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比白汗·买买提艾沙
一位朋友给我打电话,《中国民族》杂志某期内封面有我父亲的照片。作为文学爱好者,我订阅了不少刊物,但作为政法系统的工作人员,繁忙的工作使看书的时间越来越少,所以没发现老爸还有这张照片在刊物上。
把那一期刊物捧在手里,我关起门开始阅读。里面的一篇散文让我很感动,主人公和作者我都认识,是一对父女。祖丽皮耶阔里提根(笔名)写出了自己和父亲阿吉艾合买提老作家的感情。阿吉艾合买提先生也是我父親的朋友。他家在六百公里外的喀什地区,虽然没有常常见面的机会,偶尔通话互相谈心,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每次联系老人家都不会忘记夸我几句,这让老爸很欣慰。老爸也赞同他的观点,在当今维吾尔文学队伍中像我们这样女儿继承父亲文学事业的确实不多,这也是一种福气!
散文读完了,心情很复杂。祖丽皮耶很自然地表达对父亲的情感,写了很多让人热泪盈眶的故事。她可以在父亲面前撒撒娇,父亲也把她当公主看待,把最动听的话送给她,真情实感跃然纸上。但是我呢?我和父亲之间有过这种感动吗?
我没有一次叫他爸爸,还能说什么温暖的话语呢?
我们的父女关系是冰冷的。过去的情景像蚂蚁窝出了一群蚂蚁似的突然让我郁闷……
每个人出生那天,第一身份就应该明确这是谁的孩子。在这基础上再慢慢地加上各种身份,最后才成了一个完整的我。在社会上我有自己的身份,起码在别人眼里我的身份不一般:家庭背景好,在很有学问的家庭中出生,是个小作家,也是单位的小领导。可是,只有自己知道,每当回想起我的童年,心里的怨气总是比感恩多,看到很多人羡慕我,更是触碰到我内心那道永远不能愈合的伤口。
我出生在明白人家中,翻阅家族的历史也有辉煌的过去。老爸是新中国第一批知识分子,经历过新中国刚成立时的困难,也在社会主义建设初期历练过。迎来改革开放,我出生在最幸福的日子里,这种社会背景和家庭背景对我来说简直是福中福。
当我知道自己是谁时已经在跟外公外婆一起生活,而三个姐妹都跟父母一起生活。刚开始我有点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跟自己的父母姐妹们一起?真的不希望早就去世的外婆在天上感到尴尬,她对我多么地好,甚至外婆家比我父母家富裕得多,我吃的姐妹们吃不起,我穿的她们穿不起,我简直是个公主,这一点我很满足。可是我心里却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孤独。外公边喂养小鸟,边喂我瓜子仁;外婆把当时很难买到的牛奶糖、干果留着给我一个人吃,我脑子里还是想着那个问题:为什么我和我的姐妹们不一样?为什么我不能和她们一起玩耍?为什么我不能听着爸爸讲童话故事,像一个脆弱的小猫咪一直依偎在他的怀抱里?
