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茗(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 上海 200235)
《赵凤昌藏札》(以下简称《赵札》)是赵凤昌和他儿子赵尊岳合力收藏的一份私人档案。赵凤昌(1856-1938),字荣庆,号竹君、惜阴,谱名坦。江苏武进县人。年方弱冠就走上游幕之路,后进入两广总督张之洞幕府,任文案处缮校委员兼充文巡捕。凭借办事稳细、勤敏慎密,他逐渐获得张之洞的赏识和信任,成为其亲信幕僚。张之洞移任湖广总督,也奏调赵凤昌随其赴任。赵凤昌除继续担任文巡捕外,还兼办理督署笔墨事件等,更受张之洞器重和倚任,因此遭弹劾,于光绪十九年被革职回籍。然而,第二年他即走出阴霾,迎来人生的新起点。这年他移居上海,恰巧甲午战争爆发,正在积极备战的张之洞请他为自己搜集情报,购买枪械。于是,赵凤昌打着张之洞的旗号办事,不仅畅通无阻,顺利高效,而且也与汇聚上海的中外精英打成一片,积攒了丰厚的人脉,从而一跃而为东南社会的重要人物,凡有大事,必能见到其身影。正是在这样跌宕起伏的人生历程中,赵凤昌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亲历近代许多重大事件,收集和保存了不少函电和相关资料,留下了一份精心装裱的达109册之多的《赵札》(其中也包括他儿子的收藏)。《赵札》可以说是由江南人主要在江南地区汇聚而成的文献资料,内容丰富,包罗广泛,为我们提供了解读清末民初政情与社会的第一手资料。章开沅先生称其“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孔祥吉也誉之为尺牍之精华、史料之瑰宝,是“美不胜收的晚清史料”,“谓其价值连城亦不为过”1章开沅:《实斋笔记》,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78页;孔祥吉:《评一代奇人赵凤昌及其藏札》,《学术研究》2007年第7期,第83-94页。。遗憾的是,如此美不胜收、价值连城的史料却一直未得到有效的开发利用。机缘凑巧,我有幸闯入这片天地,进行整理研究工作,但因水平所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进展不大。尽管如此,感受很深,愿意分享研究过程中的甘苦和曲折,并总结教训,提出一些思考。
《赵札》的收藏起源于赵凤昌在两广总督张之洞幕府任职期间。他在幕府中的主要职务为文巡捕。巡捕是清代总督、巡抚、将军的随从官,有文、武之分。下车伊始,张之洞就公开宣称:“本部堂向来于传宣事件责成巡捕官。”2许同莘:《公牍学史》,上海:商务印书馆,1947年,第195页。因此,巡捕成为其传达政令和接见僚属的非常重要的居间联系人物。张之洞在晚清以号令不时、起居无节出名,生活习性比较怪异,时人多有批评讥讽,但只有赵凤昌能够接受和适应,加上他老成稳重,办事细心认真,很受张之洞信任,成为其身边不可或缺之人。赵凤昌遂得以深度介入督署衙门的政务活动。据披露,“之洞办事没有一定时间,有时正在办公事文书的时候忽然睡着了,又忽然想到要检查书籍;有时正在看书,忽然又想检查档案。只有赵凤昌有此记忆力,替他随时检查。又,他对日行公事之来往文件卷宗, 往往随手抛弃,事过辄忘不易搜寻。只有赵凤昌能替他整理安排, 井井有条, 一索即得”3刘厚生:《张謇传记》,上海:上海书店1985年,第93页。。
