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侯朝阳
爱和科学一样,必将超越时空,无时不在,无处不在。
本文主人公
在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校史馆里,展示着一枚“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记忆”着一对科学家伉俪的瑰丽人生。这是中国科大化学物理系首任系主任郭永怀生前荣获的珍贵奖章,而奖章的捐赠人是他的夫人——中国科大外语教研室离休教授李佩。
这枚熠熠生辉的奖章凝聚了郭永怀一生的报国情怀,经年累月接受数以万计后学者的观瞻,就像火炬一样照亮了莘莘学子的未来。而在李佩教授的心里,奖章的捐赠是“起点教育作用”。老人对于奖章价值的理解朴实无华,让人感动——不管什么东西,只有放对了地方才能发挥它的最大价值。
在丈夫为中国核武器事业不幸遇难48年后,2017年1月12日,99岁的李佩因病在北京去世,她曾说过“想与老郭埋在一起”。2017年4月5日,夫妻俩的合葬仪式在北京举行。近半个世纪后,这对中国科学家夫妇终于“重逢”。
科学家伉俪不少,但郭永怀、李佩两人的人生堪称传奇。合葬仪式上,时任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校长万立骏说:“老一辈科学家甘于奉献、不谋私利的精神令我们景仰,纪念他们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人们追忆着两颗伟大的中国心,缅怀他们对国家的无私贡献。这对科学家伉俪有着怎样的传奇故事?
1999年9月18日,党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决定,授予(或追授)23位科学家“两弹一星功勋奖章”。郭永怀是23人中唯一的烈士。
1968年12月5日凌晨6点,一架小型飞机在北京机场降落时不幸失火坠毁。机舱内有两具烧焦的尸体紧紧抱在一起,他们是中科院力学所的副所长郭永怀和警卫员牟方东。当把他们分开后,两人紧贴的胸部掉出一个完好无损的装着绝密文件的公文包,绝密文件是从青海试验基地带回北京的热核导弹试验数据。在场所有人都哭了,周恩来总理和钱学森闻讯后也都失声痛哭。12月25日,中央授予他俩“烈士”称号,同日,中国第一颗热核导弹试验获得成功!
1909年,郭永怀出生于山东荣成县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他从小放牛拾柴,9岁才上学,他成绩一直拔尖,初中毕业后考上南开大学预科理工班。1931年,郭永怀升上本科后攻读物理专业,后转到北京大学物理系学习。1935年毕业后,他被著名光学专家饶毓泰留作助手和研究生。
抗战全面爆发时,北大停课,郭永怀被迫回到家乡。他痛感中国航空工业的落后,认定学习航空工程是一条救国之路。1938年春,他前往西南联大转入航空工程系学习流体力学。二战爆发后,郭永怀和几个学友到加拿大留学,他只用半年就取得了数学硕士学位。
1946年,郭永怀在美国加州理工学院跟从冯·卡门获得博士学位,之后到康奈尔大学工作,成为该校航空研究生院的奠基人之一。当时,美方给了他一张表,上面有一项选择是:“如果发生战争,是否愿为美国服兵役?”虽然不同意就会失去涉密研究资格,但郭永怀毫不犹豫地填下“NO”。
第二年,端庄贤淑、风华正茂的李佩来到康奈尔大学工业与劳工关系学院学习。两人在一次学术报告会上相识。对古典音乐的喜爱,让他们自然而然地收获了爱情。
1948年春天,他们在纽约州小城绮色佳市市政厅结婚。1951年8月,爱女郭芹降生,一家三口生活得平静而快乐。
1955年,中美大使级会议达成侨民可自由回国的协议后,钱学森便马上回国。美国移民局派人劝说郭永怀,得到的回答也是要回国。郭永怀回国意图一显露,他家附近突然就有许多陌生人出没。
第二年,大学同事为送别郭永怀举行野餐会。郭永怀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把自己尚未发表的论文手稿全部投进了炭火堆。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郭永怀说:“为了回国,我早已把重要资料记在脑中。”
1957年,郭永怀发表署名文章写道:“我作为一个中国人,有责任回到祖国,和人民一道,共同建设我们美丽的山河。”
回国后,钱学森任中国科学院力学研究所所长,郭永怀和钱伟长担任副所长,力学研究所很快成长起来。而对郭永怀一家来说,那也是一段幸福的时光。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成立后,郭永怀担任中科大化学物理系首届系主任,李佩调到中国科大外语教研室教授英语,郭芹也上了小学。
1959年6月,苏联突然单方面致函中国,拒绝向中国提供原子弹的数学模型和技术资料,并带走所有技术,撤走所有专家。
1960年3月的一天,钱三强来找郭永怀,两人在书房足足谈了3小时,原来,是要他承担自主研发原子弹的力学保障工作。正是这一次拜访,使郭永怀的生命,和中国核武器工业永远联系在一起。
从那以后,郭永怀与妻子李佩的爱情不再是泛舟观景和聆听音乐,而是严守国家机密。对郭永怀为何突然忙碌起来,一个从不讲,一个从不问。直至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郭永怀和钱学森等一起开心地喝酒,此时李佩才明白,这些年丈夫是为国家承担着历史重任。
