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金圣叹的《史记》评点

2018-04-02 19:21贺诗菁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年3期
关键词:金圣叹才子全集

贺诗菁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史记》既是一部史学巨著,又是一部文学经典的认知早已深入人心。但在古代,文人学者对《史记》的关注,从一开始偏重史学价值,到逐步发现、阐释、接受并重视其文学价值,再到将之奉为文学经典著作,经历了一个漫长、渐进的文学经典建构过程。《史记》的文学性研究,进入明代中后期,又达到一个新的高潮。明代关注《史记》的学者除延续原有的评论方式外,又添以评点等方法,其中吴兴凌稚隆的《史记评林》汇集前贤时人之说,可谓总结性巨著。然而,明人对《史记》的叙事方法、艺术风格、语言技巧等方面虽说都有详实评述,但直至凌稚隆所录诸家,都没有从理论上完整论述《史记》之所以为文,以及《史记》之文是如何创作的。自金圣叹起,才开始探索这些问题。他还探讨了《史记》与小说的关系,又对《史记》论赞的写作手法和语言技巧加以研究,其中所论颇有见地。

一、 以“才子书”论《史记》

金圣叹以才子书论《史记》,是《史记》研究中的新起点。他说:“圣叹本有才子书六部,《西厢记》乃其一。然其实六部书,圣叹只是用以一部手眼读得。如读《西厢记》,实是用读《庄子》、《史记》手眼读得;便读《庄子》、《史记》,亦只用《西厢记》手眼读得”。*金圣叹著,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二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年,第855页。其他三部才子书是《离骚》、《杜诗》和《水浒》。钟锡南指出:“他的才子书基本上涵盖了传统意义上所有的文学体裁”。*钟锡南:《金圣叹文学批评理论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79页。六部才子书,按六略分类,《庄子》属诸子,《离骚》、《杜诗》归诗赋,《史记》归六艺,《水浒》、《西厢》不知所属。按四部分类,才子书中无经类,《庄子》属子部,《离骚》、《杜诗》归集部,《史记》属史部,《西厢记》、《水浒》在四部中无所属。金圣叹以才论六部书,是打破了原有的分类方式,将它们重新归类,全部划入自设的新类别,即“才子类”。将原本不同类别的著作并成一类,这种做法在金圣叹之前就已有之。李贽就曾将《杜子美集》、《苏子瞻集》、《水浒》、《李献吉集》和《史记》一并称为宇宙内“五大部文章”,*参见周晖撰,张增泰点校:《金陵琐事·续金陵琐事·二续金陵琐事》,南京:南京出版社,2007年,第52页。就其内容而言,是五部文学作品。李贽将史传与诗歌、散文、小说并列,集合成一个新概念,但可惜的是,他仍用旧的名称来表述,没有赋予旧辞一个新义,至少在他留存下的文字材料中无此记录。金圣叹始发展此观点,综合史传、诗歌、散文、小说、戏曲五体,概括共性,赋予新名词——“才子书”或“才子文”。“才子文”一词,见《小题才子书》。该书扉页写“小题才子文”,版心题为“小题才子书”。不管是“文”还是“书”,以“才子”作为一种类别,把《史记》归入其中,这是一个新见解。在才子类中,《史记》等六部书只是六个典范,根据《天下才子必读书》所选篇目来看,这一类文本还有《左传》、《国语》、《战国策》和韩非、贾谊、司马相如、班固、陶潜、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等人的部分文章。金圣叹以六才子书取代时论所谓的八大家,应看到不只是文学史上代表作的变化,也是作品分类的变化、文学内涵与外延的变化。