也就在为张之洞整理公文的过程中,赵凤昌开始收藏张之洞随手抛弃的文件,如公文底稿、往来信札等。根据《赵札》统计,在两广督署幕府期间,赵凤昌共收藏张之洞奏折底稿23份、电奏底稿24份、咨札谕示底稿10份、电牍底稿53封、书札17封1这些数字比根据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9年版)目录统计的数字多,因为后者有多份底稿被算成一份以及遗漏等现象。详见李志茗《幕僚与世变——<赵凤昌藏札>整理研究初编》一书(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下编《重要札件考释》第一部分“张之洞文书”按语。。与此同时,他还保存当时广东官绅写给张之洞的书札以及这些官绅间的往来信函,并注意收藏晚清名人的墨迹,如胡林翼书信等2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10册,第1-4页。。这些赵凤昌的最初藏品,奠定了“赵凤昌藏札”的基础,也构成“赵凤昌藏札”的要件之一。接着,赵凤昌再接再厉,继续收藏,主要是他定居上海后,与清末民初名人政要之间的往来函电,以及各方来信等。随后他儿子赵尊岳也加入进来。赵尊岳是民国时期著名词人、词学家,他所收藏的以他与友朋间的词学唱和和书信往来为主,时间截止至抗日战争胜利前。据统计,《赵札》有3000通(件)左右。对于这么一批宝贵藏品,赵凤昌父子生前都各自做过整理,分装成109册。其中,92册为赵凤昌收藏,17册为赵尊岳收藏。但他们是“为自己收藏把玩而装裱,并没有想给外人看,更不会想到他人查找是否方便,故而没有象一般收藏家一样,请名人题签写跋,加盖印章,编排序号”3李小文:《<赵凤昌藏札>的来龙去脉暨整理说明》,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1册卷首。该文经删节,以《<赵凤昌藏札>入藏国图始末》为题,又刊载于《藏书家》第15辑(齐鲁书社2009年版)。。这一点可与赵凤昌外孙杨小佛的回忆相验证:小时候在外祖父家惜阴堂住过一年,“常见外祖父取出书橱中的信札翻阅欣赏,回忆过去的活动”4杨小佛:《惜阴堂赵凤昌藏札的来龙去脉》,《档案春秋》2006年第5期。。
可见,《赵札》原为私藏私用,不拟公布,后来随着时代风云变幻,身不由己,有了一些堪称奇遇的经历。据杨小佛回忆:
1945年日本投降,舅舅赵尊岳因附逆被捕,惜阴堂房屋被查封。但允许家属取出衣物、书籍等。舅母王季淑乃租下愚园路岐山邨一屋,存放取出的书籍、信札等。
不知不觉过了十几年,可能由于不胜房租负担或其他考虑,舅母决定处理掉这些书籍:大部分捐给上海图书馆,小部分交外祖父元配洪夫人之女赵汝欢保存。因此她雇三轮车分批将书籍从岐山邨运到安亭路71号三楼她住的公寓里加以处理。
有一次装运书籍的三轮车行近安亭路时,被民警喝停检查并命三轮车驶往天平路派出所听候处理。舅母未敢深究就回家了。事后舅母一直挂念着这车书籍的最后归宿,担心会不会被当废纸处理。有一次她将处理书籍的经过告诉了我,并要我设法去打听一下。那时我在上海徐汇区政协翻译组工作,便将此事经过向区政协干部吴秋萍同志反映,并请她向天平路派出所了解一下这批书籍、信札的下落。几天后吴同志告诉我,派出所将这批东西交给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了。5杨小佛:《惜阴堂赵凤昌藏札的来龙去脉》,《档案春秋》2006年第5期。
租房存放十几年、分批雇三轮车装运、被民警没收、过了很久才托人打听,如果上述回忆没有偏差,那么这些环节无论哪一个有纰漏,《赵札》都可能出现闪失,从而造成莫大的遗憾,所幸有惊无险,安全交给专业部门保管。但它的奇妙之旅尚未结束,后来的漂流过程是这样的:
这批书札被派出所没收后的确被送往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文管会将这批文献转交给上海图书馆。后来因北京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举办展览的需要,由文化部通过上海文化局,将其调借至北京图书馆展览。在此期间,北京图书馆的专家们发现了这批文献的价值,于是打报告给文化部社会文化事业管理局请求留下其中最有价值的二十二册永久保藏。经文化部决定,将整批文献全部拨归北京图书馆入藏,至此赵凤昌藏札正式入藏北京(国家)图书馆善本部名家手稿文库。在往来公函中,这批藏札一直被称作“近代史资料信札”,后来入藏北京图书馆,一度仍沿用该名。6李小文:《<赵凤昌藏札>的来龙去脉暨整理说明》,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1册卷首。
