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禹
(湖南工程学院外国语学院 湖南湘潭 411101)
与不断攀升的读者人气指数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英国作家毛姆始终徘徊在西方批评视野的边缘地带,其作品离所谓的“经典”似乎隔着一步之遥。毛姆的小说深受读者喜爱,绝非一部“肤浅”作品所能达到。作为一名职业作家,毛姆毋庸置疑善于投读者之所好,精于编排故事情节,再辅以幽默简洁的叙事方式,他的作品便吸引了大批读者。然而,正如其作品的推崇者德莱塞(Dreiser)所言,毛姆的小说引人入胜之处着重在于一种“对信仰的寻求”[1]。那么,在《寻欢作乐》这部小说中,作者揭露了怎样的人情世态?作者笔下嘲讽的文人圈子象征着何种时代风貌?通过对比、讽刺的写作手法,作者做出了何种反思?又抱有何种坚定的艺术信仰呢?对这些问题进行探索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这部作品。通过《寻欢作乐》,毛姆对当时商品化的文学市场虚伪的一面进行了揭露和批判,同时,也表达了他对文学创作的反思以及艺术中真善美的理解和诠释。透过小说文本幽默诙谐的叙述表层,展现的是作者对艺术创作及人性美的深层探索与思考。
《寻欢作乐》讲述了维多利亚时代末期一位虚构的“天才”作家德里菲尔德的创作以及成名历程。故事从罗伊准备为这位时代“最伟大”的作家写传记开篇。受作家第二任太太埃米的邀请,他打算为已故的德里菲尔德充满和谐和美的一生作传。为了投合读者的心理,满足他们心中所期待的完美作家形象,罗伊试图忽视两个事实。一是德里菲尔德的第一任太太罗西对她丈夫创作的成功所发挥的重要作用。二是作家在晚年时生活邋遢、酗酒、不爱卫生,这些与其仪表堂皇的公众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在罗伊看来,要想追求艺术的和谐美,就必须舍弃这些不调谐之音;而要追求艺术的真实性,又无法扭曲事实。此处,对这两个细节的处理体现出作者毛姆对创作真实性这一要素的思考。在商品化的社会中,市场需求成了主导因素,文学社会也不例外。
同时,不难发现,德里菲尔德晚年声名鹊起并非因其作品蕴含着美或诗意的描写,而是与文学“经纪人”特拉福德太太的营销策略密不可分。后者以文学评论家自居,却熟谙市场运作模式,更懂得如何打造一位令人喜爱和尊重的文学大师形象。文学的审美标准不是基于客观事实,即作品本身的美,而是受到了一系列主观的、外在的因素影响,那么这种审美标准背后的审美情趣必是发生了严重的偏离。康德曾对审美的本质进行过界定,他认为审美是“非功利而生愉快”[2](P377)。然而,在《寻欢作乐》中,文学作品的创作和评论都显著地打上了功利的印记。
纯朴、自然和真实的状态,是艺术活力和想象力得以集中展现的必备条件。正因为对故乡的熟悉和热爱,黑马厩镇的生活构成了德里菲尔德早期作品中的重要主题,在这些作品中他的思想和情感也获得了最充分地自由表达。故事叙述者多次强调这位伟大作家的早期作品之所以成功离不开他的第一任妻子罗西的影响。在率性真诚的妻子陪伴下,德里菲尔德在黑马厩镇度过了人生中一段最自由快乐的时光。妻子的热情和活力给他的小说注入了灵感,为其提供了创作素材。可是当他们搬到伦敦后,生活居家方面虽更显精致富足,但是城市里商品化的生活方式和充满功利的思想却禁锢了他的创作,遏制了其想象力和创造力。当他逐渐融入伦敦的文学圈,名声越来越显赫,还赢得了特拉福德太太的青睐和提携时,德里菲尔德却再也没能创作出优秀的文学作品。尤其是在失去了罗西之后,他创作的源泉和激情便不复存在了。叙述者评论道,虽然德里菲尔德的后期作品具有一种含蓄的美和古典式的严谨,但它们缺乏早期作品当中的“风味、活力和喧闹的生活气息”[3](P126)。
“生活气息”是激发艺术美的活力所在。小说中,罗西才是真正具有这种生活气息的代表,她总是竭力为家庭的日常生活增添自然的美和活力。这首先体现在家居摆设上。罗西喜欢给窗帘配上流苏和花饰,挑选金色的家具,使整个房间充满了色彩。室内还摆放着瓷器、木雕、印度铜器,以及画着峡谷、雄鹿、游猎场面的大幅油画,使家里荡漾着异域风情和与自然亲近的和谐之声。每星期六下午作家在家中举办茶会,款待客人。茶会上罗西真诚爽朗的笑声沁人心脾,使客人们不由自主地卸下了平日里的“面具”,由衷地感受到了轻松自在。不妨说,罗西精心营造的富有生活气息的美刚好印证了英国社会学家迈克·费瑟斯通教授所提出的“日常生活审美化”的理念[4]。审美场所不再仅仅局限于艺术馆、博物馆等艺术成果的聚集地,而是囊括进家装摆设、待人会客的私人空间。由此,审美的理念也浸润到日常生活中的方方面面。