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鲜 花
(山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西 临汾 041004)
田纳西·威廉斯(1911—1983,以下简称威廉斯),作为20世纪美国极具影响力的剧作家之一,五十多年间为读者/观众贡献了《玻璃动物园》(1944)、《欲望号街车》(1947)、《热铁皮屋顶上的猫》(1955)、《鬣蜥之夜》(1961)等70多部剧作,50多部小说,以及大量的电影脚本、诗歌、随笔、书信。先后荣获4次纽约剧评界奖、2次普利策戏剧奖、1次托尼奖、1次纽约影评奖,还获得美国文学研究会金质奖章、肯尼迪艺术中心艺术奖等。2003年,《今日美国》(USA Today)称其为“美国最火的剧作家”,影响仅次于尤金·奥尼尔。至今已有17部戏被改编为电影,是美国戏剧史上剧作被搬上大荧幕数量最多的一位剧作家。他的戏剧成就了费雯丽、马龙·白兰度、劳蕾特·泰勒、保罗·纽曼等一大批演艺明星。时至今日,《玻璃动物园》《欲望号街车》已成为世界舞台上的保留剧目,长演不衰。
为大众所不知的是,显赫声名的背后,威廉斯备受疾病折磨。美国当代作家、艺术评论家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开篇指出:“每个降生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尽管我们都只乐于使用健康王国的护照,但或迟或早,至少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每个人都被迫承认我们也是另一王国的公民。”[1]5对威廉斯来讲并非“有那么一段时间”,而是终身隶属于“疾病王国”。因此疾病书写自然成为威廉斯最为突出的创作特征和醒目的创作标签,遗憾的是,迄今为止学界对此鲜有关注。本文试图从疾病切入,对威廉斯及其戏剧创作进行初步探讨。
文坛上进行疾病书写的文学家,有健康者,如雨果、歌德、托尔斯泰;有医生兼作家,如拉伯雷、契诃夫;更有身心俱受疾病折磨者,如陀思妥耶夫斯基、莫泊桑、斯特林堡、普鲁斯特。威廉斯则属于后者。“患病”不仅成为其“终身职业”,而且他的家人、朋友也不断罹患难以治愈的恶疾,使天性敏感的威廉斯更能够对疾病观之切、感之深、书之愤。
“疾病都是焦虑引起的”,[2]86“创造性越高的人,潜在的焦虑与疚责就越强”,[2]43疾病越容易趁虚而入。威廉斯自幼焦虑于与父亲紧张的关系;焦虑于如姐姐罗丝般被关进精神病院;焦虑于创造力下滑,江郎才尽;焦虑于年龄增大,身材走样,找不到性伴侣;焦虑于社会对同性恋者的打压会殃及自身。重重焦虑与重压最直接的反映便是——患病。6岁时白喉差点夺其性命,此后肾部感染、心脏病、麦克尔氏憩室炎、白内障、痔疮、神经炎、滑液囊炎、过敏症、消化不良、头痛、失眠或长时间睡眠、强迫性磨牙、各种各样的肌肉疼痛、香港流行感冒……接踵而来。“任何生过重病的人都知道,病患会陷入严重的焦虑,担心自己的病况可能无法好转,然而他也会不自觉沉浸在自己可能依然患病的愿景中。”[2]42从不间断的生理疾病为威廉斯带来了疑心病、臆想症、疾病妄想症等众多精神类疾病。为了缓解身心病痛,威廉斯滥用药物,吸毒成瘾、酗酒成性,食物反而成了多余。在《牛奶车不再在此停留》中,主人公戈福斯夫人 “除了药片几乎不吃什么:昼夜不停,晚上,即使注射吗啡,也依旧噩梦连连。