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佳澍
20世纪以来女性主义思潮兴起。法国女性主义思想家西蒙娜·德·波伏娃于1949年提出“人造女性”(即女性概念是人为建构的)的著名论点,催生了一批女性主义作家和批评家。现代女性主义志于推翻对女性落后的道德设定,在男女平等的框架下表达女性的现状,寻求女性的本质。作为同时代作家,图尔尼埃无疑受到了这一社会思潮的影响。他提倡女性平等的观念,在写作中时常对女性人物表现出崇敬之情。作家笔下的女性形像是一个封闭的整体,其内部从始至终保持着神秘性。作家从不试图费周章,探究这封闭体的内部,却更愿意站在整体的外围,在无限接近的探索中欣赏这份异性的美。不可触及的神秘感正是作家书写女性形象的动因。图尔尼埃不是女性主义者,某种意义上,更像是女性崇拜者。
女性角色的缺失是图尔尼埃作品中的一大特色。作家成名作品《礼拜五-太平洋上的灵薄狱》改写自鲁滨逊漂流记这一传奇故事,讲述了鲁滨逊与星期五两个男人的荒岛生活。另一部巅峰作《桤木王》仅在小说开篇有名为拉歇尔的女性角色惊鸿一现。纵观其作品,女性角色往往被安排为小说副线,人物描写和对话皆是星星点点,例如《吉尔和贞德》中的贞德、《四博士》里的金发女郎贝尔蒂娜、《铃兰空地》中的玛丽奈特、《埃雷阿扎尔或泉水与荆棘》中的艾斯戴尔等。
作家虽然对女性人物描写着墨不多,却尽是点睛之笔,上文提到的贞德,布兰达,贝尔蒂娜,艾斯戴尔均有此共性。《吉尔和贞德》改编自英法战争史实①吉尔(吉尔•德•莱斯)是英法百年战争(1337—1453)中的法国元帅,是参加贞德的队伍比较早的将领之一。巴黎受围攻时,他与贞德并肩作战。贞德被俘以后,他退隐并沉迷炼金术,将300多名儿童折磨致死,因此被施以火刑。吉尔是一位颇有争议的法国历史人物,他传奇的一生被后人多次解读,法国著名童话故事《蓝胡子》就是以其为原型撰写。图尔尼埃作品《吉尔和贞德》更是对吉尔这一历史人物现代意义的解读和重构。,作家虚构出了吉尔与贞德亲密的关系。吉尔对贞德的敬佩,使他渴望成为贞德般的英雄人物。在并肩作战中,吉尔骁勇善战,化身成贞德形象。而在贞德被处于火刑后,吉尔罪恶的行为也被描写成是贞德精神的某种极端表现。小说结尾吉尔被处以火刑,熊熊火焰中他却露出一丝笑容,他所欣慰的是能和贞德走向同样的结局。《四博士》②Tournier, Michel. Gaspard, Melchior & Balthazar. Paris : Gallimard, 1993.改编自圣经中三博士朝圣的故事。东方三博士之一嘉士伯是一位黑人国王,却极度厌恶自己的肤色。金发女郎贝尔蒂娜的出现唤起了他对金色的狂热。在他看来,黑色代表下等,而金色则是一切美、升华的象征。最终他因为追随天边突然出现的金星,踏上朝圣的道路。同样在《埃雷阿扎尔或泉水与荆棘》③Tournier, Michel. Eléazar ou la Source et le Buisson. Paris : Gallimard, 1992.中,通过朗诵圣经,艾斯戴尔引导丈夫埃雷阿扎尔逐渐意识到作为摩西的使命:带领家人踏上《出埃及记》般的漫漫迁徙。而《铃兰空地》④Tournier, Michel. Le Coq de bruyère. Paris : Gallimard, 1978.中的玛丽奈特是一个半真实、半虚构的形象。在她的诱导下,主人公皮埃尔翻越围栏,离开了自己本身的领地(原本的生活),向高速公路对岸遍布铃兰花的空地奔去(未知的人生)。可见正是在女性角色的启发下,小说主人公才能突破原本的人物设定,升华到新的人生高度。
