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婷 婷
(湖南大学 文学院, 长沙 410082)
20世纪三四十年代,整个中国置身于一场宏伟而壮大的民族革命战争中,文学写作也在权力话语的号召下充当起革命叙事的载体、历史意志的传达器,在此情形下,身体尤其是女性身体成为文学对个体与国族/革命之间的关系进行历史想象的媒介,并一再遭遇被霸权话语编码化、象征化的危机。在革命的卡里斯马想象中,占据社会中心地位的男性产生超越一切的主体意识,民族传统中根深蒂固的社群归属感和忧国忧民的使命感向国族意识形态注入了足以“询唤”一切的强大力量,推动女性在战争中进入公共领域、获取国家赋予的主体性地位。然而,这绝不是男性主流话语对女性主义的认可与推崇,此间的男性政权在以民族主义情绪的统摄性作用整合女性身体中蕴含的力量时,又以传统伦常礼教的道德观歧视、摧残在战事中受到侵害的女性和为革命事业做出牺牲的女性。中国几千年的父权制封建社会构建并固化了男性话语和性别政治,男性作家受制于此,往往与主流意识形态保持一致,只有一些敏感的女性作家如丁玲、萧红、草明等基于对女性的本能感受在文本叙述中传达出女性的真实诉求,为从女性个体的角度思考国家民族问题提供了新的认知方式。抗日战争已成历史,但关于抗战中女性身体的叙事却不曾停滞,在后来者张爱玲、叶弥、铁凝等女性作家的笔下,她们对身体的关注和肯定形成了一个个与主流话语相违背的次文本,并由此指向新的性别政治与伦理体系的建构。
在女性主义理论中,女性身体被视为印刻着社会意义的场所,即承载着民族或国家话语的载体,尤其是当女性置身于特殊的历史阶段时,女性的身体更是与国家、政治、革命、阶级等宏大诉说复杂地纠缠在一起,正如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所说:“肉体也直接卷入某种政治领域,权力关系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表现某些仪式和发出某些信号。”[1]27
晚清以降,身体被强烈地国家化的过程渐渐开始。应星认为:“正是由于世纪的三大社会变化,身体在世纪初的中国成为了一个备受关注的政治问题。尽管各方势力对身体的关注角度不同——知识精英关注的是新民之道,地方豪绅关注的是拥兵自重,中央政府关注的是国家治理技术的发展,但三方共同促成了身体从道德化到政治化、从以士绅的修身为重心到以民众的强身为重心的转变。”[2]698彼时,国家处在列强环伺、国力衰微的危机中,国民的身体便成为拯救国难的工具,尤其是为国人所诟病的“东亚病夫”之名与国之强弱之间的对应关系,使身体强健与救亡图存相辅相成的论调得到充分认知与普及。于是,几乎与求强求富、抵制外侵的民族主义运动同时,妇女解放运动也勃然兴起,禁止缠足、束胸等封建恶习被放大到消除贫弱的国家层面。此后,五四知识分子将民族意义上的妇女身体进一步纳入到伦理道德的范畴下,在五四启蒙运动中,包括性爱解放、婚恋自由、贞操问题等身体话语是与反对封建文化、反对旧道德的现代性话语一致的。然而,在这种政治背景与文化语境下,女性身体解放的意义就不能不越过女性自身的经验与感受而延伸至深层的民族性逻辑——通过拯救妇女来拯救国家危亡。由此,女性的身体不再是单纯生理上的生物机体,而是作为强国保种的工具被织入宏大的国族叙事之中,成为政治、文化与意识形态话语的策源地。
