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宜 蓬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 陕西 汉中 723000)
铙歌,属乐府鼓吹曲。今存最早的是汉代铙歌十八曲,魏晋以降,代有赓续。柳宗元贬谪永州,寄情山水,永州八记,千古传诵。但是他并没有忘怀世事,在此期间创作唐铙歌鼓吹曲十二篇,寄希望“每有戎事,治兵振旅,幸歌臣词以为容”[1]34,成为唐代系统创作铙歌的第一人。柳宗元的铙歌,歌颂高祖、太宗平天下的英明神武,渲染大唐王朝开国军功之盛,彰显大唐王朝的军威和国力,寄托对唐王朝中兴的宏愿,体现了柳宗元忠君报国的思想。此后在柳州期间,柳宗元又创作了《献平淮夷雅表》,表明不能上阵杀敌只能以文章报效国家的愿望:“臣伏自忖度,有方刚之力,不得备戎行,致死命,况今已无事,思报国恩,独惟文章。”[1]1由此可见,柳宗元对其雅诗非常重视,后人亦将《平淮夷雅二篇》《唐铙歌鼓吹曲十二篇》《贞符》《视民诗》等雅诗歌曲置于文集开篇,具有纲举目张、统领全集的效果。目前,学界对柳宗元铙歌主题、现实意义及其艺术特点已经有所论述,但是对其文学及文学史价值的论述,还有进一步深化的余地。
铙歌是古代的军乐,为军队出征及凯旋时所奏,用以鼓励士气、宣扬军功。蔡邕《礼乐志》曰:“汉乐四品,其四曰短箫铙歌,军乐也。黄帝岐伯所作,以建威扬德、风敌劝士也。”[2]223铙歌为黄帝岐伯所作,于史无征,对其主题的界定,则可以参考。今存汉代铙歌十八曲,《晋书·乐志下》称:“汉时有《短箫铙歌》之乐……列于鼓吹,多序战阵之事。”[3]701其实汉代铙歌古辞,题材十分复杂,单以题目而论,切题者唯《战城南》;参考内容,则《上之回》歌咏武帝出行,亦可算数;其他篇章或内容难以索解,或明显与军乐无关,这就使汉铙歌到了后代,失去了作为军乐的功能。因此后代所作的铙歌,其诗题与诗体呈现出两种不同的形态。一是文人沿用铙歌古题所作的乐府诗。在《乐府诗集》卷十六鼓吹曲辞一下首列汉铙歌古辞十八曲,然后分别收录以《朱鹭》为题的乐府诗六篇,包括王僧孺、裴宪伯、陈后主、张正见、苏子卿、张籍等;以《艾如张》为题的两篇,包括苏子卿、李贺等;《上之回》七篇,《战城南》七篇,《巫山高》十二篇,《将进酒》四篇,《君马黄》三篇,《芳树》十六篇,《有所思》二十四篇,《雉子斑》六篇,《临高台》十一篇,《远期》两篇,《玄云》一篇,《黄雀行》一篇,《钓竿》七篇,等等。[2]此类作品,为零散之作,不成系列;内容多望题生义,铺衍而成;在《乐府诗集》中亦按照单篇诗题排序,显示每首诗都是独立性的存在。一是文人另拟新题所创作的铙歌组诗。在《乐府诗集》卷十八单篇铙歌作品收录完毕后,再单列缪袭所作魏鼓吹曲十二曲,韦昭所作吴鼓吹曲十二曲,傅玄所作晋鼓吹曲二十二曲,何承天所作宋鼓吹曲十五曲,谢朓所作齐随王鼓吹曲十曲,沈约所作梁鼓吹曲十二曲,隋唐凯乐歌辞各四曲,柳宗元所作唐鼓吹铙歌十二曲等铙歌组诗,等等。
