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宇
(哈尔滨工程大学国际合作教育学院 黑龙江哈尔滨 150001)
东北方言研究一直是我国方言研究领域的薄弱一环,而在这本就薄弱的环节中,与其他方言的研究状况相比,通常成果最丰硕的语音方面却远不如东北方言词汇研究得充分,“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很多,其中一点可能是因为东北方言与北京话同属于北京官话,在声、韵、调方面都与北京话十分相似,缺乏显著的特点,因此人们往往不够重视”[1](P93),能查到的仅有几篇东北方言语音研究论文还多是以“推普”为目的,学术价值不高。但东北方言语音特别是明清时期东北方言语音研究价值却不容小觑,这不仅是因为东北方言是汉语北方方言的重要组成部分,更是因为这支方言曾参与了现代北京话的形成,并在其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2016年9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了邹德文先生的大作《清代东北方言语音研究》,该书从移民史、韵书、域外文献三个方面考证了清代东北方言的形成过程和语音面貌,分析深刻、见解独到,堪称东北方言史研究的典范,填补了学术界的空白,实有“筚路蓝缕”之功。全书共分七章,总结起来该书的学术价值大致可以体现为三个方面。
由于“闯关东”在人类迁移史上的巨大影响,对于东北汉族移民史的研究由来已久,南开大学在1926年就曾对山东1149户农民移入东北的原因进行过跟踪调查,葛剑雄先生主编的巨著《中国移民史》也曾对该问题有过比较详细的考证与叙述,近年来又有马平安博士《近代东北移民研究》、高乐才先生《近代中国东北移民研究》和孟广耀先生《东北汉族人口史研究》相继付梓,使这一问题的思考角度更加全面、材料更加详实。但这些都是从纯历史学和人口学的角度进行的研究,而从语言学的角度来研究东北汉族历史的成果却非常少。虽然林焘先生在《北京官话溯源》一文中曾对该问题有所论及,该文观点也已成学术界的主流,但林先生毕竟是从整个北京官话区的大处着眼,且对明代以后东北方言情况少有谈及,这不得不说是一个遗憾。而邹德文先生的大作在这个方面起到了填补空白的作用,该书的第二章共分三节,前两节从历史学、人口学的角度讨论了“清代东北地理与行政区划”和“辽金以降东北地区人口构成和居住状况”,第三节则是结合前两节的内容对东北方言形成的历史进行了讨论,并且从语言接触的角度分析认为“明代辽东话经过与原居民所用语言融合,同时幽燕话也渗透其中,由此形成了东北方言,这说明明代辽东话是清代东北方言的源头之一。”而“山东胶东地区与东北地区的辽东来往密切频繁,所以宋辽金时期的辽东话与山东话接触并互相影响,形成了另一支脉的东北方言。”“由此可见,山东方言尤其是胶东话,也是清代东北方言的源头之一。”这些结论从主体源流上给东北方言的来源进行了定性,而且在该章中作者还提到了清乾隆和道光年间的“京旗回屯”,认为这是今天黑龙江省、吉林省中西部地区语音面貌更接近北京话而非胶辽官话的原因所在,这为分析东北方言内部差异原因指明了方向,拓展了学术研究空间。
方言学特别是方言史的研究离不开音韵学,今天方言的语音面貌正是古代不同时期语音特征在共时平面的遗存,因此韵书中记录的古代发音规律对于研究方言语音史就显得尤为重要。《清代东北方言语音研究》一书所选取的韵书类研究材料分别是《黄钟通韵》和《音韵逢源》。
《黄钟通韵》成书于乾隆甲子年清和月(1744年农历4月),该书的作者都四德,字乾文,号秋庄,属满洲镶红旗。而《音韵逢源》的成书时间则较《黄钟通韵》晚近百年,成书于道光庚子年(1840年),作者为裕恩,号容斋,满洲正蓝旗人。先贤们对这两部书早有关注,在其学术著作中也多有论及,如赵荫棠先生(1957)、应裕康先生(1972)、李新魁先生(1983)、耿振生先生(1992)、高晓虹先生(1999)、王为民先生(2006)等,更有陈雪竹(1999)和陈乔(2001)两篇学位论文还专门对《黄钟通韵》所反映的音系和设计的韵图进行了系统研究,并给出了相当有说服力的结论。但这些研究基本都是建立在客观描写基础上的,缺乏对与东北方言语音特点关系的讨论。而《清代东北方言语音研究》一书则是立足于揭示这两部韵书与东北方言之间的对应关系,分别给出了声韵母表,从声、韵、调三个方面全面分析两部韵书所反应的东北方音特征。而且选择的两部韵书很精当,由于书中同是反映了大量东北方言特征,而写作时间上相去百年,因此既可以在特征上相互印证,又有百余年的承继关系,彼此的语音差异可以看作是这期间的语音变化,得出的结论如“照组声母与精组声母有相混”“陌韵开口二等唇音‘伯陌迫’等字的主要元音与‘歌阁可’相同”等现象,与今天东北方言的发音特征仍保持一致,结果可信。