抗日战争时期,民族主义话语再度作为备受推崇的统摄性话语,成为全体知识分子的自觉追求,成为一种取代并整合个人主义、女性主义的霸权主义。“在政治上,它的涵盖性把民族/国家凌驾于其他范畴和性别、阶级、宗教等之上;在叙述上,它提供一套整合性的‘语法’和‘修辞’,把性别、阶级、宗教等统摄其下。”[3]2此间的中国女性在隐喻意义上仍作为民族战争中的保护对象和精神力量,而在现实中则大致面临以下两种命运:一是作为异族的侵犯对象被惨绝人寰的日军强暴或是被掳入军营成为慰安妇;二是作为革命的发展对象被征召入伍或参与斗争。
在第一种命运里,女性往往成为男性/民族间战争的武器——通过强奸别国或别民族的女性来强化侵略的程度和深度,迫使女性怀上异族的孩子则更能破坏一个民族血统的纯净性,此时的男性/施虐者、女性/受虐者在国族层面上达成了高度的对应性,处于弱势地位的民族如同孱弱的女性一般受到强势方的凌辱。正如斯皮瓦克(Gayatri Spivak)所指出的,“在种族冲突和战争中,女人成为了一个‘概念—隐喻’,它造就男人社群的团结,既是男人的“领土”,又是社群内权力的行使方式。”[4]萧军的《八月的乡村》是其中的典型文本,小说中羞涩、怯懦的新兵松原将侮辱李七嫂作为证明自己、获得自尊的仪式化行为,强暴异族女性与霸占异族主权之间几乎可以化成等式,而李七嫂的情人唐老疙瘩对李七嫂被日本兵强暴的恐惧更是加固了这一等式的心理效应。在第二种命运里,女性在战场上扮演的后勤角色无外乎是其在社会中从属地位的延伸,她们确乎在民族国家的感召下受邀加入了抗战总动员,但始终无法取得自身的主体性地位,无法真正成为民族权益的捍卫者,而是依靠作家笔下空泛的介绍成为男儿奔赴前线的背景。譬如《荷花淀》中的水生嫂们是革命而坚毅的,顺从而美丽的,但却缺乏个性与自我,只能成为水生们背后的圣母群像和作者对底层女性革命者的历史想象,成为已先在地规定了的国家/男权、民族/父权意义上的附属物。有论者言:“在革命的图像里,社会、民族、阶级的痛苦是因女人身体的伤痕和屈辱来表达的。而革命的成功也是在女人的身体上得到表彰。同时革命偷窥到女人的身体上的一种被可鼓动、可训导的力量。”[5]63可见,不论是李七嫂们还是水生嫂们,女性身体都难逃被象征化、编码化的归宿,性别权力关系得以以民族主义的形式彰显出来。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在晚清——五四——战争时期,女性身体的主体性建构并非处于全然被压抑的状态,这是因为女性个体意识的生成不仅受到外部环境的影响,而且有着自身独特的发展逻辑。就文学话语层面来看,源自于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个性主义、人道主义和科学民主主义思潮促使女性的自我认同与权利诉求登上历史舞台,并且在纷乱的历史场景中获得了一个自夹缝中求生存的机会。即便女性身体无法避免在大时代背景下上升为一个象征符指,然而身体叙事自身的逻辑却能触发对文本的深层次结构的干扰,女性想要从男性陈述的视阈中脱离出来,就必须以自我的经验和时代语汇去书写自己,求得生存。事实上,民族主义不会也不可能缝合它与女性主义之间的裂痕,女性依然在这样一个激昂澎湃的战时语境中处于弱势的、被支配的地位,她们的苦难不是在鼓舞男性斗志的国族层面上被放大,就是在关乎女性自身的个体感受上被遮蔽。曾有女性主义批评家总结道:“中国的男女作家在民族主义斗争的语境中,怎样决定去诠释这些性暴力的行为。其诠释方式的差异,在很大程度上道出了性别是怎样参与民族主义话语的。”[6]283不同于男性作家笔下被革命收编的女性身体,萧红的《生死场》展现出女性身体的意义与民族国家之间的深层裂隙。在她的小说中,女性除了需要面对残忍的异族侵略者,还是本族男性的施暴对象,此间的女性身体体验将不再为民族主义话语服务,而是获得一种超越国家、民族、意识形态等宏大叙事的性别意义。