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掘现代中国自由主义的传统
——谢泳学术研究略述

2018-04-03 19:13胡应泉
商丘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历史

胡应泉

(福建农林大学 东方学院,福建 福州 350017)

谢泳是当代一个著名的文史学者,虽然只有大专学历,但是他从自己的兴趣出发在文史领域长期深入研究下去,取得了许多重要的成果。特别是在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研究领域,他的成果更是学术界一个绕不过去的存在,做出了许多开创性的成果,后人或许可以超越他,但是都无法忽视他的存在。本文不是对谢泳学术研究的全面评论,而是选择几个侧面,谈谈他学术研究的一些特征,一些具有独特价值的地方。

一、对中国现代自由主义传统的发掘和梳理

从1990年代开始,谢泳以一个人(即现代著名政治活动家、学者储安平)、一本周刊(即1940年代储安平创办的著名政论刊物《观察》)和一所大学(即抗战时期由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南开大学在昆明组建的西南联合大学)为重点,对现代中国的知识分子群体进入了深入细致的研究,取得了一系列令人瞩目的成果,成功地发掘和梳理出了一个被长期遗忘的现代中国自由主义传统。这些成果主要体现在1999年出版的《逝去的年代: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命运》一书中,这是他的成名之作,当时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使那个逝去年代的自由知识分子重新走入人们的视野,为更多的人所认识和理解。那个时代虽然战乱不断,国民党政权也实行专制统治,但是社会仍然在相当程度上存在着自治的空间,人们可以自由地办报、办书局,大学也建立起了教授治校的现代大学制度。在这样的环境下,知识分子可以拥有独立的职业,拥有稳定的收入来源,并且可以自由地进行流动,因此他们就可以保持一种独立的人格,具有一种健全的精神状态,可以在学术上进行自由的探索,同时还可以为建立一个自由民主的社会而奔走呼喊。因此,这一时期虽然社会动荡不安,国家积贫积弱,但是在学术思想领域却出现了一个高峰期,涌现出了许多大师级人物,产生了许多堪称经典的著作,并且还形成了一个中国历史上十分稀有的自由主义传统。然而,后来时代发生转换之后,这些条件都不复存在了,知识分子除少数选择离开的之外,留下来的都必须接受严格的思想改造,都不能有独立的生存空间了,学术事业的发展受到了巨大的挫折,自由主义的传统出现了长期的中断。谢泳所做的就是通过对每一个个案的研究,把中国现代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状态呈现出来,把他们所形成的自由主义传统给发掘和梳理出来[1]。

谢泳另辟蹊径,不从学理上去阐述现代中国的自由主义传统,而是从一个一个具体的事例甚至是日常的小事中去判断自由主义是否存在。在他看来,在现代中国的知识分子身上,自由主义的精神确实是存在的,并且形成了一个很好的传统。比起那些宏大的事件,生活中的一些细节往往更能见微知著,更能看出人们所具有的一种精神状态。为此,他举出了1948年中央研究院人文组院士评选的例子。当时人文组院士评选的两个关键人物是胡适和傅斯年,许多和他们关系很好的人最后都没有当选,然而郭沫若和马寅初两个人却当选了。特别是郭沫若,最初人文初候选人有55人,经过五轮选举,在最后当选的28人中始终都有他。郭沫若和马寅初当时都是激烈地反对国民党当局的,在学术观点上与胡适等人也是十分不同的,是典型的左派学者,但是他们两人在学术上又同样都是成就卓著的,在各自领域做出了许多开创性的贡献。胡适等人没有因为政治立场和学术观点的不同而把他们排斥在外,而是出于一种公心把他们都吸收进来,很好地体现出了一种兼收并蓄的精神。同时我们还应当看到,当时的院士评选也是一种体制化的行为,这就更能体现时代的精神;而且是在国民党军队在战场上节节败退,国共内战即将见出分晓的时刻进行的,这就更显得难能可贵[2]15。这一方面说明在现代中国的知识分子群体当中确实形成了一种自由主义的精神传统,不会因为政治立场和学术观点的不同而排除异己,而是能够容纳不同的观点,把学术与政治分开;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当时的体制在某种程度上能够尊重学术的独立性,从而使得自由主义得以在中国存在和发展着。