除了韵书材料外,邹德文先生还关注到了《奉天通志》一书,该书在“礼俗四”一章中列有大量方言词汇,并附有“方言”一节,该节主要说明入声字的读音,此外也涉及一些声韵母情况的信息,是研究清末民初东北方言语音与词汇特征难得的文献资料。《清代东北方言语音研究》一书的第五章,就专门对该部分资料进行了分析。资料中记载的比较有特点的是一些古日母字的读音,其中有读为零声母的,如“日读如意”“肉读如宥”,有读为L声母的,如“瑞读如类”,有读入晓母的,如“扔读如哼”。今天东北方言大部分地区日母字仍有读为零声母的现象,与胶辽官话大部分地区情况一致。而在辽南地区保存着日母的合口呼字读入来母的情况,与胶辽官话青朐小片以及山东西部章丘、淄博、东营一带方言一致。材料中反应的读入晓母现象来源则成疑,不过这也充分说明了在清末“闯关东”的大背景下移民来源地的复杂性,如根据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清政府批准的《黑龙江省沿边招民垦荒章程》就规定了黑龙江地区的十九处开放地段和垦荒办法,并在汉口、上海、天津、烟台、营口、长春等处设立“边垦招待处”,可见当时进入东北的移民虽以山东、河北移民为主,但移民招募地点已经南达长江流域。
韵书类材料是我们研究音韵学、方音史的主要依据,但传统韵书也有其自身的不足,就是只能表音类而无法表音值。于是学界开始尝试着通过域外文献来弥补韵书材料在研究上的短板,希望能够更加准确地厘清语音的演变过程。邹德文先生在《东北方言语音研究》一书的第六和第七章就沿着这一思路进行了细致地考察。书中利用的域外文献很丰富,涉及的清代朝鲜文献主要有《华音启蒙》《你呢贵姓》《骑着一匹马》《华音启蒙谚解》等,涉及的清代及民初的日本文献主要有《支那语讲义》和《满洲土语研究》等。在研究方法上作者也有突破,对于清代朝鲜文献除了常见的谚文对音法之外,还对文献中的讹误用例进行了分析,在此试举一例:
例:我急忙到那里冒(猫)一夜,找(遭)多大的罪!
分析:“冒(猫)一夜”是东北方言的说法,“猫一夜”的“猫”意义就是“躲藏”,东北方言“猫冬”有“避寒”意义,“躲猫猫”东北方言里做“藏猫猫”是同义语素构成合成词。以“冒”同音代替是因为此意在当时本字难寻。以“找”替代“遭”,明显反映的是东北方音,典型的精组与照组声母混淆现象,就是“平翘舌不分”的东北方言语音特征。
讹误作为一种客观存在的现象,无论是作者的一时疏忽还是有意为之,本质上都是一种同音代替。通过对讹误现象的梳理,可以发现很多语音方面的特征,在这方面,作者给我们提供了很好的研究思路和研究范例,值得学习和借鉴。当然对书中认定的这种讹误所反映的地域有个别似还可以商榷,如作者在分析《你呢贵姓》时曾把写“光”为“寡”认定为东北方言的表现,但在一些反映南方方言语音特征的域外文献中也有这种情况,如在清代琉球国的官话教科书《白姓官话》中就有“都平安,总是货物都丢吊了,寡剩几担豆子没有丢”,这里的“寡”也应该是“光”的意思。当然这只是作者对个别材料的占有问题,与全书观点无干,瑕不掩瑜。
清末民初的日本汉语教科书文献由于其编写的重要目的之一就是为“侵华”使用,所以在书中会特别“关注”到东北方言音,如《清代东北方言语音研究》第七章所分析的《支那语讲义》,就特别提到了东北方言音与北京音的区别,这些区别主要集中在“平翘舌不分”“日母字变为零声母”“照组与精组混淆”等。另一本研究材料《满洲土语研究》则是直接以东北方言作为调查对象的书籍,该书除了归纳东北方言的声韵调以外,还标出了大量的多音字以及连读变调的现象,邹先生对这些现象也进行了细致描写和分析,这些分析除了要符合汉语语音自身的发展规律外,还牵涉日语的发音干扰以及土语词标注的威妥玛拼音,抽丝剥茧确需相当功力。《满洲土语研究》成书于1936年,以此为时间的下限,也十分符合东北方言的实际情况,毕竟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是闯关东移民的最后一个高潮,对东北方言音的影响也十分巨大。
综合上述分析,笔者认为,《东北方言语音研究》一书无论从材料的选择还是方法的拓展上都让人耳目一新,读起来实有顿悟之感。当然受个人学识素养所限,笔者学习领悟到的也只是该书的一鳞半爪,更多的精深之处还需读者自己来发现。
[1]钱曾怡.汉语官话方言研究[M].济南:齐鲁书社,2010.
[2]葛剑雄.中国移民史(第六卷)[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
[3]马平安.近代东北移民研究[M].济南:齐鲁书社,2009.
[4]高乐才.近代中国东北移民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5]孟广耀.东北汉族人口史研究[M].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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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赵荫棠.等韵源流[M].北京:商务印书馆,1957.
[8]应裕康.清代韵图之研究[M].台北:弘道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72.
[9]李新魁.汉语等韵学[M].北京:中华书局,1983.
[10]耿振生.明清等韵学通论[M].北京:语文出版社,1992.
[11]高晓虹.《音韵逢源》的阴声韵母[J].古汉语研究,1999(4).
[12]王为民.从满汉对音规则看《黄钟通韵》所表现的尖团音分合状况—兼论北京官话尖团音合流完成的年代 [J].汉字研究,20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