同样的断裂也出现在当代作家叶弥的笔下,《现在》讲述了一个悲剧性的还乡故事,在权威话语的塑造下,全金是配合游击队作战,在敌人的魔爪下顽强不屈,之后亡故的女英雄,而事实上,全金是在遭遇日军强奸后,在家人与爱人的共同疏离下离家出走,亡命天涯的。因此,当年迈的她再度返回故乡请求一张被鬼子强奸的“证明”时,她的个人诉求就与权威话语产生了抵牾,她受辱的身份将不被承认,并且作为耻辱的象征被放逐在国族名誉之外,女性自身的生存权与主体性感受被迫让位于宏大的民族主义观念。
在中国五千年的封建专制文化中,身体作为欲望的容器或革命力量的发生场所——罪恶的源头,被视为是与崇高的灵魂或稳固的统治秩序相对立的存在,因此长期以来遭受到政治、道德、文化的压抑与否定。吊诡的是,运用女性欲望化的身体构造的救国神话却备受赞叹,从“助越灭吴”的西施到“刺董救汉”的貂蝉,女子的美色与无畏的献身成为辅助男性王朝的工具。而在国家蒙受内忧外患的20世纪初期,“女子救国”的论调更是被推向了历史的前台:“与其以贤母良妻望女界,不如以英雄豪杰望女界;与其以挤排诟詈待女界, 不如以欢迎赞美待女界。”[7]由此,在一个自古以男强女弱、男尊女卑为文化传统的国家里,女性及其身体首度在意识形态的召唤下成为男性想象中的主体。海天独啸子所著的《女娲石》*《女娲石》甲卷和乙卷分别于1904年7月和1905年3月由东亚编辑局刊行。很好地反映了这一点,作者将“妇女救国”、激进革命的幻想付诸于各类女性形象,她们或利用色相(身体)去摧毁旧体制旧政权,或利用聪明才智发展科学兴办实业。然而,这种表面上的“女性至上”论并不能掩盖作者自身承袭的传统男权思想,女性作为性工具被赋予国族意义与政治内涵时,她们的“服务”对象仍是男性,她们的身体始终是一种可被牺牲的资源、可供宣扬的符码。
当个人生存与民族危亡合而为一的时候,当中国男性知识分子无法解决现实的矛盾时,他们会将由此产生的焦虑感与破碎感转移到“他者”女性的身上,以拯救国难的时代话语将女性身体作为理想的献祭品。同样,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日本帝国主义的入侵将这种焦虑感推至高峰,“为了建立现代民族国家,必须动员政治的、文化的力量。特别是在现代民族国家的形成阶段——‘绝对主义国家’时期,更需要包括文学在内的文化的支持,以造就民族国家这个‘想象的共同体’。”[8]于是乎,中国文人开始向中国传统中的“女子救国”论寻求支援,以女性历史题材文学的创作激发男性的抗敌情绪与斗争力量,有关女性英雄的故事纷纷从历史的缝隙中突破出来被重新书写,如夏衍的《自由魂》、周贻白的《花木兰》和《李香君》、阿英的《碧血花》和《杨娥传》等。其中,夏衍的话剧《赛金花》是最受瞩目的一部作品,这不仅缘于赛金花作为真实存在过的一代名妓能够满足人们的猎奇心理,更因为其曾在庚子之乱中作为“义和人臣”的身份具有强烈的政治意义。在夏衍的笔下,从封建时代供士大夫赏玩的妓女,到战争时期赴国难的民族英雄,赛金花终于在民族主体的询唤下成为又一个西施/貂蝉式的人物。作为国族性话语修辞的典型,赛金花的社会意义并不止于动员广大女性成为参与民族战争的一分子,更在于为身体与革命之间的抽象意义赋形——被异族凌辱的女性可以通过身体的交换来实现自身的价值。此外,在抗战时期,中国文坛也出现了一批女性以姿色/身体抗日救亡的现实题材小说,如徐訏的《风萧萧》、赵清阁的《潇湘淑女》、荆有麟的《间谍夫人》、仇章的《遭遇支那间谍网》等,但均未能避免将女性身体物化的弊病,女性作为一个性别群体在轰轰烈烈的革命大潮中隐匿了,凸显出来的只有她们被强大的革命话语塑造的奉献精神。
