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 超
西南大学,重庆 400715
贾宝玉在《红楼梦》中堪称“至真至情”第一人,而他的这种绝假纯真之性情在小说中常常以“呆”这种行为表现出来。“呆”作为一个建构性的概念,实则与真粹无伪之“真”合为一体。在充斥着封建礼教和虚伪的社会氛围里,“真”以格格不入的名义被看作是“呆”,而“呆”也就不可避免地变成了“真”的代名词。在《红楼梦》里,贾宝玉被作者赋予了多重身份:在青梗峰下,它是一块产生于混沌原初时代、被女娲赋予了灵性却被遗弃的补天顽石;在大观园中,他是钟鸣鼎食之家里面至情至性的富贵闲人;在太虚幻境里,他又是超越世俗,看清世间生命真相的神瑛侍者。无论是混沌原初之灵石、至情至性之人,还是生命真相的掌控者,他们无一例外有着共同的特征,那便是“真”。这三类身份在《红楼梦》中集中统一在作为“个体人”的贾宝玉身上,凝聚为他性情中的绝假纯真,而他身上闪烁着的这种真诚无伪在大观园中的人们乃至整个封建社会看来,却是令人忧虑与嘲笑的痴呆。因此,贾宝玉生命之“真”必须透过他在格格不入的,并且正在由春天走向没落的虚伪世界中表现出的“呆”来窥测,即于“呆”中窥“真”,见“呆”而知“真”。
如果说贾宝玉是世俗社会中的一块通灵宝玉,那么充溢在他身体里的灵气则来源于最为原始的混沌之初。[1](P15)在古老的华夏记忆中,天地未开之始即是以一种混沌状态而存在,充斥着称作鸿蒙的元初之气。天开地辟后,人聚天地之冲和之气以成,然而“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鳖足以立四极。”[2]卷六(P571)娲皇氏只好于昆仑山上寻找五彩灵石以补苍天,宝玉单单是那剩下未用的一块,观其材质,能用作补天之用的灵石定然有天地原初的本真。鸿蒙未开,唯有一“精灵之气,氤氲积聚而为万物也”[3](P669),此精灵之气即为天地原初之本真。就《红楼梦》的核心思想而言,作者开宗明义,从一开始便赋予贾宝玉以此种混沌之始的精灵之气:女娲补天弃炼石,此石静极思动,心慕红尘之荣耀繁华,遂变缩莹洁美玉,幻化人形,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重归青梗峰。身携精灵之气的贾宝玉处在已经失去本真面貌的封建社会中,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真与伪于是便开始了漫长的较量之路。在一个多数人都认可并欣然接受“伪”作为合理规则的世界里,“真”就会理所当然地被看作是叛逆和异端,因此在充斥着丑恶与虚伪的大观园里,宝玉的身体中所固有的“精灵之真”即被认作是“痴呆”了。
明明是纯之又纯的本“真”,何以转而变成为人嘲笑的痴“呆”了?这是本文需要解决的一个重要问题。宝玉身上的“精灵之真”之所以被其时的绝大多数人看作“痴呆”,实则归咎于当时虚伪的社会。所谓社会的“虚伪”,理应从两个方向来思考,即社会之虚和社会之伪。
