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妆
民国三十六年正月,留美学生秦朝由旧金山乘飞机返沪。
一出机场,他顾不上看一眼这个素有“远东第一大都会”和 “夜巴黎”美誉的城市,招手叫了辆黄包车,直奔香江花园。
香江花园13号别墅,小楼黑漆漆的,只有院里一柱宫灯亮着,显得分外静穆。秦朝叩响门环。楼角亮起一盏灯,钟阿婆前来开门。
姑姑呢?秦朝问。
钟阿婆叹息一声,说送薤露园了。
薤露园是万国公墓。这秦朝知道。他又问,若苏在哪?说完,旋风一样跑进别墅。
蒲若苏是秦朝的女友,由于秦朝留学美国,两人天各一方。秦朝急于见到恋人,并不是为了卿卿我我。姑姑去世,他想安慰并分担恋人的忧伤。虽说是姑侄,毕竟也有十几年的养育之恩,若苏与姑姑蒲可卿情同母女。
开灯后,会客厅灯火辉煌。沙发、壁画、搁古架,一切都是老样子,却多了一种香火气息。香火缭绕处是一八仙大桌,桌上方有个大镜框,黑纱漫卷并垂及地面,镜框里的中年女人神态极其安详。
她就是蒲可卿。
念起姑姑平常对他和若苏的好,秦朝一下子跪倒,泪如雨下。香江花园这栋白色小别墅,是他们这对恋人周末缱绻的不二之选。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去年九月份,秦朝作为交换生去了美国利斯安大学。
本来准备学期结束回国,没承想就接到若苏的越洋电话。若苏泣不成声,说姑姑自杀了。好端端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秦朝被这个消息击懵了,醒过神来急忙说我马上回国。
说起来,若苏也是个可怜人。
三岁那年,父亲被黑道上的人砍了,母亲跟人跑了。爷爷虽然健在,奶奶却是续弦。万般无奈,姑姑蒲可卿收留了她,给她一个家,给她爱和温暖。十八年来,所有的风霜雨雪都被姑姑挡在门外,若苏像一株山茶花明艳绽放。然后,大二那年与秦朝在复旦公学一见钟情,开启了一段相恋之旅。
阿婆,若苏呢?给亡灵上完香,秦朝转脸问钟阿婆。
钟阿婆是蒲可卿娘家门上的人,虽然是下人,蒲可卿却极为倚重。这个年近六旬的老人眼睛红肿,怜惜地望着秦朝,说秦少爷,你一定要挺住。说着又哽咽起来。
钟阿婆泪眼婆娑,瞅了眼楼上。秦朝的心一下子提溜起来,他三步并作两步窜上二楼。二楼装饰精美的小型会客厅里,躺着若苏——睫毛长长,脸儿苍白,静美之极。
秦朝懵了,一下子扑到恋人身上,若苏,我回来啦!随后跟上来的钟阿婆喃喃地说,让她睡吧,别惊扰了她。
秦朝大吼,昨天给我打电话,还好好的!
钟阿婆抹泪,说谁知道呢?好端端的,都要走这不归路。自打夫人走后,小姐不吃不喝不说话,昨晚我煮了莲子粥好不容易劝她吃下,以为过心中那道坎了。谁知今早一喊二喊没动静,上来一看人盘坐在夫人卧房,面色红润。我拍拍她肩说小姐吃饭了。哪承想一下子就倒了,吓得我差点犯心脏病。急忙打电话求救,西洋大夫上来查看一番说吃了太多安眠药没得救了。老人说着涕泪交加。
若苏,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秦朝泪崩。
蒲若苏同样被安葬在薤露园。
葬礼上,姑夫关雨昌虽没现身,却委派众多手下前来帮忙并送来一个花圈。通宝银楼在上海滩名头正盛,关雨昌的确是个大忙人。
送走蒲若苏,秦朝并没马上离沪,心中诸多谜团羁留了他的脚步。这日,他茫然呆坐半晌,越坐心头越恐慌——蒲可卿割腕本就是平地起风雷,若苏又步其后尘,这是什么节奏?难不成就因姑姑死了,自己就不活了?难过可以理解,悲伤可以理解,若因此把自己推入绝境,这不符合常理,也不符合若苏性格。
这房子莫不是被人下了蛊?钟阿婆这样说,显然是洞察了秦朝心思。
钟阿婆虽然是汉人,却是在湘西外婆家长大的,相信湘西的蛊毒之说。据说有那用心不良的,盖房时会把蛊偷砌进墙里咒主人家,或許这栋小洋楼就被——钟阿婆忧心忡忡。
秦朝说,阿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钟阿婆将一碗打卤面放下,说,吃口垫垫吧,老是不吃饭咋行。