我稍微懂事时,外婆给我讲了一些我很想知道的真相。我爸爸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批大学生,当时大学生很稀少,看在这份上,外公外婆不嫌弃爸爸是25岁的小伙子,把我16岁的母亲许配给他。那时爸爸是《新疆日报》社驻和田的记者,常常在外采访,母亲几乎是一个人承担了全部家务。妈妈生的第一胎是个漂亮的女孩,爸爸很高兴。是不是诗人都感情丰富,他抱着姐姐激动地哭了。
过两年妈妈又生了一个女孩,爸爸不是特别高兴,希望下次妈妈给他生一个儿子。谁知道过了两年妈妈生了我,老爸看到还是女孩,受不了这委屈,看都没看我一眼转身就走了。他还哭着说:看来等我老了,只能自己背着行李参加义务劳动了。
我不知道,当时是不是劳动特别多,是不是每个家庭非要一个人承担义务劳动,是不是那几年爸爸的忍耐已经到达极限,他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每次外婆讲到这儿,她的眼中总是透露出一种哀怨的神情。当时妈妈生病了,身体状况不太好,着急生一个男孩,是冒着生命危险才生下我。可是爸爸根本不考虑这些,产生了离婚的念头。
在外公的争取下,外婆把我留下来,让妈妈回到两个姐姐那儿,就这样小家庭脱离了离婚危机。过了三年妈妈又生了妹妹,到底啥情况?这次老爸坦然接受了妹妹,就这样妈妈再也没有生娃娃,也许她早就放弃了能生出男孩的念头。
我恨过父母,在我眼里他们比陌生人还陌生。我非常自然地叫他们哥哥姐姐,他们也知道我此生再也不会使用“爸爸”“妈妈”这最简单的词了。这两个词语,是我生命中永远的禁止区。可无论我多么憎恨他们,每次在广播中听到爸爸的名字,每次在刊物上看到他的名字,我还是有些高兴的,因为可以在同学之间炫耀,我越缺爸爸的爱就越喜欢炫耀我的爸爸是谁。
小时候我身体很弱,上高中个子不高;由于学习很不错,我在班上担任学习委员或班长,在学校很有威信;偶尔哪位同学讨厌我这个老师的间谍,私下说一句小矮人,就能把我气得半死。
偏偏是我长不高,他们俩身高都一米八以上,我不到一米五。我上高中才换过奶牙,上大学才长到一米七。反正身上所有的缺点,在我脑子里都是父母造成的,他们是责任人,我绝不能原谅他们。
谁让他们把我像一个小宠物似地转让给别人?而且整整二十年,若我外婆没有去世,恐怕这状况很可能延续到现在。
我怎么也不理解,他们怎么能那么安心地活下去,为什么一点儿内疚都没有?
无论怎样我终于长大了,过程也不是不精彩,我学习很好,每次被评为“优秀学生”“三好学生”,他们都感到很骄傲。他们自己养的三个女儿谁都不如我。不料因为我学习好,他们又来强硬地干涉我的未来,让我被迫接受师范专科这个选择。
本来我想考上医科大学,想留学,可他们很自私,连我选择的机会都夺走了。理由很简单:我和妹妹同时面临考试,我是高考,她是中考。万一考试分数达不到录取分数线,只能掏一大笔钱。虽然只要有毕业证,政府统一分配工作,但是几乎所有学校都有公费班和自费班。父母害怕我们姐妹都达不到公费录取分数线。我勉强选择了大专学校,妹妹果然考不上,交了七千多块钱自费上学。
这么多钱相当于他们当时一年的工资。我想不通,可我什么都不说,只是心里对他们的埋怨一点点地增多。我是全校的理科状元,凭什么让我选择文科?比不上我的同学都考上了重点大学,有一个出国留学了,还有一个医科大学毕业后开了家私人医院。我呢?当上了农村学校的老师。我开始在心底默默地怨恨着他们。
我毕业后边上班边考试,拿到了中央民族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以为这次机会可以弥补我的委屈,谁知道再次被他们阻拦了下来。理由还是一样,我和妹妹同时参加工作,按民族的习惯,我作为姐姐婚姻应该提前走一步,要结婚,给妹妹创造机会。他们的任何一个姑娘都不能变成剩女,轮流成家才有面子。
两个姐姐也是18岁中专毕业后立马结婚。我大专毕业时已经是21岁,再过几年就是剩女了。他们为我做出了决定,女婿都帮我选好了。
我为什么要服从他们的决定?外公外婆把我养成特别孝顺的孩子,什么都听父母的,哪怕是父母不对。孩子不孝顺父母不满意,就没有好下场。
长大后我发现自己是一个内向、腼腆、不爱和陌生人打交道、内心孤独的人。我没有一起逛街的闺蜜,也没有浪费时间的party,更没有一大堆朋友圈。我只有几百本书,业余时间看书或写作。老爸还以为我继承了他的文学基因,可是他在我的文学道路上只发挥了负面作用。为什么他自己养的孩子们没有继承他的文学基因,偏偏是自己不愿意看一眼的、不如一个宠物的弃儿?