谢泳的观点同时也招致了学界的一些批评。“其中一个主要理由是说有研究者对他们这批人过于偏爱,而且有美化他们的倾向。因为美化他们,连带涉及到美化他们最终跟上走了的那个政府。这些批语者最后的结论是中国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根本就没有什么自由主义传统。”[2]65也不能说这些批评意见都没有道理,其实谢泳本人也不否认现代中国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也有很多缺点,只是认为他们的命运太悲惨了,为了恢复失去的传统而多说他们的一些好处。从他所举出的一个个事例当中,我们不能不说这个传统确实是存在的,从那些知识分子的著作文章以及做人做事上,可以看出自由主义精神确实是存在的。同时,由于时代的局限,现代中国的自由主义传统又确实是不够深厚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身上也是存在一些缺陷的。谢泳所做的工作是无可厚非的,也是很有价值的,还可以继续做下去,从而发掘出更多自由主义的思想资源。同时,他的工作还需要有人从不同的角度时旱行补充,还需要从现代中国自由主义传统存在缺陷的一面进行研究和探索,从而使我们的认识变得更加的全面,更加的深入。无论从哪一个角度进行研究,都必须建立在充分、可靠的历史事实基础之上,不能以自己主观偏好来代替历史的真实,都必须给前人以同情的理解,“誉人而不增其美,毁人而不益其恶”,“修辞立其诚”“实事求是”,这样的原则永远都不会过时。

现代中国的自由主义传统为何不够深厚?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身上为何存在各种缺陷?笔者尝试着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分析:首先是中国的传统社会历来就缺少一个自由主义的传统。几千年的皇权统治使得我们专制主义变得十分发达,无孔不入,无远弗届,而自由主义的传统却是十分匮乏的,甚至是不存在的。只是到了近代社会以后,为了应对西方的挑战,我们需要向西方学习,从他们自由主义的思想资源中探寻救国救民的道路。但是要在根深蒂固的专制主义传统的基础上建立起一种自由主义的传统,所会遇到的阻力是可想而知的。中国的自由主义不但要受到专制主义政治集团的阻碍,他们从维护其既得利益的角度出发视自由主义思想为异端邪说,为洪水猛兽,必欲除之而后快。满清政权姑不论矣,进入民国后,袁世凯掀起的“尊孔读经”运动,蒋介石掀起的“新生活运动”,都是试图扑灭社会上的自由主义等新思潮,为巩固其专制统治服务。同时,自由主义的新思潮还要受到文化上的保守主义犹其是极端保守主义势力的攻击,譬如新文化运动时期林纾对陈独秀等人的恶毒攻击。其次是现代中国的自由主义缺少一个坚实的社会经济基础。从社会经济基础来看,自由主义是建立在商品经济十分发达的基础之上的。只有商品经济十分发达,人们才能摆脱经济上的依附,拥有经济的自由权利,从而才能实现独立的人格,才能实现各种政治权利,进而才能建立起市民社会,才能产生自由主义。近代以来在外来的冲击以及内部的变革下,我们的商品经济已经有所发展,特别是在沿海的口岸城市,商品经济已经比较发达,市民社会也有所成长,但是从整体上说仍然是比较落后的,资产阶级的力量还不够发展壮大。在这样的基础之上,中国的自由主义也很难茁壮地成长起来。再次是当时中国的自由主义思潮本身就存在一些缺陷。由于近代中国长期处于一种救亡图存的危急形势之中,使得人们难以从容地对自由主义的学理进行探讨,而且对自由主义的理解还常常往集体自由的方向偏移。同时,一战后资本主义世界的文明受到了挑战,启蒙理性的价值观受到了怀疑,一些非理性的极端思想开始兴起,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现代中国的自由主义。1930年苏联发展计划经济一度所取得的巨大成功也在全世界范围内吸引人们对社会主义的向往。在这种情况下,中国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也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譬如胡适就曾经推崇过苏联的计划经济,英国拉斯基学派在中国的传人罗隆基、王造时等受计划经济的影响也很深。虽然由于这种种原因,现代中国的自由主义传统发育不足,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身上有着种种缺点,但是自由主义的传统又一直存在和发展着,这些知识分子对自由主义的基本理念上也始终坚持着,譬如受拉斯基学派影响的那些知识分子虽然对计划经济十分推崇,但是对于政治自由还是坚持的,更不用说他们对于不同意见的宽容。