诚然,面对国家的整体性灾难,个人理应为了民族的解放斗争奉献出身体,这似乎是向来以集体主义为尊的中华民族传承已久的道德观与价值观,尤其是在三四十年代,深受苏联“拉普”文艺理论影响的左翼文学对文学的工具性与战斗性的强调,使政治意识形态对个体感受的整合达到了新的高度:“在人民伦理中,个体肉身属于自己的死也被‘历史必然’的‘美好’借走了,每一个体的死不是为了民族解放的‘美好’牺牲,就是为了‘主义’建设的‘伟大’奉献。个体的肉身不是靠着偶然的死才活着,而是早已为了‘历史必然’的活着而死了……所谓‘整个人类的幸福’不过是与每一个体的肉身无关的意底牢结。”[9]台湾学者黄金麟曾对中国近代以来身体与国家之间的关系做过深入研究,他认为以“爱国”的美名将身体转变成极具政治张力的场域,使其臣属于国家和民族的统治是历史发展的趋势, 身体存亡与国家存亡的因果关联是时代的主流。[10]235,85—86因此,个体欲望只有被纳入集体主义的意识形态中,才能获得其合法性意义。在蒋光慈《冲出云围的月亮》中,革命理性精神的缺乏使王曼英的身体陷入堕落的深渊,而当她获得正确的政治方向时,其个体欲望被革命意识形态所收编,她也重新收获了爱情。
处在大革命时代的作家们以积极乐观的革命理性站在民族主义叙事的一边,这本无可厚非,但源自五四文化传统的自由主义与个人主义信仰并未全然消弭,尤其是女作家对女性身体与革命之间的关系往往更为敏感,在她们的作品中,这种对女性主体与生命价值的关怀若隐若现。丁玲的《我在霞村的时候》其实是性别话语与革命话语叠加而成的产物,在男性惯常的认知里,贞贞作为被日军强暴过的“不洁物”,在“身体——民族”的象征秩序中代表着孱弱与耻辱,然而丁玲却以崇高的革命信仰为女性主体重新赋权,表现了对受辱的女性身体隐喻的弱质性与淫秽性的反抗:贞贞在成为慰安妇的同时具备了新的现代性力量——以身体作为换取日军情报的工具,投入到了革命理性的洪流中,并拥有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到了延安,还另有一番新的气象,……还可以再重新做一个人。”[11]232在小说中,丁玲只能通过阿桂对贞贞悲惨遭遇的同情侧面透露出她苦难的人生体验:“呵!我们女人真作孽呀!”[12]218“她吃的苦真是想也想不到”[12]224。因为在这样一个大时代里,作为左翼作家的丁玲所拥有的依然是男性/民族的话语,这话语本身就包含了对女性经验的放逐,在关于战争题材作品的语义层面上,浮现出的只能是有关抵制外辱、革命求生的表述,而丁玲对女性自身困境的揭示,却只能隐藏在文本的裂隙里与空白处,她和她的贞贞们仿佛首先得是革命者,而后才是女人。
如果说《我在霞村的时候》是在现代革命的大框架下阐释了女性个体与民族国家之间的同一性,那么,张爱玲的《色戒》则表现出对这种认同性的怀疑、批判与疏离感,小说展现出女性身体对国族叙事与革命话语的颠覆,为女性个体的返璞归真制造了一场盛大的表演。少女王佳芝在信仰的懵懂中献身革命事业,企图以身体为陷阱色诱特务头子易先生并杀之,这不啻是一场个体对革命的承认与肯定,更是一次以国家意识形态的名义对女性身体的“征用”。然而,这场身体的博弈与展示,却以女性肉体对革命的叛变而告终——她放走了易先生。王佳芝在与易先生的床笫之欢中释放出了属于人类的本能欲望,情感(性的享受)最终战胜了理智(革命的任务)并表征出身体政治的复杂性与丰富性。倘使我们换一种角度去理解战争时期国家对女性身体的召唤,那么王佳芝奉献肉体的“壮举”无外乎是民族意识形态与传统文化中将女性物化、欲望化的父权话语的秘密合谋,而张爱玲对时代/国族的规避,正是一种“她性”文化异样的呈现方式。不同于丁玲的左翼作家身份,以自由主义自居的张爱玲不必承受革命主体对女性个体的改造,她以将女性肉体工具化后失败的实例表现出对民族/国家这一霸权话语的反抗,从纷乱时代的宏大叙事中捞回一具真实的、柔软的、不再被规范的女性肉体。
