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面 细切 深挚
——杜甫农村诗论析

2018-04-02 20:26郭红欣
三门峡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农事杜甫农村

◎郭红欣

(三门峡职业技术学院 师范学院,河南 三门峡 472000)

若论诗歌创作的整体成就,杜甫自然不会被列入农村诗人或田园诗人行列。但正如《新唐书》所评其诗“混涵汪茫,千汇万状”[1]那样,农村诗也是汇入杜甫诗歌海洋的一条重要支流。无论是反映农村生活的广度,还是描写农村生活的细切,还是所表达情感的深挚,杜甫的农村诗都是值得称道的。

何为农村诗?概言之,就是描写农村的人、事、风物,及对农村的人、事、风物有所感发的诗。杜甫一生颠沛流离,有过数次、多年在农村生活的经历。特别是漂泊西南时期(760—770年、49—59岁),杜甫曾在成都和夔州的乡村生活过长达六年左右的时间。在此期间,他对农村生活有着深刻的感受、体察和体认,写下了不少关于农村生活的篇什。金启华、胡问涛二先生曾做过考察,认为在成都草堂居住的近四年时间里,杜甫共“写诗二百六十余首”,“其中大量是田园诗”[2]。加上在夔州和鄜州、同谷等地的相类作品,杜甫的农村诗计有170首左右,数量是相当可观的。

而且,不仅是数量繁富,杜甫农村诗所反映的农村生活的面也是广阔的。依作品内容侧重点的不同,杜甫的农村诗大致可分为以下几类:

一是描写农村自然风光、风土人情和生活情趣的,如: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江村》)

田舍清江曲,柴门古道旁。草深迷市井,地僻懒衣裳。杨柳枝枝弱,枇杷树树香。鸬鹚西日照,晒翅满渔梁。(《田舍》)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盘飨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客至》)

岑寂双柑树,婆娑一院香。交柯低几杖,垂实碍衣裳。满岁如松碧,同时待菊黄。几回沾叶露,乘月坐胡床。(《树间》)

二是关心、关注农业生产和农民生活的,如:

西蜀冬不雪,春农尚嗷嗷。上天回哀眷,朱夏云郁陶。执热乃沸鼎,纤絺成缊袍。风雷飒万里,霈泽施蓬蒿。敢辞茅苇漏,已喜黍豆高。三日无行人,二江声怒号。流恶邑里清,矧兹远江皋。荒庭步鹳鹤,隐几望波涛。沉疴聚药饵,顿忘所进劳。则知润物功,可以贷不毛。阴色静陇亩,劝耕自官曹。四邻耒耜出,何必吾家操!(《客至》)

大麦干枯小麦黄,妇女行泣夫走藏。东至集壁西梁洋,问谁腰镰胡与羌。岂无蜀兵三千人?部领辛苦江山长。安得如鸟有羽翅,托身白云归故乡。(《大麦行》)

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沾巾。(《又呈吴郎》)三是表达“为农”愿望并亲自参加了生产劳动的。

刚到成都,草堂始成,杜甫就作有《为农》一诗,表示要作个老农,并在农村终了一生。其诗曰:“锦里烟尘外,江村八九家。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卜宅从兹老,为农去国赊。远惭勾漏令,不得问丹砂。”在夔州,杜甫曾非常尽心地经营友人托管的稻田和赠送的柑林。管理和经营之外,杜甫还以老病之躯,在成都和夔州亲自参加过一些力所能及的体力劳动。他的诗中就频写道:“自锄稀菜甲”(《有客》)、“荷锄先童稚”(《除草》)、“葵荒欲自锄”(《秋野五首》 之一)、“耕稼学山村”(《晚》)、“细雨荷锄立”(《暮春题瀼西草屋》),俨然一个“锄”不离手的地道农民了。

四是写与农民的交往及与农民之间的深厚感情的。这类诗中最有名的要数《寒食》和《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二首:

寒食江村路,风花高下飞。汀烟轻冉冉,竹日静晖晖。田父要皆去,邻家问不违。地偏相识尽,鸡犬亦忘归。(《寒食》)

步屟随春风,村村自花柳。田翁逼社日,邀我尝春酒。酒酣夸新尹:“畜眼未见有。”回头指大男:“渠是弓弩手。名在飞骑籍,长番岁时久。前日放营农,辛苦救衰朽。差科死则已,誓不举家走。今年大作社,拾遗能住否?”叫妇开大瓶,盆中为我取。感此气扬扬,须知风化首。语多虽杂乱,说尹终在口。朝来偶然出,自卯将及酉。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邻叟。高声索果栗,欲起时被肘。指挥过无礼,未觉村野丑。月出遮我留,仍嗔问升斗。(《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

