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灿
这是一条极易被人遗忘的幽深的峡谷,谷底蜿蜒曲折的是一条不甚宽广的河流,唤作南溪河。河里仿佛永远都流淌着清亮透底的河水。溯河寻源几十里,是渺无人烟峰峦层叠的莽莽群山;顺流而下几里地,是一江碧水向西去的阿蓬江。沿河两岸是足有四五百米高的山崖:一边是巍峨挺拔连绵不绝的麒麟盖;一边是山势雄奇陡壁如墙的断崖。
沿河两岸散落着大大小小掩映于古树、竹丛中的点点村落,若非偶尔的鸡鸣犬吠,定会让人把它们给忽略。村中人家皆聚族而居,连地名也跟其姓氏有关,譬如胡家堡、庞家寨等等。村中屋舍随坡就势,建成吊脚楼样式。稍显宽广的河谷边是整饬平整的田地,屋舍后的陡坡、石旮旯则被锄挖手抠成巴掌大的土,种上应时的庄稼。
一条半米宽悬挂于断崖上的羊肠小道,是村里人家出门赶集的唯一通道。山崖笔直陡峭,外来的人走到小道半途时,多双手扒在靠里的石壁上,仰首上看是笔直的山壁和随处悬挂的巨石,扭头朝下一瞥,是草木不长的小道边缘和几百米深的河谷。顿觉背上凉飕飕,双手无力,两腿发软,于是深深懊恼起自己的这趟行程安排。因这逼仄险恶的羊肠小道,夕卜人多不会无故涉足南溪沟,而沟里的人若非赶集购买生活必需品,亦不会贸然从沟里走将出来。
南溪沟就这样静悄悄地蜿蜒在麒麟盖的一侧,鲜与外界交流,几乎被世界遗忘。
然而就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深山峡谷中,一种只吼给自己,吼给大山的古老音乐却悄然诞生了。
在河边的田地里;在巴掌大的石旮旯里;在峭峻的山崖边。当老水牛拖着沉重的枷担疲惫地低头茫然行走时;当薅锄在石旮旯里撞击出一阵阵耀眼的火星后;当紧握柴刀的手感到无尽酸软时,劳作的人停歇了下来,甩去额头的汗珠,往前看,是黝黑陡峭的山壁,往上看,是被峡谷切割的一线窄窄的天,顿时一种莫名的憋屈,或者是渴望吧,从心底泛起,涌上喉头,于是扯长嗓子,朝着对面的山坡,朝着一条缝的蓝天,朝着高耸的山崖,用随便而简单的方式,吼出一串自己也不明就里的音韵来。旁边的,或是对面的人,也因了相同或是不相同的缘由,跟着应和几声。
这一呼一应,一唱一和的劳动解乏声,不料竟在山沟沟里流行开来,几百上千年来,不断回旋婉转,连绵起伏,包融进那高耸冷峻的山崖,婉转多情的河水,沟里老人,孩童,姑娘和小伙的喜怒哀乐;融进了土家族、苗族的民俗、文化。最终定型为与深山峡谷融合为一体,极具民族特色的音乐奇葩——南溪号子。
未识南溪号子庐山真面目之前,我听过太多关于它的评价,可惜,都是负面的。“太难听了”、“那就是吼,一大堆人站在那里声嘶力竭地吼”、“一个没吼完,另外的人又吼起来了,听不出个由头!”可我总疑心他们的看法,疑心这传承上千年的南溪号子真就如此不堪入耳!
一次偶然机缘,让我领略了南溪号子的真正魅力。那是冬天的农闲时节,七八个老者聚到其中某一家的火塘旁,火塘中的杂木疙瘩噼噼啪啪地燃着,不时蹿起尺把高的火苗子,偶尔“啪”地炸起一片金红的星星。围坐火塘旁的老人被缭绕的柴烟熏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黝黑的脸庞在火光的闪烁映照下,闪出金色的光亮。一个大土碗盛着一整碗苞谷烧在各人跟前逗留。门窗外的河风“嚯嚯”地吼,整个河谷仿佛一个巨大的牛角号,风更大些,号声就更响亮。屋中人偎着正旺象的柴火,依靠在柴烟熏得发黑的板壁上,静静地坐着。此时,你绝难想象眼前这些头缠白布帕,巴嗒着自家小灶釀造的刮人喉咙的苞谷烧,被呛得眼泪横流的老人家与歌者或是与音乐有丝毫干系。可一个不经意,南溪号子从他们口中吼将出来,如若是你,定会震惊,定会对眼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农民刮目相看乃至肃然起敬!