图尔尼埃并不以女性题材见长,写作意图也不具备女性主义倾向,更谈不上围绕女性视角展开写作。然而,缺少女性角色并不代表女性形象的匮乏。女性形象挣脱社会对女人的定义,获得更广泛的表达形式。对此类女性形象颇具魔幻色彩的情节描写,凸显出女性人物超验的本质。例如《礼拜五-太平洋上的灵薄狱》中以女性形象示人的希望岛。鲁滨逊在小岛的中心发现了一个山洞,“他总是隐隐约约忖度这山洞会不会是这个庞大肉体的嘴、眼睛,或别的什么天生的孔道”①米歇尔▪图尔尼埃 :《礼拜五-太平洋上的灵薄狱》,王道乾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年。( 礼拜五89) 这段小说情节极具象征意义。后文中主人公更用“她”来代指希望岛。为了排解孤独鲁滨逊高声朗读圣经颂歌。作家有意描绘希望岛和鲁滨逊如爱人般一唱一和交流的情景: “鲁滨逊把这部圣书翻过几页,他看到的没有别的,只有对希望岛和她的丈夫的爱情的颂歌。他对她念道……)接着,希望岛回答他说(……)希望岛在他心上仿佛已经认出他的关于性与死的思想,所以最后对他……”(礼拜五120-121)。希望岛化身爱人,给予流落荒岛的主人公心灵的慰藉。
另外,“双性人”作为一个代表性的小说原型值得深入探讨。《桤木王》中的迪弗热是图尔尼埃作品“双性人”的典型。《小布塞出走》、《亚当家族》、《香水传奇》、《音乐跳舞传奇》等多篇短片小说均对“双性人”形象有所涉猎。图尔尼埃的“双性人”体系力图在男性人物的身上植入女性柔美的属性。阴阳两者矛盾的统一非但显得突兀,还折射出异样的光芒,这种倒错的美感往往能勾起读者更深刻的思考。
综上所述,在作家作品中,“她们”不是小说主角,没有冗长的对话衬托形象,多以白描为主。但作家笔法深刻,寥寥几笔就将人物特点勾勒出来。女性角色注定是男性主人公的“缪斯女神”,唤起了他们对生活的探索欲望,激励他们走上非凡的人生道路。可见,作家作品中所追求的不是女性角色的树立,而是女性属性的呈现,以及带来的种种启示。
图尔尼埃作品中女性形象大可分为三类: 母亲形象、爱人形象以及具备女性特征的男性人物。作家对这三类人物设定一致,凸显了其相对固定的写作风格。作家笔下的母亲形象多是积极的正面描写为主。短篇小说《圣诞老太太》②米歇尔▪图尔尼埃 :《皮埃尔或夜的秘密》,柳鸣九等译。安徽: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中,一个生活在天主教会与世俗村社对立的乡村小镇里的单亲母亲在平安夜工作,扮成圣诞老人在教堂外派发玩具,自己3个月的小儿子在教堂弥撒期间被选中扮演小耶稣。当儿子饿得嚎啕大哭时,这位母亲来不及脱下圣诞老人的服装便冲进了教堂。圣诞老人代表的是世俗的观念,异教徒的代表,这与弥撒所代表的天主教是对立的。这位母亲在孩子受到饥饿威胁时,敢于冲破藩篱,以异教徒的装束冲进教堂,这是何等的勇气和强大的内心。小说结尾寥寥几句令人唏嘘: “他捋起用棉花做的大白胡子,解开红色外套的扣子,露出一个丰满的乳房,将奶头送到小耶稣嘴里,小耶稣立刻就静下来了。”(皮埃尔或夜的秘密123)“他”的代称极为讽刺。男性的胡子和女性的胸脯、男性特征和女性特征都集中于母亲身上。性别的倒置烘托出一位勇敢的母亲形象,令人不禁暗暗敬佩,让读者记忆犹新,意犹未尽。