由上可知,杜诗对农村生活是有着多角度、多侧面的叙写和反映的。其中,既有令人心驰神往的田园风光,也有醇厚朴质的乡风乡情;有稼穑的辛劳,也有丰收的喜悦;有对乡民新酒飘香的自足自乐生活的欣然描画,也有对战乱时期农民所遭受的大肆抢掠(《大麦行》)、横征暴敛和艰难生活(《又呈吴郎》)的沉痛叙写;有自己的所见所闻,也有因及的所思所想;有着眼村民的,也有言及自身的,可谓立体多面、题材广泛、角度多样、色彩丰富。

广泛与细微本来是一对矛盾。广泛着眼于面貌,大笔勾勒可与之相宜;细微聚焦于眉眼,工笔细描更能与之相称。具体到农村诗中的一个重要方面——农事诗,倾心于对农村生活诗意展示的诗人,能做到大笔勾勒的多,做到细笔描画的则少。“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归园田居》),即便是陶渊明,笔下对农事也多是概括性的描写。而相较之下,杜甫的农事诗则不惟面广,而且细切。

先说广。从春种到夏耘、秋收,从农民的生产到自家的农事,杜甫都是非常关心,并时见于其诗中的。天旱了,他忧愁不已;下雨了,他喜不自胜;草长了,他心有所虑;丰收了,他兴高采烈。农事的各个方面,似乎总能引动杜甫的目光流转和情感起伏。

再说细。我们且来看杜甫的《秋行官张望督促东渚耗稻向毕,清晨遣女奴阿稽、竖子阿段往问》一诗:

东渚雨今足,伫闻粳稻香。上天无偏颇,蒲稗各自长。人情见非类,田家戒其荒。功夫竞榾榾,除草置岸旁。谷者命之本,客居安可忘。青春具所务,勤垦免乱常。吴牛力容易,并驱纷游场。丰苗亦已穊,云水照方塘。有生固蔓延,静一资提防。督领不无人,提挈颇在纲。荆扬风土暖,肃肃候微霜。尚恐主守疏,用心未甚臧。清朝遣婢仆,寄语逾崇冈。西成聚必散,不独陵我仓。岂要仁里誉,感此乱世忙。北风吹蒹葭,蟋蟀近中堂。荏苒百工休,郁纡迟暮伤。

此诗写稻田除草事。夏末秋初,稻子即将成熟,需为稻田除最后一次草。而就是这次简单的除草,竟惹得不能亲自到田里的杜甫大费心神。他本已派张望前去田里督促;可张望走了之后,他老人家还是不放心,就又派阿稽和阿段一大早翻过高冈(“清朝遣婢仆,寄语逾崇冈”),向张望传话,要他一定多尽力,千万不能有什么疏忽大意(“有生固蔓延,静一资提防”“尚恐主守疏,用心未甚臧”)。在人们看来,老杜这恐怕也太过周到,甚至有些啰唆和唠叨了。但这就是杜甫,就是杜甫的农事诗与别人有异的地方。

那么,杜诗何以会如此,杜甫又何以能如此呢?我们说,杜甫对农事的关切与关注,自然与他认识到农业生产对国计民生和百姓生活的重要意义有密切关系。但若就个人生活的角度看,他和他的家人曾经常遭受的常人难以忍受的艰难和困窘,才是更为直接和切实的因由。杜甫一生,特别是他的后半生,个人生活少有丰足充裕的时候;相反,饥饿与贫苦常与之相随相伴。《新唐书》本传就对此多有记述:“甫家寓鄜,弥年艰窭,孺弱至饿死”,“客秦州,负薪采橡栗自给”,“客耒阳……大水遽至,涉旬不得食”[1]。在杜甫诗中,对这种贫窘的生活更是多有涉笔。诸如:“饥饿动即向一旬,敝衣何啻悬百结”(《投简咸华两县诸子》),“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囊中恐羞涩,留得一钱看”(《空囊》),“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之二),“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狂夫》),“痴儿不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百忧集行》),“饥藉家家米,愁征处处杯”(《秋日荆南述怀》),等等,真是不一而足,令人酸鼻。李白曾有“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古风》之十五)的愤世之诗,比照杜甫的生活遭遇,此诚不为虚言!尝到过且是经常尝到饥饿滋味的人,才能真正掂出稻穗的分量、品出稻米的香甜;才会因风调雨顺而喜、因天旱雨涝而悲;也才会不以劳力之人为鄙、不以稼穑之事为卑,并对耕种耘获、浇水施肥等事那么的不懈不怠、经心经意。杜甫就是这样。