秦朝并没有打击钟阿婆的巫蛊说。两个殁于无常的女子,为香江花园13号蒙上了神秘面纱。谜团云雾一样笼在人们心头,在真相大白于天下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秦朝坚信自杀是个茧,茧里裹着的虫,才是他要的真相。
当晚,他没进客房,毅然推开了蒲可卿的卧房门。他觉得只有找到蒲可卿的死因,一切才能迎刃而解。
作为通宝银楼大掌柜蒲尊儒的独生女,蒲可卿也曾集骄娇于一身。通宝银楼总号,坐落于上海,分号却开到了南京天津等地。其势头虽与大同行的凤祥、杨庆和等九大银楼不能比拟,却也是入了新同行(凝仁组)的,家资可圈可点。
有这样的家世背景,蒲可卿自然是个会享受生活的人,她那带套间的卧房,果然非同一般:藏书甚丰、古玩云集,墙角绿萝下摆着一台留声机,紫铜大喇叭颇有气势。由于主人割腕,内房地毯被鲜血洇红,已经撤去,露出黄色实木地板。地板上卧一雕花大床,被褥方正,却只摆一枕。
听若苏说过,可卿姑姑的婚姻并不幸福。
当年关雨昌入赘蒲家,蒲尊儒在世时,他还有所收敛,老岳父一归西,就有恃无恐了,眠花卧柳逛窑子,少有工夫来香江花园。可卿姑姑人前风光,背后其实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苦楚。秦朝隐隐觉得这是一块绕不过去的巨石。
角角落落审视一番,并没找到蛛丝马迹,秦朝索性把灯关了,拉开窗帘——无月,唯有路灯的余光探进,房间有些许暗光。
秦朝枯坐半宿,没想出个所以然,索性点了一支烟。三个烟蒂被辗碎后,心终于平静下来,秦朝陷入无我状态——什么都在想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半梦半醒间,若苏来了。若苏径直坐到秦朝旁边,把头趴在他膝上。二人无话,就那么亲昵地坐着。诡异的琴声猝然响起,时而低缓,时而高亢,错综复杂,声声凄厉。须臾,秦朝只觉眼前发黑,感觉自己被一种无形恐怖包围。最终,他像个毒瘾发作的瘾君子,无力地瘫软在地,整个人抽搐起来。
再看若苏,先是哭泣,继而疯狂,啊,我不要活了!我不要活了!飞一样奔向窗口。秦朝想喊,出不了声;想拉住她,伸不了手。眼睁睁看恋人从窗口飘下。
若苏!秦朝大叫一声醒来。
房间里魅影重重,秦朝惊魂未定,心脏像要被胀炸的气球,精神处于崩溃边缘。他慌忙爬起来跑出蒲氏卧房。
秦朝一夜无眠,一直在想若苏及其梦里那恐怖的音乐。是巧合还是一种暗示?第二天下午,他在绿岛咖啡吧约了人。
秦朝坐定不久,一位穿旗袍裹披肩的中年妇人在对面款款落座。这位风韵犹存的女人就是屠慧丽。屠慧丽与蒲可卿是同学加闺蜜,平常走得最为近乎,秦朝希望能从她嘴里掏出点什么。
一提好友,屠慧丽情绪激动,要说我屠慧丽哪天自行了断了有人信,可卿怎么会自杀?那么乐观那么平和的一个人,被关雨昌那王八蛋伤得那般都没轻举妄动,现在好不容易遇见心仪之人,咋个就会自绝于世?肯定是鬼魂附体嘛。
秦朝打断她,丽姨你等等,刚才你说可卿姑姑遇见了心仪之人?他是谁?
科大一哲学教授,姓吴,斯文儒雅,老婆跑美国嫁了个山姆大叔,他与可卿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两人交往大半年,就等可卿把婚离了缔结百年之好。吴教授一直憧憬着洞房花烛,可卿一出事,可把人家害苦了,每日里不吃不喝,以泪洗面。
秦朝坚持要去拜访吴教授。
吴教授住在龙硕古巷,单门独户。其人戴黑边眼鏡,果然斯文儒雅。秦朝打过招呼,道明来意。吴教授推推眼镜说,我喜欢可卿的那份优雅和知性,相见恨晚,可卿也应允了我的求婚,应着尽快把婚离了。你也晓得她那婚姻名存实亡。一直以为我们在一起只需假以时日,哪承想到就出了这事。可卿离世那天是她五十岁生日,我在外面开学术交流会,还假他人之手送了一束玫瑰。
秦朝辞别吴教授,回到香江花园,决意再与钟阿婆聊聊。
当然是蒲可卿的情感问题。
钟阿婆说,夫人自从与吴教授交往,心情大好,经常听见她哼着歌儿剪花枝。尤其生日那天,尤为开心,晚餐还特意开了瓶香槟。
吃完饭呢?秦朝问。
钟阿婆摇摇头,你知道我是教门里的人,那晚去聚会了。因为第二天一早有个答辩,若苏也赶回了学校。
也就是说,出事时,只有可卿姑姑一人在家?