就社会之虚而言,不仅贾宝玉或者说小说作者生活的封建社会是虚幻的,连同各种形态的社会、整个自然的世界都是虚幻的,这是佛家站在哲学的高地所讲出的关于世界的本质。小说中,对世界是虚幻本质的价值认识,随着作者“历过一番梦幻之后”而显露出来,而这种社会的虚幻本真,早就藏匿在贾宝玉的潜意识当中了。不仅是因为宝玉的坠落凡尘历尽悲欢本来就是一场虚幻之旅,更是由于他在红尘中对生命的一次又一次的体悟。迎春嫁与孙绍祖而饱受家暴之苦,宝玉闻此呜呜咽咽,放声大哭,回忆在大观园结‘海棠社’的时候,大家吟诗作东道,那时候何等热闹。[4](P1140)“我原打算去告诉老太太接二姐姐回来,谁知太太不依,倒说我呆、浑说,我又不敢言语。这不多几时,你瞧瞧,园中光景,已经大变了。若再过几年,又不知怎么样了。”[4](P1140)宝玉切身体会到了人生无常的滋味,一切的莺歌燕舞都将是“残羹冷炙”的美好幻影。而大观园里形形色色的人各有各的“门道”,各有各的算计。向贾琏夫妇低声下气,跟贾宝玉称叔认父,牺牲自我尊严的贾芸只为得个求生活计;王夫人无下限地宠溺宝玉,无外乎为了稳固自己贾府合法继承人嫡亲母亲的地位;薛姨妈处处提点、算计,不就是为了扶持自己的女儿成为“宝二奶奶”吗?……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汲汲追求的东西到头来只能随着一抔黄土的掩埋而销声匿迹,带也带不走。对生命本真认识的差异,使得宝玉与贾府里面的大多数产生了强烈的内在冲突,因此,他们对于宝玉基于生命本真的虚幻的看法必然表示不解与嘲笑,姐姐元春才选风藻宫,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4](P203),唯有宝玉心中怅然有如所失,虽闻得元春晋封之事,亦未解得愁闷。独他一个皆视有如无,毫不介意。因此众人嘲他越发呆了[4](P204)。他们如此热衷于世间的荣耀与富贵,唯有宝玉将身外的繁华视若无物,以虚幻的眼光看待整个世界。对生命本质认识的差异,便使得宝玉之“真”成众人眼中令人不解的“呆”。
如果说宝玉之“真”在社会之虚的层面上表现为对生命本然的体悟,那么在社会之伪的层面上,“真”即表现为与“伪”相对的真诚无欺。小说作者生活在康雍乾盛世之际,因此《红楼梦》所反映的社会状况亦即此段历史。以民主的眼光审视,可以说那是一个伪饰的社会。从政治统治来看,康乾时期大力加强中央集权,盛兴文字狱,以道德礼制规限人们的思想、生活和行为,使人们处在一个无形但又沉重的压制之下而不觉。在这种压制下形成了一个叫作“愚民”的牢笼,人们在这间牢笼里生存,把这个小范围、小眼光的“世界”叫作“真实”,根本不会去想穿破牢笼看一看外面真正的、真实的世界。一旦有这样的人想要突破禁锢,冲破这间牢笼,在笼内人们的眼中这仅仅是一种“作死”的行为,是“异端”,是“呆”,是“疯癫”。从思想潮流来看,一种社会思潮不可能随着朝代的更替戛然而止,而是具有着极其强大的惯性。受心学思想的影响,晚明的性灵思潮可谓是中国历史上思想极为活跃的时期。康熙帝“以为孔孟之后,有裨斯文者,朱子之功,最为弘钜”[5]卷二四九(P466),于是大力“从事程朱之学”[6](P120),选择程朱理学作为清王朝的官方哲学和统治思想,尽管如此,由晚明性灵思潮过渡而来的“自由民众”难以适应这一转变,求真的洪流在虚伪的时代大潮中暗自涌动。这一点,从与小说作者同时代的吴敬梓、活跃于康熙年间的蒲松龄,以及乾隆年间的“扬州八怪”[7](P82)身上都能真切地体现出来,这些士人阶层对时代平等、自由、个性的要求,显然来自于晚明以李贽为代表的求真求诚的思想,这些为民间争相传阅的作品,恰恰在官方的意识形态之外。一面是官方统治思想的严实包裹,一面是自我意识的自然宣泄,二者在精神选择上产生了强烈的冲突。一部分士人为了保存内心的真实与纯粹敢于与社会对抗,而大部分人则走上了阳奉阴违之路,正如左东岭先生所言:“过于理想化的道德标准已经与现实的人性状况发生严重的脱节,士人由于难以在现实中达到此一理想标准,便只好采用心口不一的做法,则道德虚伪的时代便来临了。”