文学活动时我们父女俩偶尔一起参加,自我介绍时,我常常说自己的名字不愿说姓。他立刻补充:我是他的女儿。其实没必要他来补充,我们俩长得特别像……
文学变成我唯一的爱好,作家或诗人在刊物上发表作品是多么荣耀,他的影响确实大。他从来没有为自己是什么领导而自豪,但我知道他為自己是诗人而骄傲。哪怕是两块钱稿费,他都很高兴,比工资还有面子。他拿上一点点稿费,给我的姐妹们(包括我)零花钱。世界上最聪明的人才能当作家,我也能当上作家该多好。
我慢慢地喜欢上读书,读着读着觉得自己也能写,就这样不知不觉加入了文学队伍。这时候老爸对我的负面影响出来了。
很多人怀疑我的作品是老爸帮我写的。哪有呢?他只能在刊物上看我的作品,其余的我什么都不愿意让他知道。我们的文学老师常常说:
也许当官的孩子当官,当兵的孩子当兵,但作家的孩子不一定是作家,作家不是能培训出来的,要靠天赋才能当上作家。
他不但没有帮过我,反而害了我。文学师姐阿丽同古丽对我说:
在我的眼里你只不过是在爸爸的帮助下写作的文学爱好者,没想到在《塔里木》杂志上看到了你的中篇小说《喧嚣的傍晚》,我才知道你是一个很优秀的青年作家。那种富有诗意的内心描述只能是一个姑娘写出来的,那老头子不可能写出来。从那以后我学了你的写作风格,这样写很真实很甜蜜,这是我文学道路上的转折点,按照你的模式写出了《掉下脑袋的维纳斯雕像》。你写了《三十岁的女人》后,我写了《四十岁的女人》,社会反响特别好,还获得了好几个奖项。对不起,我之前一直忽视你了!
我后来才知道还有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因为我是他名义上的女儿。我在他的影子下很晚很晚才得到认可。
2015年我的短篇小说《忍耐》得到了自治区最高文学奖“汗腾格里文学奖”。他当了半个世纪的诗人还没有得到过类似的奖项。他替我高兴,为我骄傲,可是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我总觉得不应该是我排在他前面。
无论怎样,我对父母的不满是事实。自从外婆去世后我变得更孤独了,没办法跟他们沟通。我们没有感情基础,他们没办法弥补我已经失落的感情。他们怎么能那么自然地叫我“孩子”呢?我脑海里的问题比天上的星星还多,想要知道的很多事就像克里雅河渗透在沙漠一样不明确。
2013年老爸70周岁,在和田地区文联的支持下,《塔里木》杂志社举办了他的文学创作50周年庆祝活动。根据文联的安排我为他的作品写了评论,中间还写了我对爸爸的评价。我读着,他坐在主席台哭着,下边的观众都哭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哭,我也写得很简单,没有什么赞扬的话:
我首先给大家介绍一下买买提艾沙库尔班老师的简历。1962年他在喀什师范学院就读时写了诗歌《祖国》,加入了文学队伍,从此在半个世纪的文学时光里,在各类刊物上发表了五百多篇诗歌,出了两本诗歌集,一本民俗文化史编。虽然作品不是特别多,但这位老师一直保持着对文学的爱意,五十年与文学不离不弃。
他培养了我,也培养了不少文学爱好者,这是他最明显的功劳;他很尊重文学爱好者,无论是农民还是学生。著名的维吾尔族诗人如孜·沙依提当时也被买买提艾沙库尔班老师发现并引导的。著名的诗人虽然已经是维吾尔诗歌天空上的巨星之一,还是不会忘记老师。如孜·沙依提叔叔一直公开地说买买提艾沙库尔班老师是自己的师傅;叔叔去世得有点儿早,他们师徒互相写的信(诗歌)保存在买买提艾沙库尔班老师家,一部分在各类刊物上发表了。