在《礼拜五-太平洋上的灵薄狱》、《流星》中我们都能看到强大的母亲形象:鲁宾逊的母亲或是«流星»①Tournier, Michel. Les Météores. Paris : Gallimard, 1996.中双胞胎让和保罗的母亲玛利亚▪芭芭拉。她们的共同特点都是强大、勇敢,支撑起一个大家庭。玛利亚▪芭芭拉甚至把丈夫当成自已众多孩子们之一,自己在家庭中担当父亲和母亲的双重角色。随笔集《圣灵风》②Tournier, Michel. Le Vent Paraclet. Paris : Gallimard, 1997.中,作家回忆童年时的种种经历,特别是母亲对儿时自己的呵护。文中提到二战期间母亲保护全家躲避战乱的种种经历。不难看出,小说中强大的母亲形象的描写正是作家母亲形象的投射。在《礼拜五-太平洋上的灵薄狱》中,作家借鲁滨逊之口道出玄机: “山洞却把我奉献给一个高大、严厉的母亲的形象。神奇的守护神!我甚至不得不相信:这伟大的灵魂竟亲自救援她受到极大威胁的儿女们,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托身于希望岛,借这样的方式来扶持我,养育我。”(礼拜五98) 流落荒岛,备受艰苦环境和孤独内心折磨的鲁滨逊期待的实质是母亲的保护和宽慰。
笔者还观察到作家作品中对母亲形象的设定不局限于人的形式。《礼拜五-太平洋上的灵薄狱》中主人公山洞探险的经历,为我们展示了一幅在希望岛母亲子宫内孕育婴儿-鲁滨逊的场景。
在他四周,是一片岑寂幽静。在洞下,任何响声也传不进来。他知道这样的试验预期可以成功,因为他觉得他一步也没有离开希望岛。他反而极为强烈地感到他和她同生活共呼吸(……)他没有经过什么波折,就找到了他所寻找的目标:一个垂直的极狭的洞孔。他立即左试右试,试图钻进去而没有成功。洞孔四周滑腻如同肉体,只是洞孔是那么紧,他只能探身进去一半,被夹在中间不能动。他脱光衣服,又用余下的一点乳汁涂抹在身上。这样,他先把头伸进去,然后身体再往那狭小孔道里钻。这一次,他慢慢地有规律地往里面滑动,就像一颗球状食物通过食管一样。他终于全身钻过去(……)他详详细细触摸他钻进去的那个洞穴。地面是坚硬的,光滑的,而且非常奇怪,是温热的,不过四壁极其参差不平(……)于是他试了又试,不知试了多少次,终于真叫他找到一个合适的方位——他蜷曲成一团,膝盖缩回抵着下颏,小腿交叉,两手放在两个脚上——正好把他嵌在穴内,身体一经纳入空穴,身体界限的限制他立刻就忘其形而失其知了。(礼拜五92-93)
从“他和她同生活同呼吸”开始,希望岛就以女人“她”的形象出现在读者面前。“洞孔四周滑腻如同肉体”,“地面是坚硬的,光滑的,而且非常奇怪,是温热的” 让人联想到人体体内的场景。全身赤裸的鲁滨逊“蜷曲成一团,膝盖缩回抵着下颏,小腿交叉,两手放在两个脚上。”在洞中的姿势更像是一个蜷缩在母亲子宫内的婴儿,这个把鲁滨逊嵌在其中的“空穴”则是岛的子宫。当主人公钻入希望岛母亲的体内,化身为其孕育的婴儿时,他与希望岛“身体界限的限制”消失了,正如上文所言,鲁滨逊立刻“忘其形而失其知了”。鲁滨逊踏上了“复归婴儿”的道路,这也与小说所倡导的回归原始状态相呼应。通过想象在母亲子宫中的场景,主人公寻求到母体的保护,这是对他孤独落难内心最大的慰藉。可见作家的意图明确。
