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宏琰
物理学教授王以铭如今已有79岁,从全国工商联副主席职位上退休近十年,仍为40年前的那段赴美留学的经历而欣慰。因为从那时起,他的事業腾飞起来,而且和祖国改革开放伟业水乳交融。
王以铭1939年出生在上海,1956年刚中学毕业的他就被选拔为海军航空兵飞行员。参加训练一年,后发现耳朵有了一些毛病,从而复员进入复旦大学物理系,追寻科学家之梦。
本科毕业后,王以铭接着攻读研究生,岂料历经“文革”,蹉跎十年。这位日后的北京工业大学教师发现自己距离去做一个大科学家的梦想渐行渐远,但“十年浩劫”的结束与随之而来的拨乱反正,让他的人生不再落寞。
1978年9月,选拔出国留学生的信息传来,王以铭被系里推荐参加外语考试。在大学里,他努力攻读英语、俄语、德语科学文献,读得最多的是英语文献,还阅读了大量英语小说和历史文化书籍。即使身处“文革”岁月,他依然坚持学习。机会总是垂青坚忍不拔的人,王以铭仅复习了十来天,就以优异成绩通过了全校和全国赴美访问学者英语考试。“当时选拔的非常重要的标准是外语水平。只有通过这一关才能参加后面的选拔。当然也有政审,但相对宽松了许多,这是一个很大的变化。”王以铭回忆道。
最终,在近万名候选者中,包括王以铭在内的52名优秀学者脱颖而出,外交部和教育部请来专家给他们“恶补”美国社会历史文化和西方礼仪。此外,每人还得到两张服装票,凭票可以到指定的服装厂定做两套西装,“跟现在的西装自然是没法比,那时候穿西装的也没几个人,裁缝师傅就是照葫芦画瓢。有人以为我们的西装都是国家统一的,其实不是,那时候想做别的样式也做不出来,所以照片上看起来我们的穿着就很一致。”王以铭饶有兴致地说。
赴美留学生们被分成5组,其中来自清华、北大、中国社科院的人比较多,各自成组。其他高校或单位的另外成组,王以铭称之为“杂牌军”,他就是其中一支“杂牌军”的组长——第5小组组长。
即将赴美前夕,王以铭无限感慨。这年他已40岁了,但东隅已失,桑榆非晚,自己还有一段堪称宝贵的时间,还可以大有作为。
环顾身边的同行者,王以铭发现他们大都有着和自己相似的经历——扎实的专业基础和在动乱年月里坚持不懈的学习。他深深地感到,一个新时代开始了。
初到美国几个月后,经过又一次英语考试,大家像撒豆子一样被分散在美国各高校。由于复旦著名教授谢希德的推荐,王以铭被麻省理工学院接收,真正开始了为时两年的访问学者生涯,主要从事理论物理研究。
1979年1月底,邓小平访美,这些访问学者受到接见。此外,他们还受邀参加了卡特夫人欢迎邓小平夫人的宴会。一进宴会大厅,他们就成为“焦点”,这倒不是因为中国大陆访问学者的身份,而是那一身“行头”:参加宴会的男士穿的都是燕尾服、打领结,而他们穿的还是出国前在北京定做的西装,这显得格外扎眼。“那时候我们的正装就是这样。但我们跟每一个人友好地打招呼、交谈,我并不觉得为难,而是发自内心的高兴、自豪。后来我儿子跟我说,他在中国的电视新闻上看到了我。”王以铭笑着回忆。
“中国到底是什么样子?”这是盘踞在很多美国人脑海中的问号。王以铭等人的到来,被他们看作是一把找寻答案的钥匙。
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傅高义教授是著名的中国问题研究专家。有一次他给学生做完报告,请王以铭和另一位访问学者到台上作补充,并允许学生提问,但他事先声明:“这两位中国大陆来的访问学者都是科学家,不代表政府,所以你们不要提政治上的问题为难他们。”
王以铭站在讲台上对学生说:“刚才傅教授说了,我是科学家。我要说的是,你们的问题只要我知道的,一定实事求是地回答。”
