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主义哲学与西方形而上学的演进路径

2018-04-03 06:13
关键词:理性主义浪漫主义理性

刘 聪

(辽宁大学 哲学与公共管理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6;沈阳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4)

理性主义哲学向来被视为西方思想传统的精髓,更被看作形而上学演进逻辑的轴心。取径于此,人类精神在近代启蒙后的欧洲开启了以理性精神为自然立法的时代。毋庸置疑,自古希腊以来,理性主义占有了西方哲学的大部分领地,而另一条与理性主义雄心相伴生的感性思路却往往被人忽略。在启蒙运动之后,这条隐微路径以“浪漫精神”为总体呈现,隐而不显却又不断地抗争并矫正着理性的僭越,试图在对形而上学的扭转中为人类精神的焦虑状况寻求一个合适的出口。就此意义而言,其在西方思想传统中的价值显然不容小觑。如果参照以赛亚·柏林的观点,现代人理应是理性主义传统与浪漫主义传统的双重继承者,那我们也许可以这样认为,人类精神在其成长之初便并行着两条无法割离的路线,两者在理论交缠中共同勾画出了西方形而上学演进的历时形态。

一、形而上学的理性主义时代

概括来说,传统西方哲学的主要旨趣莫过于在探究真理逻辑问题中寻求存在的根基,其奉理性精神为圭臬,借启蒙运动之机占据了其在近代欧洲的思想版图。从古希腊提出隐含“逻各斯”与“努斯”内在张力的理性观念开始,到现代世界图像中联姻科学的技术理性,“理性”几乎成为西方哲学的代言,“理性主义”更成为形而上学的主流。因此,作为理论哲学一个分支的形而上学,也总是意味着这样一种有关逻辑思维与理性功能的思想体系。海德格尔认为,形而上学建立了一个时代,它“通过某种存在者解释和某种真理观点,为这个时代的本质形态奠定了基础”[1]。所以,从某种程度来看,当人类在探源存在中发现理性、在宗教信仰中压制理性、在脱离蒙昧中运用理性、在构造现代中遵循理性的时候,作为近代显学的理性精神就表征着人类精神在形而上学时代的主要趋向。

理性精神于不同的历史分期涵括着不同的理论要义,并反映了形而上学体系的变相。在古希腊哲学中,“理性”最初被看作世界万物之规范与始源,其古典词义兼有“逻各斯”与“努斯”的双重品格,也就是说,逻辑规范性与自由能动性在古希腊理性的前苏格拉底时期是被并列提及的。而从苏格拉底的目的论到柏拉图的理念论,理性经历了一个分化与崛起的过程。努斯或逻各斯,在何者该作为主导原则的抉择下,理性意识开始成长为一种脱离了动物性的人的精神功能。而亚里士多德进一步将努斯理解为人“身上最高等的部分”,并在实体与“四因说”中将理性的客体性原则与主体性原则进行了初次尝试性的融合。黑格尔认为,这正表达出了“主观和客观的统一”,这也是“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的顶点”以及其中“最富于思辨的东西”[2]。为保证这种理性的至上性,苏格拉底提出了“善”,柏拉图提出了永恒的“理念世界”,而亚里士多德作为形而上学的奠基人却为其找到了一个形而上学的根据:理性是对宇宙万物终极原因的洞见。因此,在亚氏的形而上学体系中,理论理性被视为人的最高机能,纯粹理性生活更被看作最好的、最愉悦的生活。可以说,古希腊哲学对这两种理性范畴的提出与调和为西方形而上学的近代走向设定了基调。在中世纪神学哲学中,“理性”的地位退居到了信仰之后,形而上学不再面对世界,而是面对上帝来获取一种理性的确定性。上帝即为逻各斯,它借用了古典哲学的理性主义形式,却表达了神秘主义的本质。

进入近现代,欧陆哲学在文艺复兴与启蒙运动的双重推动下开启了理性主义的时代。伴随自然科学的进展,人类在持续的亢奋与膨胀中早已遗失了“理性”的古典样态。在唯理论的哲学体系中,理性是永恒真理的容器,是“使我们确信我们参与了神的本质,并为我们打开了通往心智世界、通往超感觉的绝对世界的大门”的原理与知识,而在德国古典哲学大厦中,理性却成长为“一种引导我们去发现真理、建立真理和确定真理的独创性的理智力量”[3]。从17世纪形而上学的“体系癖”式搭建到18世纪科学“利比多”融入哲学,“理性”概念完成了一场由“天赋观念”到“后天力量”的转变,这不仅主导了近代形而上学的走向,而且也使理性主义跌入了现代性反思的漩涡。

