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先生于漪

2018-04-09 06:45王厥轩上海市教委教研室原主任教授
教育家 2018年12期
关键词:同学语文老师

王厥轩/上海市教委教研室原主任、教授

《教育家》杂志主编王湘蓉给我电话:“厥轩老师,您是于漪老师的学生,给写点东西吧。”王主编盛情相邀,我欣然同意。

于老师是1951年当的老师,也当了多年的师范学校校长。她把自己一辈子的心血分为两半:一半给了学生,一半给了年轻教师。她从二师校长岗位退下来之后,就把主要精力放在教师教育。于老师在学识、修养、学问、人格魅力等方面所达到的境界,不仅在上海,乃至全国,真的少之又少。

我是1963年做的于老师的学生(史称“老三届”),后为77级大学生。在教育战线,也耕耘了45年。我曾在上海市教委教研室主任的岗位待过10年,我知道,上海的二期课改,于老师是出了大力的,劳苦功高。于老师在上海语文课程标准和教材的编写上,是“定音锤”和“顶梁柱”;在语文学科和“两纲”的融合上,她是一位领军人物,是一面旗帜。由于工作关系,我和老师一起开会和交流的机会很多。于老师于我,是亦师、亦母,是同志,也是战友。环顾周围的许多人,兼具这样关系的师生,也少之又少。

遵湘蓉同志之嘱,要我回忆当于老师学生的岁月。往事依依,令人难忘。

于老师教我们的时候,才三十四五岁。她年轻、秀美、典雅、大方。两分钟预备铃,她在门口一站,我们班54位学生,像迎接节日一样,盼着老师的到来。这种感觉,至今回忆,依然甘甜。

我们那个时代,风行一讲到底。老师的课,让人整个地沉浸在“艺术的殿堂”。其课文导入,往往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其板书,鞭辟入里,能把课文的灵魂串连起来。她善于剪裁,一篇课文,何处是经络,何处是骨骼,很是清晰。她讲课时,旁征博引,信手拈来。她的语言,渗透着思想,清晰严密的思路,似山涧流水,清新、流畅,潺潺流入我们的心田。老师的课,最大的本事是让教材中的字,不再躺在纸面,而是让它站立起来跟你对话,达到我就是语文,语文和我融为一体的境界。如此,老师把我们引领到一个令人神往的世界。在这美妙的世界里,我们这些十七八岁的青年学生,胸中升腾起对理想、信仰和对未来不倦的追求。

说出来有人会不相信,50多年前学的经典课文,我们至今印象深刻。《过秦论》的争论,钱建中怎么讲,于培明和陆鑫华的观点是什么,于老师又是怎样阐述,至今还能复述出来。同样的《海燕》,讲高尔基的《海燕》,激昂高亢,催人整装待发;讲郑振铎的《海燕》,低回吟唱,乡思乡愁,缭绕不绝。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指南录〉后序》,于老师告诉我们,文天祥是南宋头名状元,豪华宰相,在面对生死存亡之际,他面向南宋小朝廷,“朝南再拜,遂死”,慷慨献身。其夫人收尸时,在他的衣带里发现一纸条,上书:“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求学读书,就是为了明做人之理,明报效国家之理。文天祥以身许国,面不改色。这就是我们历代志士仁人以生命创建的民族精神,感天动地。于老师讲到此处,十分动情,声音有点颤抖,我们学生心灵受到震撼。于老师教课,教的是爱国主义、家国情怀,她把知识、能力、人格、修养,都融进了语言文字的教学之中。点点滴滴,镌刻在学生心中。

于老师的作文讲评课,我们最是喜欢。当于老师用抑扬顿挫的语言读学生范文时,被读学生的脸会涨得通红。整个课堂气氛肃静,所有学生屏气凝神。有的学生写作有困难,老师懂得激励,会读他的开头、结尾或某个片断,并剖析文章好在何处。那位学生,在座位上,会把头扭过来扭过去,好像在说,我的文章,老师也读了。有件事,我们班级同学都难忘。有一次,老师一口气不断地读一位学生的作文,当老师读得喘不过气,脸涨得通红时,班级同学直嚷:“老师,老师,停停呀!”于老师说:“我要忠实于作者呀!”那位写作句读不分的同学,从此受到震动,以后自己改掉不断句的陋习。

