华裔文学创作比较活跃?能否介绍一下您所知道的具体情况?

King-Kok Cheung:在新加坡和马来西亚有很多具有中国血统的作家在发表作品。不过,我对此没有什么研究,但我认识一些新加坡的同事是这方面的专家。今年早些时候,我在新加坡的南洋理工大学担任访问教授的时候曾做过一场有关美国新加坡裔作家潘维纳(Wena Poon)的讲座。

李有成:这个题目很大。我在前面已经约略提到,世界上以不同语文创作的华裔作家很多,不是只有英文而已。以英文而言,美国之外,加拿大有好几位成就不小的华裔作家。台湾、香港地区以及新加坡、马来西亚更多的是以汉语写作的作家,他们所创作的文学甚至自成传统。在日本甚至有以日文创作的华裔作家获得日本的文学奖,在法国也有以法文创作的华裔作家。因此仅就创作语文而言,华裔作家的现状就很复杂。在讨论这个问题时应该注意到这个现象。

程爱民:在加拿大、英国、法国、澳大利亚、新西兰等国,也有不少华裔作家一直在创作,如加拿大的郑慧玲(Denise Chong)、英国的韩素音、法国的程抱一等,但有一些应该属于华人作家。

赵文书:就我所知,英国、法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国的华裔文学创作比较活跃,国内有学者进行研究译介。实际上,在世界上有华人的地方,都有华人华裔用中文或当地文字创作的文学作品。国内研究华人文学的学者已经把世界各地用中外文字创作的文学统一归纳进入“华人文学”的范畴,也有专著把华人离散作家收录在同一本书中。我希望能够看到有学者对包括华裔在内的华人作家的作品进行横向和纵向的综合性分析和对比,找出其中带有规律性的特征,让我们全面立体地了解世界各地的华人华裔创作情况,给当下的中国文化传播提供借鉴和启示。

陆 薇:由于本人的语言能力所限,目前只知道西班牙和俄语文学圈有一些华裔美国文学的研究者比较活跃,但具体情况没有深入研究,不是十分了解。

蒲若茜:从活跃程度上排序,除美国以外, 应该是加拿大、英国、法国、澳大利亚等国家。暨南大學的博士研究生选题中,有人做加华文学研究、有人做英华文学或法华文学研究。

潘志明:华裔作家是一个庞大的创作群体。即使我们不把海外华文文学算在内,华裔文学和作家队伍的规模也相当可观。除了华裔美国文学之外,欧洲、澳洲、南美洲、甚至亚洲都形成了规模不小的华裔作家群体。英国有虹影、张戎、高安华、薛欣然等一批华裔作家,法国有戴思杰、高行健、山飒(阎妮)等,加拿大有曾晓文、郑霭玲、邓敏灵、李群英等,澳大利亚则有欧阳昱、方佳(Alice Pung)、布赖恩·卡斯特罗(高博文)等。另外,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不怎么受人关注的加勒比海华裔作家,如圭亚那华裔作家美玲·金(Meiling Jin)、简尼丝·刘·夏因伯恩(Janice Lowe Shinebourne),牙买加华裔作家史黛丝安·钱(Staceyann Chin)、凯丽·杨(Kerry Young)、安-玛格丽特·林(Ann-Margaret Lim)、汉娜·刘(Hannah Lowe)。相比较而言,加勒比海华裔作家有点与众不同。他们大多生于加勒比海地区,但后来大多移居英美等国。以上所说的几位作家中,汉娜·刘出生于英国,安·玛格丽特·林留在了牙买加,其他的几位都移居到了英国和美国。加勒比海华裔作家的另一个特点是他们往往并不十分强调华裔性。其中的原因很多,但有两个原因很明显,一是他们的移居地与中国和中国文化隔了两层,二是他们往往是混血儿,有时可能只有四分之一甚至更少的中国血统,所以他们经历中的中国特征相比较而言往往并不明显。

刘葵兰:除美国以外,加拿大的华裔文学创作也很活跃,加拿大华裔作家用英文或者华文创作的群体也值得关注。

张龙海:目前除了美国外,加拿大的华裔文学创作也还是比较活跃的。目前,一些加拿大华裔作家逐渐在文学界崭露头角。他们通过描述加拿大华裔的历史,逐层揭露了华裔家族史的秘密,复原了之前被扭曲的加拿大华裔历史。此外,已经有多位加拿大华裔作家的作品在中国大陆翻译完成并正式出版。其中包括郑霭玲的《妾的女儿》;李群英的《残月楼》;方曼俏的《腾龙咖啡室的子夜》;崔维新的《玉牡丹》以及余兆昌的《幽灵列车》和《三叔的诅咒》等。

石平萍:我对美国以外的华裔文学没有做过专门的研究,谈不上深入的了解。据我所知,马来西亚、菲律宾、印度尼西亚、越南、新加坡等国家的华裔文学创作比较活跃,甚至超过美国,大抵是因为这些国家华裔人口众多,而且华裔掌握国家经济命脉,为文学创作提供了有利的物质条件;与美国活跃程度相当的有澳大利亚、法国、英国,这三个国家的华裔人数虽然赶不上东南亚国家和美国,但华裔文学作品的销售量和受关注度都不低,这当然与作品本身的质量有关,同时也是因为中国经济的崛起,使得中国元素在西方成为时髦。

Siu Kam Wen:1997年,台湾学者林满试图在其他国家的华人群体中以及其他语种中找到一种和美国华裔文学有所类似的现象。但令她失望的是,只有秘鲁有一两位作家在为建立一种西语华裔文学而孤军奋战着。20年后,西语华裔文学逐渐壮大了起来。出生在秘鲁、古巴、墨西哥和巴拿马的新一代具有华人血统的作家被囊括了进来。我不知道在法语国家是否也存在类似的现象。

注:King-Kok Cheung教授和Siu Kam Wen先生的回答原文为英文,中文由主持人翻译并经由两位嘉宾确认无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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