钟阿婆点头,聚会完我就在老姐妹那住下了,次日一早赶回,就看到了那恐怖的一幕。夫人在卧房自杀,那血,那血——
那天还有谁来过?
去聚会后就不知道了,下午来过一个送水工。你知道夫人喜欢用西山泉水泡茶。哦,花送来时,夫人不在,是我收的。我插瓶后摆客厅茶几,那个送水工还嗅了一下,说真香。
老爷一直没回过?
夫人生日前大约一礼拜吧,老爷回过一趟。两人起了争执,他撂下一句“休想”摔门而去。
哦?秦朝一下子想起蒲可卿准备与关雨昌离婚的事,假如姑姑提议离婚,关不愿离,自然会起争执。关为什么不离?通宝银楼是蒲家产业,一旦离婚他人财两失。
话说当年,优渥生活、父母宠爱,让蒲可卿娇生惯养,再加上还有个哥哥蒲可杭依仗,她从没把家族企业放在心头。谁承想哥哥暴毙,蒲家招赘关雨昌就是为了支撑这份家业,却没想到蒲老爷子归西后,通宝银楼最终为关所把持。关雨昌灯红酒绿之余,在外面养了一房,蒲可卿早有耳闻,却因自己不开怀没生下一男半女,总觉理亏,索性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说一千道一万,关雨昌不离婚,蒲可卿也不至于自杀。况且,熟识她的人,都不相信她会自杀。秦朝陷入沉思中。
想着昨晚梦里恐怖的音乐,这晚,秦朝又去了蒲氏卧房。坐沙发上半天,并没什么动静。下半夜,上下眼皮直打架,撑不住劲,他头一歪睡着了。
恐怖音乐再次响起,那一个个音符排山倒海自房间的各个角落钻出,直击心扉。听了七八秒钟后,失魂落魄,秦朝感觉灵魂慢慢离开躯体……
有种神秘力量在控制着你,它让你感觉自己特别渺小、无助,甚至于想自杀。秦朝心有余悸地对朗洛说。
朗洛是秦朝同学,目前在京都某音乐学院就读,由于天赋与热爱,他在音乐方面有很深的造诣。秦朝给朗洛打电话,聊蒲可卿的死,聊若苏的死,聊香江花园13号,聊梦里那令人惊悚的音乐。
朗洛大惊,说真有杀人的曲子,不胜枚举,最有名的当数《忏魂曲》、《第十三双眼睛》和《黑色星期五》,被列为“世界三大禁曲”。这类曲子,自问世那天起就仿佛被上帝施了咒语,悄无声息地来,却轰轰烈烈地带走一个接一个的死讯。只要有它在,死亡气息就始终笼罩,以至于脆弱胆怯的人闻之丧胆、惶惶不可终日。二位女士之死,或许真与此有关,你等着我,我马上飞沪。
黄昏时分,朗洛抵沪,秦朝接机。吃完晚饭,二人便来到香江花园13号。
入夜,两人蜷在蒲可卿卧房。上半夜风平浪静,下半夜两人犯困,刚刚睡着,诡异凄厉的琴声响彻房间。秦朝惊醒,紧紧抓住朗洛的手。朗洛拍了拍秦朝手背,却依旧闭着眼睛,压住心底惊骇,继续聆听那要命的旋律:
绝望的星期五/我的时间在沉睡/亲爱的,我生活在无数暗影中/白色的小花将不再能唤醒你/黑色的悲伤轿车(灵车!)上载着你/天使们将不会回顾到你/他们是不是愤怒了,因为我想加入你(你们?)/绝望的星期五
秦朝摇摇晃晃站起来,说受不了。朗洛说你先出去,我再坚持会儿。秦朝说,千万别硬撑。朗洛应着。
星期五是绝望的/和暗影一起我将它结束/我的心脏和我都相信这是它的终结……
约摸一袋烟的工夫,朗洛也跑了出来。他扶起趴在地上不停颤抖的秦朝,两人来到客厅。
是《黑色星期五》。朗洛极为肯定地说,歌中描述一位不幸的男子无法将其所爱的人重新召回到身边,在一个忧郁的星期五,频频冒出殉情自杀的绝望念头,而这个念头伴随着对其爱人极度的思念难以排遣。
谁,谁在播放它?