何谓“才子”?《宋书》卷六七《谢灵运传》:“自汉至魏,四百余年,辞人才子,文体三变。”*沈约撰:《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778页。举司马相如、班固、曹子建与仲宣之文,作为三个阶段的代表作。才子一词在此有诗文作家之意,这是沈约等南方文人的用语。时代稍晚于沈氏的北方文士,也有在相近的意思上使用该词的。如《周书》卷四一《庾信传》论诗文变化,言:“贾生,洛阳才子,继清景而奋其晖”。*令狐德棻等撰:《周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743页。以才子指称有才学、擅诗文之人。以上两种含义,到唐代成为了普遍观念。历宋元至明后期,金圣叹又作了新发挥。他吸纳李贽“五大部文章”说,且添加子部的《庄子》和剧本《西厢记》,将它们合而为一,既充实“才子书”外延,又对其内涵做出新阐释,形成了一个新的文学观。

在金圣叹看来,才子书是才子所撰之书。要理解“才子书”、“才子”,要赋予“才子书”、“才子”以新意,关键是要对“才”作出新解释。“才之为言材也。凌云蔽日之姿,其初本于破核分荚;于破核分荚之时,具有凌云蔽日之势;于凌云蔽日之时,不出破核分荚之势,此所谓材之说也。又才之为言裁也。有全锦在手,无全锦在目;无全衣在目,有全衣在心;见其领,知其袖;见其襟,知其帔也。夫领则非袖,而襟则非帔,然左右相就,前后相合,离然各异,而宛然共成者,此所谓裁之说也”。*金圣叹著,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三册),第15页。在上述引文中,金圣叹以植株喻人之先天资质,以裁缝喻人之后天努力,将“才”理解为人所具有的先天资质和后天努力所获得的创造力的合体。在他看来,有先天资质的人,还需要在后天的学习中培养出一种创造能力。如手里执一块锦,于心中化成衣衫。看到衣领,知道衣袖是怎样的;看到衣襟,推知衣帔的样子。这靠的是剪裁,剪裁是人通过努力学习,后天所获得的一种创造性能力;创造力强的裁缝,还能在衣料裁剪时,即知晓日后成衣必是左右、前后彼此相合,万分妥帖的。金圣叹以植株、裁衣二例,生动形象地喻明了人之才乃先天资质与后天习得的合一,人才中的精英乃优秀资质与高超创造力的完美融合。才子是以文字艺术塑造形象、创作各式精妙作品供人阅读的文人。

金圣叹又谈到才子的艺术创作。对此,他细分为四层阐述。其一,谈古今对作家创作的不同认识。“天下之人,徒知有才者始能构思,而不知古人用才乃绕乎构思以后;徒知有人者始能立局,而不知古人用才乃绕乎立局以后;徒知有才者始能琢句,而不知古人用才乃绕乎琢句以后;徒知有才者始能安字,而不知古人用才乃绕乎安字以后”。*金圣叹著,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三册),第15页。金圣叹首先指出,今人认为作家运用其才华创作,当在构思、立局、琢句、安字之前,古人则认为应在之后。其二,他进一步指出前者,即今人认识中的才子作家在创作过程中“外未尝矜式于珠玉,内未尝经营于惨淡,然放笔,自以为是”,*金圣叹著,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三册),第15页。是一种苟且活动。后者,即古人认识中的才子作家,则是“心之所至,手亦至焉;心之所不至,手亦至焉;心之所不至,手亦不至焉”。*金圣叹著,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三册),第15页。在整个创作过程中,心与手在意的唯有作品,心无旁骛、手无旁事,反复推敲,一字一句写得十分慎重。其三,他提到才子运用才能所写出的文章,可分三种境界:圣境、神境和化境,其中以化境为最高。所谓化境,即对应第二层提到的“心之所不至,手亦不至”,可谓意在言外,而又能为读者所领悟。此意在言外,是读者欲如此说而又不能为之者。最后,论述文章写作的难易和古今人心目中才子的不同标准。“故依世人之所谓才,则是文成于易者,才子也;依古人之所谓才,则必文成于难者,才子也。依文成于易之说,则是迅疾挥扫,神气扬扬者,才子也。依文成于难之说,则必心绝气尽,面犹死人者,才子也”。*金圣叹著,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三册),第15、16、15页。金圣叹认为“文成于难”,为创作而“心绝气尽”者方为才子。