二、艺术审美与传统形而上学的命运

其实,相对于理性主义的轴心,形而上学在演进中还被开辟出另一条以审美、艺术与诗为核心观念的隐蔽路线。在哲学与诗、知识与艺术、沉思与想象力、逻辑判断与审美情感之间,这条感性线索与理性精神始终保持着一种张力,相互影响与交融,相互对峙与激励。也可以说,理智与情感向来就存在交相杂陈的暧昧,一旦过于专制的理性主义阻碍了人类的情感,情感便会以某种别的形式爆发出来,如柏林所言:“当奥林匹亚诸神变得过于驯服、过于理性、过于正常时,人们很自然地就会倾向于那些较为黑暗的冥府之神”了[4]。这种情形在公元前三世纪的希腊以及18世纪的欧洲,都有着相似的呈现。

也许可以这样认为,理智与情感的纠缠肇始于哲学与诗的古典纷争。在苏格拉底与格劳孔关于理想城邦的对话中,柏拉图借其师之口,将诗与政治哲学的紧张关系进行了考察。柏拉图作为这一哲学对话的陈述者,在对苏格拉底戏剧化的创造中为此冲突做了论证:好的诗是政治哲学图景完美构建的条件,坏的诗则应被逐出城邦。可以说,柏拉图有关诗与诗人的哲思预示了诗与城邦政治的关联。而在某种程度上,这种关联正映射了现代性困境中艺术与近代形而上学的命运。在形而上学体系的构建中,审美或艺术总是或多或少的会被列入其中。例如,康德将审美判断力作为整合理论哲学与道德哲学的手段,将愉快与不愉快的情感作为人的认识能力与欲求能力的中间环节,将艺术作为衔接自然与自由的桥梁,以此支撑其形而上学体系的大厦;席勒尝试修正和澄清康德第三批判的核心要素,使审美与艺术具有了复兴人类社会与人类精神的价值与意义;谢林为艺术确立了在哲学体系中的制高点,并给予德国早期浪漫派的诗人团体极大启示,使以诗、艺术、天才为主题词的思想潮流在一段时间占据了德国的思想领域;黑格尔虽在与早期浪漫派的争执成为德国哲学的集大成者,却在思辨哲学体系中为艺术留下了地盘,艺术作为理念的感性形式显现了人的心灵的最高旨趣,是绝对精神发展必不可缺的初级阶段。

在现代性问题图景中,传统形而上学仿佛陷入了由工具理性与技术理性导致的困境。在此之后的现代西方哲学,不论是尼采将艺术作为强力意志形而上学的第一价值律,提供某种克服虚无主义的可能性,还是海德格尔将艺术作为存在之无蔽状态的生成与发生,艺术在很大程度上均充当了弥补形而上学危机的灵药。艺术一再被列入形而上学的思考范围,这是与人性的多重性相关的。西方哲学经历了从对象性的形而上学到方法论的形而上学,再到现代视阈的形而上学的演进轨迹,而人的本性则涵括了理性的自我原则、想象的超越原则及审美的价值意蕴等诸多维度。因此,作为对人的内在本性的印证,形而上学体系必然独辟出了另一条非理性主义的蹊径。

三、浪漫派艺术主张的形而上学旨趣

艺术审美介入哲学体系的璀璨景象是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德国哲学中呈现的,这个被文德尔班所称赞的堪与古希腊相匹配的“哲学黄金时代”,因德国民族精神的强力推动而达到了思想文化的山巅。正像康德与歌德代表着德国精神的辉煌开端,如此崛起的“战无不胜的力量恰恰存在于哲学同诗歌的结合”之中[5]。从古希腊开始即与理性体系相对峙、相交融的非理性主义路线终于获得了完整的显现。“哲学发现在她前面展现出一个崭新的世界,这个世界过去她只偶尔瞥见,而今她可完全占有这片幸福的乐园。……科学思维动机同艺术观的动机互相交织,终致创造出在抽象思维领域里的光辉诗篇。”[5]268在近代欧洲,康德打开了对世界与人生合理性的探索,从人类理性活动的批判中确信了理性与非理性内容各自的界限;赫尔德、歌德打开了对世界文学的真正塑造,从人类思想的熔冶中酝酿一种对“生动的理性”的追寻。而康德的情感原则与审美通道,赫尔德、歌德的理性革新与生命哲学,却在德国早期浪漫派团体中得到了汇聚,肩负起了发扬这个新世界双重律令的使命,并成为此条“发展路线的最高峰”[5]271。