她坚持认为自己仅仅遭受神经痛,神经炎,过敏症,滑液囊炎……早上身体并不怎么难受,直到她的药物作用消失……当人们有病服药时,他们变得迷惑,变得妄想(被迫害妄想)”。[3]63诸多疾病最终导致了戈福斯夫人的离世。与戈福斯夫人相比,威廉斯比较幸运,度过了疾病、毒品、酒精等“恶魔”控制下的十年,顽强地、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某种程度而言,疾病已经成为威廉斯一种基本的生存状态和生命形式,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而爱人、亲朋、师友不断发疯或患病离世,又直接强化着他这种对疾病的生存体验。在20世纪流行的疾病种类中,最令人讨厌的是精神类疾病,最令人恐慌的是流感,最令人恐惧的则是艾滋病和癌症。人类似乎陷入某种怪圈:对疾病认识越多,反而更加受到疾病禁锢。威廉斯的姐姐罗丝精神失常,终老精神病院;他所推崇的精神导师——美国诗人哈特·克兰,精神分裂,跳海自杀;他崇拜的英国作家劳伦斯死于肺结核;好友威廉·英奇抑郁自杀。威廉斯身边至亲、朋友更多的则病故于癌症魔掌:他最敬爱的外祖母死于肺癌;挚爱的同性爱人基普·基尔南死于脑癌;曾经与他共同生活16年的同性伴侣弗兰克·梅洛死于肺癌;好友劳蕾特·泰勒(《玻璃动物园》温菲尔德夫人的扮演者)、莉拉·范·沙赫尔(曾为威廉斯梦想的诺贝尔文学奖奔走)、安娜·玛格娜妮(《玫瑰刺青》主演)皆死于癌症;亦亲亦友的小说家卡森·麦卡勒斯(威廉斯把对罗丝的姐弟之情寄托于卡森)罹患过乳腺癌,50岁去世。他所尊敬的外祖父达金牧师曾患有皮肤癌。亲朋的罹难,使癌症成为高悬于威廉斯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1970年威廉斯旅行曼谷期间,胸部疼痛,他一度怀疑自己患上乳腺癌,所幸并非如此。剧作家本人及亲朋师友种种惨痛的生命历程,是形成他疾病书写的根本动因。
威廉斯研究专家莱斯列·费德勒指出:“对作家生活的了解有助于对作家作品的了解,能使之上升到另一个高度。”卡赞曾经回忆威廉斯:“生活中的每件事都在他的戏里,戏里的每件事又都在他生活中。”[4]179威廉斯的生活常态就是患病,他在患病-治病中创作,在创作中又书写疾病,两者相互融合、相互交织。甚至从1960年代起,写作本身成为威廉斯的一种疾病形式:没有新作时,每日病态性地、不厌其烦地修改前作。
威廉斯自述:“严格来讲,所有的作品都是自传性的,作者创造的每件事情都是他内心世界的反映,在另外的时间被传递出来。”[4]114无论《玻璃动物园》中罗拉的自闭、阿曼达的神经质,亦或是《热铁皮屋顶上的猫》中大阿爹、《俄耳甫斯降临》中吉贝、《老城区》中简等人的晚期癌症,再或者《大地王国》中拉特、《老城区》中南丁格尔的晚期肺结核皆为威廉斯及其生活中亲朋师友遭际在剧作中的投射,威廉斯把深刻的疾病体验诉诸于创作,代言人类生存的艰难与不幸,激发读者/观众对抗疾病,顽强生活。
通常情况下,威廉斯戏剧的大幕拉起,剧中人物业已遭遇疾病侵袭,随着剧情延伸,疾病内化为剧作血液,涌动于剧情各个环节,甚至左右着人物的行动。威廉斯疾病书写独特之处在于:剧终时人物的疾病可能被缓解,但并不会被治愈或者消失,它们自始至终伴随着人物,伴随着剧情,恒定不变。