所谓才子,在金圣叹看来,就是具有优良的形神材质,能够通过曼妙的精神创作活动,以文字艺术塑造形象,写出各式精妙作品供人阅读的文人。他们创作的才子书则是各类文体中的最高成就,是古往今来当之无愧最优秀的文学作品。他认为,作为才子的司马迁能够写成《史记》,必定和庄子、屈原等人经历了相同的创作过程,达到了同样的境地,这才让《史记》得以成为恢弘巨作。“故若庄周、屈平、马迁、杜甫,以及施耐庵、董解元之书,是皆所谓心绝气尽、面犹死人,然后其才前后缭绕、得成一书者也”。*金圣叹著,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三册),第15、16、15页。进一步推而广之,任何时代的作家想要完成流传后世的经典著作,首要条件就是呕心沥血,经历一段形同死人的创作历程,非如此不能成书。金圣叹认为,才子有共同性,也有不同点。“夫古人之才也者,世不相延,人不相及。庄周有庄周之才,屈平有屈平之才,马迁有马迁之才,杜甫有杜甫之才,降而至于施耐庵有施耐庵之才,董解元有董解元之才。”*金圣叹著,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三册),第15、16、15页。金圣叹眼中,各人有各人之才,司马迁的才,不同于庄周、屈原、杜甫、施耐庵等人,他的才具有独特性,这种特性是通过时代上的比较得出的。遗憾的是,由于金圣叹来不及点评《史记》全文,我们看不到他的以“才”评《史记》具体论述,所见到的只是他总论《庄子》、《离骚》、《杜诗》、《史记》、《西厢记》和《水浒》时概括而来的,作为总结性的一般之论,而非具论。

二、 据论赞批《史记》

此类论述流转至今的部分,收录在《天下才子必读书》的《史记》一章,评点对象以司马迁的史论、论赞为主。在金氏之前,亦有对赞语的评点性文字,但都零星散落于各人的笔记和评点本中,远不及他的全面细致,可以说,金圣叹首次系统地对《史记》中大部分论赞(共九十余篇)作了梳理和评注。他的点评多以旁批和总论的形式出现,对论赞的字法、句法、内容、段落曲折变化等都有所论及。

先谈字法。《鲁周公世家赞》载:“观庆父及叔牙闵公之际,何其乱也?”又“至其揖让之礼则从矣,而行事何其戾也?”旁批评曰:“一何其”、“二何其”,总论云:“只用两何其字,参差成文”。*金圣叹著,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五册),第275~276、299、273、308页。一针见血点出了这两字的重要性。他在旁批中还对某些字作具体分析。如《范雎蔡泽列传赞》曰:“范雎﹑蔡泽,世所谓一切辩士,然游说诸侯至白首无所遇者,非计策之拙,所为说力少也。及二人羁旅入秦,继踵取卿相,垂功于天下者,固强弱之势异也。”金批到:“此‘然’字与下‘及’字,俱不照常用。然,乃从‘一切辩士’转,不从‘二人’转;及,亦从‘一切辩士’及,不从‘无遇’及。”*金圣叹著,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五册),第275~276、299、273、308页。如此分析,使读者更易感受史公用字,更能理解《史记》,理解司马迁行文之意。

句法方面,金圣叹也颇多议论。《吕后本纪赞》曰:“孝惠皇帝、高后之时,黎民得离战国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无为,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他分此赞为三段,总评说:“此是三段文字,都是倒装句法。若顺写之,应云孝惠高后之时,刑罚希,民滋殖。彼不出房户而致此晏然者,以黎民新离战苦,甚欲休息也。言外,便见以前数十年,生灵涂炭。”*金圣叹著,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五册),第275~276、299、273、308页。点明史公用倒装句法,意在言外,以启读者思考。又如措笔之法,他在批《季布栾布列传赞》中举了两例,赞云:“以项羽之气,而季布以勇显于楚,身屦典军,搴旗者数矣,可谓壮士。”圣叹于“气”字后批道:“如此五字,止为欲写成‘壮士’一句也。可悟措笔之法矣。”又在句终说:“如此写成季布壮士,却止欲写其‘不死’也,可悟措笔之法矣。”*金圣叹著,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五册),第275~276、299、273、308页。