而且,在农村生活期间,杜甫还亲自参加了一些田间和园圃的劳动,亲身体验过田间劳作的艰辛与甘苦。看别个一些田园诗或农村诗,诗人常常是以“局外人”或旁观者的身份,用欣赏或怜悯的态度来看待农事、写作农诗的。如宋之问的“归来物外情,负杖阅岩耕”(《陆浑山庄》)、王维的“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就是。而杜甫却与之不同,农村曾经是他生息和栖身的地方,农事曾经是他萦系于心的切身之事,或者说,他曾经是个名副其实的“野老”(《漫兴》之二)乡民。正因为此,他的农村诗才会落笔坚实、叙写真切、摹画细腻,并给人以一般农村诗中少有的亲和力和亲近感。

杜甫农村诗的另一个特点,是深挚情感的涵容与流泻。

在我国封建社会,农业是经济的命脉、立国的根本。在传统的儒家思想中,农业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孔子曾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论语·颜渊》)孟子也说过:“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子·梁惠王上》)但在另一个方面,儒家对从事农业劳动的人却又持鄙夷的态度。 孔子就曾斥责“学稼”“学圃”的学生为“小人”(《论语·子路》),孟子也称“劳力”为“小人之事”(《孟子·滕文公上》)。因有这样的思想意识存在,杜甫在被奉为“诗圣”的同时,也被讥责为“与田夫野老相狎荡,无拘检”[3]。而我们则要说,对农业和农民的关心,且能与农民建立起亲厚无间的关系,正是杜甫所以成为“诗圣”并为人们敬仰的重要原因之一。“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是大而言之、质而言之;“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又呈吴郎》)、“筑场怜穴蚁,拾穗许村童”(《暂还白帝复返东屯》)、“西成聚必散,不独陵我仓”(《秋行官张望督促东渚耗稻向毕,清晨遣女奴阿稽、竖子阿段往问》),是小而言之、具而言之。二者相合,正是杜甫能够平心看待和诚心对待农民的思想和品格基础。清代的浦起龙就曾分析《又呈吴郎》一诗说“着‘恐惧’字,体贴深至”,“百种千层,莫非仁音”[4],斯论诚是!

“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客至》)正因为有着仁厚之心和诚善之意,杜甫才不以村夫粗俗而鄙而远之;相应的,村民们也没有把杜甫当做什么文人雅士而敬而远之。“送鱼鳖邻家,问我数能来”(《春日江村五首》之四),“西蜀樱桃也自红,野人相赠满筠笼”(《野人送朱樱》),“邻人有美酒,稚子夜能赊”(《遣意二首》之二),这就是诗人杜甫享受过的来自村民的待遇。更有甚者,还有强拽饮酒,“指挥过无礼”,且“月出遮我留,仍嗔问升斗”(《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的。在这里,没有任何的客套,只有难却的盛情!“田父要皆去,邻家问不违。地偏相识尽,鸡犬亦忘归。”(《寒食》)读这些诗句,我们能感受到什么呢?怕只有密密的情谊、融融的乐趣与“豪华落尽见真淳”(元好问《论诗绝句》)般的生活韵致吧!难怪浦起龙要称这四句诗“风韵何减桃花源”[4]了。

由此,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诗人与村民的关系是真正达到了相融相洽、真诚相待、亲厚无间的地步的。在中国古代诗歌史上,陶渊明而外,恐怕还没有哪几个诗人能得到农民的如此厚待,也没有哪几个诗人能和农民如此地相融相契、无隔无阂。毫无疑问,杜甫对农民的态度与情感,是这种关系得以建立和维系的先决条件。程郁缀先生曾就“指挥过无礼,未觉村野丑”(《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二句赞佩说:“只这十个字,便将人民的诗人对待劳动人民的真诚情感,和盘托出,表露无遗;千载之下,让人一读到此,不能不对伟大诗人杜甫肃然起敬!”[5]我们说,对百姓、对农民,杜甫确是怀着一颗赤诚之心的。

总之,杜甫的农村诗是独特的。其独特性,即在于其诗叙写农村生活的多面、细切与深挚。这种独特性,主要来自杜甫对农事的亲身涉猎,对农民的真情相待,对农村生活的深切体察,及对自身所遭遇的窘迫生活的真切感受等方面;至于诗艺方面的功夫,倒落于次着了。所谓的“功夫在诗外”,其他许多田园诗人的作品之所以会比杜甫的同类诗逊色,原因就正在于此。

参考文献:

[1]欧阳修,宋祁.新唐书·杜甫传[M].北京:中华书局,2000:4395.

[2]金启华,胡问涛.杜甫评传[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4:137.

[3]刘昫.后唐书·杜甫传[M].北京:中华书局,2000:3440.

[4]浦起龙.读杜心解[M].北京:中华书局,1961:417;671.

[5]程郁缀.唐诗宋词[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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