二、把研究建立在扎实的实证基础之上

谢泳的长处是掌握大量第一手的资料,以实证研究的方式解开了许多历史谜团,还原了许多历史真相。他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和财力,用心地搜集和研究了大量第一手资料,这是他的学术兴趣所在,也是他做研究的有利条件,使他的研究能够建立在扎实的实证基础之上,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同时能够给人们提供许多知识的增量和视野的拓展,比起那些以论带史的文章要有价值得多。这种研究方式是他的看家本领,也是他能够在学术界立足的重要凭借。也许是过于强调这一点的缘故,他认为:“道理前人已讲完,西人也已讲完,我们最不能做的就是讲道理,所谓谈理论;我们所能做的,至多是把一点看似不相关的东西连在了一起,然后谈了点感想,如此而已。”[3]他还认为,摆事实就是讲道理,历史研究的基本前提是首先要把基本的历史事实搞清楚,只有在搞清楚历史事实的基础上才能做出价值判断[4]135。从某种意识上讲,这种观点也是对的,并且也是很需要提倡的。所谓“太阳底下无新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们人类经过几千年的文明发展,回过头来发现人性并没有多大的进步,我们后人的人性与前人并没有什么两样,我们后人所面对的困境也往往是前人所面对的,我们后人所需要讲的道理往往前人就已经讲过了。因此,我们进行历史研究最重要的是要不断地弄清历史的事实,还原历史的真相,自己的思想观点也可以在这一过程中浑然无间地体现出来。历史研究不是可以进行议论,但是要做到谨慎而有度,要在弄清事实真相的基础上要言为烦地进行,要把自己的结论建立在坚实的事实基础上,而不能本末倒置,在事实真相尚未弄清的基础上就长篇大论地进行,更不能以论代史,从一种僵化的教条出发去任意地裁剪历史。同时,由于许多道理前人都已经讲过了,我们更多的只要回到前人那里,回到常识那里,而不需要标新立异地搞出许多的理论创新,制造出许多没有价值只会博取眼球的理论泡沫来。然而,这也不能过于绝对地理解,以为我们不需要讲任何的道理了,不需要任何的理论创新了。古人是讲了很多道理,西人也讲了很多道理,但是社会在不断地发展,新情况和新问题在不断地出现,尤其是当代中国的社会转型时期,我们遇到了许多难以预料到的复杂情况和复杂问题,我们所遇到的问题别国并不能提供现成的经验和理论,这就需要我们从实践出发,从自己的实际出发,在借鉴古人和西人的基础上,对我们的问题进行实事求是的研究,讲出我们的道理来,找到我们解决问题的对策和方案。即使我们可以从古人和西人那里取得经验和理论,也需要结合我们现在的实际,我们自己的实际,用新瓶装旧酒。

事实上谢泳自己在研究中也是讲出不少的道理的,只是把他的观点融合在对历史事实的梳理之中而不显得生硬和突兀罢了。同时,他也是一个十分注重将历史研究与社会实现进行对接的学者,他对民国时期的大学和知识分子进行研究的一个重要动因,就是因为对当代的大学和知识分子的状况十分的不满意,试图通过自己的研究得出一些有益的历史经验,对于现实的发展有所启示,有所助益。这是他研究的一个鲜明特色,也是能够对社会产生很大影响的重要原因。“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人们对于历史问题的研究都是带着自己的价值观和当代的问题意识进行的,所谓纯粹客观的“为历史而历史”的研究是不存在的。那些优秀的历史著作,都是除了对历史真相的还原,对历史发展来龙去脉的厘清之外,还要得出对历史发展规律的认识,得出对历史事件和人物的价值判断。历史学家蒋廷黻的《中国近代史》只是薄薄的一本,不到十万字的篇幅,却被公认为是写得最好的中国近代史著作之一。这样的一本著作不可能对许多历史事件进行考证,对许多历史真相进行还原,其价值主要体现在作者所持有的一种进步的历史价值观,在尊重历史事实的基础上对中国近代史的许多重要问题做出新颖的论断,从而给人们十分有益的启发。除此之外历史研究之外,谢泳也时常直接针对现实问题进行发言,更是讲了许多的道理,他的许多杂感都是如此。