老诗人、文学家买买提艾沙库尔班老师把文学放在自己生命的首位,一点一滴不停地付出,一点点地积累,诗歌创作变成他生命的一部分。成功取决于态度及自律。作为女儿我了解他,我最清楚半个世纪里他是怎样与文学不离不弃。
无论是春夏秋冬,他早晨起得很早,第一件事就是看书看报纸。每次他的作品发表在刊物上,全家特别高兴,一家人庆祝,可以吃上很多好吃的;我觉得当作家当诗人应该是世界上最光荣的事,所以我也加入了这个队伍。我认识的这个人很诚实很低调,心地善良,不怕苦不怕累。生命当中遇到很多选择,有些有选择权,有些根本没有选择权。比如:任何人没办法选择自己出生在哪儿、是什么民族、是谁的孩子。在这种无能为力的选择中我们是很幸运的,因为我们是他的孩子,姓就是他的名字。
我老爸是这样的人:他常常要求我们不要逃避困难,一定要大胆地面对现实,靠自己,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勇敢地漂亮地活下去。所以我们都有胆量,很自信!
我老爸是这样的人:他把我们几个女儿当成自己的朋友,也尊重我们的意见。有些事我们拿不定主意时,他激励我们做出最好的决定。
我老爸是这样的人:有时候他过度低调,我都看不下去,我想谦虚也要有度;可现在才明白,他在群众及邻居们心里的形象离不开他的低调。
我老爸是这样的人:他的一生艰苦朴素,也要求我们过得朴素点儿,他用自己的实际行动给我们做出了榜样,我们也渐渐地选择了朴素简单的生活。在这种朴素当中,书就是他推荐给我们的最好伙伴!
总而言之,买买提艾沙库尔班老师作为父亲发挥表率作用,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及人品,让我们学会怎么做人!作为一位诗人,半个世纪不停地付出,让我们明白只要付出才有收获,要终生学习,只要珍惜能为社会做出贡献的每一次机会,社会决不会亏待你!也许这个原因,我们四姐妹在家里是贤妻良母,在工作岗位上也是优秀工作者,都是自己领域的先锋!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一个人的生活不可能是完美的。每个人拥有的和失去的不一样,一样的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势。我们的优势就是家庭背景,有很优秀的父亲!根好树叶茂盛,因为他在我才有今天,但愿这种福气一直陪伴我们!
这些有什么好哭的?台上台下很多人感动得流泪,也包括宣传部部长傅继红女士,她听懂我说的一点儿内容,流着眼泪为我鼓掌。她记住了我,以后的工作中,我得到了很多帮助……
说实话,我当时觉得自己是演技不错的演员。我怎么可能发自内心地说出这些,我只不过是演了一个孝顺而幸福的女儿,实际我还是恨他,还是不能原谅他,他把我当成一只小猫咪扔掉了。
我的童年和老人在一起度过,小小的我变成内向、腼腆,心里孤单而冷漠的人。我喜欢独自一个人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脾气古怪,给别人的印象却很乖!我知道自己做自己有多难,无论遇到什么委屈,只能自己给自己安慰或独自一人痛快地哭。
我的内心世界被冰雪封冻住了。外边过节,内心封斋的就是我,我什么都是假的,坚强的外壳只是个面具,苍白的脸上的画皮,变成热情阳光的骗子。喝毒药也装出喝甜美的果汁的样子,我从来不跟任何人倾诉,什么都自己强咽下去,虽然很痛很痛,绝不会把我的心事给他说出。不想他为我担心,心疼他七十多岁了,不容易。
但他对我恰恰相反,如果说父母给我妹妹的爱是一片大海,给我的爱却是鳄鱼的一滴眼泪。明知他们对我不公平,还是不吭声;我一想起来,好像是几百条蛇在心里爬,难受死了……找不到答案,他是我的谁?我是他的谁?