《赵札》经历一番波折后,最终入藏国家图书馆善本部,应该说找到了应有的理想归宿。而它也从赵凤昌父子品鉴把玩的私藏,转变成为极其珍贵的公共文化资源,嘉惠学界,展示了自身独有的魅力和价值。
作为私藏,《赵札》养在深闺人未识,但变身公用后,它便一朝面世天下知了。不过如同武学秘笈一样,《赵札》刚开始只有少数人知道其要义所在。这部分内容经手抄流传,果然精彩纷呈,引起世人关注,遂口口相传,名闻天下。可因它是作为善本特藏的,借阅不易,难见真容,遂越发神秘,让人垂涎欲滴。章开沅先生回忆其事说:史学界对赵凤昌藏札的关注,始于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的资深学者徐仑。1961年10月,武昌举行纪念辛亥革命50周年学术讨论会,徐仑提交的论文题为《张謇在辛亥革命中的政治活动》,文中多处即以赵凤昌藏札相关函电为依据,由于是首次公开利用,引起强烈反响。但其引文注释为“北京图书馆藏《辛亥史料》第107—109册(据张静庐抄本)”,“可见张静庐对这批函电的关注更早于徐仑,而且他确实是看到赵氏藏札原件的”1章开沅:《实斋笔记》,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77页。章先生在《实斋笔记》中将“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都写成“上海历史研究所”,不确切。。其实对《赵札》关注且亲眼见到原件的还有比张静庐更早的人。1914年9月22日,这天为阴历八月初三日,是赵凤昌已故幕主张之洞生日,他在家宴请郑孝胥等人予以纪念。郑孝胥在日记中记载了这次“为张之洞寿”的活动:“是日为张文襄生日,赵设南皮像,以所收南皮手稿、奏牍、电报数册及阎文介、潘伯寅以下数十人与南皮往来信札十余册列于案头,恣客览之”。2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1531页。据此可知,郑孝胥应是较早见到《赵札》的人,也是最先介绍《赵札》部分藏品的人。
1930年,张孝若在所著《南通张季直传记》中称,据胡汉民相告,《清帝退位诏书》系其父张謇所拟,紧接着他写道:得知该信息不久,“又听说我父此项亲笔原稿,现存赵先生凤昌处。辛亥前后,赵先生本参与大计及建立民主之役。那时我父到沪,也常住赵先生家,此电即在彼处属稿,固意中事也”3。这大概是首次公开披露赵凤昌藏有辛亥时期重要文献。此事得到赵凤昌儿子赵尊岳的证实。1943年,赵尊岳在《古今》上开设《人往风微录》专栏,第二篇就是《张謇 孝若》,文中他含蓄地说张謇所拟《清帝退位诏书》,“其原稿犹在人间也”,后来他在所写《惜阴堂辛亥革命记》中明言“张手稿存惜阴堂有年,某年《申报》国庆增刊,嘱余记辛亥事,因影印以存其真,惟张谱失载其事”4赵尊岳:《人往风微录二·张謇 孝若》,《古今》第20、21期合刊;赵尊岳:《惜阴堂辛亥革命记》,《常州文史资料》第1辑,1981年印行,第69页。《惜阴堂辛亥革命记》后又分别转载于《近代史资料》总第53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总第102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惜阴堂为赵尊岳家住宅名,但他所说的《清帝退位诏书》影印版发表于《申报》,经查,并无其事。
