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卫涛
每一次遇到些挫折,心里有压力的时候,我就会回到故乡的老院子里,在那片竹林边坐一坐,想一想往事。
六岁那年,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父亲只好去找二里外的亲戚借粮食。亲戚正在挖生产队的一块饲料地,他低着头,看也懒得看父亲一眼,只顾着用撅头将地坝上的竹子连根挖出,扔在路边的沟里。父亲连一粒粮食都没有借到,还被人家说了一大堆风凉话。说父亲不是负责在生产队仓库里分发粮食哩,那秤杆子挑一挑,仓库地缝里抠一抠,不就啥都有了吗,咋还借粮食吃?父亲嘴上没说什么,但他知道,那次给亲戚抬秤分粮食的时候,亲戚故意用脚挑粮袋子,被自己揭穿了,心里记着仇呢。
父亲往回走的时候,差点被扔在路上的一节竹根绊倒。他捡起那个竹根,拿回家,栽到了院子边的石硷下。第二年的夏天,有一天放学后,我实在饿得不行,看到院子边上的苹果树结了几个甜杏大的果子,就爬到树上去摘。一不小心跌了下来,腿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疼得我眼泪直流。原来,是一棵竹子,还不到一米高。就连旁边的石硷缝隙里,也长出了两棵,还点缀着几片嫩嫩的竹叶。正是父亲去年栽下的竹根,后来,慢慢长成了一小片竹林。
那年冬天,父亲背着背篓一趟又一趟往后坡里跑,背回了过冬用的干柴。就在一个上坡的路口,村里的张叔叔正在砍生产队林场的一棵大松树,被父亲碰到了。张叔叔很尴尬,连忙拉着父亲,非要他坐下来抽根烟再走。烟抽完了,父亲要走,张叔叔却对父亲说: “我砍的这根椽子是个一丈五尺长的,给你,我重新砍一根。咱俩把它顺沟溜到沟底,天黑了再扛回去,以后盖房子一定用得上。”
“我不要,我不要。”父亲背起背篓要走,却被张大叔拽住了背篓: “你这个榆木脑袋,这是生产队的,又不是谁家个人的。你家里就那几间破房子,你扛回去先放到屋后边让干着,以后翻盖新房还不用椽子?再说了,这村里哪家人没打过集体林的主意?就你正直?也不看你把光景过成啥了……”没等他把话说完,父亲就背着背篓走了。
交夏粮的时候,我家要交一百八十斤,粮站在十五里外的镇上。父亲一个人背不了那么多,母亲身体不好,更是背不了,弟弟妹妹都小,只有我能帮上一点忙。可那么远的路,我又能背多少呢?母亲让父亲去找张叔叔商量,他家有架子车。两家搭伙拉粮食,上坡有人帮忙推车,都方便。父亲去找他商量,可他却说: “各想各的办法。你是个啥人,是争气争到底的人,啥时候都不求人,谁见你求过人?”就这样,父亲背着一百四十斤的粮食,我背着四十斤,父亲在前面走得很快,找到能放背篓的地方就歇下,又回过头来把我的背上,来来回回一段一段地换……
因为穷,父亲常常受到母亲的责骂,骂他没本事,养活不了一家老小。面对母亲的责骂,父亲老是不吭声,只管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因为家里劳力少,工分老是上不够。队里只要遇到那些其他社员不愿意干的工,就先派给父亲去干,说是为了照顾我们家。那天,父亲又被派去看队上的修路工地。晚上,和他一块儿放哨的王大伯从哨棚里出去,说要去尿一泡,可他出去了好久都不见回来。父亲以为他摔跤了,就出去找,却发现他正将队里用来放炮的火药和雷管用一块塑料纸包起来,往坡上的一个石头缝里塞。父亲喊了他一声,他连忙慌慌张张下来,对父亲说: “你也拿上些,以后盖房子打石头用得上。反正是公家的,你不说我也不说,谁也不知道,不拿白不拿!”父亲没有说话,直接上去将塞在石头缝里的那包东西取了出来,放回了原地。那人很不情愿地对父亲说: “活该你受穷!”
不过,日子再穷,我们兄妹三个也在一年一年地长大,一年比一年懂事。院子里的竹子也一年比一年高,越发茂密了。
慢慢地,家里的光景也逐渐好转了,可父亲还是那个老样子,呆板的性格一点都没变。
最近工作上受了些委屈,心里格外烦躁,趁着休假,又回了一趟老家。一觉起来,屋外面的雪下得格外大,我站在被雪压得低低的竹林旁,忍不住又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此刻,我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在那时候栽下这一片竹子。父亲为生产队看过粮库,看过瓜棚,分过田地坡场……可即便在最穷困的日子里,他也不曾偷拿过公家的一根铁丝,一颗粮食,给自己多分过一棵树,多得过一寸田。他的人生虽然贫瘠,但却坚韧有节。忽然,一阵风吹过,那些雪如雾般落下,竹子也慢慢抬起了头。我知道,冬天将过,春日来临的时候,又会有竹子拔节而起,长成繁茂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