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世界

张晶晶

我发誓，我是一个好学生。我在全市最好的中学上重点班，是班主任眼中最有发展前途的好苗苗。然而，在青春期最不该叛逆的时候，我却叛逆了。那一年，我十七岁，正读高三。

起因是一次例考后的放松。听小彤说，大顺街上新开了一家旱冰馆，凭学生证可以打五折。在那个旱冰运动正疯狂崛起，并流行得一塌糊涂的年代，我的心不由得蠢蠢欲动起来。

可是，我高估了自己的能耐，还没滑多远，便像一只企鹅，笨拙地摔在了地上。此起彼伏的轮滑声从身边呼啸而过，仿佛在嘲笑着我的无能。我挣扎着想起来，无奈又一个重摔，电光火石之间，仿佛听到有人喊：“嗨，抓住我！”

一只坚决而有力的手迅速地将我拉起，只轻轻一推，我顺势滑入了安全地带。

我的心一直“怦怦”地狂跳着，慌乱中，竟然没有看清他的样子，甚至连一句“谢谢”也忘了说。不过，我却记住了他：一头黑色张扬的短发，飘逸矫健的身影像一只自由翱翔的鹰。

没来由地，我喜欢上了滑冰，喜欢和那群年少的粉丝一样，远远地望着他自由从容地在地面上滑行，每一次翻转跳跃都让我热血沸腾。只是，追随他的目光太多了，他似乎从未注意到我。

“罗萧萧，你可要小心点儿，千万不能喜欢上他。”小彤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用审视的目光紧盯着我的脸。

“为什么？”我一阵慌乱，感到脸颊在隐隐发烫。

“因为他看上去不像是个好学生。”

也许吧！这一点我并不否认。他身上的确带着一股小混混的气质，喜欢斜着肩膀走路，参差不齐的头发凌乱地垂至额前，脸上永远都是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可正是他酷酷的样子像磁铁一般吸引着我，我甚至幻想着能像其他女孩那样，趁着休场，大胆地递给他一瓶水。他会对我说些什么呢？会不会记得我？这样的场景在我的脑海里演练了上百遍，最终却因为与生俱来的矜持化为了泡影。就算他注意到我又如何？我一点儿也不特别，甚至不如其他女孩子漂亮。每每想到这点，我的心便莫名其妙的伤感起来。

然而，事态的发展总是超乎人们的想象，几天以后，我和他竟然不期而遇了。

那個忙碌的早晨，我连早饭也没顾上吃，胡乱地抓起书包出了家门。刚跑到小街口，突然脚下一滑，摔了个大马趴。

“哟，又摔了！”随着一声叹息，一抬头我便看到了他。书包慵懒地搭在肩上，眼睛又黑又亮，和旱冰场上一样，帅气逼人。

“真有你的！穿钉鞋也会摔！”他不屑地摇头，却丝毫没有拉我起来的意思。

我窘得满脸通红，就差没找条地缝钻进去。

他没再说话，傲气地昂着头，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吹着口哨往前走了。

上课的时候，我开始走神，脑海里满满地全是他看我时的表情。我觉得自己简直傻透了，像个滑稽可笑的小丑。可是，他分明还记得我，不是吗？

鬼使神差，周末我又去了溜冰场。那天下着大雨，去的人很少，不过他已经在那里了，似乎缺少了粉丝的捧场，有些百无聊赖地绕着圈子。

我换好鞋，正抓着栏杆练习，突然听到有人喊：“你！过来！”

我四下张望。

“没错！就是你！”他的语气霸道得几乎不容拒绝。

我的脸腾地红了，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犹豫间，不知被谁恶作剧地推了一把，我顿时像一匹失控的小马，冲了出去。滑轮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谢天谢地，这次没有摔，我被他稳稳地接住了！

双脚仿佛不再是我的，每走一步都不听使唤地打着转，他费了很大劲儿才让我的步伐平稳下来。一圈、两圈……最初的阵阵尖叫在不知不觉中化作了爽朗的笑声。我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一天，我竟然学会了滑冰。

我疯狂地迷恋上了这种酷似飞翔的感觉，自由、随性，连心也跟着放飞起来。这个男孩谷一风就像是一抹亮丽的色彩，让我单调的高三生活突然间变得绚烂无比。

一天中午，我早早地来到旱冰场，出乎意料，谷一风竟然没有到。我独自练习了两圈，突然发现气氛不对，三五个男孩不怀好意地围了上来。

“你是罗萧萧？”

不等我回答，一只手猛地往我背上一推，我惊叫起来，身子摇晃着快速地在地面上划了一个圈儿，转身稳住了。

“呵，技术不错啊！”带头的嘴角挂着笑，眼神却是凶巴巴的。我想我一定是摊上什么事儿了，一张脸吓得煞白。

“大头！别碰她！”正在这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我看到了谷一风。他连鞋也没换，不顾一切地向我跑来。与此同时，我脚下被人一绊，狠狠地摔倒在地。膝盖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血一下洇了出来。

“是不是因为她？”叫大头的指了指我，转身一阵风似地冲了过去，“我叫你甩我妹妹！”无数个拳头砸下的声音很快被一片尖叫声淹没了。嘈杂中，我听到有人喊：“110来了……”

我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之后才发现事态的严重性。我的名号在学校迅速窜红，我成为了毕业班的反面教材。一向和颜悦色的班主任焦躁地在办公室里来回地走着：“罗萧萧，你怎么能和这样的人交往？你、你太让我失望了！”

没错，谷一风正是附近那所职业高中的毕业生。两所学校仅一街之隔，从里面走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人生。