金圣叹论的最多的是一段之内的曲折,他认为要论一篇文章最精彩奇妙之处,则首推其中的曲折变化,“诚得百曲、千曲、万曲,百折、千折、万折之文,我纵心寻其起尽,以自容与其间,斯真天下之至乐也。”*金圣叹著,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二册),第857页。司马迁在《韩世家传赞》中写:“韩厥之感晋景公,绍赵孤之子武,以成程婴﹑公孙杵臼之义,此天下之阴德也。韩氏之功,于晋未睹其大者也。”金于其下旁批:“曲折慷慨。”*金圣叹著,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五册),第282、300、287~288、302~303、286、291页。他对《屈原贾生列传赞》的总评是:“凡作四折文字,折折都是幽窅、萧瑟、挺动、扶疏。”*金圣叹著,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五册),第282、300、287~288、302~303、286、291页。在金圣叹看来,顿挫、抑扬等也是行文曲折的一种。他在总评《绛侯周勃世家赞》及《魏豹彭越列传赞》中,也谈到顿挫之法,并点出顿挫即曲折、即抑扬。*金圣叹著,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五册),第282、300、287~288、302~303、286、291页。

金圣叹还点出《史记》中的一些语句,实则寄托着司马迁的情感。《楚元王世家赞》:“国之将兴,必有祯祥,君子用而小人退。国之将亡,贤人隐,乱臣贵。使楚王戊毋刑申公,遵其言,赵任防与先生,岂有篡杀之谋,为天下僇哉?贤人乎,贤人乎!非质有其内,恶能用之哉?甚矣,‘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任’,诚哉是言也!”金圣叹在旁批中说:“慨然”、“别是一样感叹”、“又似又一层感叹,亦平人无数感叹”。*金圣叹著,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五册),第282、300、287~288、302~303、286、291页。他又认为《史记》中一些语句可引发读者深思。如《伍子胥列传赞》中,金圣叹论叹五处:“一叹怨毒于人最甚”、“再叹弃小义之可悲”、“再叹乞食人有心事”、“再叹隐忍是烈丈夫”、“再叹不隐忍人无用”。在总评中强调此赞多感叹,以此启人思考,“逐叹、逐叹,俱宜沉思”。*金圣叹著,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五册),第282、300、287~288、302~303、286、291页。

三、 在史传、小说的比较中评《史记》

金批《水浒传》第二十八回云:“夫修史者,国家之事也;下笔者,文人之事也。国家之事,止于叙事而止,文非其所务也。若文人之事,固当不止叙事而已,必且心以为经,手以为纬,踌躇变化,务撰而成绝世奇文焉。”*金圣叹著,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三册),第530、529、529、529、529~530、530、530、530页。金圣叹以此为理论基础,言明《史记》之文不同于其他史传之文。他认为作为国家之务的修史,如北宋史学家宋祁的修史活动就是其中之典型,如此编成的史书,往往“毫无纵横曲直,经营惨淡之志者哉?”*金圣叹著,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三册),第530、529、529、529、529~530、530、530、530页。《史记》则不在此列,是“文人之事”。司马迁“固当不止叙事而已,必且心以为经,手以为纬,踌躇变化,务撰而成绝世奇文焉。”所以,“马迁之传伯夷也,其事伯夷也,其志不必伯夷也;其传游侠货殖,其事游侠货殖,其志不必游侠货殖也;进而至于汉武本纪,事诚汉武之事,志不必汉武之志也”。*金圣叹著,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三册),第530、529、529、529、529~530、530、530、530页。为什么司马迁在为这些人物作传时,要寄予一个不同于传主之志的自身之志?因为他是在为自己写文。在金圣叹看来,司马迁将历史事实都视为自己为文的素材,他笔下的《史记》,不单单是对史实的记载,更是以史事为材料,抒发议论、表明心志之文。