在《甜蜜的青春鸟》中,梦想和昔日恋人汉文丽一起成为电影明星的钱斯,甘愿出卖青春、肉体,不惜沦为上流社会女性的性伴侣,导致精神抑郁,身心分裂。而钱斯外出为梦想打拼期间,博斯认为女儿汉文丽被钱斯传染了性病,强迫其切除了卵巢。遭受咳嗽困扰的博斯伪善、专横,却掌握着圣-克劳德镇的生杀大权,恣意阉割“污染”白人女性者;任意殴打、判定追求真理者为 “疯子”。在该剧中,疾病像一条藤蔓,依次牵引出剧中人物,并推动剧情向前延伸。
“在无神的宇宙,在旁人和自己同样含有危险性的那个宇宙中,人们是没有办法逃脱的。”[5]60这个宇宙,便是无处不在的疾病与死亡。《热铁皮屋顶上的猫》《大地王国》《俄耳甫斯降临》等剧自始至终笼罩在疾病带来的死亡阴影中,人物在此背景下为财产“殊死搏斗”。《热铁皮屋顶上的猫》的大阿爹随着晚期癌症确诊——误诊——确诊,不断变更财产分配情况;两个儿媳各施手段,明争暗斗,一个力图掌控全部家产,一个谋求分一杯羹,都如热铁皮屋顶上的猫。《大地王国》中,拉特不久于人世,而有一半黑人血统的弟弟切肯阴谋引诱嫂子梅特尔,试图夺取行将毙命的哥哥的财产与庄园;《俄耳甫斯降临》中吉贝濒死之际杀死妻子与瓦尔,以免杂货店落入他们之手。在这里,恶疾不仅左右着人物的行动,更成为剧作中不可或缺的“主人公”,见证着人性的丑恶。
身体恶疾致人死命,而精神重压则会让人走向疯癫。苏珊·桑格塔指出:“在二十世纪,被当做高超感受力的标志,能够显示‘超凡脱俗’的情感和‘愤世嫉俗的’不满情绪的那种讨厌的、折磨人的疾病,是精神疾病。”[1]34《突然间,去年夏天》中,维纳布尔夫人为了维护儿子塞巴斯蒂安的名誉,把侄女凯瑟琳关进精神病院,强行要为其实施脑叶白质切除术,彻底阻止凯瑟琳的“疯言疯语”:“诋毁”塞巴斯蒂安是同性恋者,利用母亲、表妹的姿色为其吸引性伴,最终被一群饥饿的孩童吞噬。而凯瑟琳竭力为自己辩护,证实所述的确真实。两人互相指责,互相驳斥,在疯癫与理智、病与非病之间争夺话语权,观众/读者随着剧情的展开,逐渐明白:人物是如何走向疯癫的。
与凯瑟琳类似,陷入“被认定发疯”境遇的还有《甜蜜的青春鸟》中的赫克勒、《俄耳甫斯降临》中的卡罗尔、《现实大道》中的吉劳埃,这些人物具有敏锐的感受力,洞悉某种“真相”,超凡脱俗,成为他人眼中的“疯子”。何以这些头脑清晰、言辞恳切之人却被周围人“认定为发疯”?致力于关注疾病的作家余凤高在《呻吟中的思索》中指出:“生活在文明社会里,每个人都不可能逃脱所面临的情欲本能与客观现实之间的冲突,而且定会遭到挫折或者不得已压抑自己,因而使心灵受到损害或者扭曲,以致发展成为不同程度的精神疾病。……文学中的人物,尤其是典型人物,他的疾病便更加明显、更加突出。”[6]140个体渺小与强大的社会规训在此呈现出巨大张力。威廉斯借凯瑟琳们书写着自我与社会压抑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批判了“迫使那些心智敏感而又不想循规蹈矩的人走向毁灭”的社会。
身心之疾不仅危及一己之身,甚至阻断人类繁衍后代。姑且不论同性恋者塞巴斯蒂安、艾伦(《欲望号街车》)、斯基普(《热铁皮屋顶上的猫》)们无法孕育后代;即使异性恋者,因疾病无法孕育后代的也比比皆是:汉文丽、钱斯、吉贝·托兰斯、拉特等。比身心疾病更为严重的是极端贪婪、冷酷、残忍的人性痼疾,让生命孕育者惨遭横祸,新生命随之被毁灭:《玫瑰刺青》中罗萨里奥受雇携带毒品,遭遇车祸横死,妻子塞拉菲娜惊惧之余流产。《俄耳甫斯降临》中女主人公莱迪两次有孕:第一次惨遭情人抛弃,悲痛流产;第二次被丈夫残忍射杀,孩子胎死腹中。试问,人类若没有了后代,谈何发展进步?由此,威廉斯借疾病不仅关怀个体的生命状态,进而关怀社会生存发展与人类繁衍生息。