鉴于《赵札》内容的丰富性、珍贵性,自20世纪60年代起,陆续有学者着手整理和利用。最早的是张静庐先生和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的学者。1960年下半年,为纪念辛亥革命五十周年,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着手编辑《辛亥革命在上海史料选辑》。据组织者汤志钧先生回忆,《赵凤昌藏札》的首次刊布是该书的亮点之一。他原以为这套材料藏在上海图书馆,从时任馆长顾廷龙处得知已调往北京,但不知藏所,经中华书局张静庐先生热心帮助,“将其中第107至109册以及其他有关函电抄录寄来”5汤志钧:《历史研究和史料整理——“文革”前历史所的四部史料书》,《史林》2006年第5期。。可见,《赵凤昌藏札》的首次整理刊行是张静庐和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合作的结果。《辛亥革命在上海史料选辑》于1961年编成初稿,直至1966年2月才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印数2300册,内部发行。汤先生所写“编者按”是这么介绍赵凤昌及其藏札的:
赵凤昌,江苏武进人,曾当湖广总督张之洞的幕客。住上海南阳路十号惜阴堂。辛亥革命时期,他受袁世凯的指使,与唐绍仪、张謇、程德全密切联系,虽革命党人黄兴、宋教仁、章炳麟等亦发生关系。南北议和的秘密会议,常在他家中举行。留有《赵凤昌藏札》,共一○九册,现存北京图书馆。其中第一○七、一○八、一○九册,另名“辛亥要件”,第一○七册共二十二件,第一○八册共二十件,第一○九册共三十件,均为上海光复至南北议和期间的函电文稿等。第三十二、一○四各册中也有一批1912年的资料;第一册是1913年宋教仁被刺后讨袁战争期间的函电。从《藏札》中,可以看出袁世凯和立宪派对革命派斗争的秘密活动,也可以看出他们在南北议和时幕后策划的情况。关于“刺宋案”和讨袁战争的函电,并予辑存。6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编《辛亥革命在上海史料选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6年,第1046页。
虽然只有短短300来字,但信息量丰富:第一是点出了赵凤昌广泛的人际交往网络及其私宅惜阴堂在辛亥时期的重要地位,但受时代影响,对赵凤昌的看法较为负面1在上引“编者按”中,汤先生说赵凤昌“受袁世凯的指使”,与清朝官僚、立宪派及革命党人建立联系,时为20世纪60年代。至2006年,他撰文回忆《辛亥革命在上海史料选辑》的编撰过程,仍保留原话不变(汤志钧《历史研究和史料整理——“文革”前历史所的四部史料书》,《史林》2006年第5期),而到2012年,他再写《关于<辛亥革命在上海史料选辑>》(《史林》2012年第1期)一文时,已改为“受袁世凯特派”。“指使”、“特派”虽只一词之改,但可见作者观点的变化了。需要指出的是,无论是“指使”还是“特派”,均不确。因为赵凤昌是张之洞的幕僚,袁世凯根本指挥不动。再说赵凤昌交游广泛,早在辛亥革命之前,就与清朝官僚、立宪派及革命党人都有很好的往来联系。;第二是率先介绍了赵凤昌藏札的基本情况及其价值所在,首次整理公布有关辛亥革命史事的“辛亥要件”;第三是径将口口相传的赵凤昌藏札正式称为《赵凤昌藏札》。1981 年《辛亥革命在上海史料选辑》重印出版后,得到广泛利用,社会影响扩大,《赵凤昌藏札》之名也一炮走红,为大家所熟知。