这并不代表放弃,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我的身子里有两个自己,常常自己跟自己对话。有时候觉得父母是关心我的,人品得到乡亲们的尊敬,低调,善良,是乐于帮助别人的天使。有时候想他们就是一匹披着羊皮的狼,欺骗大家做好人,能把自己的小孩扔掉,是没有爱心的大骗子。他们到底是怎样的人?当他们名义上的孩子快四十年了,还看不清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不是太可怜了吗?
我勉强想起过去,挖油田一样挖着记忆,像翻开尘土下的旧书一样,不停地想,反复地想,果然想出了一些小事。
我认识老爸时,他是一名党员,也是一个奶爸。他对自己的女儿们很好,很贴心。他每次出差舍不得给自己买衣服,可为我们姐妹们一定会买上最漂亮的衣服。小时候,县城没有儿童服装,只能穿裁缝做的或改小的衣服。有一次他从内地给我买来了一件毛呢大衣,当时同学们羡慕坏了。他愿意做家务活儿,常常给女儿们买书、读书,让她们听着故事入睡。站在我姐妹们的立场说,他是一个好爸爸。他第一次有外孙时像小孩一样哭,他伺候自己的老娘像小女孩一样。我两个姐姐生了第一胎后再也没能怀上,他为这件事很伤心,专门打听这方面的医学常识,亲手熬了很多药。
有时候我怀疑外婆给我说的一切,总觉得外婆故意欺骗我;那时理都不理我就走的不是我老爸,我老爸不是那种人。我想乱了两个人的形象,怎能委屈好人。
我每次怀上娃娃都很难,不但害喜很可怕,而且浑身起痒,昼夜睡不着。到医院检查后才发现,我是女人当中万分之一的特殊群体,肝功能突然衰竭,不能保证胎儿正常发育,要选择人工流产再也不能要孩子。
当时老爸鼓励我不能放弃当母亲的幸福。我睡不着的长夜好几次给他打电话说,老公不管我睡着了。他带着妈妈半夜来到我家,照顾过我。我全身痒起来就不停地挠,结果指甲都磨掉了,爸爸专门找来玉米芯,好让我用来挠身子。
生第一胎时我果然大出血,他在我的病床前像小孩一样哭泣。姐妹们都怀不上第二胎时,我怀上了;因为身体状况我还是准备放弃,老爸鼓励我再坚持一下,他会一直陪我。他说到做到,我呼吸道感染咳嗽得厉害,不能打针治疗,他找来民间医生。晚上我咳嗽得要吐出来,他捧着我的脑袋,处理我的唾沫。
那些日子总算熬过去了,他现在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他还是一大早起床,喂羊喂鸡,给外孙准备早餐,送去幼儿园(妹妹特忙,孩子基本上让父母看管)。一有空就看书或写作,对文学的感情越来越深厚,不知劳累地写作。
妈妈是我县“爱心妈妈协会”创建人,要帮助的人特多。忙不过来时,老爸就是最好的助手。
爸爸是热爱劳动的人,院子后面有一小块地,种的菜够自家和邻居吃。几棵果树,秋天有石榴和葡萄。葡萄树不好管,入冬要埋下,春天要挖出来拉在葡萄架上。地里活自己扛不过来时就花钱雇人。我问妈妈:
为什么不让女婿们干?他们也不是外人。
你不知道,你爸很担心女婿对女儿们不好。他说:将来哪个女婿大声向我的公主们说话,我能受得了吗?他害怕你们在老公面前没有面子,宁肯自己吃苦也不愿意給女婿们压任务。你老爸说:女婿们就是我的皇帝!