历代铙歌组诗与文人自发所创作的单篇铙歌不仅在《乐府诗集》的编排形式上有明显不同,其创作缘起和创作宗旨也有明显差异。一是其创作背景具有明显的御用性质,由君王亲自安排文人制作。《乐府诗集》转引《晋书·乐志》曰:“魏武帝使缪袭造鼓吹十二曲以代汉曲。”[2]264“吴使韦昭制鼓吹十二曲。”[2]269“武帝令傅玄制鼓吹曲二十二篇以代魏曲。”[2]275二是其题目都改变了汉铙歌的古题,而为反映本朝开国功绩的新题。历代铙歌都以歌颂本朝军功为主,因此并不适合后代演奏,后代多立新题,以符合军乐的性质,并切合当代形势。如缪袭所作十二曲为《楚之平》《战荥阳》《获吕布》《克官渡》《旧邦》《定武功》《屠柳城》《平南荆》《平关中》《应帝期》《邕熙》《太和》,韦昭所作十二曲为《炎精缺》《汉之季》《摅武师》《伐乌林》《秋风》《克皖城》《关背德》《通荆门》《章洪德》《从历数》《承天命》《玄化》,傅玄所作二十二篇为《灵之祥》《宣受命》《征辽东》《宣辅政》《时运多难》《景龙飞》《平玉衡》《文皇统百揆》《因时运》《惟庸蜀》《天序》《大晋承运期》《金灵运》《於穆我皇》《仲春振旅》《夏苗田》《仲秋狝田》《顺天道》《唐尧》《玄云》《伯益》《钓竿》,等等。[2]三是其主题既表现军功,也歌颂帝王功德。“及魏受命,改其十二曲,使缪袭为词,述以功德代汉。”[3]701“是时吴亦使韦昭制十二曲名,以述功德受命。”[3]701“及武帝受禅,乃令傅玄制为二十二篇,亦述以功德代魏。”[3]702魏、吴开国,以军功取天下,故其中尚有表现征战场景的作品,但其易代,则以禅让,故多为颂圣之作。尤其是魏乐中的十曰《应帝期》,十一曰《邕熙》,十二曰《太和》;吴乐中的九曰《章洪德》,十曰《从历数》,十一曰《承天命》,十二曰《玄化》以及晋乐《宣辅政》以下诸篇,纯为颂圣之作,非为表现军功的内容。
柳宗元曾为礼部员外郎,“以太常联礼部。”[1]34《柳河东集》注曰:“公为礼部员外郎,与太常寺联事。”[4]7此解释较之“谓为礼部员外郎时,与太常寺相连”,“公为礼部员外郎,与太常寺相近”[1]38之意为优。礼部员外郎负责朝廷礼制名数,“礼部郎中、员外郎掌贰尚书、侍郎,举其仪制而辨其名数”[5]111;太常寺负责礼乐,其主官为太常卿,“太常卿之职,掌邦国礼乐、郊庙、社稷之事,以八署分而理焉……五曰鼓吹”[5]394,二者在职能上具有关联性。因此柳宗元得知唐代军乐有曲无词,认为不能表现大唐的声威和气象,“尝闻鼓吹署有戎乐,词独不列”[1]34,所以在贬谪永州闲暇之时独立创作“唐铙歌”,“汉歌词不明纪功德,魏、晋歌功德具。今臣窃取魏、晋义,用汉篇数,为唐铙歌鼓吹曲十二篇”[1]34。柳宗元创作唐铙歌,不仅意在填补唐代铙歌的空白,完善铙歌的体例和宗旨,而且要表达对开国君主的赞颂之情和对大唐中兴的期待之意。
相对于前代的铙歌,柳宗元的铙歌在题材和主题表现上有如下三个特点:一是自立新题,歌颂高祖、太宗取天下的英雄业绩,符合本朝军乐的要求,体现“纪高祖、太宗功能之神奇,因以知取天下之勤劳,命将用师之艰难”[1]34。二是每首诗前配有小序,以明诗歌主旨。如“隋乱既极,唐师起晋阳,平奸豪,为生人义主,以仁兴武。为《晋阳武》第一”[1]41。“既克东蛮,群臣请图蛮夷状,如《周书·王会》。为《东蛮》第十二。”[2]73三是完全聚焦军功主题,柳宗元铙歌十二曲写了12场战役。《晋阳武》写高祖太原起事,《兽之穷》写降服李密,《战武牢》写讨伐窦建德、王世充,《泾水黄》写诛杀薛仁杲,《奔鲸沛》写扫荡辅公祏,《苞枿》写平定萧铣,《河右平》写剪灭李轨,《靖本邦》写平定刘武周,以上诸篇歌颂的是内战的武功。《铁山碎》《吐谷浑》《高昌》《东蛮》写平定突厥、吐谷浑和高昌,歌颂的是外战的武功。柳宗元铙歌十二曲在表现帝王将相的军功中达到赞颂帝王的目的,这是对蔡邕所说的“建威扬德、风敌劝士”的回应,较之前代的铙歌,更符合军乐的特点。