[8](P438)《红楼梦》中,大观园里的大多数人身上都有着阳奉阴违的“品行”,而贾宝玉则是那个世界里敢于对抗社会的至真至纯之人,这也是宝玉身上叛逆精神的社会根源之所在,于是他身上闪烁的纯真之灵魂在虚伪的现实社会中显得无处栖息。贾宝玉对生活有一种强烈的情绪,他渴望将生活的情绪真诚地表达出来,没有指桑骂槐,没有猜疑伪装,一切都由心而发,真实地流露。可是,他的真诚在虚伪的社会中只能是格格不入,他越是真诚,在他人眼中就越是叛逆,越是“呆”。贾宝玉就像一只长在绿草中的毛栗,坚硬的毛刺是世人触碰得到的叛逆,而内里的纯圆才是他的本真面目。
如果以上是从本然状态的层面上来看“呆”的本质,即“呆”是“真”在虚伪世界中的指代称谓,那么当它作为一种情感行为,贾宝玉的“呆”是如何发生的?在《红楼梦》百二十回中,贾宝玉发呆次数多达22次,集中来看,在小说中发生以下三种情况时,宝玉便会呆性大发。
一是“违真实情感”而呆。宝玉最厉害的一次发呆即为紫鹃情辞试宝玉。听闻黛玉要离开的消息,他先是“一头热汗,满脸紫胀”,“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4](P780)待回到怡红院,已有了失魂散魄的模样,袭人等一时叫李嬷嬷来,在“嘴唇人中上边着力掐了两下,掐得指印如许来深,竟也不觉疼”[4](P781),众人直呼“不中用”。黛玉可以说是宝玉在大观园中唯一的知己了,他从未想过黛玉会离开,也一直认为黛玉会一直留在贾府。这时的“呆”是他听闻黛玉离开贾府的消息的无所适从和难以接受,是违背他心中真实意愿的强烈应激反应。这类反应在第九十七回宝玉、宝钗大婚之夜亦有发生:待到揭盖头,宝玉发觉自己娶的不是黛玉而是宝钗,一时“心无主意,自己反以为是梦中了,呆呆的只管站着。众人接过灯去,扶着坐下,两眼直视,半语全无。”[4](P1344)他呆到问袭人房间里的人是谁,几次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一心想要娶林妹妹为妻,到头来娶回来的却是宝姐姐,因此他的呆性又起,“旧病徒发,更加昏聩,饮食也不能进。”[4](P1346)这些例证足以说明当外界违背宝玉内心真实情感和想法之时,他便呆性大发。
二是“不知己”而呆,亦即他人不解己意。明明知晓自己的心意,却故作他言,使宝玉陷入一种无法言说的无奈和恼怒。“砸玉”事件说到底就是因为黛玉以假情试探宝玉,二人真情真意,却你瞒我瞒,于是口角之争便激化以至爆发。宝玉心想“别人不知我的心,还有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不能为我烦恼,反而以这话奚落我。”[4](P401)他不解黛玉时常提金玉之说,其实是希望见到他对于此说置若罔闻的态度而已。以宝玉的真诚之性,恐怕永远不可得知黛玉这样的幽深曲折之意,只好“日夜沉闷,如有所失”[4](P406)。
三是“不解”而呆。“不解”即不解他人之意,大观园中的女儿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便是“意在言外”,尤其是在与宝玉相处时,她们从来不把自己的真实态度用语言直接表达出来,而是采用一种“侧面启发”的交流方式。一直以来追求真诚无欺地表达情感的宝玉,对这种“话中有话”感到极为不适应,经常因为不解而发呆、恼怒。因宝玉在潇湘馆洗漱毕,同黛玉湘云流连玩闹,袭人大为不悦,宝玉问她是否动气,她冷笑着这样回答:“我那里敢动气!只是从今以后別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服侍你,再不必来支使我。我仍旧还服侍老太太去。”[4](P281)宝玉对此深为骇异,问麝月缘由更是一句“问你自己就明白了”[4](P281),惹得宝玉思忖发呆,片刻未解,继而赌气不语,就连二人准备互诉心扉之时,袭人口里仍然是“你心里明白,还等我说呢”[4](P282)这样的不明不白之语,直至最后和解,宝玉依然未解袭人麝月为何动气,何尝听见他们劝什么话了[4](P281)。