为证实此论点,他首先指出,在时间长河中客观存在过的历史和作为主观历史的史书中,君相与文人儒生的地位、作用大相径庭。在客观历史中,“凡以当其有事,则君相之权也,非儒生之所得议也”。*金圣叹著,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三册),第530、529、529、529、529~530、530、530、530页。参与大事的永远是君相,文人儒生只是边缘人士。而在代表主观历史的史书中,情况则恰好相反,“若当其操笔而将书之,是文人之权矣;君相虽至尊,其又恶敢置一未喙乎哉!无他,君相能为其事,而不能使其所为之事必寿于世。能使君相所为之事必寿于世,乃至百世千世以及万世,而犹歌咏不衰,起敬起爱者,是则绝世奇文之力,而君相之事反若附骥尾而显矣”。*金圣叹著,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三册),第530、529、529、529、529~530、530、530、530页。在史书面前,文人儒生等撰写者为大,君相其人其事只不过是撰史材料,是笔下文字。其次,他发现文人笔下之史与客观历史有所区别,以《史记》来说,“是故马迁之为文也,吾见其有事之巨者而檃栝焉,又见其有事之细者而张皇焉,或见其有事之阙者而附会焉,又见其有事之全者而轶去焉,无非为文计,不为事计也”。*金圣叹著,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三册),第530、529、529、529、529~530、530、530、530页。也就是说,司马迁作《史记》,并不是原封不动地记录下历史事件,而是从写文、明志的目的出发,运用概括(“檃栝”)、强调(“张皇”)、编排(“附会”)和省略(“轶去”)等手段,对史料做了整合加工,历史如何展现取决于他的用意和叙述方式。再次,金圣叹还发现了两种史书在传播中命运各不相同。那些不为事计而为文计的史书,“但使吾之文得成绝世奇文,斯吾之文传而事传矣”;那些为事计而不为文计的史书,“必欲但传其事,又令纤悉不失,是吾之文先已拳曲不通,已不得为绝世奇文,将吾之文既已不传,而事又乌乎传耶?”*金圣叹著,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三册),第530、529、529、529、529~530、530、530、530页。为文计的史书文学性强,后人必大加传播,连带书中所记的史事也大为流传;为事计的史书则传播不畅,连带书中所记之事也不被人所知。通过这一对比论述,金圣叹想阐明一个观点,即使仅从史事流传于后世的情况而言,作为“绝世奇文”的《史记》也远胜于“止于叙事”*金圣叹著,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三册),第530、529、529、529、529~530、530、530、530页。的史书。后者在金圣叹而言,则主要是指官修正史。