在中国传统父权制社会里,贞操是衡量女性生命的意义与价值的重要标准,贞节观在近千年封建王朝的伦理规范中被不断强化,以单向度的性别指示将女性严格囚禁在男权文化的统治内。诚如鲁迅在《我之节烈观》中所言:“古代的社会,女子多当作男人的物品。或杀或吃,都无不可;男人死后,和他喜欢的宝贝,日用的兵器,一同殉葬,更无不可。后来殉葬的风气,渐渐改了,守节便也渐渐发生。……此后皇帝换过了几家,守节思想倒反发达。皇帝要臣子尽忠,男人便愈要女人守节……”[12]156甚至,这种贞操观历经长时间的传承与宣扬,已经内化为中国国民的集体无意识,为表彰节妇而设置的“旌表”“贞节牌坊”便是人们对贞节观的追求发展到极致的表现。
20世纪初,五四新文化运动大力宣扬西方的民主、科学、自由等启蒙思想,对中国传统的文化思想与伦理观念发起了剧烈的冲击,陈独秀、李大钊、胡适、鲁迅等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均撰文对封建的性道德观与贞操观提出了强烈的否定与批判。然而,新风气毕竟初开,且越是在偏远落后地区越是势弱,无法从根本上撼动传统贞操观在国民心理结构中的地位。刘英和亚苏发表在《中国妇女》上的两篇论文中写道:“抗战初期妇女救国会成立以后,一般的妇女受旧观念束缚,很少出门参加活动。但是当时破鞋*“破鞋”是晋西地区对靠卖淫维持生活的妇女的蔑称。们积极参加,甚至有人还被选为组织的干部。不过,一般的人们依然对她们有严重的歧视观念,因而常常给组织的活动造成困难。”[13]在强调男女有别、贞操意识浓厚的中国,纯洁的女性身体被誉为生命的起始之地,而受到玷污的女性身体也被公推为伦常礼教的劲敌。
在前文中,我们已经探讨过《我在霞村的时候》中的政治/革命话语,实际上,小说中还存在着一套民间/伦理话语——贞贞的失贞——这也是传达丁玲女性意识的载体。在以霞村为代表的广大范围内,性的问题仍然是被革命话语与现代话语所忽略的禁区。当贞贞从革命的现场撤回霞村的现实中后,她的革命方式和她所做的牺牲全部被男权文化下的贞操观所否定,她被日本人糟蹋的事实、她的病体成为村民们鄙视和谩骂的谈资。丁玲带着女性特有的生理体验去关照贞贞的内心:“我清楚她现在所担受的烦忧,决不只是肉体上的。”[11]226并极力赞扬其思想品格的高尚,对封建陈腐的伦理道德观念表现出了抗拒的姿态,就如著名学者王德威所言:“这个表面看起来头头是道的小说,其实深具女性主义讯息。它的挑衅性不在于美化了妓女或丑化了民族正气,而在于根本摇撼了传统文化论述所视为当然的那套女性神话。”[14]174如果说,《我在霞村的时候》展现了革命逻辑与伦理逻辑在女性贞操问题与价值问题上的裂隙,那么,徐訏的《风萧萧》则直接展示出作家个人的男权观念。小说以“我”的眼光审视女间谍的身体与民族主义的关系,使之带上了浓厚的男性书写的痕迹。同样是女性身体救国的叙事模式,作家塑造了舞女白萍、交际花梅瀛子和纯情少女海伦这三个女性形象,尽管前两位以美丽的外表与卓群的智慧为革命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也令“我”产生钦佩与仰慕之情,但“我”最终爱上的还是高贵而纯洁的海伦。在国家/民族遭受磨难时,男性更需要具备抗争力量的女性身体,但当他们回到世俗生活的场域,女性的贞洁与操守仍然是他们所看重的“标准”。