其次整理和利用赵凤昌藏札的是章开沅先生。据其自述,从徐仑处得知《辛亥要件》不久,他刚好借调北京协助北洋史料征集工作,便利用业余时间到北京图书馆善本阅览室翻阅赵凤昌藏札,发现“馆藏名称为《近代史料信札》”,“所收函电范围极广,从中法战争到南北军阀混战,从张之洞、彭玉麟到张謇、袁世凯、汪精卫,内容非常丰富”。章先生回忆他是“1963年被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借调赴京”,但实际1962年12月,他已将《近代史料信札》中有关1913年“赣宁之役”的函电辑录出来,“并作初步校注”,发表在《近代史资料》1963年第2期2章开沅:《实斋笔记》,第277页;章开沅:《赣宁之役史料辑录》,《近代史资料》1963年第2期。。由此可知章先生回忆有误,他借调北京并非1963年,至迟应在1962年上半年。其时,章先生一边抄录《赵札》,一边利用这些一手资料撰写其成名作《开拓者的足迹——张謇传稿》初稿3章开沅:《开拓者的足迹——张謇传稿》,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自序》第2页。。该稿后经改写,1986年由中华书局出版,有关《赵札》的出处似一仍其旧,都为“《近代史料信札》”。
而前一年,陈时伟也利用《赵札》未刊资料写成《赵凤昌述论》一文,首次引用《赵札》,注释格式为“北京图书馆藏《赵凤昌藏札、吕懋新致赵凤昌函》”,其下《赵凤昌藏札》均简称《藏札》。这里《赵凤昌藏札》之名应是《辛亥革命在上海史料选辑》重印出版所产生效应的最好证明。《赵凤昌述论》为第一篇赵凤昌研究学术论文,主要分《辛亥革命前的赵凤昌》、《辛亥革命中的赵凤昌》、《辛亥革命后的赵凤昌》三部分4陈时伟:《赵凤昌述论》, 夏良才、曾景忠主编《近代中国人物》第3辑, 重庆:重庆出版社,1986年。,篇幅很长,立论公允,内容翔实具体,至今仍是研究赵凤昌清末民初活动最主要的参考文献。
佛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我与《赵札》的邂逅没有那么浪漫,那么唯美,纯属偶然。我原本研究晚清幕府,对陶澍、曾国藩、李鸿章、袁世凯等封疆大吏幕府都做过研究,唯独没有涉足张之洞幕府,主要是因为从一些材料中得知赵凤昌是张之洞的总文案,可其人非常神秘,有关他的生平资料非常少,不为人所熟知,而他留下的《赵凤昌藏札》据说价值很高,却庋藏国家图书馆,不易见到,所以知难而退。2009年底,我听说《赵札》刚刚影印出版52009年10月,《赵凤昌藏札》由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影印出版,共10册。该书系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的李小文、唱春莲两位女士费五年之功整理而成,整理工作主要是两方面:一、编辑目录,二、编纂作者小传。这些工作看似不起眼,但非常艰辛,功德无量,嘉惠学界。,于是决定以它为研究对象,设计国家课题申请书。当时我根本不知道全书有些什么内容,对赵凤昌其人也知之甚少,主要通过阅读为配合《赵札》出版而刊发的三篇推介文章——杨小佛的《惜阴堂赵凤昌藏札的来龙去脉》、孔祥吉的《评一代奇人赵凤昌及其藏札》和李小文的《<赵凤昌藏札>的来龙去脉暨整理说明》6孔祥吉文原刊《学术研究》2007年第7期,又载于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1册卷首。其他二文前面已注明出处,不再重复。,对它有个初步的了解,并认为可以研究,也值得研究。接着我到书店翻翻目录,然后凭借自己的感性认识和想当然,拟出了“私人档案中的清末民初政情与社会——以《赵凤昌藏札》为中心”的题目,设想以《赵凤昌藏札》为中心,辅以其他史料,力图在研究赵凤昌其人的同时,也从藏札透露的私密信息中发现或还原清末民初的政情、社会及士人生活。