图尔尼埃笔下的爱人角色有致命的诱惑力。在她们的引导下,主人公往往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她们更像是主人公人生的引路人。《桤木王》①米歇尔▪图尔尼埃 :《桤木王》,许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中,拉歇尔是主人公迪弗热的情人。迪弗热与拉歇尔的对话是文中仅有的一处男女角色间的交流。拉歇尔对迪弗热的评论更像是红楼梦开篇游太虚幻境般,引导主人公提前认识自己的命运。拉歇尔说:“你一旦用鲜肉消除了你的饥饿,就马上要回到你的铁皮堆里去。”(桤木王8)通过旁人的视角,迪弗热孤僻、边缘化的形象跃然于纸上。“你吃我,就像吃块牛排似的。”(桤木王8)揭示了主人公野蛮的行为举止,与后文喜欢吃生肉的描写遥相呼应。“吃”更暗示了迪弗热吃人怪物的人物设定。最后拉歇尔断定:“你不是个情人,你是吃人魔鬼。”(桤木王8)此句如点睛之笔,概括了主人公的人物特点,更为小说情节的展开提出最大的悬念。拉歇尔的出现是作家的精心安排。她如同一个预言家预示了迪弗热的人生走向,更唤起了迪弗热内心的力量。
在男性人物身上植入女性柔美的属性,这是图尔尼埃作品中的“双性人”现象。《桤木王》中的迪弗热是此类人物的代表,从在车库救出险被排风机砸中的雅诺,到小说结尾驮着犹太小男孩埃弗拉伊姆逃离集中营,迪弗热在对小孩的执着热爱中显露出慈母般的温柔。而这种女性的特色甚至还表现在他对小动物身上,在战俘营里,迪弗热负者喂养军鸽,他对军鸽的温柔与他高大粗俗的男性外形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不分白天黑夜,以令人惊叹的耐心,把一钵钵小蚕豆和野豌豆-后来还有碎肉团-研成绝对均匀的糊糊,带着他的体温,从他自己的嘴里一点点吐到小鸽子那张朝他大张着的嘴中……凡是没经过他细细咀嚼,并用舌头沾湿,慢慢研磨过的食料,决不能喂给他的小宠儿吃……(桤木王 156)
除了运动学参数外,两次测试的动力学参数具有良好的重测信度ICC (0.78~0.89),Nagano等[5]发现,确定下肢各个关节中心的光标点的位置准确与否将对下肢运动学参数产生巨大的影响,他们通过软件对确定膝关节中心的骨性标志点模拟后发现,在贴点过程中光标在原有的位置向前挪动1cm,膝关节在冠状面上的动力学参数可增加14.7%。而本研究发现两次测试动力学参数除了具有较好的重复性外,膝关节冠状面力矩差异也仅为2.7%,这一结果表明研究人员已充分掌握CAST模型光标贴点位置,且在两次测试间能保持较好的一致性。
迪弗热如同一位母亲,将嚼碎的事物喂给嗷嗷待哺的孩子。在前文中,作者还用了“本能力量”(桤木王156)一词来形容主人公喂鸽子的举动,更表达出迪弗热“母亲”对他的鸽子“孩子们”本能的爱。而在迪弗热轻轻捉住鸽子的动作中,我们更看到了母亲温柔的一面。
他轻轻地在鸽子上方举起双手,然后慢慢朝鸽子落下,左手抓住鸽子的后部,中指和食指夹着尾部下方两条细长的腿,大拇指指向食指弯曲,捏住交叉在尾部的双翼,右手同时放到鸽子的胸部,托住他的前身,让鸽子的脑袋往后倾。当迪弗热想要用自己的右手时,他便用自己的胸部顶着鸽子的前身,以免鸽子失去平衡,从他左手上滑落下来。(桤木王 149)
从一系列连贯的动作中,我们看到了人物的细心,轻柔。细细一品,似乎迪弗热抱着的不是鸽子,而是一个婴儿。他先举起双手,示意要过来拥抱。继而熟练地双手配合将其拥入怀中。为了防止其失去平衡摔下来,迪弗热更像母亲抱着婴儿般,用自己的身体顶着鸽子的前身。想象这幅场景,一个身高近两米,体型魁梧,面目粗鲁的大汉却如母亲般温柔地抚摸着鸽子。这样视觉冲突的画面却带来一种别样的美感。
《小布塞出走》中的女性特征显得更具象化。人物卢格尔(Logre)的名字读音与法语中“吃人巨人”(L’ogre)同音。作者巧用此点,暗示了卢格尔的巨人形象。