唐王朝开国,得天时地利人和,君臣一心,将士用命,扫平群雄,驱除蛮夷,取得了辉煌的战果。柳宗元铙歌尽管创作在国力日衰的中唐时期,但是由于展现的是本朝开国的武功,因此自然流露出大唐王朝曾经有过的不可一世的恢弘气象,王士禛说:“汉以后开创武功,莫盛于唐,而柳宗元所造《唐鼓吹》十二曲,颇足以扬厉其盛。”[1]41其铙歌主题主要体现为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以仁兴武,占据道义的制高点。强调战争的正义性是中国的传统观念,也是魏晋以来铙歌的主旋律。缪袭《楚之平》指出汉末皇帝无道,才引起群雄纷争,而魏武帝正是举义旗,才得以平定天下:“楚之平,义兵征。神武奋,金鼓鸣。迈武德,扬洪名。汉室微,社稷倾。皇道失,桓与灵。阉官炽,群雄争。边、韩起,乱金城。中国扰,无纪经。赫武皇,起旗旌。麾天下,天下平。济九州,九州宁。创武功,武功成。”[2]265此篇凸显曹操起兵的正义性。韦昭《汉之季》则强调汉末动乱,董卓劫持汉主西迁,群雄起兵就具有了正义性:“汉之季,董卓乱。桓桓武烈,应时运。义兵兴,云旗建。厉六师,罗八阵。飞鸣镝,接白刃。轻骑发,介士奋。丑虏震,使众散。劫汉主,迁西馆。雄豪怒,元恶偾。赫赫皇祖,功名闻。”[2]270柳宗元在铙歌第一曲《晋阳武》序言就强调高祖晋阳起事的正义性:“隋乱既极,唐师起晋阳,平奸豪,为生人义主,以仁兴武也。”[1]41高祖起兵的原因是隋末的动乱;其目的在于平定叛乱,为百姓做主;其宗旨是“以仁兴武”,也就是起兵是出自仁心,而非私心,这就为高祖起事找到了合乎天理正义的依据。《晋阳武》开篇就展示大唐起兵的道义立场,“晋阳武,奋义威”,高祖晋阳“兴武”,具有道义的威势。“炀之渝,德焉归。氓毕屠,绥者谁”则说明唐起兵的道义性,源自于隋炀帝的失德和失民。“皇烈烈,专天机。号以仁,扬其旗”,将起事更说成是秉承“天机”,从而使其发动战争的必要性在仁义的制高点上又获得了进一步提升。此后很多篇章中对其战争的正义性都有说明,《战武牢》结尾说:“归有德,唯先觉。”[1]46《河右平》说:“万室蒙其仁,一夫则病。濡以鸿泽,皇之圣。威畏德怀,功以定。顺之于理,物咸遂厥性。”[1]60都是说明李唐王室是有德圣明的君主,爱护百姓,体恤民心,从而建功立业,取得胜利。《泾水黄》更是说:“鬼神来助,梦嘉祥。”[1]50李唐王室深孚众望,已经达到鬼神辅助的程度,则其胜利自然是顺理成章的。《苞枿》序云:“梁之余,保荆、衡、巴、巫,穷南越,良将取之不以师。”[1]57也说明了大唐定鼎的顺乎天理人心,平定内乱达到兵不血刃的程度。