极具讽刺意味的是,男权政治一方面极度重视女性的贞操,另一方面又在战争时期将女性肉体奉为民族国家的献祭品,企图以女性身体的政治神话挽救女性所处的边缘地位。然而,勇敢献出肉身的女性并未因此而与男性平权,也并未摆脱原本低下、柔弱的社会地位,当她们完成男性所赋予的拯救国家的历史使命后,她们也失去了继续存在的意义。一如西施与貂蝉在“美人计”成功后的消失,为国献身的女英雄们只能作为辅助男性成就功业的工具,却无法真正以女性主体的身份与男性共享宏图伟业的建成,成为正统历史的缺席者。戴锦华在考察战争中失贞的女性命运时说:“发人深省的是, 这个横亘在我们历史记忆中心的。被强暴、蹂躏的女人,始终只能是有力、有效的见证物, 而几乎从来不可能成为见证人;因为‘她’在心照不宣的权力与文化的‘规定’中, 已先在地被书写为一具尸体, 一个死者;如果‘她’遭强暴、被杀戮,或自尽殉节——不仅是妇之节操, 而且是国之节操, 那么她便是‘我们’心头的一块伤、一处痛,一份仇恨的动力与记忆;但如果‘她’偷生苟活, 那么‘我们’将拒绝‘她’ 作为一个活的见证, 因为‘她’无疑是‘我们’——最后的胜利者——脸面上的一块疤。”[15]在《八月的乡村》中,萧军虽让李七嫂进入革命的队伍向敌人复仇,但却很快安排其在战斗中壮烈牺牲,原因或许正在于此。而在柳青的《被侮辱了的女人》中,女人失节后的罪孽感通过发疯杀子这一极具仪式感的行为得到宣泄,赵宽嫂因被鬼子强暴而怀孕,最终强烈的羞愤感与恐惧心理促使她杀死象征着不洁的孩子,这里的疯癫无疑是死亡的变体,甚至比死亡更具有摄人心魄的力量。
不可否认,在女性主义文本中,也有在战事中失贞或为革命献身并最终死去的女性身体,但其中往往渗透了一定的女性经验与女性意识,形成与男性文本不同的情感倾向。譬如草明的《受辱者》,梁阿开遭受日军俘虏又成功出逃,强烈的求生欲望促使她努力向世人隐瞒自己的慰劳经历,但内心的痛苦与耻辱并未因此衰减半分,在听说自己热爱的工厂即将被日本人接受后,她毅然选择了以与工厂同归于尽的方式向日本人复仇。作者试图说明,失贞的女性在面对伦理道德的声讨时,并非处于全然被动的局面,以复仇的方式完成自我精神上的救赎,这不仅是她们从男权话语的压迫中逃逸的方法,也是女性对抗传统贞操观的策略之一。再如铁凝《棉花垛》中的小臭子,这个本就对民族大义与革命事业蒙昧无知的风尘女子,凭借肉体对敌军的诱惑成为一名地下间谍,却在身份与人格上遭受双重抛弃。与丁玲笔下的贞贞成功被纳入革命阵营中不同,小臭子自始至终未能获得国家政治体系的认可,她因卖淫而堕落的身体本就背负着道德沦陷的恶名,只因抗战的需要才恰好成为可利用的资源,当她暴露身份、受到威胁并为敌所用后,革命终于裁决了这具盛满淫秽与罪恶的肉体。发人深省的是,作者让代表正义的国将代表非正义的小臭子先奸后杀,以一场充满肉欲感的野合场景暴露出男性革命者的人性缺陷,传达出女性在男性政治权力下的生存悲剧。
中国几千年的文学史一直由男性话语主宰,这种专属于男性政治的话语霸权在抗日战争时期同样受用,女性身体这一集欲望、母性、文化隐喻等诸多含义为一体的场域成为敌我双方争夺的焦点。在男性作家的笔下,女性身体或者作为国家领土/民族血统的象征,成为革命的保护对象,或者作为深入敌营的诱饵,以小我的牺牲换取抗日战争的胜利,但无论是以上何种情况,女性身体的纯洁性都成为父权制伦理道德中一个绕不开的死结,女性仅仅并且只能以象征化、符码化的群体性形象印刻在有关于战争的宏大叙事中,她们的个体生存、经验、情感统统被排斥在男性主流话语之外。与之相较,脱胎于“五四”新文化的丁玲、萧红、草明以及深受西方现代思想影响的张爱玲等女性作家在战争叙事中发出了极其重要的女人自己的声音,由于革命语境的影响,再加上作家本人的革命者身份(丁玲、萧红、草明同为左翼作家),她们只能在夹缝中求得女性主体经验的表达,而张爱玲的《色戒》虽创作于1950年,却直到30年后才发表在《惘然记》中。