于漪老师(前排右二)和她的弟子们,前排左2为本文作者王厥轩

于老师身上有个绝活,就是能即兴讲座。往往上午中央电台广播的内容,下午老师即能开讲。我现在还能记起的讲座是:穆青的《人民的好儿子焦裕禄》、赵朴初的《某公三哭》。当时的杨浦中学礼堂能坐上千人,座位全部坐满,门口、过道、窗沿,学生或坐,或站,满满堂堂,黑压压一片。老师慷慨激越的声音,在整个礼堂回响。散场了,一大批学生边走边诵吟赵朴初的《某公三哭》:哭东尼(尼赫鲁),哭西尼(肯尼迪),如今轮到哭自己(赫鲁晓夫)……此情此景,虽已过去50多年,依然历历在目。

于老师教语文,从来不布置作业。我们高中三年,没有一天做过语文课外作业。老师课外要求阅读报章杂志,为班级同学订阅很多杂志,阅读文学经典作品,不断推荐刚出版的小说。老师看重作文,我们每两周一次作文课,是两节课连上,当堂写完。每学期,一般是八篇至十篇。语文考试考的是作文。受老师影响,我班多数学生都喜欢写作。大多同学能洋洋洒洒写上千把字,个别同学能写上几千字。讲到写作对我们的影响,有两件事值得一提:一件事是,我们这个班,刚进校时,其实是个理科班;后来到了工作岗位,大约有一半的同学从事文字工作。这不能不说是受到于老师的影响。第二件事是,当年恢复高考的消息传出,我正好带学生下乡劳动,是最后一批报的名。等我回沪,离高考只有20多天了。我当时花时间复习数学和政治,语文几乎没复习。结果考了91分的高分。据说,当年上海有14万人参加高考,录取一万。语文高考90分以上的仅50人,最高分是93分。看来,于老师给我们打下的语文基础,真的非常扎实。

于老师课上得好,更重视培养我们怎么做人。她常说,做人要讲智性和德性。智性是学生生存和发展的本领,而德性是一个人做人的底线。二者是一而二,二而一,浑然天成。

早在50多年前,于老师就组织了语文阅读兴趣小组,班上有10多位同学参加。于老师自己花钱,专门给我们挑选中外名著和好的青年杂志,赠书给我们。在于老师看来,年轻学生读好书是非常重要的,你能经常与古今中外圣哲会面,从他们那儿获得理想与信仰的力量。应该说,老师这样做,在当时是很超前的。

于老师是任课老师,班上同学更愿意把她看作班主任,心里有什么话,都愿意和她讲。于老师也关心班上的每一位同学。我班有两位同学,家中经济非常困难,于老师每学期都接济他俩,为他俩交学费,买书包、铅笔、文具等。其实,于老师那时工资才70多元,家里有老人,还有儿子,生活也拮据。我们就读的那三年间,于老师的儿子经常生病,但老师从没因儿子的事请过一天假。有时,看到于老师的眼圈发黑,我们会问老师怎么回事?她只是淡淡地说一声,“没什么,儿子病了,晚上陪夜熬的。”老师对待学生和对待儿子,都是一片真情。她把对事业的真挚感情,倾注在学生身上。这方面的例子,不胜枚举。

于老师教书育人67年,她连续教一个班三年的,就我们这个班——杨浦中学66届高三(1)班。于老师与我们这个班的感情,不仅是自1963年至“文革”中的那十多年间,其实一直延续了50多年。每年的大年初二,我们班级同学相约,会一起去给老师拜年。五十多年了,年年如此,没有间断。记得2002年的年初二,上海市劳动模范、曾担任杨浦区卫生局长的曹中柱说:“‘文革’中这么乱,但我们这个班的同学,做人的底线是把得很牢的。现在回想起来,于老师教得最好的是做人。”原班级团支部书记陆鑫华说:“我班的同学,不论是去黑龙江农场,还是到崇明前进农场,或是进工矿,都有那个时代特有的吃苦耐劳、艰苦朴素、踏实、有韧劲的精神,我们对国家、民族的命运,都有忧患意识,以及社会担当。我们都善良、富有同情心,有对知识与文化的渴求。更为可贵的是,我们这个班级群体,尽管经历过艰辛和苦难,但大家都在逆境中持续地自我教育与成长,始终保持不被任何东西夺走的力量,我们是一群充满正能量的人。”