二是王谋内定,歌颂君臣英明神武。铙歌歌颂开国帝王的功绩是一贯的。根据《晋书·乐志》的记载:《楚之平》是总论魏的功业,以下《战荥阳》《获吕布》《克官渡》《九邦》《定武功》《屠柳城》《平南荆》《平关中》是歌颂魏武帝曹操,《应帝期》《雍熙》是歌颂魏文帝曹丕,《太和》是歌颂魏明帝曹睿;韦昭《炎精缺》《汉之季》是歌颂孙坚,《摅武师》《伐乌林》《秋风》《克皖城》《关背德》《通荆门》《章洪德》《从历数》《承天命》《玄化》则是歌颂孙权。傅玄的铙歌则是分别歌颂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以及司马炎的功绩。柳宗元的铙歌十二曲则不仅歌颂帝王,也歌颂将帅,通过将帅的军功衬托帝王的英明,这是铙歌题材的新发展。《晋阳武》赞颂高祖起事,《战武牢》《泾水黄》赞颂太宗亲征,《战武牢》序云:“太宗师讨王充,建德助逆。”[1]48“王谋内定,申掌握。铺施芟夷,二主缚。”《奔鲸沛》以下则多赞颂将帅的功绩,《奔鲸沛》云:“帝怒下顾,哀垫昏。授以神柄,推元臣。手援天矛,截修鳞。披攘蒙霿,开海门。”[1]54《苞枿》云:“圣人作,神武用。有臣勇智,奋不以众。投迹死地,谋猷纵。化敌为家,虑则中。浩浩海裔,不威而同。系缧降王,定厥功。”[1]57《铁山碎》云:“天子命元帅,奋其雄图。破定襄,降魁渠。”[1]62《吐谷浑》云:“帝谓神武师,往征靖皇家。烈烈旆其旗,熊虎杂龙蛇。王旅千万人,衔枚默无哗。束刃逾山徼,张翼纵漠沙。一举刈膻腥,尸骸积如麻。”[1]67将帅杀敌立功,全因为君王用人得当。《高昌》云:“文皇南面坐,夷狄千群趋。咸称天子神,往古不得俱。献号天可汗。”[1]70平定高昌之后,唐太宗获得夷狄的尊奉,被称为天可汗,这是归功天子的最好证明。
三是镇赫万国,凸显大唐恢弘气象。李唐王朝疆域之辽阔,国力之强大,是接武汉代、超越魏晋的。因此柳宗元铙歌赞颂本朝开国业绩,自然就分外豪迈。其中既有讲对内平定叛乱,统一天下的,如《泾水黄》云:“星辰复,恢一方。”[1]50《奔鲸沛》云:“地平水静,浮天根。羲和显耀,乘清氛,赫炎溥畅,融大钧。”[1]54更有强调对外开疆拓土,万国来朝的。王维《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云:“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6]488写尽盛唐气象。柳宗元虽然身处中唐,国力衰微,但是回忆开国之盛,依然豪情满怀。《苞枿》云:“澶漫万里,宣唐风。蛮夷九译,咸来从。”[1]57《吐谷浑》云:“凯旋献清庙,万国思无邪。”[1]67《东蛮》云:“广输抚四海,浩浩知皇风。歌诗铙鼓间,以壮我元戎。”[1]73这些诗句虽然并无多少艺术性,但是其中所蕴含的对国家强大的自豪感,则是非常鼓舞人心的,是典型的大唐之音。
汉乐府中有比兴手法的运用,在铙歌中,也有体现。《朱鹭》一曲云:“朱鹭,鱼以乌。鹭何食?食茄下。不之食,不以吐,将以问诛者。”[2]226《隋书·乐志》曰:“建鼓,盖殷所作也。又栖翔鹭于其上,不知何代所加。……《诗》云:“振振鹭,鹭于飞。鼓咽咽,醉言归。”古之君子,悲周道之衰,颂声之辍,饰鼓以鹭,存其风流。未知孰是。”[7]376朱鹭何意尚有待分辨,但是从文字本身来看,以朱鹭起兴为喻的特点十分鲜明。《艾如张》韵:“艾而张罗,行成之。