美国文学批评家霍夫曼曾论述到:“艺术家大多数的灵感都来自疾病,这种灵感是健康人所没有的。”[7]253某种意义上,疾病成就了威廉斯,我们甚至可以推测,没有病人威廉斯,便没有剧作家威廉斯。患病是威廉斯的生活常态,疾病书写业已成为威廉斯戏剧创作的亮丽标签和审美救赎路径。
在苦痛的疾病世间里,人必须向死而生,竭力拯救。透过疾病书写,威廉斯为自身寻求着文学的审美救赎,并试图引起人们对疗救失序社会的注意。弗莱说,文学艺术等审美活动具有助人康复的巨大力量,能把被疾病压抑的个人解放出来,达到本真状态。尽管威廉斯一再以超然的态度声称不关心现实政治,但在其戏剧创作中还是把这二者结合起来,不仅用戏剧创作的审美活动疗救自我,同时又密切关照现实,试图疗救社会,以期达到人与人、人与社会和谐相处的理想范式。
智慧的古希腊人早已深知文艺与医药具有同等治疗的功效:俄耳甫斯用音乐和讲故事的方式治疗妻子去世带来的内心伤痛;阿波罗既是文艺主神,亦是医药主神;其子阿斯克勒庇俄斯遍尝百草,为人治病,死后被尊为医神,希腊在埃皮达鲁斯建有祭祀他的剧场,目的之一便是发挥戏剧的诊疗作用,救助世人。患有严重忧郁症的克尔凯郭尔也发现写作是最好的诊疗方式:“我只有在写作的时候感觉良好。我忘却所有生活的烦恼,我为思想层层包围,幸福无比。假如我停笔几天,我立刻就会得病,手足无措,顿生烦恼,头重脚轻而不堪负担。”[8]136—137克尔凯郭尔正是利用文学艺术的审美救赎功能,达到疗救自我的目的。
威廉斯作为病患作家,尤其是罹患常人难以理解的精神类疾病的作家,他笔耕不辍,借剧中人物尽最大努力找寻“倾诉”对象,宣泄身心疾病带来的痛苦与压抑,从而救赎自我。剧中人物艾伦、塞巴斯蒂安、汤姆、斯基普、布里克等无不艰难地寻找倾诉对象,把同性恋不被社会承认而带来的精神痛苦宣泄出去;凯瑟琳、卡罗尔、赫克勒等抓住一切机会宣泄“被认为发疯”的精神之痛。幸运的是,有些剧中人物找到了“倾听者”,心理郁结得以暂时疏导。香农遇到汉娜后,把自己精神危机之源倾诉出来,得到了汉娜真诚、耐心的开导,摒弃了“游泳到中国”的疯狂想法;牧师之女艾尔玛对约翰倾诉了性欲被压抑的身心痛苦,在后者对其逐层“解剖”后,如释重负。威廉斯借由人物宣泄被压抑的情绪而得以抒怀,缓解着自我身心之疾带来的无尽折磨。
剧作家不仅擅长在戏剧创作中宣泄情感,亦擅长把自身病痛“迁移”于人物,让人物代其“受虐”,平复受创心理,从而引起情感补偿,激发精神愉悦来对抗疾病,救赎自我。在《玻璃动物园》中,温菲尔德一家困厄于现实导致的神经质是威廉斯早期的精神写照;白兰琪的疯癫某种程度上代替了威廉斯的“疯狂”。普瑞塞丝事业滑坡导致的身心重创,则完全是剧作家本人的遭遇。《突然间,去年夏天》就是剧作家精神分析治疗中最富有创造力的结果。“威廉斯有一次告诉《新闻周刊》的记者说,‘我写作全出自自己的张力。就我来说,这是一种治疗方式。’从威廉斯关于他工作的大部分叙述中可以看到,显然写作就是他的家,且有治疗作用,它是把混乱变为秩序的一种方法。”[5]10
威廉斯早在童年罹患白喉和肾脏感染期间就已经懂得使用“游戏和讲故事”来慰藉自己的方法。[4]11随父母迁入工业城市圣路易斯后,随处可见污染、粗俗、喧嚣、拥挤,极度不适应环境变化的威廉斯,沉浸于狄更斯、司各特的小说世界,沉醉于莎士比亚的戏剧世界,幽闭于母亲用零用钱买来的便携式打字机,“它立即变成了我的撤退地,我的洞穴,我的避难所”。[4]21借助打字机,威廉斯进入了文学创作构建的冥想世界,抒发自己纤细、脆弱的情感,慰藉自己孤独的灵魂。1935年夏天患病期间创作独幕喜剧《开罗!上海!孟买!》,其直接动机便是“治病”!