朗洛摇摇头,“余音绕梁总知道吧?”
你是说蒲可卿卧房里,曾播放过这首该死的曲子?
朗洛点头,“肯定播放过,那一个个音符阴魂不散,幽灵一样驻留。这就像潘多拉魔盒,一经打开,无数妖魔和灾难便被释放到人间,无法收回。”
这么说蒲可卿很可能是被它杀死的?若苏的死也不排除?
朗洛点头称是。
秦朝心有余悸,说这似乎是个诅咒,一种可以控制人思想的魔咒,能够把伤感悄悄地植入你的心灵,并且牢牢附在你的神经上,直到它们一层一层崩溃!
朗洛说,这首歌曲为匈牙利作曲家鲁兰斯·查理斯所创,弹奏起来会产生一定次声波,就是这种次声波叫人压抑。据说,听过此曲的上百人均以自杀告终,被人称为“魔鬼邀请书”。科学家们为了揭开这份恐怖与神秘,对它进行了深入研究,发现它的很多音符都处于人体基因密码的伤感区域,才使得听者因极度伤感而自杀。
过了一会儿,朗洛又说,还有一种说法是真正的這首乐曲早就绝迹,它的原名叫《魔乐》,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音乐大师创作的。真正听过这首曲子的人没一个生还。它利用的是次声波和其他手段来刺激大脑皮层神经,人的脑部和频率20Hz的次声波能产生共振。
你知道吗?这根本就不是能用意志力克制的。朗洛最后说。
谁会把这种唱片送给蒲可卿?送走朗洛,秦朝陷入沉思。
关雨昌显然具有最大嫌疑,可是依照目前他与蒲可卿的关系,他即使送张唱片,她也不可能打开。会不会借他人之手?一念及此,秦朝想起吴教授送的那束花,想起那个送水工,钟阿婆说送水工当时嗅了玫瑰,还说真香。会不会是他趁钟阿婆不注意,把唱片塞进花里,蒲可卿一看是情人送的礼物,自然不会起疑。
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个送水工。秦朝找钟阿婆要了西山泉水老店的电话,说了工号及长相,对方说那后生早就辞职走人了。送水工辞职走人,秦朝意识到自己的推测不是空穴来风,随之全权委托一家名叫小福尔摩斯的私人侦探公司调查此案。
小福尔摩斯的老板叫福昌,曾经在警局干过几年,有丰富的破案经验。秦朝讲述完香江花园自杀案件,他鹰一样锐利的眼睛,直直盯着秦朝,说付定钱吧。福昌是个心狠手黑的家伙,给秦朝开出的价码是1万关金券,相当于20万法币,先付一半。
秦朝回到杭州,找到做丝绸生意的父亲秦冠棠拿了这笔钱。秦冠棠虽然精明,却也不过是在商言商,作为一个父亲他还是明事理的。他说一定得查个水落石出,否则逝者魂魄不安。
秦朝眼圈一热,给父亲一个深深的拥抱。
小福尔摩斯不负众望,半个月后果真依照西山泉水老店提供的线索,顺藤摸瓜找到了逃匿在外的送水工林阿良。林阿良供出了关雨昌。此案被移送到警察局,提审时关雨昌如实交代了作案动机,并交代自己接到噩耗的第一时间赶到香江花园13号悄悄拿走了唱片。
关雨昌何以晓得《黑色星期五》能杀人?原来他某次出国在一酒馆听得两个老外聊起,就多了层心思,花重金买下一张唱片。原本也没准备用它对付蒲可卿。是派出的眼线发觉蒲可卿与吴教授在一起,他回香江花园打探虚实,蒲可卿径直提出离婚,并表示鉴于关雨昌这么多年对通宝银楼的经营,夫妻二人可以平分家产。
关雨昌本就是贪婪人,又在通宝银楼一手遮天惯了,心底下早就把通宝银楼当成老关家的,平分无疑于割肉,这万万使不得。于是借送水工林阿良之手对蒲可卿痛下杀手。原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想到这支曲子余音绕梁接着杀死了若苏,并被秦朝请来的朗洛识破。
两个月后,关雨昌被判处死刑。
暮春三月,天气晴好,惠风和畅,秦朝抱了两束花来到薤露园,跟亡灵告别。
祭奠完毕,秦朝目光笃定地说,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恶人已经伏法,姑姑、若苏,你们就安息吧!
(责编/王研 插图/桑麟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