四时和,山出黄雀亦有罗,雀以高飞奈雀何?为此倚欲,谁肯礞室。”[2]227郑文认为:“本曲是讽刺统治者法网苛密、逼民远去,而不愿受他的迫害,如黄雀的高飞以避网罗一般。”[8]60赵敏俐以为此诗为“怨法网之严密”[9],这都揭示其隐喻的内涵。受此影响,在后代的铙歌中也有比兴的应用,缪袭《获吕布》云:“获吕布,戮陈宫。芟夷鲸鲵,驱骋群雄。囊括天下,运掌中。”[2]265《克官渡》云:“贼众如犬羊,王师尚寡。”[2]266韦昭《秋风》:“秋风扬沙尘,寒露沾衣裳。角弓持弦急,鸠鸟化为鹰。”[2]271以上比兴,不仅次数少,而且比较简单,基本都是明喻,缺乏深刻的内涵和丰富的意蕴。柳宗元铙歌中广泛运用比兴手法,在十二曲中都有体现。其中如“王卒如飞翰”(《东蛮》)[1]73这样的明喻很少,绝大多数都是暗喻。在暗喻中,柳宗元形成三大暗喻系统。
一是天象。《晋阳武》云:“日之升,九土晞。斥田圻,流洪辉。”[1]72此“日”比喻唐高祖及唐王朝如日中天,“洪辉”比喻光辉普照。《奔鲸沛》云:“羲和显耀,乘清氛。”[1]54羲和,为日御,即指太阳,进而指帝王的光辉。《泾水黄》云:“泾水黄,陇野茫。负太白,腾天狼。”[1]50太白、天狼,都是星宿之名,“盖太白当秦疆,而泾、陇即秦地,故云。又天狼,比喻贪残”[1]52。结尾说:“星辰复,恢一方。”[1]50以星辰的归位,比喻天下的太平。《高昌》云:“平沙际天极,但见黄云驱。”[1]70此以黄云比喻我方军队奔驱之迅疾,以平沙比喻敌方,虽然弥漫天际,但是实力不济,任由我方驱遣。
二是鸟兽。《晋阳武》云:“斫枭骜,连熊螭。”[1]42“枭骜,恶鸟,比喻叛臣。”[1]43熊螭与枭骜相对,应指同盟。《兽之穷》云:“兽之穷,奔大麓。……驱豺兕,授我疆。”[1]44“以兽喻密,故云奔大麓也。”[1]46豺兕,应指李密部将,“此篇写李密降唐,山东之地尽为所有”[1]45—46。《战武牢》云:“怒鷇麛,抗乔岳。”[1] 48“鷇麛,以喻世充、建德也。”[1]49《泾水黄》则以鸟为喻:“有鸟鸷立,羽翼张。钩喙决前,钜趯傍;怒飞饥啸,翾不可当。老雄死,子复良。巢岐饮渭,肆翱翔。”[1]50对照序言,“薛举据泾以死,子仁杲尤勇以暴”,可知此鸟指的是薛举,他们占据陇西,进逼关中,谋取长安,薛举病故,其子仁杲继续作乱,因此柳宗元以鸷鸟喻之。《奔鲸沛》写平定辅公祏作乱,序云“辅氏凭江淮,竟东海”,因此开篇云:“奔鲸沛,荡海垠。吐霓翳日,腥浮云。”[1]54以鲸比喻辅公祏,以“荡海垠”比喻其势力强大。光聪谐曰:“第五《奔鲸沛》则因辅氏凭江淮竟东海也,故比之以鲸。”[1]56《吐谷浑》云:“帝谓神武师,往征靖皇家。烈烈旆其旗,熊虎杂龙蛇。”[1]67《周礼》云:“日月为常,交龙为旂,通帛为旃,杂帛为物,熊虎为旗,鸟隼为旟,龟蛇为旐,全羽为旞,析羽为旌。”[10]731则知此熊虎龙蛇为旌旗上的图案,也代指手下的虎狼之师。《高昌》云:“烈烈王者师,熊螭以为徒。龙旂翻海浪,馹骑驰坤隅。”[1]70其意与《吐谷浑》相同。《东蛮》云:“王卒如飞翰,鹏鶱骇群龙。”[1]73鹏在此指王卒,群龙则是指东蛮。