一个美国学生问道:“请问在中国,男孩子和女孩子能见面、交朋友吗?他们在一起都谈论什么、干什么?”这是王以铭遇到的最哭笑不得的问题,也是必须要巧妙应对的问题。
王以铭神秘地一笑,然后说:“这可是个天大的秘密,不过中国的男孩子、女孩子当然交朋友了,但是中国人讲究谦逊内敛。至于他们在一起谈什么、干什么,那是个人隐私,得受尊重,所以我不知道也不能告诉你们。”掌声、笑声同时响起来。
时隔40年,王以铭讲起这段趣事仍哈哈大笑,“那时候真是在‘斗智斗勇啊,现在不会有人这样问了,这些都成了笑话了。”
在国内时,人们常常说到美国人学习比较轻松,美国人自己也说那里的中小学水平不高。王以铭则亲身感受到,在麻省理工学院聚集了一大批勤奋学习、勇于探索的青年人,其中有来自世界各国的学生,但多数是美国青年。没有先进的教育制度,无以解释美国科学技术和人文学术的先进。王以铭办公室隔壁有一位年轻的研究生Robert Laughlin,是复员军人,已经成家,靠国家资助攻读博士。他是一位勤奋努力、思维敏捷的学生,王以铭和他讨论得很多。后来,他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奖,王以铭既为之高兴,也觉得这是一个可以料想的结果。
归纳留学美国的收获,王以铭谈到两点:一是物理学专业方面,他参加了一些科研,提高了专业认识;二是增加了对美国高等教育和社会的认识。王以铭说:“我在美期间,恰好中国正处在一个大变化时期,访问研究打开了一扇窗户,使我看到世界上另一种模式的国家和社会。‘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容易片面,知一知二才真正能举一反三。中西方文化交流促进了自己的思考。比如说,中文是美好的语言,学习了英语,就认识到原来英语也是一种美好的语言。对同一种事物,可以用不同的语言表述,反映了不同的文化和思想习惯。反过来,对中文也会有一种新的认识。”
王以铭在美国研修一年半就提前回国了,他感到国内有太多的事情等着他做。麻省理工学院的诺贝尔奖获得者丁肇中教授曾向王以铭征询,是否考虑在这里拿个博士学位回去?王以铭笑着对丁先生说:“年过四十就不必‘浪费宝贵时光念学位了,如果给我机会,我不是花时间拿博士学位的问题,而是指导博士生的问题。至于美国,我还会来的。”就这样,他成为52人团队中最早完成预定学业后归国的“首航学者”。
谈及这些经历,王以铭认为,40年前赴美访问研究,是他人生的崭新起点。40年间潮涨潮落,他感到当年的同行者都没有辜负使命。如果还能再度聚首,当是人生快事。
“留美幼童”与“首航学者”
和清代百名“留美幼童”相比,改革开放后首批52人赴美之时,可以笑称为“留美老童”,在本来应该当教授的时候却去当了研究生。他们出国留学时普遍人过中年,失去了最佳学习时段,也不再处于最佳研究年龄段,由此妨碍了他们取得更好的成绩。尤其在基础科学研究领域,他们未能取得重大的科学发现、取得举世瞩目的开拓性成果。渐入晚年时,这个群体中彼此熟悉的学者相聚时常常感慨,这个群体中没有诺贝尔奖获得者,而获取这个奖项,原本是他们青年时代的金色梦想。
不过,将“留美幼童”和改革开放后的“首航学者”进行比较是极富意义的。就留学计划而言,清朝的“留美幼童”半途而废,“首航学者”却功德圆满而归。“留美幼童”归来,留学大业在曲折中前进;“首航学者”归来,身后却掀起直击云天的留学大潮。
这两个群体都是中国留学大潮的领航者。而真正的中国留学大潮是在走向21世纪的时候开始的。
奔向五洲四海的中国留学青年,有理由向中国留学大潮中的首航者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