罗西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她有着一头闪着银光的金发和泛出金光的银白色皮肤,再加上迷人的微笑,她仿佛和“黎明一样纯洁”。小说里仰慕罗西的人当中有名叫希利尔的画家,他曾为罗西画过一幅肖像画,作画前他便一语中的地指出,罗西独特之处在于“她的色彩”,并把它称为“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奇迹”[3](P157)。她即像“青春女神”,又像“一朵白玫瑰”[3](P224)。罗西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心地善良,脾气温和,慷慨大方。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济慈有句名诗“真即是美,美亦即真”。罗西用真实为我们诠释了美的深刻内涵。她的举手投足、待人接物无不体现出其质朴、真诚的美好心灵。罗西与人交往自然率性,从不扭捏作态,说话时口气总是很热切,仿佛孩子般地洋溢着对生活的热情,同时她的眼睛总是流露出迷人的、天真无邪的笑意,这些品质使得每个与她交往的人都感到安心自在、轻松愉悦。尽管她和德里菲尔德的物质生活并不富有,但罗西竭尽全力为生活营造出欢快的气氛,她的真诚和热情感染到身边的每一个人,使他们内心充满了幸福感。
罗西衣着简朴,不爱浓妆艳抹,在特拉福德太太的眼中,她是个粗俗的乡下女子,但在叙述者眼中,这种“俗气”却蕴含着一股真性情。然而这种率真随性的性格也易导致其他人的负面评价。因与乔治勋爵、希利尔等人交往过密,她被认为是个粗俗、道德败坏的女人。罗西的行为可能僭越了婚姻的伦理纲常,但无法忽视的是她看待这种人际关系时真挚诚恳的心态。她追求的并非是金钱利益,而是期望在与他人的交往中,努力为别人带来最大的幸福和快乐。叙述者不禁如此描述她给人的感觉,仿佛“太阳发出热量、鲜花发出芳香一样的自然”[3](P226)。
艺术的真实同样需要接受道德的评判。不可否认,罗西与乔治勋爵的私奔违背了婚姻的伦理道德,但如果读者了解了她的隐衷,换个角度看,她又是一个值得同情的生活不幸者。罗西在幼小的女儿被病魔夺去生命之际,感受到了人间的孤寂和漠然,体会到被人遗忘、抛弃的痛苦,因此当乔治勋爵破产时,她选择了帮助这个生意场上的失意者重新活在希望和幸福之中。备受毛姆推崇的维多利亚时代思想家和美学家罗斯金曾表示,世界上有很多宗教,但道德只有一个。这个道德,“它曾经是,现在是,将来永远都是,所有文明人心中的本能,如同他们的身体外形一样是确定不变的,道德从宗教那里获得的不是规则,也不是地位,而是希望和幸福”[5](P20)。
在《文化与无政府状态》一书中,思想家阿诺德倡导要通过文化的力量使世界充满“美好与光明”[6](P115),他尤为重视希腊精神对纯朴人性的塑形作用。阿诺德认为希腊精神能帮助人摆脱蒙昧状态、看清事物真相,并由此认识事物之美。尼采也认为希腊时期的艺术之所以能够得到繁荣,正是因为当时的人们意识到了人生的悲剧性质,从而产生出日神和酒神两种艺术冲动,并提出用艺术来拯救人生。于是在希腊酒神祭上,人们有机会打破一切禁忌,狂饮烂醉,释放欲望,以此来表达真实的自我。在尼采看来,崇尚酒神精神,表达自我,是为了摆脱社会对个人的束缚,使人回归本能体验。它不是教导人们回避痛苦,而是引导他们正确面对人生的残酷和无情。罗西就是用一种酒神狂欢般的精神来体验生活,享受生活,从而直面生活的困难和挫折。通过对现存的价值体系和道德标准进行质疑、颠覆和重估,她依靠原始自然的本性摆脱了商品社会形成的种种束缚,不仅坚守了真实的自我,也为丈夫的艺术创作带来了清新和活力。
关于艺术创作,毛姆有过很多思考。他不止一次地谈到精神依凭的重要性,一次借笔下人物爱德华·巴纳尔德的堕落,指出,“假如一个人得到整个世界,却丢失了自己的灵魂,那是没有意义的”[7](P102)。人活着需要依靠某种精神,艺术的创作同样需要注入精神的力量。这种精神可以是一种审美感受力(sensibility),它是对美的感受,对自然的热爱,并且这种感受和热爱能促成“一种特别心智的形成”[8](P432)。《寻欢作乐》中,罗西真挚、自然、淳朴的人生态度和生活激情给偏见、保守的维多利亚晚期社会带来了希望的曙光。透过这部作品,毛姆似乎启示我们,审美感受力才是激发艺术创作的原动力。