“罗萧萧，你给我记住！你要考大学！”班主任深吸了一口气，气恼地将一小叠卷子摔在桌上，声色俱厉地说，“下次，再考成这样，叫你父亲来一趟。”

我低着头，却心存感激：这已经是对我最大的宽容了。我知道他一直努力地回避着别人口中“早恋”的字眼，可我真的算吗？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一阵酸涩，我和谷一风之间连一句像样的表白都没有，从来没有！

谷一风的头上缝了五针。每天早上，只要我一出门，便会看到他远远地跟在身后，直到我走进学校的大门。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逃了课，即使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只要我一回头，定能看到他的身影。这样莫名其妙地过了好多天，我终于忍不住了。

在转过一面墙时，我停了下来。不一会儿，他出现了，险些撞到我的身上。

“谷一风，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瞪着眼说。

他往后退了几步，眼睛盯着鞋尖：“我怕有人找你麻烦。”

我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别人凭什么找我麻烦？我是你的新女友么？”

“对不起！”他说得很轻，但我听见了。

我走出很远，他仍呆呆地立在那里，没再跟上来。

学校三令五申禁止学生涉足溜冰场，我开始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学习中，因为只有这样我才可能忘记他。可是，他就像夏日的风一样，总会找到一丝缝隙，悄悄地潜入心底，带给我满怀的感伤。

突然有一天，谷一风来学校找我，一袭蓝色的风衣将他白净的脸孔映衬得分外苍白，他那么安静地站在那里，和周围嬉笑玩耍的学生显得格格不入。他是专程来向我告别的，明天他将要踏上南下的列车去一个陌生的城市寻找机遇。

“你一个人去吗？”我下意识地问。

他点点头，然后笑了：“谁会愿意跟我去吃苦？”

我鼻子一酸，流下泪来。他伸出手，就在指尖碰到我脸颊的一刹那突又缩了回去，声音低沉地说道：“罗萧萧，你和我不一样。你一定要考上大学，否则……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我哭得稀里哗啦，然而我最想要的一个表白却始终没有得到。

一个月后，我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外国语大学的英语系。在大学这片自由广阔的天地里，我开始收到情书和玫瑰。可是，我从来不曾为之动容，那些浅薄的表白怎么能和谷一風的深情厚意相提并论？

大一的暑假，我回了一趟家，在旱冰馆里意外地打听到谷一风的下落。他在大学城附近开了一家网吧，面积不算大，生意却很好。看到我突然出现，他很是惊讶，然后很开心地笑了。

他请我去附近最好的饭馆吃饭，又陪我回了趟母校。在那条熟悉的小道上，我俩头一次肩并肩地走着，我忍不住打破了沉默：“谷一风，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一直和她在一起！”

“没有！我没骗你！”突然，他激动起来，“我有什么办法？她非要跟着我去深圳。一个女孩子，我没法不管她。”

“那你有没有喜欢过我？”我终于鼓足了勇气，眼泪却在眼眶里直打转。

他把头扭到了一边，说：“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根本不可能在一起。就这样吧，我决定了，以后会娶她。”

我强忍着眼泪，大步流星地走进了校门。不用回头我也知道，他一定像以前那样，站在那个不起眼的角落，一直望着我走远。

班主任为我的到来很是高兴，兴奋地和我谈论起各个同学的现状。突然间，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起身进了书房，出来时手里拿着个包裹：“这是给你的。寄到学校时，你已经毕业了。”

包裹外面的地址写的是深圳。我好奇地打开，里面是一本英文版的《荆棘鸟》。这部小说我早已看了多遍，而谷一风就是我心中的那根荆棘。

大学的日子似乎过得很快，大三那年，一个叫子涵的男生闯入了我的世界。我和他也是在溜冰场上认识的。在光滑如镜的冰面上，他有时优雅得像一位王子，有时又灵动得像一个精灵，他送我席琳·迪翁的原声带，肯为我弹奏一下午的吉他，他会在下台阶时牵着我的手说“小心点，傻瓜”，也会在冬夜的晚自习后为我捧上一杯热气腾腾的红枣豆浆……

那个云淡风轻的夜晚，月光洒了我们一身，他深情地望着我，一句“我爱你”让我瞬间泪流满面。他的爱是那样大胆而炙热，我没有理由不动心。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爱情的滋味竟是那样甜蜜和幸福。

一年以后，我们考上了英伦同一所大学的研究生，未来的日子也将一起携手度过。

临行前，子涵来帮我收拾行李。在那堆杂乱不堪的书籍中，他认真地挑选着。突然间，他叫了起来：“这儿有本新书，你要不要带走？”

我好奇地接过书，瞳孔瞬间凝固，正是谷一风送我的那本《荆棘鸟》。时隔这么久，心还是没来由地痛了一下。

翻开书页，那些美妙伤感的句子在午后的阳光下流转。在书的末页，我发现了一张纸片，上面工整地写着几行字：罗萧萧，不知你能不能看到，但我想说的已经告诉你了。我喜欢你，从第一天遇到你就喜欢上了。你是那样美好，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一定会选择像你那样地活着，有足够的资格去追求自己喜欢的女孩。可是，后悔有什么用呢？你我是不同世界的人，我不能太自私，你值得一个比我更好的人去爱你……

忽然之间，我明白了谷一风所有的逃避和徘徊。爱情在十七岁不过是一个令人陡然心痛的奢侈的字眼，爱情的果实也只有在真正成熟的那一天，才会褪去青涩，绽露出应有的芬芳和甘甜。

望着在一旁忙个不停的子涵，我满眼泪光，心里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踏实与安详……

（责编/刘兵 插图/陆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