威廉斯72年的生命岁月里,充满了精神备受压抑的苦闷,无尽的生理疾病又让他备受折磨,是文学创作激励了他对抗疾病的斗志,让其身心之痛得以转移、宣泄,给他安宁,赋予他生的勇气,支撑他痛苦却坚定地活着。
20世纪前期,美国工业迅速发展,社会文明程度急速提升。但随之而来的是自然环境被恶化,大气、水源和土地遭受严重污染,人工辐射增加,诱发了癌症等众多生理疾病;社会环境则被极权肆虐,民众生活于强权专制之下,情感被压抑,从而诱发精神类疾病。种种被压抑的情感中最显著的是性方面的情感压抑,继而“出现了一种令人注目的转换,被狂暴情感的压抑被想象成癌症的诱因”[1]22。故而苏珊·桑塔格认为,癌症的诱因主要是工业发展及情绪压抑。伦敦大学病理学教授沃特·哈里·沃希早在19世纪中期就指出:“癌症与精神失常一样,都是文明的产物。”[9]14前述威廉斯诸多亲朋、师友遭遇癌症、发疯似乎颇能说明问题。
社会有机体与人体具有同构性,人体的患病也被用来隐喻社会患病,隐喻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脱离常规。当社会严重偏离正常轨道时、严重腐败或者不公正时,文学家便用难以治愈之恶疾如癌症、精神疯癫等表达压抑、不满、愤怒与焦虑。在威廉斯的戏剧创作中,观众/读者能够强烈感受到美国国家权力被疯癫与癌细胞入侵,形成到处肆虐的“权力癌”与歇斯底里的疯癫之症。
首先是白人至上主义者被“权力癌”侵入骨髓,他们疯狂地、任意地剥夺其他种族生存发展机会。《俄耳甫斯降临》中吉贝年轻时烧掉意大利人果园,后杀死意大利裔妻子,烧掉杂货店;《甜蜜的青春鸟》中博斯·芬利为了纯净白人血统,玩弄权术任意阉割黑人、阉割患过性病的白人;《满满二十七车棉花》中的贾克·梅根和《洋娃娃》中的阿奇尔均放火烧掉意大利人的轧棉厂;吉贝、博斯们在经济利益的伪装下,维护着白人专制特权。他们不仅对黑人怀有种族仇恨,对南欧意大利人同样如此。“1924年,(美国)移民限制……得到了加强,开始针对世界许多地区,包括很多欧洲国家。偏见的冲动有了其他目标以发泄自己,黑人、意大利人、东欧人。”[10]158时至20世纪中期,仍未改观。白人至上主义者甚至不能原谅为有色人争取权利的同胞。在这样严酷的社会环境中,剧作《俄耳甫斯降临》中的卡罗尔被判定为“疯癫”,甚至不容于父兄,被驱逐出家乡。
美国社会的“权力癌”及疯癫给文化领域带来一片恐慌。威廉斯创作盛期恰逢“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猖獗时期,《欲望号街车》上演(1947年12月3日)前,该委员会调查好莱坞是否被共产党人渗入达到高潮,制造了骇人听闻的“好莱坞十人事件案”,株连300多人。威廉斯对“好莱坞十人”的遭遇表达过同情。进入50年代,麦卡锡主义肆虐至教育、文化领域,一些进步艺术家、学者被迫害,费正清、钱学森、卓别林、阿瑟·米勒、埃德加·斯诺、史沫特莱均在其列,威廉斯险被牵连。在剧作《现实大道》中,我们看到民众在此专制环境下,“失明”、“疯癫”,试图逃离;逃离不成功,唯有死亡。尸体或被清道夫随意折叠塞进垃圾桶扔掉;或者被医学解剖,尸体特别的部分被拿来展览,所得收入反过来支撑警察等国家机器。