由上述可知,从情感意义上来看宝玉之“呆”的内涵,其实这是一种违拗他内心真实意愿的突出的情感表现,因为他渴望真诚无欺地生活和表达情感。与其说他因违拗性情而发呆,不如说这是对虚伪的现实世界的一种无声的反抗,只不过这种反抗不是在行动层面上的强烈反击,而是非常无力的内心活动。不管是违背了真实想法,抑或是“我”不解人、人不解“我”,这些都强烈地反射出渴望真诚的宝玉与“假”意人、虚伪世界之间的冲突和较量。可悲的是,拥有强大力量的“伪”吞噬着气息微弱的“真诚”,宝玉无法以自己真诚的意志来改变外在社会的虚伪,只能用这种带有拖延意味的“呆”试图去理解,去接受,结果只能是“真”的泯灭与叹息。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宝玉之“呆”深刻地反映了他内心真诚与现实虚伪之间的强烈对抗,而“呆”也就成了这种对抗的外化,即“呆”实为“违真”的情感反应和外在表现。
进一步来说,“真”并不足以构成一种情感特质,更多时候是代表一种本然状态。当这种基于生命本真的原初状态与外在社会发生作用时,它就会移变成自然而然的身心自由以及不能容己的真情流露[9],这时的“真”便具有了情感意义。
具体来看情感层面的宝玉之“真”,其突出表现即为“真性情”。既然宝玉之“呆”是违“真”的外化,那么从反式的角度看,“呆”也可以从违真情、违真性的角度来进行分析。
痴“呆”之情,即违拗真情而发呆。宝黛爱情是《红楼梦》故事发展的一条主线,这一点是没有异议的。紫鹃情辞试宝玉时宝玉的反应,可以说是全书最大的一次“呆”了,这次发呆不为别的,正是因为“宝玉对黛玉的感情,就是彻头彻尾的‘痴情’”[7](P429)。何为痴情?“也就是‘情痴’。雪雁担心宝玉‘犯了呆病’,袭人称宝玉为‘那个呆子’,贾母说宝玉有‘呆根子’,所谓‘呆’也者,其实不过是‘情痴’的通俗说法。王太医解释其病理为‘急痛迷心’,尤道出因情生痛、因痛迷心的生理和心理特征。”[7](P429)贾宝玉对林黛玉的爱情,可以说是一种至真至纯之情。与其说这是一场源于“知己”的恋爱,更不如说是一种互相填补式的吸引与满足。黛玉与宝钗尤为不同的,是她对“仕途经济”的嘲讽与蔑视和对“纯真”与“自由”的向往与渴求,而不是将自己紧锁在封建礼教的牢笼中,同流扬波。林黛玉对于贾宝玉的吸引,恰恰是这种源自“真”的先验魔力。在充满虚伪的大观园中,贾宝玉所能找到的唯一承载着“真”之精神的人只有林黛玉,因此,当紫娟“情辞试宝玉”之时,宝玉痴呆了,因为黛玉的离开会使大观园里除了自己之外唯一存在的“真”被无情地夺走,剩下的只有“孤零零”的一个纯粹的灵魂。因此,他的“真根”被狠狠地拦腰折断了,他的“呆”实则为失去精神寄托的恐惧。
