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
我的一对邻居老夫妇,有个在美国行医的儿子。几乎每次在大厅里遇到他们,都听见他们在跟管理员或其他邻居谈宝贝儿子。
去年,老夫妇终于移民到美国跟儿子住。可是才去半年就回来了,说在那里住不惯。
有一天,在電梯里遇到老太太,我谈起女儿的高中功课好辛苦。她居然叹口气,拍拍我,说别让孩子太辛苦,别让孩子太成功,孩子一成功就飞了,等于没有了孩子。又说他们老两口住在儿子家半年,连一席话都没跟儿子好好说过。有一回,老头子身体不舒服,早上跟儿子到医院去,看完病,找不到儿子了,说在手术室。老先生就坐在医院的大厅等,等到晚上七八点钟儿子才出现,他居然说,忘了爸爸还在医院。
我问:“为什么不叫儿子回来呢?台北正缺他这种脑科手术的权威。”
话还没说完,老太太就一挥手:“那怎么成?”
我在纽约的一个学生,父亲在中国台北病危,他不得不赶回去。但是他到台北,父亲大概因为高兴,病情好转,出院了。
这学生很高兴地回纽约,上班没几天,却接到弟弟从台北打来的电话,说父亲又病危了。他只好放下工作,再赶回去。
戏剧性的是,他才到台北,父亲的病情又好转了。他待了两个星期,纽约的工作忙,不得不走。
临别时,他父亲居然躺在病床上向他道歉,说对不起他,没及时死掉。
不久后,老先生去世了,家里没通知这位在纽约的大儿子,草草火葬,连葬礼都没办。
学生后来对我说,爸爸遗言交代这么做,是为了不要他再赶回去。
想起学生时代读过的《慈乌夜啼》,有这样的句子:“昔有吴起者,母殁丧不临。嗟哉斯徒辈,其心不如禽。”
查书,知道吴起是战国初期卫国著名的军事家,被楚王拜为相国。他严明法令、惩罚贪渎、礼遇战士、拔擢贤才,又南平百越、北灭陈蔡、打败西秦,使楚国威震诸侯。
读到这儿,我想:古人不是说“移孝作忠”,又讲“莅官不敬,非孝也……战陈无勇,非孝也”吗?吴起“莅官敬”而且“战陈勇”,怎能说是不孝呢?
话说回来,如果问他病危的母亲:是希望他回家见最后一面,还是宁愿他留在楚国造福万民?只怕吴起的母亲也会像我那学生的父亲一样,宁愿偷偷死去。
想起小时候常去的礼拜堂里,有位富甲一方的教友,教会里的许多《圣经》都是他奉献的。常听见牧师要他多参加祷告会,多到教堂做见证,因为他的成功是天父赐给的,他要感恩,要来见证天父的大爱。
有一天,那人大概被逼急了,回了牧师几句:“是啊!是天父使我成功,我的成功是好的见证。问题是,如果我天天来拜天父,把我的事业都耽误了,我失败了,还是好的见证吗?而且,天父爱我,是会只盼我天天来感恩,还是希望我更成功,更有能力侍奉?”
太太常赞美我对她娘家很大方,对她的父母很孝顺。
但是赞美完,八成会加一句:“不过,你年轻的时候很小气,对我娘家尤其小气,好像总防着我拿钱回娘家。”
她的话一点都没错,我年轻的时候穷,她嫁给我的时候,我还住在铁道边的违法建筑区里。每次陪太太归宁,都要在岳父母家好好泡个热水澡,因为那时候我家连浴缸都没有,只能舀水往身上浇。
我努力赚钱、存钱,也要家里每个人尽力,连三岁的儿子都得帮我包书,再由我们夫妻提去寄。
如今,岳父岳母在美国跟我生活已经快二十年了。他们也常很客气地说,谢谢我给他们这么好的环境,让他们能够多活几年。
只是每次他们这么说时,我都想:如果他们不是长寿,而是早早离开这个世界,对于他们而言,我就只是个把他们宝贝女儿抢走,去过苦日子、做苦工的浑小子。
看到成龙上中央电视台的《艺术人生》节目。
主持人问成龙:“你今年五十岁了,觉得对家庭该用怎样爱的方式?”
成龙感慨地说:“我是一个孝子,还是一个不孝子?比方说,我妈妈病了三年,如果我哪儿都不去,就坐在她旁边,或帮她按摩,是不是就算孝顺?而我在外打拼算不算孝顺?那时候,我刚做导演,有一天接到个电话,说我妈妈刚刚去世了。我把电话一挂,继续干活,没有人知道。回到酒店,我一个人躲在房间大哭一场……”
看到这儿,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个老妈妈的形象。
当成龙在戏校学习的时候,妈妈常提一桶热水,搭巴士、坐渡轮去学校,只为让儿子洗个温水澡。
成龙成名后,妈妈依然在澳大利亚做清洁工,她把成龙的照片挂满卧室,常过去亲一亲。
她不敢去片场,因为怕见到儿子受伤。她总叮咛成龙“注意安全”。
后来妈妈中风了,卧床六年。
成龙没在病榻前给妈妈送终,但我猜他妈妈可能宁愿如此——如同我那学生的父亲,为了不影响儿子的事业,而选择偷偷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