三、简约平实的语言风格

最后再来说一下谢泳文章的语言修辞问题。文学被认为是语言的艺术,语言对于文学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著名作家汪曾祺说过:“语言不是外部的东西。它是和内容(思想)同时存在,不可剥离的。语言不能像橘子皮一样,可以剥下来,扔掉。世界上没有没有语言的思想,也没有没有思想的语言。”他认为,“语言的粗糙就是内容的粗糙。”[5]235他说的是小说写作,其实对于学术研究又何尝不是如此。思想要通过语言来表达,思想的粗糙必然要反映到语言上来,一个语言粗糙的学者思想也不可能是精致的,一定意味着自己的思想还没有融会贯通,对问题还没有进行深入的研究,对理论还没有透彻的把握,同时也还没有形成自己明晰的价值观。无论撰写什么类型的文章,都要十分注重语言的锻炼,都要十分注重修辞的问题。语言首先要做到简约晓畅,能够准确地表达我们的思想,从而才能更好地为人们所理解。在这个基础上还要注意文章的文采,能够给人一种美的感受。谢泳的文章之所以拥有众多的读者,之所以在社会上产生很大的影响,也是与他在文章修辞方面的造诣分不开的。他使用的是人们看得懂的语言,用事实来说话,平易近人,明白晓畅,而不是装腔作势,诘泏聱牙。同时他又注意语言的洗练,让人读起来不会像大白话那样,而是有一股嚼劲,显得十分的耐读。也许是先入为主的缘故,我对最早读到的他那本《逝去的年代》印象是十分深刻的,除了它在思想内容方面对我的吸引之外,也与在语言修辞方面所具有的很高水准分不开。他早期的文章在这方面都是做得很好的。举一个例子,他在一篇文章中谈到现代中国的自由主义时这样写道:“我认为自由主义是一个好东西,是因为我从许多历史事实中发现这套东西第一合乎常识,第二合乎人情,没有什么神秘的。比如它认为要容纳异己,我以为这就比不容纳好;它认为要市场经济,我以为就比计划经济好;它认为民主比独裁好,我也觉得这是一个好想法,还有人独立就比依附好,等等。自由主义其实就是一种生活方式,它让自己生活,也让别人生活,它是说理的,它是商量的,它是温和的,它想让人多一点自由,多一点随便说话的地方。”[2]

也许那时候谢泳刚开始成名,文章都是反复修改才能拿去发表,时间和精力也比较从容,在语言修辞方面下了很大的功夫,因此文章写得又流畅又耐读。同时,那时候出版社对质量的管理也是很严的,在校对方面做得很好,很少出现文字上的差错。但是对于他后来所出的书,我感觉他在语言修辞方面便不如以前了,没有以前那么讲究了,而且还出现了较多的文字差错。当然这也与目前出版行业“无错不成书”的现状有关,在传统的计划经济的出版体制已经被打破,而新的市场化的出版体制又尚未有效建立起来的情况下,出版机构对图书质量的把关不严,从业人员的职业道德和素质有待提高。但是在外界因素一时无法改变的情况下,作者本人应当严格地要求自己,在语言文字上要做到精益求精,这既是对读者的一种责任,也是对自己的一种责任,因为只有注重文章的遣词造句,注重每个字词、每句话的表达,才能准确得体地表达和形成自己的思想。语言是精神的家园,有在海外长时间生活过的人也许都有一个共同的体会,即在外面最难以适应的也许不是别的,而是脱离了长久以来所处的母语环境。语言远不只是一种交往的工具,而是蕴含着我们整个民族的思想、文化以及情感和思维方式等。我们身处语言的海洋,同时也在创造着语言,因此要善待我们的语言。作为作家和学者,更是要自觉地严格要求自己,过好语言关,使用好语言。

[1] 谢 泳.逝去的年代: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命运[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9.

[2] 谢 泳.没有安排好的道路[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

[3] 谢 泳.榆次集·后记,豆瓣网.[EB/OL].(2010-12-14)[2017-12-27]. 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 /16384912/.

[4] 谢 泳.思想利器:中国当代史研究的史料问题[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

[5] 汪曾祺.汪曾祺文集·理论卷[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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