在宝玉发呆的22次中,有5次是因为晴雯而呆,这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宝玉待晴雯格外的特殊。晴雯明朗爽快的性格和敢于打破封建等级观念的精神,赢得了宝玉的赞赏,成了他心中‘第一等的人’。[7](P252)晴雯被撵出贾府,宝玉看过她之后发了一晚上的呆;晴雯死后,宝玉见到那件雀金裘神情痴呆,穿上只呆坐着;见长得像晴雯的五儿直呆了三次。其实这不仅是由于作者将宝玉放置于青梗峰下,赋予它先验的“情根”的本质,更是因为晴雯确为大观园的丫头中最与众不同的那一个。“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4](P75)是判词对她一生的总结。她个性爽朗率真,平儿说她是一块“爆碳”,她在王夫人眼中是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有点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4](P1026)的“轻狂”丫头,似乎一说到晴雯,耳边就响起一阵爽朗的笑声抑或骂声。她的嬉笑怒骂皆因性情而发,言语行为里透露着她率真的本性。不仅如此,撕扇子作千金一笑、随机应变,让宝玉装病等更体现了她敢于挑战封建礼教,追求个体自由的勇气,这些更是值得宝玉待她不同的地方。率真的性情和敢于挑战规则的勇气正合了宝玉的叛逆,与宝玉身上的真性如出一辙。她的亡故使得怡红院失去了精灵之气,一时间让宝玉如有所失,晴雯被撵出大观园对于宝玉来说绝不仅仅是失去了一个活泼的丫头,更是失去了一个近于知己一类的人物。一首《芙蓉女儿诔》把宝玉对她的真情描绘得淋漓尽致。正是基于这种不同于袭人、麝月的纯真之情,宝玉才反反复复为她而呆。
痴“呆”之性,即违拗真性而发呆。宋儒以来对于性情的哲学讨论数不胜数,这里的“性”并非站在哲学的角度,而是指在情感层面的秉性、个性之意。概括来说,宝玉身上的突出本性即为“自然”。在违情的时候,“呆”表现为无力的内心反抗,但在违性面前,宝玉之“呆”则表现为强烈的外在对抗。在“大观园试才题额对”一回中,众人皆揣度他意,附和贾政,唯有宝玉任心而发己见,就算在他平时最为畏惧的父亲面前,就算被他人嘲笑牛心,呆痴不改,宝玉也不迫于其淫威,讲出一套“自然”之理。由此可见,贾宝玉的主张“自然本性”,实际上是对虚伪做作的封建道统和人为的现存秩序怀着一种自发的深刻的憎恶。[10](P63)首先,这样的憎恶强烈地表现在他对科举的态度上。任何人与他提起仕途经济之事,便如同见了仇人一般,包括宝钗和湘云,其实一开始宝玉对黛玉的感情是摇摆不定的,但导致宝玉从“钗、黛摇摆”转向“专一于黛”的原因,则是宝钗劝他走上仕途经济之路,宝玉由此产生了反感之心。由此可见,在宝玉的心中,真性是不可违拗的,他生命的本质追求只有纯真与自然,掺杂不得半点污垢。其次,从对“甄宝玉假知己”的失望中亦可以反映出。宝玉把这个未曾谋面的甄宝玉可谓是当作“假想的知己”,朝夕相盼换来的却是冰炭不投,没有一点明心见性之谈,不过说些什么文章经济,竟和禄蠹没什么两样[4](P1534),与其说这令宝玉大失所望,不如说这是因为违拗了宝玉心中真诚的交友原则而产生的巨大心理落差,此次“呆”之程度不亚于前番的“急痛迷心”。
宝玉除了是青梗峰下的一块充满灵性的补天石,是大观园里至真至纯的富贵闲人,也是太虚幻境中掌控生命真相的神瑛侍者。神瑛侍者因凡心偶炽,意欲下凡造历“幻缘”,一僧一道于是“将此蠢物夹带于中”,让石头跟随神瑛侍者一起下凡经历。“幻缘”二字说明宝玉身上不仅有石头的本真,也包含了神瑛侍者对待人生的态度。