很幸运,我顺利中标2010年度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但题目被改为“私人档案中的清末民初政情与社会研究”。不久,我买来10巨册的《赵凤昌藏札》,拟通读一遍后展开下一步的研究工作。但当我浏览全书,并研读部分后,发现其困难程度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首先我原以为《赵札》是赵氏父子与当时名人之间的往来信件,谈论的都是大事情,但其实有来有往的信件极少,大部分是单向的,并且不少函札的内容很生活化,比较琐碎,反映的是通信者自己及身边的事,不是什么历史大事件,而且数量有限,没头没尾不知所云。有时为了弄清真相,要先去找有无年谱、日记、诗文集之类的材料,再查是否有相关记载,但往往无功而返,颇费周折。
其次《赵札》中函札的主人有几百人,多数不是大人物,很难查到相关传记材料,且大部分函札只有日期而没有月份、年份,有的甚至连日期也没有,加上函札中提及的人物是以字、号相称,甚或不乏暗语,如果不熟悉历史背景,如看天书。
第三是研读有障碍。《赵札》大多为手稿,出自众手,因为量少,每个人的书写习惯又不一样,很难一一熟悉各种不同的风格,字不易辩认。还有一些是草稿,字迹潦草,勾划涂改很多,难以卒读。一封函札只有几十、上百字,有几个字认不出,函札的内容就搞不懂,很受打击,也影响心情,所以害怕去研读。
第四是《赵札》系赵氏父子自己收藏把玩之用,按照他们的想法和方式进行整理和编排,“并没有想给外人看,更不会想到他人查找是否方便”,所以在其他人看来杂乱无章,毫无头绪。有学者在查阅后,直言其缺点是“未就编排次序细加考核,翻检颇为不便”1李小文:《<赵凤昌藏札>的来龙去脉暨整理说明》,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1册卷首,第24页。。诚然如此,历史研究注重时空概念,但赵氏父子的自娱自乐式编排打乱时空顺序,忽前忽后,从此到彼,跳跃性很大。本来书信就是断片的、不连贯的,这么一来就更破碎零散,增加研究者考订稽核的难度。
这重重困难令从未有阅读利用大宗手稿函札资料的自己无所适从,一度丧失信心,但开弓没有回头箭,自己必须面对和克服。既然《赵札》是核心资料,就必须老老实实、硬着头皮啃下去。于是我一边识读整理,一边查阅相关资料,试图弄懂函札的内容及其背后的故事。然而,自己过于重视这座“未开发的近代史料之富矿”2李小文:《<赵凤昌藏札>的来龙去脉暨整理说明》,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1册卷首,第31页。,小心翼翼,一锄一锄挖,生怕漏过一点点有价值的东西,结果效率很低,进展缓慢。长此下去,不知猴年马月才能通读一遍,而后面的研究任务更艰巨。所以我决定改变工作方法,将《赵札》进行分类,抓住重点和主要方面,做专题整理和研究。由于辛亥革命部分早经整理发表,长期被研究利用,已是老材料了,取得突破的可能性很小。因此,我选择不为人所知而相对数量较多的中法战争材料,先进行整理研究。在整理的同时,我也着手写几篇论文,但发现《赵札》提供的主要是广东的地方性材料,仅能在部分细节方面对现有中法战争研究有补充。如果要想取得突破,必须借助大量其他资料,而这势必偏离航道,使我的《赵凤昌藏札》研究项目离题万里。
所以,我果断调整航向,转到赵凤昌其人的研究上来,经过一番学术梳理,我觉得已有研究以论述赵凤昌庚子后至民初的政治活动为主,尤对辛亥时期的惜阴堂谋划较为关注,津津乐道,但他究竟为何能够在名流如鲫的清末民初政治舞台上扮演关键先生,则要么未予深究,要么语焉不详,存在不足之处。基于此,有必要沿波讨源,从其早年身世经历入手,一探究竟。然而,赵凤昌非常低调,清末民初重大政治活动“他每次都是最先发动的枢纽人物,而每次风声一过便‘隐居’起来”3陈时伟:《赵凤昌述论》, 夏良才、曾景忠主编《近代中国人物》第3辑,第279页。,功成不居,甘为幕后。正因为此,他的立身行事少为天下共见4如“关于东南互保,赵凤昌写有回忆文字,初载于《人文月刊》,似乎未曾引起注意,后黄濬访问赵凤昌,将赵文写入《花随人圣庵摭忆》,世人遂渐知东南互保萌议的始末”。见唐振常《读史札记三则》,《上海大学学报》1996年第6期,第5-9页。,研究难度较大。不过,如果认真爬梳史料,还是可以揭开长期披在赵凤昌身上的神秘面纱,还原其庐山真面目。我所写《赵凤昌身世及其幕僚生涯》、《赵凤昌何以名动东南》等论文即是有力的例证。
