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悦
不管日记,还是小说《祝福》,都透露出北漂时期的鲁迅不喜欢过年。晚年的鲁迅却爱上过年,其中的缘由和过程耐人寻味。
过年是小孩子的节日,因为他们还没有时间的概念,从这种节日中感受到的只有快乐。成年人则不然,每过一年,他都会感到又大了一岁,人生又短了一年。这种时光的流逝,是一种无法排解的忧愁。因此,成年人过春节,往往是休闲中夹杂着感叹。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魯迅。他在《故乡》中写和闰土厮混的童年时光,那对他来说是短暂的快乐。事实上,由于父亲的去世,他过早地告别了童年。这影响到他对春节的态度,他一直不喜欢过年,但是到了晚年,他的态度却发生了耐人寻味的变化。
鲁迅是典型的北漂。在南京读书,到日本留学,然后到北京,在教育部上班,成为一个公务员。
作为北漂的鲁迅,大部分春节要回绍兴,但有时也窝在北京的绍兴会馆,一个人孤苦伶仃,比现在的北漂还惨。
1917年除夕夜,鲁迅写道:“夜独坐录碑,殊无换岁之感。”
绍兴会馆,是绍兴人在北京暂住的地方,不是租房,有点像现在的廉租房。过年在这样冷清的地方抄古书,确实是凄凉,因此没有“换岁之感”,也就是没有年味。
可以说,那些年鲁迅过年一直是不快乐的。这种感觉在他的名篇《祝福》中最明显: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
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长一辈,应该称之曰“四叔”,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但也还末留胡子,一见面是寒喧,寒喧之后说我“胖了”,说我
“胖了”之后即大骂其新党。但我知道,这并非借题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但是,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
这是小说,但某种程度上也是写实。在另一篇作品《故乡》中,鲁迅写回家变卖财产,这时他已经在北京买房。他对故乡春节的态度是很复杂的,他喜欢故乡的“年味”,但是也在春节这种节日中看到人情冷暖,看到悲剧。在《祝福》的结尾,祥林嫂死掉了,但是大家也开始过“新年祝福”了:
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我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
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北漂时的鲁迅,一个痛苦的根源是无法回到故乡和过去的生活,他娶了朱安,但这种旧式婚姻他不喜欢,也没和朱安有过夫妻生活一一他尽管已经结婚,却没有自己的家。哪怕是在北京买了房,和弟弟周作人一家一起居住,把母亲和朱安接过来,他也是独自居住。
没有家,所以他不喜欢过年。
还好,鲁迅很快有了许广平。1927年1月,他从厦门来到广州,因为有了许广平,他对过年有了兴致。1月26日,是农历的小年,他应邀出席中山大学医科的欢迎会,演讲半小时后,还特地到东郊花园小坐,观赏园中景物。次日,在赴中山大学社会科学研究会演说后,又游了珠江海珠岛上的海珠公园。
在广州过年,最重要的就是看花。大年二十九(1月31日)夜晚,他与正热恋中的许广平一起秉烛夜游,学生孙伏园也一起,当了电灯泡。正月初一这天,许广平来看他,带来了很多好吃的。到了大年初三(2月4日),鲁迅和学生廖立峨、许广平、孙伏园特地到市北游玩羊城最大的公园——越秀公园。和年轻人在一起,尤其是和自己心爱的女人一起,鲁迅兴致很高,还扭伤了脚。
1927年10月,鲁迅来到上海,从这一年到他生命的结束,他大多是在上海度过的,许广平和他一起,他们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庭,过年当然就不能马虎。
1928年的春节,上海下着小雨,鲁迅在这一天去买了水果,除夕晚上和许广平以及自己的三弟周建人一起看了电影《疯人院》,这是一种与家人的团聚,也是很时髦的都市新年。到了正月初一,他就和许广平窝在家里看书写作,从初二开始,出门与老友聚会,在初四那天,带着许广平到林语堂家喝酒。
鲁迅和许广平的孩子海婴1929年9月27日出生,因此,1930年的春节,对鲁迅夫妇有着不同的意义。家里添了人口,过年当然开心很多。这一年的春节,鲁迅家里很热闹,初一这天,就有很多青年朋友来拜年,初二,鲁迅就和许广平一起,带着海婴到富民医院种牛痘,一个负责任的父亲形象呼之欲出。
1931年的春节,非常不同,因为柔石等革命文人被捕,鲁迅受到牵连,鲁迅带着许广平和海婴,到花园庄避难。1932年春节,因为日军侵略上海(一二八事变),鲁迅和许广平带着海婴住到了内山书店,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春节,上海战火纷飞,哪里又有什么过年的心情?
对鲁迅来说,最温暖的春节,可能在1933年,海婴已经3岁多了,稍微懂事了。鲁迅在1月25日的日记中写道:“下午往中央研究院。晚冯家姑母赠莱菔糕一皿,分其半以馈内山镰田两家。得季市信并诗笺一枚。旧历除夕也,治少许肴,邀雪峰夜饭,又买花爆十余,与海婴同登屋顶燃放之。盖如此度岁,不能得者已二年矣。”
烧几个菜,请几个朋友,喝几杯酒,带着儿子在阳台上放下鞭炮,这是多么世俗的生活,多么有烟火气。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鲁迅与生活妥协了,也与自己妥协了,他一定想到自己童年在绍兴过年的时光,想他在《故乡》中写的“闰土”,想百草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