美国的“权力癌”与疯狂蔓延至本属自然性取向的同性恋群体后,富有想象力、别有用心的政治家把同性恋者和共产党人联系起来,认为二者都会威胁国家安全,同性恋者备受打压,不得不秘密活动,最终导致1969年“石墙事件”爆发。期间美国社会弥漫着“恐共癌”“恐同症”的黑色阴影。实际上,真正的共产党人少之又少,同性恋者却大有人在。备受政治高压与内心煎熬的同性恋者罹患诸多身心疾病,直至逃离或死亡:《玻璃动物园》中汤姆从“棺材样”的家庭与社会逃离;《突然间,去年夏天》中塞巴斯蒂安逃离、疯癫、死亡;《欲望号街车》中艾伦饮弹自尽;《热铁皮屋顶上的猫》中布里克抑郁、酗酒、崴脚,斯基普精神崩溃、酗酒、吸毒、死亡;《突然间,去年夏天》中的约翰不得不与不爱的异性女孩结婚。同性恋者的不幸遭遇,其实是美国社会偏离正常轨道罹患“恐同症”“集体歇斯底里症”的后果。威廉斯通过人类难以治愈的恶疾隐喻国家专制极权,表达其愤慨与批判。
美国的“权力癌”与疯癫之症肆意蔓延,溢到国外,最终也危害到自己。20世纪中期,美国以香港、台湾为前沿阵地,以“今日世界出版社”为文化基地,提供巨额资金,网罗文人写作、出版、发行反共作品,遏止共产主义向东南亚发展。同时发动朝鲜战争、越南战争,不遗余力地遏制中国,维护其在亚洲的霸权地位。对外战争给国内普通民众也带来严重影响:大量适龄男性被送上战场,遭遇身心创伤,《甜蜜的青春鸟》中,钱斯在朝鲜战场脱发、恐慌、噩梦连连、精神垮掉。《调整时期》中,乔治在朝鲜与靓丽姑娘们相处,却未能显出男性雄风,性能力丧失殆尽。威廉斯借钱斯、乔治身心疾病抨击了美国“权力癌”对普通个体的伤害。
威廉斯诊断出美国“权力癌”的同时,对其病因进行了探寻:“诊断美国的疾病,可知,正是源于殖民的暴力冲动、生产和故意浪费更多的武器,作为资本主义‘世界死亡商人’,正竭力寻求证明他们的政治资本。”[11]7—8威廉斯正是通过文学创作的审美活动干预现实,指出美国社会的病痛,剖析“病因”,让人们反思工业化进程对人类的负面影响,极权给社会带来的巨大影响,从而引起疗救美国社会者的注意。如鲁迅《药》《狂人日记》、泰戈尔的《吉檀迦利》一样发挥文学的社会治疗功能:“以此敦促统治者追求更为理性的政策。”[1]69使得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大自然亲密和谐。
卢梭反复强调文明使人类远离自然,并以各种常见病为代价。疾病与健康如同一个硬币的两个方面,共存于人类社会中。生命历史的进化伴随着疾病的进化,疾病因而成为文学叙事的重要母题之一。终身病患的威廉斯把疾病与戏剧创作融为一体,在疾病的特定情境中展开叙事,又以疾病为推动力,助推情节发展。通过疾病书写,剧作家以审美救赎的方式缓解了自身病痛,达到了拯疗的目的。历经二战、冷战、朝鲜战争、越战、60年代美国民权运动等重大事件的威廉斯十分清楚美国内外政策,因而他通过疾病隐喻,批判美国的极权主义,试图促使当权者实施更为合理的治国策略。威廉斯在回应《纽约时报》关于悲剧的写作时说:“我们(写黑暗和暴力的剧作家)所做的并没有比X射线机或者做血液测试的针更糟。尽管有这些诊治设备,我认为我们已经尽最大的努力通过清楚地暴露在医疗托盘和血液文化里的黑暗点和病毒,暗示在我们时代的世界里,哪些是健康的血液细胞,哪些是正常的组织。”[4]240在此,社会病态悲剧作家威廉斯化身社会医者,通过“书写”这一“X射线机”,透视着社会,关怀社会的发展与人类前途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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