正是以这些论文和所整理的部分《赵札》资料为基础,我编著《幕僚与世变——<赵凤昌藏札>整理研究初编》一书,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全书分上下两编,上编“专题研究”,收入七篇论文,分别是:一《从幕后到台前:清代幕府之演进》,二《赵凤昌身世及其幕僚生涯》,三《甲午战争期间的赵凤昌》,四《中法战争中的张之洞与彭玉麟》,五《疆土为大局之所系——张之洞与中越勘界》,六《彭玉麟:信道笃而自知明》,七《旧邦新造:孙中山的军法之治》。下编“重要札件考释”,以中法战争时期的函札为主,分为五部分:一“张之洞文书”,二“彭玉麟未刊函电”,三“倪文蔚未刊信札”,四“李文田未刊信札”,五“赵凤昌绝意仕进的往来函件”。这五部分中,彭玉麟的99封函电、倪文蔚的36封书信、李文田的22封书信都是未刊的。“赵凤昌绝意仕进的往来函件”15封是首次辑在一起,从中可见赵凤昌有不少东山再起的机会,但他一一舍弃,闭门却扫,脱略公卿。“张之洞文书”中,23份奏折底稿经与新出版的武汉版《张之洞全集》比勘,有较多的不同,也可算是张之洞的未刊文稿,其他电奏底稿24份,有12份为该全集所未收;咨札谕示底稿10份,6份未收;电牍底稿53封,24封未收;书札17封,16封未收。张之洞全集已经有好几个版本了,武汉版最新最完备,但还遗漏了这么多,可见下篇将这些尘封已久的札件公之于众,不仅有助于这些名人文集的修订,而且能推动这些人物的研究。
书信因具有史料价值、文物价值和艺术价值,而成为一种重要的文献资料,已越来越引起研究者的关注和重视。陈智超先生曾撰文谈书信的利用与整理,认为利用可分为初次利用和二次利用两个阶段,整理则包括五方面内容:1、认字,作出释文;2、认人,即确定写信人、收信人和信中提及的人;3、认时,即确定写信和收信的时间;4、认地,即确定写信和收信地点;5、认事,即解读书信的内容。但由于各方面条件限制,并不是根据上述原则就能解决问题,实际情况往往更复杂。最后他感慨“多年的实践使我体会到,要做好书信的整理工作,除了理解书信内容以外,同时也要广泛搜集并正确利用相关的文献”,如正史、实录、诗文集、笔记、书画集、族谱、地方志、书目以及有关书信等等1陈智超:《陈垣来往书信集·增订本前言》,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
诚然,整理书信难度很高,除了熟悉文献之外,还需要各种各样的知识,如书法、文学、历史等。这些要靠平时博览群书,大量积累,并非术业有专攻或临时抱佛脚所能解决。如前所述,《赵札》是一份江南文献资料,反映了转型时代江南士人的日常生活、政治诉求和精神样貌,洋溢着江南特有的韵味、精神和文脉。因此,欲对其展开全面深入研究,除了上述知识广博外,首先要熟悉江南历史尤其是上海的历史。因为赵凤昌自1894年迁居上海后,就一直居住在这里。众所周知,上海是联结近代东西方的桥梁,是了解近代中国的钥匙,在一系列重大事件中扮演关键角色。《赵札》主要是在上海生成的,不熟知上海以及江南的历史,就无从了解《赵札》中的相关背景及其所反映的史实。
其次要了解江南士人地缘、血缘、业缘、学缘等各方面错综复杂的关系。上海是个商业城市、移民城市,大部分人口来自全国各地,以商人和游民为主。自太平天国战事发生后,江苏、浙江籍移民急剧增多,成为主体,并且两省的豪族士绅也丛集沪上,使上海的社会结构发生了很大变化。“他们的到来动摇了商人在上海的主导地位,因为在他们身上有着令人羡慕的光环:功名与人脉,地方执政经验,财富,信奉儒家学说,尊崇传统道德”,“他们对开拓新的经济环境和对未知的政治社会责任有着共同的担忧”2[法]白吉尔著,王菊、赵念国译:《上海史:走向现代之路》,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5年版,第89-90页。,所以能够团结一致,主动担负领导责任,发挥很大的影响力。而这些人之间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有的甚至是亲戚或世交,如果事先一无所知,也难以厘清《赵札》中的各种人际关系网络,从而影响识读和理解。