郭永怀是农家孩子,李佩却是京城的富家大小姐。李佩的父亲李保龄是英国伯明翰大学留学生,回国后在开滦煤矿做工程师。1917年出生的李佩是家中长女,在北京一座花园洋房中长大。
1936年,19岁的李佩进入北京大学经济系。“七七”事变爆发,北京(时称北平)沦陷,父母将家搬到了天津。1938年初,李佩在天津女青年会排演的戏剧《娜拉》中主演娜拉。不久,她和两个女同学一道借钱买了3张船票,学娜拉不辞而别,远赴昆明西南联大。
在西南联大,李佩曾任学生会副主席。大学毕业后,她在中国劳动协会重庆分会工作,以同情弱者的善良天性,办起工人夜校、福利社、图书馆与托儿所。1945年9月,李佩作为朱学范的助手,一同前往巴黎参加国际工联成立大会,并设法帮助共产党方面的代表获得了参会护照。1947年2月,李佩被选送到美国留学。
国际荣誉、卓越能力、杰出贡献、渊博知识、坚韧精神、优雅气质,李佩活出了女人在那个时代所有的体面。
1945年11月,李佩作为中国代表之一,出席了第一次世界妇女大会,并在大会发言,首次在世界性大会上发出中国妇女的声音,之后还被选为大会执行理事。1951年,康奈尔大学语言学系主任请李佩上中文课,学生都是从美国国务院挑选出来,以后准备派到亚洲地区做外交官的人才。
郭永怀留给李佩的最大遗产就是“爱国精神”。郭永怀回国时说过,中国当务之急是为掌握世界先进技术和知识而培养人才。李佩始终把丈夫的话记在心里,把支持改革开放、为国家培养人才当作自己践行爱国理念的第一要务。
改革开放开始,60岁出头的李佩如同青年人一样劲头十足。她是复苏中国英语教学的先行者,被美国语言学者称为“中国应用语言学之母”。
1978年,李佩受命创办了中科院研究生院外语教研室。她编写的英语教材荣获国家优秀教材奖。她也是最早聘用外籍教师并把“托福”试卷带进中国的人。在美籍外教的帮助下,她开创并推动中国自费留学制度——申请助学金留学。作家姚蜀平曾拟文赞道:“李佩此举在当代中国留学史上功不可没。”
李佩的晚年差不多从80岁才开始。1987年,李佩退休了,她高兴地说,坐公交车可以免票了。可她没有一天真正退休,她接着给博士生上英语课,一直上到80多岁。
湍流是郭永怀研究的一个内容。李佩的内心强大得能容下任何湍流。
得知丈夫遇难当晚,51岁的她神情凝重却没落泪,只是站在自家阳台上望着远方的蓝天,好几个小时没说话。
李佩80岁时,她和郭永怀唯一的女儿郭芹不幸病逝。办完女儿的后事,她默默收藏起女儿小时候玩的布娃娃,几日后仍像平常那样拎着收录机,给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的学生上英语课,只是声音变得沙哑。从此,失去两个亲人的李佩独自住在中科院“特楼”。但李佩并不感到孤单,因为有许多事等着她做。
1998年,李佩开始创办中关村大讲坛,到2011年总共举行了600多场讲座。请来的主讲人都是各个领域的大腕人物,而且都是不要报酬。
开论坛是极其琐碎的工作,来来回回要打几十个电话。确定了主题,李佩就带着年轻的朋友在中关村四处贴海报,她说,不能贴得太早,也不能贴在风口处,以免被风刮跑了。
等到94岁那年,她忙不动了,才关闭了论坛。在力学所的一间办公室,和一群老学生定期开小型研讨会。
91岁时,她历时3年整理钱学森海外学术文献,在94岁时主编《钱学森文集(1938~1956海外学术文献)》中文版,98岁还参加学术活动。
2003年,李佩将丈夫的“两弹一星功勋奖章”捐赠给了中国科技大学。该奖章直径8厘米,用99.8%纯金铸造,重量为515克。2006~2008年间,李佩将毕生的积蓄,分别捐献给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和中国科学院力学研究所设立的郭永怀奖学金,没有任何捐赠仪式,就像处理一张水电费账单一样平常。凡是社会有捐钱的事,她从没轻慢过。
2012年,以“两弹一星”元勋郭永怀和夫人李佩为题材的,中国科大首部大型原创音乐剧《爱在天际》首演,此后在全国各地连续演出数十场。
有一次,李佩去看剧,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人们从她的脸上,读不出任何表情,似乎是演着别人的故事。
音乐剧的年轻演员们曾拜访过李佩先生。当他们见到郭永怀先生生前最后一封家书,见到郭先生的自画像,郭先生不再是那个遥不可及的雕像,他们开始明白李佩先生的那句台词了:“我等你,你不回来我不老。”
早年中科大研究生院要评李佩为教授,她竟然拒绝,理由是自己没有著作,不配当教授。后来,院领导一再坚持,说编辑和翻译系列也可评高级职称,她才接受。几十年里,无数协会想请这位上层社会关系广、能量超大的老太太当会长,她都一口拒绝。她唯一喜欢的是一个长寿老人的奖牌。
李佩终生保持优美的仪态,她着装一尘不染,头发一丝不乱,爱别只小发卡。在服装款式单一的上世纪60年代,她可以一个星期都没穿过相同的衣服,而且保持衣服始终熨烫得整整齐齐。哪怕过了90岁,她每天起床都要认真梳洗打扮,脸上涂一层薄薄的粉底,还会请人帮她画眉。
中国科学院大学党委副书记马石庄是李佩的学生,他说自己一生中“见过的最伟大的老师是李佩先生。李先生传授的不仅是知识,而且是‘人学’,可使一个人人格完善。如果一个教育者只是传授知识,那只会使人‘从小硬盘变成大硬盘’。”
2017年1月12日,李佩在北京病逝,享年99周岁。4月5日清明节,郭永怀与李佩的合葬仪式在京举行。“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范仲淹的名言成为后人对两位先生永远的怀念!
爱和科学一样,必将超越时空,无时不在,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