《红楼梦》里对待生命真相的态度,一言以蔽之,即美好的无常。《红楼梦》之思想,尽在“好”“了”二字之中。自人生之现象观之,则曰“好”,自其真相言之,则曰“了”,“了”者,无常也,“笏满床”则“好”矣,乃有“陋室空堂”之一日。[11](P473)开篇一首《好了歌》可谓道尽红楼梦的思想,锦簇繁荣的大家族阻挡不住穷途末路的命运,纯真的爱情终不可避免天人相隔,青春活泼的女儿们终将散落无依。美好在世间永远是暂时的,一切终将泯灭。若欲获“有常”,则只能忘却世间的美好,悟得生命的“无常”,以“虚幻”的目光看待整个世界。
宝玉既为神瑛侍者的幻相,从一开始便开始了有关人生真谛的思考。见雀儿在枝头乱叫,他便呆性大发:“这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开时他曾来过,今见无花空有子叶,故也乱啼。这声韵必是啼哭之声,可恨公冶长不在眼前,不能问他。但不知明年再发时,这个雀儿可还记得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会了?”[4](P800)曾经繁花锦簇,今却花空残枝,明朝又复芬芳遍地。世间的一切皆如此,仿佛一个循环不尽的轮回,无奈的世人只能随着花谢花落而悲欢接替,此时宝玉对待人生的无常只能悲伤叹息。待到宝钗不来大观园,他又呆想“难道宝姐姐便不和我好了不成?”[4](P1268)人情的变幻无常,忽冷忽热使他苦恼而无所适从,这时他便发出了“我想这个人生他做什么!天地间没有了我,倒也干净!”[4](P1268)这样的体悟之语,既然结局注定不好,倒不如从来没有来到过这个世界上,从未感受过好便无所谓好与坏了。宝玉开始寻求生命无常的解决之道,以“空”的态度面对整个人生,直到最终他出家皈佛,才真正体悟到了生命虚幻的真谛。
以虚幻的目光看待世界,除了体悟生命的“无常”,还要为纯真的灵魂寻找栖息之所。作者在现实之上,创造了一个太虚幻境,因为在人们所生活的社会里,美好是没有栖息之所的。在封建礼教的统治之下,像袭人、宝钗这些顺从于礼教体系的人自然不难在社会中寻找归宿;相反,诸如黛玉、晴雯、尤三姐、司棋这样率性真情的人,或死亡,或以悲剧终其一生,他们的灵魂在现实的丑恶中无处安放,只能美好地存在于太虚幻境之中。这样一来,太虚幻境就是承载着世间美好的场所,变成了率真之人的精神家园。当宝玉呆呆地想起金陵十二钗的梦来,复看看只剩下宝钗、湘云等寥寥数人的宴席,不禁泪盈双眼,挂席而去。黛玉、晴雯等均已不在,他们已经归于太虚幻境当中,剩下的不足以留恋,使宝玉放不下的只有太虚幻境中的美好。
宝玉每每发呆,都可以称作是深刻的内省,其中最重要的内容便是对生命真相的体悟。尽管神瑛侍者的先验身份让他早已掌握金陵十二钗的命运和结局,但宝玉在世间毕竟是人,他依然需要通过周围社会发生的一切来逐步体察,这或许又与他石头的呆性相关,否则也不会在最初全然不知金陵十二钗判词的真正含义。当对人生真谛具体为何还没有确定答案的时候,宝玉即会思考,而每每思考便表现为这种发呆的行为。也就是说,“呆”想其实就是宝玉思考生命虚幻之真相的过程。
宝玉之呆与单纯地发呆、空想行为有着巨大的差别,这不仅是《红楼梦》塑造人物的手法和叙述的需要,更关键的是宝玉形象的复杂性。从身份角度来看,宝玉是补天灵石,是富贵闲人,也是神瑛侍者,这些身份赋予了“呆”多重的意义和价值内涵,但他们无一例外,都带有“真”的本质内涵;从“顽石下凡”的整一过程来看,此次历劫本身就带有着极强的体悟“人”生的意味,因此“呆”必然具有人世间的情感和思索的意义。因此,理解贾宝玉的人物形象必须重视“呆”这一行为所透露出的本质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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