第三要充分掌握江南地方文献。江南市镇繁荣,经济发达,相应地人文荟萃,文化水平很高,不仅文人文集汗牛充栋,浩如烟海,就是地方文献也多如牛毛,如方志、家谱、碑刻、乡土史书等大量存在。因此叶舟认为“城市史或地方史的研究,其实就是一个重新利用和发掘地方历史的机会,可以通过这种研究,对本地的地方资料,如方志、家谱、民间传说、档案等资料等做一个很好的发掘和整理”。他以自己研究清代常州历史为例,广泛涉猎各种资料,“方志、笔记、文集、档案等无不翻阅”,除了图书馆、档案馆之外,还实地调查,走访民间收藏家,“仅翻阅的清代至民国时的诗文集便已经达数百种,家谱也达上百种”3叶舟:《繁华与喧嚣:清代常州城市社会》,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4-15页。。常州一地如此,江南其他区域特别是像上海、南京、杭州这样的大城市更不用说了。《赵札》中的作者约300人,来自全国各地,有常州的,但更多的是江南的其他地方,如上述上海、南京、杭州等地。因此要了解这些作者及其书信背后的故事,也应建立在广泛阅读他们的文集乃至挖掘所在地地方文献的基础上,否则必然不利于《赵札》的整理研究。
第四要重视制度性传播媒介的成长及其影响作用。晚清是一个转型时代,在这个时代,报刊杂志、新式学校及学会等制度性传播媒介开始出现,并迅速发展扩张,它们“同时出现,互相影响,彼此作用,使得新思想的传播达到空前未有的高峰”,由此所营造的公共空间,成为新型知识阶层参与政治和发表意见的重要管道4张灏:《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年,第137页。。上海有其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和特殊地位,是近代中国上述制度性传播媒介的发源地和中心,量多质优,生机勃勃,这些在《赵札》中也有反映和体现。整理研究《赵札》,一方面要关注它们的成长历程,另一方面还要追踪它们所表达和传播的内容,以互相对照和印证。尤其后者以连续性的出版品为主,种类多样,数量庞大,没有长时间的阅读和积累,短期内根本看不过来。
遗憾的是我从未涉足区域史研究,对江南的历史所知不多,而恰恰江南是区域史研究的显学,近百年来一直是国内外学者研究的热点,不仅成果突出,蔚为大观,而且研究方法和理论也自成体系,非常成熟,而自己缺乏相关训练,短板突出,基础薄弱,资料收集很少,贸然闯进江南研究相对薄弱的新史料发掘、整理和研究领域,自然是手忙脚乱,无所适从,尽管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精力,备受煎熬,饱尝艰辛,收获却少得可怜。
学术研究是个探索未知的过程,充满不确定性和不可预测性。我对《赵札》的研究充分说明了这一点,本来要到这个房间,却走进了另一个房间。《赵札》确如富矿,涵盖政治、经济、社会、文化、教育、军事、艺术等各领域,只有博学多识、功力深厚、积淀甚丰的学者才能胜任。我水平本来很有限,又第一次面对未经整理的江南地方文献这样的课题,无论是研究对象、研究内容还是研究方法均非常陌生,就像犀牛闯进瓷器店,完全失去了方向,左冲右突,碰了多次壁,费了很大劲,才勉强找到仿佛若有光的出口。但不管怎样,已经迈出了艰难的第一步。于我而言,对《赵札》的整理研究才刚刚开始,我还将在此基础上继续努力,力争拿出比较系统完整的东西出来,呈现给学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