进入1980年代后,随着西方女性主义文学理论的译介与传播,中国女性的性别意识大大提高,这使女作家大胆拨开男权政治的遮蔽,将战争中的女性身体还原到女性主体的层面,以“她者”的目光审视男性话语对女性身体的控制、利用和剥削,铁凝的《棉花垛》、叶弥的《现在》都是这一文化语境下的产物。总体而言,这些女性作家的创作实践解构了男性作家所创造的女性身体叙事模式和叙述话语,且越发将笔力集中于女性在战争中的个体经验,挖掘男性作家普遍忽视的女性生存状态和社会性别制度,呈现出对战争、革命本身的现代性反思。
参考文献:
[1] (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杨远婴译.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
[2] 应星.身体政治与现代性问题[A].杨念群,黄兴涛,毛丹主编.新史学[C].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
[3] 陈顺馨.导言之一:女性主义对民族主义的介入[A].陈顺馨,戴锦华编.妇女、民族与女性主义[C].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
[4] 刘健芝.恐惧、暴力、家国、女人[J].读书,1999,(3).
[5] 朱晓东.通过婚姻的治理[A].汪民安主编.身体的文化政治学[C].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
[6] 刘禾.跨语际实践——文学,民族文化与被译介的现代性(中国,1900—1937)[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
[7] 安如.论女界之前途[J].女子世界,1905,(1).
[8] 杨春时.现代民族国家与中国新古典主义[J].文艺理论研究,2004,(3).
[9] 刘小枫.沉重的肉身——现代性伦理的叙事纬语[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10] 黄金麟.历史, 身体, 国家——近代中国的身体形成(1895—1937)[M].北京:新星出版社, 2006.
[11] 丁玲.我在霞村的时候[A].丁玲全集(第四册)[C].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12] 鲁迅.我之节烈观[A].鲁迅文集(第1 卷)[C].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2009.
[13] 刘英.关于“破鞋”问题[J].中国妇女(第1卷),1939,(1);亚苏.再论破鞋问题[J],中国妇女(第1卷),1939,(5)、(6).
[14] 王德威.做了女人真倒楣? ——丁玲的“霞村”经验[A].想象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C].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15] 戴锦华.见证与见证人[J].读书,19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