相对于将世界理解为理性体系而言,浪漫派主张另一种非理性的形而上学。可以说,这打破了理性主义哲学的局限,那些无法被理性所理解的有关世界本原的“非理性”因素,在浪漫主义哲学的艺术主张中得以复苏开来。浪漫主义对于人类精神世界的贡献在于,“它延续了人类平衡物质与精神、现实与理想、肉体与灵魂、理智与情感之冲突的努力”[6],为弥合形而上学演进的两条路径以及人性的内在分歧做出了有益的探索。从席勒的审美道德到谢林的审美理性,再加上施莱尔马赫在审美关系中思考世界本原的宗教,浪漫主义在多重诱因下走上了视审美动机为方法,视审美艺术为宗教的道路。科学与哲学都是片面的,唯有将艺术置入哲学思维的序列中,对于有限之物与无限之物的把握才可以是完善的。浪漫派哲学是一种浪漫主义的哲学,浪漫主义运动最先从艺术领域传播,这就导致了浪漫主义者的哲学世界观中具有独特的艺术形式[7]。如同弗·施勒格尔所言:“一切艺术都应成为科学,一切科学都应成为艺术”[8]。真正的艺术源于理想的人性并体现人性的理想状态,艺术不为形而上学的走向生产固定的法则。但是,“艺术的文化教养却起码能够把人引向正确的立法,引向持续的完善和最终的、完美的满足。”[8]12浪漫主义反思遵循逻辑推理的理性艺术,因其无法依靠数字比例来说明内在于人性中的自由、幻想与创造。如同海德格尔后来的判断,理性的形而上学最终还是走向了技术文明的困境,由此引发了自身的衰退。而浪漫主义的艺术主张虽早有预言,但却饱受争议,它对传统形而上学命运的思考成了一场不合时宜的忧虑。

四、后形而上学时代的浪漫精神后裔

如果我们将形而上学看作是对人的内在本性的印证,再如安·兰德将艺术视为有形化的形而上学,面对尼采宣告虚无主义到来的时候,就很容易理解,为何传统形而上学与艺术在现代性危机中遭遇了共同的崩溃。浪漫主义有所幸免吗?安·兰德认为,“第一次世界大战标志着浪漫主义黄金时代的结束”[9],而希尔在编纂《欧洲思想史》时却断言,浪漫主义的后裔之一是海德格尔,因其始终都将理性当作思想最冥顽的敌人。不论如何评判,作为萨弗兰斯基口中“德国事件”的浪漫主义似乎已经终结,但在浪漫主义运动后更久远的时期,“浪漫作为精神姿态得以留存。一旦为现实和日常的不满寻找出路、变化和超越的可能性时,它几乎总是参与其事。”[6]428所以,在马克思的社会浪漫主义当中,在尼采之生命的浪漫主义与海德格尔的诗化哲学当中,在法兰克福学派对浪漫主义抵抗工业社会这一传统的复归当中,浪漫精神以艺术在形而上学的现代转型中得到了投射。

这是一个浪漫精神寄居其中的时代,“浪漫主义是剩余价值,是美丽的与世隔绝的充盈,是意味深长的丰富”[6]429,它赋予我们生命的领地。在此意义上,我们需要重新判定艺术与形而上学的内在关系。不难看出,艺术更多地具有了形而上学的意味,艺术的形而上学其实就是艺术固有的形而上学本性。人追求形而上学的本性使哲人与诗人(艺术家)拥有了共通的形而上学情感,由此为哲学与艺术的内在统一提供了契机。伴随着传统形而上学根基的消逝,最高价值与权威的丧失,一种新的被称为“后现代”的人类经验已逐渐占据了思想中心。在后现代情境中,现代艺术已不再执迷于建立独立的自律性王国,机械复制技术使其灵韵(独创性、真实性)尽失,高雅艺术难觅出路,这是传统艺术死亡、现代艺术崛起的时代。后形而上学时代,没有什么比审美艺术更可以成为真理发生的位置与场所,也只有审美艺术能够唤起初始的形而上学存在。后现代的真理概念已不能依靠传统的认知模式与思维方法加以捕获,那是否可以在艺术或审美中找到场地?我们仍需要浪漫主义,因为人类精神在当今社会的发展中太少关注生命的情感与活力,而也许艺术与审美(或美学)恰恰可以为形而上学在后现代的扭转提供某种有利的庇护。

[1]马丁·海德格尔.林中路[M].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66.

[2]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二卷[M].贺麟,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356.

[3]E·卡西尔.启蒙哲学[M].顾伟铭,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7:11.

[4]以赛亚·柏林.浪漫主义的根源[M].吕梁,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51.

[5]文德尔班.哲学史教程:下[M].罗达仁,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3:267.

[6]吕迪格尔·萨弗兰斯基.荣耀与丑闻——反思德国浪漫主义[M].卫茂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9.

[7]刘聪.略论弗·施莱格尔的浪漫主义哲学[J].沈阳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5):57-59.

[8]施勒格尔.浪漫派风格——施勒格尔批评文集[M].李柏杰,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58.

[9]安·兰德.浪漫主义宣言[M].郑齐,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16: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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