一位老者一口喝完碗中剩余的苞谷烧,嚯地站了起来,“吨嘿……”一声拉开了吼号子的序幕。那调子,起得极高,尾声处又反复回旋拖得好长,仿佛一只苍鹰从河谷底一下蹿升至河谷上空的一线蓝天里,在天空中振翅翱翔。又不时抖翅调节高度,忽又敛翅陡然往下一俯冲,旋又立身急停,复又盘旋于天际。此时只见那老者的胸口在微微起伏抖动,爬满皱纹的脸上满是庄重肃穆的神色。嘴唇轻轻颤动,唇边胡须跟着一起激动不安地轻轻抖跳。那只苍鹰还没有完全停歇的意思,一旁的几位老者不失时机地应和“唉……唉哎唉……”声音低沉雄浑又婉转回环,仿佛大山的回声,浑浊而充满力量。哦!是高崖边的一块巨石不堪岁月侵蚀,从山巅一路翻滚而下,轰隆隆一路无拘无束,某一处撞上了一块拦路的巨石,即又急速旋转着凌空几丈。巨石尚未落定,“依哟嗬……依哟”清越高亢的应和声又响了起来。那是几位老妇人一齐开口应和高声,声音清澈,仿佛南溪河的水,不染纤尘,又似峡谷上方的一线青天,高远而明亮。此时,领唱声,低音声,高音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似群山;曲折婉转,回旋不息,似南溪河水。那悠长、婉转的号子呀,领唱声、高音、低音相附相和又彼此独立,粗听只是几位老者在酒精的作用下,敞开喉咙大喊大叫的一片缭乱声,细听又觉这一声未息一声又起,雄浑中夹着清越,高亢中含着低沉的声音是那般玄妙无穷!
啊,这传承千百年的南溪号子,在这个冬夜,在这堆杂木疙瘩火畔,在这住了好多辈人的吊脚楼里,被南溪沟的子孙用世代相同的方式演绎得如此动听!
老者们越唱越欢,声震屋瓦盖过了窗外河风的怒吼声。一曲唱完,另一曲又起来了。附近人家的老人、小孩、妇女也不惧寒冷,渐渐聚到火塘边,有的也跟着掺和进来,演唱的气氛也越加热烈,主人家的酒也添得更勤了。直到柴火燃尽,夜阑之时,领唱的人累得实在不行,众人才悻悻离去。
一位年逾八旬的老歌者告诉我,唱南溪号子需一人领唱,众男声和低音,众女声拔高音,领唱者得有天赋,须嗓子清亮,能喊出极高的音调来;男声须低沉、浑厚有力;女声须尖利有穿透力。演唱之际,待一种声音余音袅袅之时,其他的声音适时接续,于是形成高低错落,起伏连绵不绝之感。而演唱号子最出彩的时候是在劳动的过程中。
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幅图画,在久远的时空里,在这被世人遗忘的南溪沟中,头缠白布帕的土家族、苗族老者,健硕的青年、俏丽的女人,在崖边、在河畔、在石旮旯土里,喊起了号子来,声声号子在几十里峡谷中撞击回旋,从河谷蹿上一线的蓝天。像惊雷、像松涛、像涨水的南溪河水撞击巨石的声响;像河风怒吼刮过山脊;像山泉跌落幽潭;像苞谷烧刮过喉咙。南溪沟成了巨大的舞台,沟中的人既是听众也是歌者,声声号子,唱给别人听,也唱给自己听;还唱给山崖,唱给流水听。没有伴奏,山崖的回声是最好的无可取代的伴奏!