金圣叹还通过与小说相互比较的方式来评论《史记》。他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把《史记》与《水浒》做了对比,先说写作目的,次谈写作方法。就写作目的言,《史记》“须是太史公一肚皮宿怨发挥出来”。*金圣叹著,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三册),第28、28、29、29~30、28、34页。然而,金圣叹并不一言以蔽之,认为所有书皆是如此,有些书的问世,纯粹是对文学美的追求。故紧接所引上文,他又说“《水浒传》却不然。施耐庵本无一肚皮宿怨要发挥出来,只是饱暖无事,又值心闲,不免伸纸弄笔,寻个题目,写出自家许多锦心绣口”。*金圣叹著,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三册),第28、28、29、29~30、28、34页。如此,他在“发挥宿怨”说外添了个“锦心绣口”,即言明《水浒传》之作乃是为主动表现文学美。就写作方法言,他先肯定了《水浒传》在写作方法上与《史记》具有相似性和继承关系,“《水浒传》方法,都从《史记》出来,却有许多胜似《史记》处。若《史记》妙处,《水浒》已是件件有”。*金圣叹著,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三册),第28、28、29、29~30、28、34页。同时,又指出两者有所不同,“其实《史记》是以文运事,《水浒》是因文生事。以文运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却要算计出一篇文字来,虽是史公高才,也毕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即不然,只是顺着笔性去,削高补低都由我”。*金圣叹著,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三册),第28、28、29、29~30、28、34页。金圣叹用“以文运事”、“因文生事”高度概括了基于实事的史传文学与虚构小说写作的根本性区别。前文提到,金圣叹认为写史是文人之事,最优秀的史书都是要成绝世奇文的。为达成这一目的,不能靠单纯记录某年某月某人某事,如此只能留下一堆履历式的档案,少了文采,又怎能流传后世?而《史记》之所以能成为传诵千古的奇文,关键就在于“以文运事”,不单单以史笔记述,而是文笔与史笔互惠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以文运事”和“因文生事”都是以文学手法叙事写人,而文学总离不开人物形象的刻画、细部的具体描摹、气氛环境的烘托渲染等因素。《史记》要被读者接受为文学作品,单靠描述史实是远远不够的,许多地方需要运用合理想象进行再创作,对真实历史作补充、修饰和还原,《史记》的某些部分可以说是司马迁加工创作后的产物。这种创作虽然也具文学性质,但与小说创作又有截然不同之处。史传文学撰写大前提是必须忠于真实历史,绝不允许作者脱离或违背史实,肆意虚构和改写史料。诚如钱锺书所言“史家追叙真人实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盖与小说、院本之臆造人物、虚构境地,不尽同而可相通”。*钱锺书:《管锥编》(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166页。而小说是“因文生事”,事非真事,人也非真人,全都顺着作者的想法,只要满足了艺术真实性,就能够任意虚构。可以说,能否随意虚构和想象,是史传和小说最基本的分水岭。

总而言之,在与“止于叙事”的正史、列传,与“高低由我”的小说创作的对比中,金圣叹为《史记》定了性,言明《史记》的传记是文章,也阐明了什么是史传文、怎样写史传文。

四、从阅读接受谈《史记》

对读者而言,读书必有接受,亦有舍弃,于《史记》也不例外。这里仅从阅读接受的角度,谈金圣叹的《史记》研究。

金圣叹认为读书要有所接受,则先要明白作者之意,领会寄寓书中的基本思想。他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说:“大凡读书,先要晓得作书之人是何心胸。”*金圣叹著,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三册),第28、28、29、29~30、28、34页。指导读者在读书时需了解作者之心胸,明确作者著书之旨意,遵照此法读书,有助于更好地领悟书中内容,明辨书中是非对错,接受时懂得该如何取舍。

在阅读书籍的选择上,金圣叹强调要读原创之书,要读才子之书。他视为才子书的《史记》、《庄子》、《离骚》等,也都是具有原创性的作品。

金圣叹论阅读时、阅读后的接受,重在该书的文字。他所说的文字,指怎样简洁地用文字来表达思想情感,怎样合理安排所表述的内容,构成一定语句、段落和结构。这是金氏读书法,较之他人之读书法与众不同之处。读《史记》时,他也要求读者时刻留心作者文字,曾言:“吾最恨人家子弟,凡遇读书,都不理会文字,只记得若干事迹,便算读过一部书了。虽《国策》、《史记》都作事迹搬过去。”*金圣叹著,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三册),第28、28、29、29~30、28、34页。主张读书之法,在于知悉情节之外的文字表述。他还认为不同之书的文字表达有其一致之处。因而,读懂了一部才子书的文字之法,也就能明白其他才子书的文字之法。“然其实六部书,圣叹只是用一副手眼读得。如读《西厢记》,实是用读《庄子》、《史记》手眼读得;便读《庄子》、《史记》,亦只用读《西厢记》手眼读得。”又说:“他若得读圣叹《西厢记》,他分明读了《庄子》、《史记》。”*金圣叹著,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二册),第855~856、856页。读某本书之法,即读一切书之法,这体现出金圣叹在读书法上有了一般普遍性的认识,对各类文学体裁的一般写作方法有所了解。这种从写作学、文章学角度去品评《史记》的读书法,非常值得赞许。其着眼点,不在读者的思想,不在对客观世界及其包含的道理的理解,不在开拓并深化自己的思维,而是在追求文字表达的能力与技巧。金圣叹曾云:“仆昔因儿子及甥侄辈,要他做得好文字,曾将《左传》、《国策》、《庄》、《骚》、《公》、《谷》、《史》、《汉》、韩、柳、三苏等书,杂撰一百余篇,依张侗初先生《必读古文》旧名,只加‘才子’二字,名曰《才子必读书》。盖致望读之者之必为才子也。”*金圣叹著,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二册),第855~856、856页。在他看来,《史记》既是适宜教学的阅读材料,亦是习文写作的范本教材,希望后辈通过阅读此书,习得高超文字技巧,以成才子。