三是草木。《战武牢》云:“翘萌牙,傲霜雹。”[1]48《苞枿》写萧铣僭称皇帝,李孝恭、李靖讨平之。枿,指树木斫后复生,“萧铣为南朝梁之后,故以‘苞枿’为篇名”[1]59。这是铙歌中唯一的题目即为比兴的。刘武周叛乱,“咸有晋地”,晋为高祖起事之地,因此平定刘武周叛乱,被称为《靖本邦》:“本邦伊晋,惟时不靖。根柢之摇,枝叶攸病。”[1]65晋为立国的根柢所在,根柢动摇,枝叶自然难以保障。《吐谷浑》云:“除恶务本根,况敢遗萌芽。”则是讲要彻底剪灭吐谷浑,以免滋生萌芽。其后云:“登高望还师,竟野如春华。”[1]67则将胜利归来的王师比喻如春华,体现了作者振奋喜悦的心情。
此外,柳宗元铙歌还有其他比喻,如《高昌》云:“贲育搏婴儿,一扫不复馀。”“孟奔、夏育,皆卫人有勇力者。”“其唐兵灭高昌,如贲、育之搏婴儿。”[1]72此以人事为比喻,强调壮士与婴儿之间的力量差异,从而将大唐的强大实力凸显出来。柳宗元铙歌中比兴手法的广泛和系统运用,不仅显示了柳宗元高超的艺术表现技巧和语言表达能力,更体现了柳宗元包罗宇宙的胸怀和反映大唐声威的英雄气概,收到了意在言外余味无穷的效果。
柳宗元是古文大家,亦是诗歌名家,具有深湛的艺术功力。其所创作的铙歌十二曲,较之前人,在语言上有很多突出的特点。
一是精炼的语言。柳宗元在序言中对于胜利都采取了简练的语言,显示胜利的必然。为了表现胜利,铙歌序言中,用了两个“降”字,如《战武牢》序云:“师奋击武牢下,擒之,遂降充。”[1]48《河右平》序云:“李轨保河右,师临之不克,变,或执以降。”[1]60两个“平”字,《泾水黄》序云:“薛举据泾以死,子仁杲尤勇以暴,师平之。”[1]50《奔鲸沛》序云:“辅氏凭江、淮,竟东海,命将平之。”[1]54四个“灭”字,《靖本邦》序云:“刘武周败裴寂,咸有晋地,太宗灭之。”[1]65《吐谷浑》序云:“李靖灭吐谷浑西海上。”[1]67《高昌》序云:“李靖灭高昌。”[1]70一个“破”字,《铁山碎》序云:“突厥之大,古夷狄莫强焉。师大破之,降其国,告于庙。”[1]62一个“克”字,《东蛮》序云:“既克东蛮。”[1]73还有一个“来归”,《兽之穷》序云:“李密自败来归,以开黎阳斥东土。”[1]44这些简练的措辞,不仅体现了战争的性质,而且标明战事的迅疾和战争的结果,具有很强的表现力。
二是对比的手法。柳宗元往往采用先扬后抑的手法,通过渲染敌人的强大,凸显我方取胜的辉煌。《奔鲸沛》序云:“辅氏凭江、淮,竟东海。”说明其势力强大。开篇更是极尽渲染:“奔鲸沛,荡海垠。吐霓翳日,腥浮云。”给人感觉辅氏的阵营东达大海,接天蔽日,无穷无尽。然后就写大唐君王派兵征讨,“帝怒下顾,哀垫昏。授以神柄,推元臣。手援天予,截修鳞。披攘蒙霿,开海门。”很快就消除了对方势力,安定了局势,“地平水静,浮天垠。羲和显耀,乘清氛。赫炎溥畅,融大钧。”[1]54显示了敌强我更强的效果。《铁山碎》序云:“突厥之大,古夷狄莫强焉。”也从比较的角度,说明突厥的势力在夷敌中最为强大,诗歌开篇云:“铁山碎,大漠舒。二虏劲,连穹庐。背北海,专坤隅。岁来侵边,或傅于都。”[1]62说明突厥占据大漠,面向中原,步步进逼的态度。“天子命元帅,奋其雄图”,大唐王朝展开反击,“破定襄,降魁渠。穷竟窟宅,斥余吾。百蛮破胆,边氓苏。威武辉耀,明鬼区。利泽弥万祀,功不可逾。”最终驱除突厥,去除北方边患。