悠悠南溪号子,俨然是南溪沟老百姓的全部精神生活。在田埂上,在南溪河边,在石旮旯的苞谷林里,在吊脚楼的镂花窗边,在疙瘩柴火噼啪响的火铺上;在捞起一网活蹦乱跳的鱼后,在吃过一扇扇巴掌宽油汁横溢的肥肉后,在喝下一碗碗苞谷烧后;那是逢年过节时,是迎亲嫁娶时,是为老人办白喜时;南溪号子被一代代,一群群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反反复复地吼将出来。又是油菜花金黄的时候,又是栽秧薅草的农忙时节,又是稻穗金黄、河鱼鲜肥的时节,又是河风怒吼小灶苞谷烧飘香的隆冬时节。南溪号子伴着南溪沟的人们,在这被世界遗忘的河谷中,袅袅萦绕。震醒了大山的耳朵,喊壮了少年的胳膊,唱红了胡家堡少女的脸,纤细了她们的腰支。世代祖居的土地,在号子声中越加古老神秘;先辈与后代,在声声号子里相逢了,他们的艰辛,困顿,失意和悲伤,后辈们感同身受;他们的欣喜,富足,期望与满足,后辈们则心领神会。悠悠的南溪号子啊,俨然一幅幅土家族、苗族先民的生活画卷,烙进世居峡谷的南溪人的心灵,融进他们的血液中。
而这是多么遥远的情景啊!
在隆隆的炮声中,在钢钎撞击岩石的火星中,悬挂山崖的羊肠小道被拓宽成了机耕道,南溪沟的人们坐着拖拉机走了出来,用肥猪、用苞谷烧换了电视,换了VCD,他们用好奇的眼光盯着电视里的精彩世界,用耳朵聆听着南溪号子以外的音乐声。渐渐地,孩童们不再扭着歌师傅一板一眼学那南溪号子,劳动时节,也渐少有人喊出几声号子来,取而代之的是昨晚电视剧的情节和偶尔从少女口中飘出的流行音乐。南溪号子似乎渐渐被人遗忘,遗忘在山崖边,遗忘在石旮旯,遗忘在火塘畔,遗忘在吊脚楼里……
终于,几位文化部门采风的同志在它即将消散于老人记忆中的时候发现了它。難以想象,他们当时的惊喜,他们发现这传承几百上千年的民族音乐奇葩时的惊喜。于是,南溪号子伴着南溪沟的几位老人,走进了区里,走进了市里,甚至走出国门。
我却疑心,这源于山沟沟,兴于山沟沟,几百年间不曾见过“世面”的南溪号子,在灯火辉煌的舞台,在异国他乡的绚烂灯影里,在陌生的国内观众的聆听下,在异国他乡异样眼神的注视中,没有山崖的回应,没有流水的应和,没有杂木疙瘩火的烟云缭绕,没有苞谷烧的滋润,在几位最小年龄已过六旬的老者孤独的呐喊声中,它的粗犷、它的灵性可能完全展现?而歌中蕴含的独特的土家族、苗族的文化讯息是否能为大众所理解?据说一位文化部门的领导曾表示要把号子的词改一改,也更符合“时代潮流”。不想年迈的领唱者把脸一沉,一个字都不行!语气坚决,毫无回旋余地。理由极简单:几百上千年间都不曾更改,我们也不能更改!这或许是件好事,至少南溪号子永远是那样原生态,自然味。可看着眼前几位已然风烛残年的传承人,我不禁为这文化瑰宝的前途感到深深的忧虑。
又是一年冬天,在当地政府院坝前,我见到几位传承人站在当中,放开嗓子为当地政府人员、学校师生演唱南溪号子。一打听,原来当地正欲借南溪号子打造特色乡镇,于是请来传承人,为他们示范演唱。隆冬时节的风,凛冽刺骨,几位老人黝黑的脸庞不知是喊号子用力的缘故,还是天气太过寒冷,黑中透着些微的红,风把他们的头发吹得有些凌乱。老者们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号子声在院坝上空,在缩头耸肩的众人头顶上起伏、盘旋、撞击……
责任编辑 安殿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