《史记》被金圣叹视为一部典型的才子书,它的性质发生变化的同时,阅读《史记》的目的也发生了变化。从《史记》成书以来,学者文人或是推重太史公的史才、史识,以《史记》为二十四史之首,关注它的史学价值;或是同时肯定太史公的史才和文才,以《史记》为“良史至文”,*王世贞为凌稚隆《史记评林》作序,曾言:“自今而后,有能昭明司马氏之统,而称良史至文者,舍以栋奚择哉?”参见凌稚隆辑校,李光缙增补:《史记评林》(第一册),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3页。关注它的史学价值的同时,也一并注意它的文学价值。然而不管是哪一种,都涉及到史书这一方面,对《史记》文学性的关注永远与它的史学性联系在一起。就连李贽,虽然纯粹从文章角度加以评说,把《史记》与诗歌、散文、小说并列,作出了新定性;但他这么做的大前提依然是承认《史记》是“良史至文”的观点,他对《史记》的肯定和评价依然是从史和文两方面入手。*李贽对《史记》的评论,涉及史才、史实、文才等方面。参见李贽:《藏书·续藏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48页。李贽:《焚书·续焚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97、201、211页。金圣叹则不然,他读《史记》时一般都把它看作一部纯粹的文学作品,从他在《天下才子必读书》以及《水浒传》、《西厢记》等书中对《史记》的零散评点中,可以直观地看出这一点。这些评点大多是文学性的,有些探讨了《史记》的文章风格,有些评点了《史记》的叙事方法,还有一些分析了《史记》的写作技巧。在金圣叹看来,《史记》就是一部精妙绝伦的文学著作,阅读《史记》的目的就是分析、探讨、学习、关注它的文学价值。他并非不知道《史记》是一部史书,也并非没有注意到它史学经典的身份和在中国史学上的价值,但这不是他关注的焦点。金圣叹人为地屏蔽了《史记》身上“良史”的标签,在他眼中,《史记》仅仅只是“至文”,是一部纯粹的文学经典,他所看重的只是《史记》的文学价值。在这一刻,《史记》的文学性真正独立地彰显了出来。

五、 余 论

金圣叹的《史记》评点,除涉及论赞的部分外,皆散见各处,未单独成册。在他的批评体系里,这些评点虽然没有小说戏曲理论那么引人注目,但其中的不少独到的理论见解,依然为《史记》研究者们所关注。如集合《史记》与其他文学体裁名著构成“才子书”,又如论述史传文学与小说关系的“为文计,不为事计”、“以文运事”、“因文生事”等观点,广为人们赞赏和认同。他从阅读接受角度,视《史记》为纯粹的文学经典,这种对其文学性的关注和认同,在当时可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引起文史学者争议的同时,亦推动了后来研究者对《史记》文学的建构,促使以吴见思、方苞等为代表的清代学者们更好地从文学角度鉴赏《史记》,重申和揭示《史记》作为文章典范的重要意义。吴见思曾在《史记论文序》中说:“然史迁即非古今之信史,其文实为古今之至文。”*吴见思、李景星著,陆永品点校整理:《史记论文·史记评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页。这种说法,与金圣叹首要关注《史记》的文学特质,视为纯粹的文学经典,即视为至文的见解极其相似,两人观点可能是一脉相承。在漫长的《史记》文学价值的发现过程中,金圣叹的《史记》评点可以说是不容忽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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