《吐谷浑》云:“吐谷浑盛强,背西海以夸。”[1]67《高昌》云:“麹氏雄西北,别绝臣外区。既恃远且险,纵傲不我虞。”[1]70也都是一样的抑扬写法,结果就是“凯旋献清庙,万国思无邪”[1]67,“献号天可汗,以覆我国都”[1]70,唐王朝不可一世的强大实力就在对比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三是整齐的句式。《晋阳武》二十六句,通篇三言;《兽之穷》二十二句,三言十八句,四言四句;《战武牢》十八句,三言十六句,四言二句;《泾水黄》二十四句,三言十五句,四言九句;《奔鲸沛》十八句,三言十句,四言八句;《苞枿》二十八句,四言十六句,五言二句,三言九句;《河右平》十八句,四言十一句,五言五句,三言二句;《铁山碎》二十二句,三言十一句,四言九句,五言二句;《靖本邦》十四句,皆为四言;《吐谷浑》二十六句,皆为五言;《高昌》二十二句,皆为五言;《东蛮》二十二句,皆为五言。总计铙歌十二曲二百六十句,三言一百〇七句,四言七十三句,五言七十九句。由此可见,柳宗元铙歌十二曲的句式,有意识地从三言向五言过渡,充分发挥三言诗短促的音节、四言诗稳重的节奏和五言诗舒缓的韵律,从而使铙歌具有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效果。前人称其“信铮铮有金铁声”[1]40,确为的论。
在柳宗元之后,历代也都有铙歌创作,如姜夔作《圣宋铙歌曲》十四篇[11]3054,明代沈明臣作《铙歌》十章[12]387,王绅《大明铙歌鼓吹曲》十二章[12]7416,杨维桢《大明鼓吹铙歌》十三篇[13]404,清代铙歌最多,据《清史稿》记载,有“巡幸铙歌大乐二十八章乾隆七年定”[14]2943,“乾隆二十五年,平定西域,郊劳,得胜乐铙歌十六章”[14]2957,“乾隆四十一年,平定金川,郊劳,铙歌十六章”[14]2960,“巡幸铙歌清乐二十七章乾隆七年定”[14]2963,等等。自此,铙歌形成一个完整的系列。
在历代铙歌中,柳宗元的铙歌具有独特的文学和文学史价值。它不仅是唐代仅有的系统的铙歌,更是柳宗元人生理想和政治抱负的集中体现。宋人作诗提及铙歌,如洪咨夔《续洗兵马上李制置》云:“平淮勒碑字如斗,铙歌奏曲声召雷。”[15]34475项安世《题谷湖诗》云:“鬓发浪苍肝胆在,铁山泾水待铙歌。”[15]27429都体现了平定叛乱抗御外敌入侵的强烈愿望。正是柳宗元慷慨激昂的铙歌,增强了宋人实现国家统一和安定的信心和力量。明人胡应麟认为柳宗元的铙歌是“得其调不得其韵”[1]40,但是这正反映了柳宗元的创新。还是清人张谦宜的说法更加客观:“《唐铙歌鼓吹曲》若仿汉调,音节颇近,以汉乐原不纯乎古也。”[1]41柳宗元作为一代文学大家,其精心结撰的铙歌十二曲,具有很强的文学性,其词奇崛古峭,其调铿锵有力,显示其驾驭古乐府的能力,达到汉魏以来铙歌创作的最高峰,其文学价值和文学史地位都不容忽视,值得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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