卢格尔站起身,看着皮埃尔。他真高啊 !真是森林巨人。不过,这是个瘦高挑,柔软灵活的巨人。他的一切都很温柔 :他的额上系着一条束带,压住了他那金黄色的长发 ;他的胡子金黄、卷曲,像丝一样柔软光滑 ;他的蓝色眼睛透着温存 ; 他的皮衣是琥珀色的,上面挂着雕镂银首饰、链子、项圈 ;他系着三条皮带,皮带扣重重叠叠 ; 而尤其是,啊 !尤其是他的靴子,那黄鹿皮的高筒软靴直穿到膝盖,靴子上也同样装饰着链子、环饰和纪念章。
皮埃尔不胜仰慕。他不知该说什么,他不知他在说什么。他说 :“您漂亮得像……”卢格尔微笑了,笑得露出了雪白的牙齿,而且,他的项链,他的刺绣背心,他的马裤,他的丝绸衬衫,而尤其是,啊 !尤其是他的高筒靴也在笑。
“漂亮得像什么 ?”他追问道。
皮埃尔慌乱地选着词,找那个最能表达出他的惊奇,他的赞叹的词。
“您漂亮得像个女人 !”他终于一口气说了出来。( 皮埃尔或夜的秘密87-88)
卢格尔身材高大,在小皮埃尔眼里,他是“森林巨人”。显著的男性特征却掩盖不了他的女性属性。“柔软”、“温柔”、“温存”等形容词衬托了他柔软的女性气质。卢格尔的一切都是柔软的,从金黄色的长发到丝绸衬衫,就连最具男性特征的胡子也充满了柔性的美感:“他的胡子金黄、卷曲,像丝一样柔软光滑”。他更是美丽的,高挑的身材,金黄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雪白的牙齿,嬉皮士风格的装饰。通过细节的描述,作家为读者展现出一位极富魅力的女性形象。“您漂亮得像个女人!”皮埃尔的回答更是全文的点睛之笔。
从叙事手法的角度分析,作家对女性人物形象的描写方法值得注意。描写简明而精炼,多以白描为主,寥寥几笔,人物形象特点就展现在读者面前。这既考验了作家的写作功底,又表明了作家的写作目的。在《圣灵风》中,图尔尼埃表达了对福罗拜式旧体小说写作的推崇。对作家文字风格的研究中,不难发现其对每一个情节,每一个动作,每一个人物精细的描写颇有现实主义小说遗风。然而,作家在对女性角色的处理上却背道而驰。
《礼拜五-太平洋上的灵薄狱》开篇,鲁滨逊给身处的孤岛取名为斯佩朗萨(Speranza),在意大利语里意为“希望”。鲁滨逊实地勘探,为希望岛绘制了一张粗略的地形图:
那张粗粗绘制的岛屿地图,用某种眼光看来,其形状正好有点像一个无首的女性的形体,不错,是一个女人,一个两腿盘在身下坐着的女人,这样一种姿态中所包容的顺从、畏惧或单纯的放松等等内涵,也许是很难说得清楚的。这念头在他心里不过是一掠而过,随即离他而消失了。但这念头以后在他心里还会浮现 。(礼拜五 39)
将希望岛的地理形状比作女性身体。比喻有意为之,它揭示了希望岛女性化形象的开端。对于希望岛,除了上文提到的对其形状的比喻——“其形状正好有点像一个无首的女性的形体,不错,是一个女人,一个两腿盘在身下坐着的女人”——之外,文中很难再找到对其女性形象的客观描写。客观的描写通过简洁叙述性的文字,点名人物外貌特点——一个轮廓貌似“两腿盘在身下坐着的女人”的岛屿。希望岛是女人。小说紧接即是希望岛“她”的形象对主人公的种种影响, 如下文节选中提到, 希望岛变成女人,她女人的天性使鲁滨逊无论在心灵还是肉体上都倾心于她。
希望岛从此也就不再是一块有待治理的领土,希望岛变成了一个女人,具有女性的天性,这是不容争辩的,不论是他的哲学思辨,不论是他的心灵和肉体,都让他倾心于她。(礼拜五89)