罗西借由自己对美的领悟和感受,给家庭营造了一种原始、纯朴、天然的生活气息,给丈夫带来了创作上的灵感和启迪。这种美的感受力也是一种原始生命本能的诉求。艺术之所以打动人还在于它往往是对人生悲苦的赤裸裸揭示。人对悲剧总有一种深度的认同感。德里菲尔德在《人生的悲欢》这部作品中描绘过一个孩子死亡时的惨景,读后让人难以忘怀。孩子死后,面对残酷无情的现实,母亲为了排解忧愁和巨大悲痛,竟无意识地选择了遵循“快乐原则”。她选择放纵自我,在寻欢作乐中度过了那令人悲痛欲绝的一夜。然而这种出轨的行为却极大地挑战了维多利亚社会的传统道德。小说中那段叛逆的描述毫无疑问使十九世纪末期的公众感到极为震惊。批评家认为小说中描写的那一幅幅令人痛心的画面不真实,将给英国青年一代带来灾难性的影响。殊不知,这些叙述恰恰是基于德里菲尔德的亲身经历。套用罗斯金评论透纳的《贩奴船》时说过的一句话,画作撼人心魄之处就在于其“大胆构思是建筑在纯粹真实的基础之上的,而且饱含着对生活的深切理解”[9](P1330)。德里早期作品的美就来源于其真实性,并饱含着对生活的理解和感悟。于是,能否欣赏这种赤裸裸的真实反而成了判断一个人有无敏锐审美力的标志。
艺术应来源于生活的真实体验,真实是艺术永不枯竭的生命力。罗伊的早期作品取得了一定的成功,其原因正在于他充分利用了自己的家庭资源和所受到的学院教育背景。年轻时他曾担任过一位政客的私人秘书,这使他有机会掌握上流社会的人情风俗和社交习惯。因此,当他在描述王公贵族时,那种轻松活泼的笔调便具有了极大的吸引力。罗伊自信、爱整洁、阳刚气十足,具有运动员般的强健体格,他将这些品性都融合到了他的早期创作中,因此那些作品获得了读者的认可和喜爱。然而,他的后期作品逐渐脱离了熟悉的环境,关注焦点也转向律师、会计师一类人群时,其描写便不再那么得心应手了。小说人物的真实在于他们拥有喜怒哀乐的情绪,是一群有血有肉、独具个性的个体,缺乏了真实性,艺术也就丧失了活力。
道德的养成也依赖于艺术的真实。罗斯金曾指出艺术的道德旨归在于给人带来“希望和幸福”。他在演讲中还曾提到,一个人必须拥有正确的精神状态,否则就无法拥有艺术。“技巧和美感”是最高的精神要素,除此之外,创作还必须具有“真实性和实用性”[5](P48)。《寻欢作乐》这个故事的缘起在于罗伊期望借助为德里菲尔德作传来提高自己的声望。为了否定罗西对她丈夫创作的影响,他不惜扭曲事实,以达到塑造完美作家形象的目的。殊不知,罗西才是德里菲尔德文学创作成功的法宝。生活的真实赋予了她灵性和美,其象征的“希望和幸福”,展示出了人类的纯洁、善良和活力美。艺术作品的力量就在于它能够在情感上引起人们的共鸣,从而使人的道德情操得到洗礼。
毛姆作为一位创作时间长达65年之久的职业作家,深知从事这一行业的艰辛,以及职业生涯中种种无法避免的忧虑和烦恼。一个作家的生活可谓是“饱经忧患”。入行之初,作家必须谦逊、好学,能够“忍受贫困和世人的冷漠”;取得一定成就,锋芒初露之时,他仍然需要谨小慎微,以做到“神色欣然地应付任何意想不到的情形”[3](P243)。同时在日趋商品化的社会中,毛姆也体会到作家的成功在一定程度上需要投公众之所好,关注其审美情趣也就成了必然。当然,作家也将充分感受到写作的乐趣,这种趣味来源于创作使他成为一个“自由的人”[3](P243),毛姆本人就深有感触。对他而言,最真实的自我发现和自我肯定往往是在艺术之旅中实现的,因此他笔下的故事或人物常常与艺术结缘。
[1]Dreiser,Theodore.“AsaRealistSeesIt”[C].TheMaugham Enigma.NewYork:CitadelPress,1954.
[2]李泽厚.批判哲学的批判——康德述评[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
[3]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寻欢作乐[M].叶尊,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
[4]陶东风.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与文化研究的兴起[J].浙江社会科学,2002(1),165-71.
[5]约翰·罗斯金.艺术与道德[M].张凤,译.北京:金城出版社,2012.
[6]马修·阿诺德.文化与无政府状态[M].韩敏中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7]威廉·萨默塞特·毛姆.毛姆短篇小说集[M].冯亦代,等译.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3.
[8]雷蒙·威廉斯.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
[9]Ruskin,John.“Modern Painters”[C].The Norton Anthology of English Literature,Vol.2.Ed.M.H.Abrams.New York:W.W.Norton&Company,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