有件事,我一直忘不了。大概二十年前,大家都住平房,冬天取暖用炉子。有一次,我和老爸一起去二姐家。一进门看到姐姐在砍柴,当时老爸脸都红了,什么都不说,让姐姐休息自己来砍柴。过了一会儿,业余时间做生意的姐夫从后院出来了。他也一身泥,好像刚喂了刀郎羊。爸爸这下才稍微好起来。原来他不甘心见到自己的公主砍柴,见到女婿也在劳动,才想通了刚才那一幕。
小县城的国家干部中午都回家吃饭。因为来不及做饭,我们几乎每天中午在父母家吃饭。老爸说:除了给你们做饭,其余帮不了什么,我们用这种方式支持你们的工作吧!
我们四姐妹都有车,老爸一直骑着摩托车去买菜,从来不让子女帮着买菜。他喜欢买小麦到磨面厂磨面,常常找来土鸡,自己宰杀做了给我们吃。这么多年外孙由他们来照顾,大的已经二十三岁,小的刚两岁。
我还是搞不懂!父母把我托付给了外婆,却对别人很有爱心。他们除了解决好“爱心妈妈协会”的事,还要妥善处理很多求助他们的人。寡妇、小孩、贫困生、生病没人照顾的老年人、娶不了老婆的,甚至艾滋病人等等,需要帮助的很多人都来找他们。他们不嫌弃,而且特别负责任,有时候妈妈把我们身上的衣服都送给别人。妈妈不会骑摩托车或自行车,送东西的事由爸爸来负责。爸爸是妈妈很听话很敬业的驾驶员。
还有一件事也让我吃惊。父母俩也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不好。他们认下了一家汉族亲戚。当时我妈妈是劳动服务公司的负责人。一名叫王家栋的汉族人带着三个小孩来到这里,很可怜。妈妈安排他们到下属的鸡鸭厂。他们的生活条件差,一家人住在又黑又小的一间房子里,三个儿子却很懂事,也能帮助爸妈干活,学习上很用功。
有一次,父母带我们四姐妹到他们家,让我们看人家孩子们多努力,让我们反思。我们住着条件很不错的县委家属院,还有什么理由不努力?王叔叔的三个儿子都上了大学,现在是各自单位的骨干。大儿子王强勇和我二姐是医院一个科室的主任、护士长。有一次妈妈不舒服去医院,在大厅同时碰上他们两个。一个汉族孩子、一个维吾尔族孩子都叫她“妈妈”,被院长发现了。院长知道真相后,把这两个异族姐弟放在一个科室,创建了民族团结模范科室。
王叔叔离开单位后,专门卖蔬菜,与我父母的来往没有断过。我们过节时,他全权负责带来蔬菜、鱼肉、鸡蛋;每次过春节,我父母便负责馓子、油馕、饼干和羊肉。老爸专门送上门。上次王强勇给父母带来了一袋核桃,得知我九十岁的外公生病的消息,他赶快和妈妈一起去看望外公,还专程来参加外公九十岁的生日聚会。
我脑子里的问题出在这里,如果王叔叔很有钱或有权,我可以怀疑父母的动机。但是王叔叔是很普通很普通的人,为什么和他做了三十年的亲戚?我脑海里的父母原来很自私,没有爱心,连自己的孩子都愿意给别人。现在我看到的是,无论是对哪个民族的人,他们都愿意传播正能量,乐于助人。他们到底是怎样的人?
我不是不喜欢他们,什么事都心里明白。妈妈做心脏手术时我一个人偷偷哭过,爸爸哮喘脸色变青时我差点儿晕倒。但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关心他们的。我常常强调父母情这辈子还不清,我不允许他们犯错,哪怕是年轻时的一次负面情绪。说实话,他们也是人,免不了犯错。是因为我很爱他们,我偏要常常责怪他们,谁让他们把我拋弃?我身上的所有不满,就是他们的错!
说不清楚父母在我心目中的位置,也许不想找,也许装作找不到,无论怎样我不会轻易地原谅他们。生命中,很多问题没有答案,但没有答案的问题不一定是没有用的问题。萦绕在我内心的,始终是那个问题:你是我的谁?
责任编辑 安殿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