许多年来,我经常给上海和全国各地的校长和教师做讲座。课后,总有许多年轻的教师围着我,问:“于老师的课堂教学艺术,已炉火纯青,达到至臻至美的境界。于老师能做到这样,原因是什么?”我想了想,提了三条。

其一,把“一切为民族”作为人生信仰。于老师从小家境惨淡,在穷困中长大。童年的美好生活被日寇的炮火打得烟消云散。母亲有家训:做人要有德行,要勤奋学习,刻苦自励,真诚待人。老师母校镇江中学的校训是“一切为民族”。这五个大字,掷地铿锵,它讲的是奋斗精神、爱国情怀,老师把它记了一辈子,它也成为铸造老师师魂的基因。

于老师立志很早,对自己的使命,立意也很高。她认为基础教育伴随每个人的一生,一定要做好启蒙。要培养学生胸襟开阔,顾全大局,要有民族意识、家国情怀,要有信仰和精神支柱。在于老师看来,再好的规划,再好的社会制度,离开人一事无成。人是最输不起的。因此,一定要把每个学生的根子打正、打深。唯如此,才能唤醒学生,不忘初心,牢记使命。

其二,打下宽广深厚的文化底蕴。于老师与学生打了一辈子交道,她深知,学生最佩服的老师是肚子里有学问的人。为打下深厚的基本功,于老师是下了硬功夫的:每天清晨,她在庭院背诵课文;晚上,在灯下,她啃下许许多多的“砖头”,语法、修辞、逻辑、教育学、心理学、马克思主义哲学……平时,她会利用“边角时间”,挤时间学,在上下班候车的间歇,去市里开会休息的片刻,她都用上了。“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于老师以入迷的精神,一步一步向语文教学的博大殿堂迈去,最终登堂入室。

当然,在文化底蕴的打造上,老师一直用 “尺子”量自己,认为从教一辈子,与真正有学问的人相比,差距仍很大。她的那句名言:“我做了一辈子教师,一辈子学做教师”,确实是发自肺腑的。

年轻时打下的基本功,真的是终身有用。近些年来,我经常与老师一起参加一些活动。我发现,尽管老师已经88岁了,在毫不知情、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她的即兴演讲,依然富有思想,富有激情,极有感染力。往往是话语刚落,立即响起热烈的掌声。这掌声,是大家对心目中全国教书育人楷模的崇拜和敬仰。所有亲见她这份功力的,无不由衷佩服。作为她的学生,我是几十次、上百次听过老师演讲的。每次都是常听常新,心灵受到震撼。

其三,始终敬畏学生,敬畏教育事业。于老师敬畏学生,心中念念不忘两条:一是想到自己肩上的重担。一个肩膀挑着学生的现在,一个肩膀挑着国家的未来。今日的教育质量,就是明天的国民素质。她教我们时,学生单纯,信息量少,听话,容易被感动。而今天的学生,是伴随着互联网成长的一代人,他们有个性,信息量大,比较自恋,有叛逆的心理。教这样的学生,非常不容易。二是于老师时时想到,现今的每个家庭、每位家长都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唯有做个好老师,才能泽被更多学生,才能给更多家庭带来前途和幸福。如此对学生心存敬畏,怎能不在专业上孜孜以求?

心存敬畏,还包括对教育专业。在老师看来,选择教师就是选择了高尚,必须正身修为,好学不倦,在人格魅力和学识魅力上下真功夫,才能做一名堂堂正正的学生人生道路的引路人。

我从1963年做于老师的学生,已整整55年。在超过半个世纪的日子里,于老师是最深刻影响我的一位恩师。她对我的人生观、价值观、名利观乃至整个心灵和人生态度,都起着极重要的作用。现在整个社会都在讨论一个问题:教师能给学生带来幸福吗?我的回答是:是的,一个人碰到一位好老师,尤其是遇到像于漪老师那样的大师,真的是一辈子的福分。受老师的影响,我这么多年的工作、学习、家庭和人生生活,在不同的历史时期,都能正确认识自己,始终站在别人立场思考问题,待人宽容,善良,不愿计较,而内心世界的丰富、敏感和活跃,能使我悟到生命的意义:人生多么美好,生活充满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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