小说用“她”这个人称代词来代指希望岛。挣脱了女性外貌的束缚,作家引导读者进入对女性角色概念化的认识中。对“她”的书写不流于外表,而强调 “女性的天性”——温柔、强大的个性对主人公的影响。上文提到希望岛如母亲般抚慰着鲁滨逊受伤的心灵,小说中还描绘了希望岛如爱人般安抚鲁滨逊孤独的内心。小说的后半段中,鲁滨逊与希望岛的关系又发生了新的变化。走出落难的阴影,鲁滨逊渐渐适应了孤岛生活,他对希望岛有了爱情的期待。一次,鲁滨逊高声朗读圣经中的爱情颂歌,感觉希望岛和他在交流:“鲁滨孙把这部圣书翻过几页,他看到的没有别的,只有对希望岛和她的丈夫的爱情的颂歌。他对她念道……接着,希望岛回答他说……希望岛在他心上仿佛已经认出他的关于性与死的思想,所以最后对他说……”( 礼拜五120-121)。鲁滨逊认为风吹过草地的声响是希望岛的回答。他和希望岛,“他”和“她”,一对爱人。圣经朗诵更让人联想到新人结婚的场景,在教堂牧师高颂圣经的祝福中,一对壁人结为连理。正如作者随后写到:“在圣经的祝福下,一条更牢固有力、更加心心相印的链子从此以后把他和希望岛牢牢连结在一起了。他以后可以叫作他的妻的那个岛,他已经把它人化了,那情景,那种深刻性,与他作为这个岛的治理者相较,是不能同日而语的。”(礼拜五123) 无独有偶,《桤木王》中,对拉歇尔的处理也是追求客观描写的精炼和主观上的启发性。
长着一颗小小的脑袋,侧看像只鹰嘴,满头乌黑的卷发,好似戴着一只头盔,身躯浑圆有力,然而却拥有令人惊愕的女性特征,只见髋骨丰满,两只乳房布满巨大的紫色月牙形斑点,只有腰身深深地凹陷进去,浑身上下圆滚滚的,显得有力而完美,然而如此庞大,无法下手,各个部分构成了一个难以占领的整体……她从事的是机动会计师的职业,去手工匠、小商人或小业主的家里,给他们清讫每日的账目,因而保证了自己的独立性……对她那种犬儒主义的思想,我本来是会感到厌恶的,他对食物有着某种伤风败俗的看法,看她的举止,仿佛患了大脑瘙痒症,致使她总是生活在对烦恼的恐惧中,然而,她具有滑稽感,对人物与环境中内在的荒诞因素具有灵巧的捕捉能力,尤其善于在生活的灰暗中激发出令人振奋的欢乐气氛,这一切无不对我那关于忧郁的天性起着有益的作用。(桤木王 5-6)
丰满身形强调的是拉歇尔的女性特征,但同时“浑圆有力”的身躯以及独立的思想又表达了她“假小子” (桤木王5)般男性一面。女性和男性的特征矛盾地聚为一体。其男女性合一的人物设定是对迪弗热“双性人”形象的启发和呼应。所谓的“犬儒主义的思想”,“伤风败俗的看法”以及夸张的举止实质上则反映了对世俗与道德界限的背弃和突破。而这一切正是迪弗热在整部小说中所追求的境界:摆脱世俗的约束和限定,在阴阳合体的形式中找到生命的意义。可见,拉歇尔虽仅出现在小说开篇,却意义重大。
某种意义上,图尔尼埃笔下的女性形象即是其小说中的“灵童”。藏传佛教中,灵童是圆寂老活佛的转世再现。他的神性并不来源于其本身,而是通过赋予他转世的意义而产生的。同样,对图尔尼埃女性形象的探究,不在于对本体的挖掘,重要的是探究女性形象作为一种象征对周遭人物、事物的影响和启迪。这也是为什么以细节描写见长的作家却有意忽略对女性形象描写的根本原因。
在对图尔尼埃女性形象写作的研究中,笔者发现双性人主题、人物异化现象等研究伴随其中。主题思想的相辅相成丰富了作家女性形象的表达,同时也增加了对女性形象剖析的难度。因此对图尔尼埃女性形象的诠释不能局限于形象解析本身,要尝试从双性人现象、人物异化现象等视角出发观照主题。这也为学者们后继的相关研究提供了研究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