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200234)
麦芒在其六行诗《写给大儿子》中这样写道:“你的名字——/便是老爸底梦/你的名字——/便是老爸毕生底追求”[1]129。初读这首诗的前四句,便可从诗中感受到诗人初为人父时的喜悦,当诗人将早已预先想好的名字在与孩子亲近时一遍遍地将名字念给孩子听时,孩子眼中透出的喜悦,足以让诗人感到满足。在中国人的经验世界中,父母为孩子取名不单单是给孩子一个代称,更多时候,孩子的名字里蕴含了多重的涵义,既蕴含着父母对孩子未来的期望,也蕴含着父母个人的精神指向,麦芒给其长子取名“自由”的动机属于后者。从麦芒的整个诗歌创作来看,追求“自由”既是其梦想,也是其毕生的执着追求。在这样一种“自由”精神的指引下,使得麦芒的诗歌创作不论在诗歌表达形式、题材选择还是在诗人的主体体验都表现出极其鲜明的特征。
一
麦芒的诗歌创作在当代诗歌创作中独具特色,他创作的以行数作为归类标准的“行体诗”,不仅数量庞大,诗歌的品质也比较高。麦芒最近出版的《麦芒诗抄》和《麦芒小诗精选》,就是其中的代表。在当代诗歌作品中,很多诗歌常流于形式的文字组合,甚至直接将一句话拼凑成诗歌形式,以迎合诗歌对形式美的要求。不过,形式的美观难掩意象的琐碎和凌乱,既破坏了诗歌的内容的完整,也使诗歌的形式广受大众诟病。不过,在麦芒的诗歌创作中,我们却看不到这样的弊病。从他的诗歌作品中,我们不但可以从诗歌形式的编排中看出麦芒的独具匠心,而且也可以捕捉到一系列丰富且颇具意味的意象。
在麦芒以叙事见长的长诗作品中,十分注重叙事的完整,感情上传达得也十分到位。但是,在意象的丰富上,长诗不如他的短诗作品。这里所言的“长诗”和“短诗”,是以十二行为界的,在已出版的《麦芒小诗精选》中,其诗歌行数最长就为十二行。从“一行诗”到“十二行诗”,既注重形式创新,又注重诗歌意象的丰富。在“一行诗”中,最为读者熟知的是那首只有九个字的《雾》,在这首短短的九字诗中,它所营构的意象蕴含丰富。《雾》呈现了一幅云雾笼罩大山之巅的壮阔景象,目之所及之处尽浸没在雾气之中,面对此景,诗人以极富视觉化的诗歌语言将眼前之景描绘出来。然而,在《雾》中诗人要表达的已不再是那幅云山雾绕的具体景象,而是将其上升到政治批判和历史人生思考的层面。
除了《雾》之外,其它几首“一行诗”在意象的丰富上都表现不俗,无论是将“朝阳”形容成“大海边的一滴血”[2]3,还是将“童谣”形容成“儿时外婆给的一袋糖果”[2]4,都能通过诗歌意象的营构传达出诗歌形式上创新和对诗歌深层意味的开掘。
如果“一行诗”是以精炼为人称道的话,麦芒的“多行诗”也能在规定行数的基础上将意象的丰富性很好地表现出来。无论是状物写情,还是人生履历中的灵感呈现,都能让读者深切地体会到诗人的独具匠心,平淡叙写中不乏神来之笔,正是诗人追求自由的见证。刨除那些“有题”诗作在意象营构上的丰富外,在“无题”诗作中,无论是意象的营构上,还是在深层韵味的体现上都能带给读者回味无穷的阅读体验。在“母亲祁望和平/儿子把枪当玩具”[2]29一诗中,诗人将“战争与和平”的主题通过儿子和母亲对“枪”的不同态度表现出来,母亲由于经历过战争,已经将“枪”视作战争的武器,并将其视为制造血腥场面的罪魁祸首。在未曾经历过战争的儿子看来,战争只是抗战剧中用以明确主题和娱乐观众的必要因素,他们将渴望成为英雄的诉求在“枪”的配合下于游戏中得到实现。在诗歌营构的丰富意象背后,隐含着诗人对历史无力感召现实的忧虑。除此之外,“你把自己的乳液/毫无保留地献给了人/——裸露在你身上的/是血迹斑斑的伤痕”[2]130,在这首诗作中,“乳汁”的意象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伟大的“母亲”形象,“人”意象的出现使建立在母子情基础上的“母亲”上升到给予万物生命的“大地”。“献给”和“血迹斑斑的伤痕”将人施予自然的暴行和产生的恶劣后果形象地呈现了出来。这首诗的独特之处在于,诗人通过感受母亲无私地施予孩子母爱,却甘心容忍因孩子近乎掠夺式的享受,以致造成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伤害而无怨无悔。在这种施予和回馈无法对等的情况下,使诗人很自然地想到“大地母亲”,施予人乳汁,却换来伤痕累累的事实。母亲的付出和孩子的掠夺在诗人想象力的拼凑下,展现出一幅对现实深感无奈的画面,营造出独特而极富意味的审美空间。
二
麦芒的诗歌创作取材广泛,无论是记人叙事,皆能通过其独特的语言呈现出无穷魅力。在描述古人时,麦芒并非仅仅根据已有的历史资料做简单的定论陈述,而是在感受古人的基础上,将古人写活。麦芒深知老子思想对中国文化影响之深,在描述老子时,麦芒并非一味地在文化、思想、当下等词汇中苦苦思索,而是以“两千多年过去了/一点/也不显得老”[2]78这样的语句来概括老子对中国文化产生的影响,“不显得老”既概括了老子思想在中国两千多年的历史长河中对各个时期产生的重要影响,同时也使此首诗的表达显得简洁而且精炼。司马迁修《史记》,为后人留下了一部难得之作,如果要梳理司马迁及其著作对后世产生的影响,非鸿篇巨著所能胜任,但在麦芒笔下,细致的哲理性思考被感悟式的灵光一现所替代,竟将司马迁形容成“一座火山/一条硬汉/一块丰碑”[2]79,“火山”“硬汉”“丰碑”三个极具阳刚之气的词汇,道尽了司马迁的丰功伟绩,也道尽了男儿励志做大事的雄心。除此之外,还有那个“缤纷了世人的眼眸”[2]79的曹雪芹,和被描述为“一棵常青树”[2]102的周公等等,这些古人形象在麦芒笔下片刻间都有了令当下读者耳目一新的感觉。
历史上颇具争议的人物,在麦芒的诗作中也颇具特色。当我们亲眼目睹过已出土的秦始皇兵马俑,并通过电视或其他渠道了解到秦始皇陵墓的巨大,无不为秦始皇一心想成为千古一帝的雄心和野心感到震惊。然而,这一切皆随着历史的尘埃深埋地下,即使被作为出土文物重现世人眼前时,曾经傲视四方的雄心早已随风飘逝,只剩下“龙椅坐了十二年/梦和向往迄今犹在”[2]25的感叹。
在麦芒回忆民国人物的诗歌中,随处可以见到麦芒慧眼识人留下的精彩诗句。写到鲁迅时,麦芒这样写到:“倘若你活到1957年/你的名字/会不会如此灿烂?”[2]167-168看到这样的诗句,曾经敢以匕首投枪式的文字向敌人发动进攻的鲁迅形象瞬间荡然无存,留下的只有历史是诘问,拓展了读者思考的空间。真像麦芒写到的“历史,有时像/魔术家手里的棍子——说变就变!”[2]168无论是对那些在特定历史情境下扬名立万的大人物,还是对那些因历史事件从此销声匿迹的问题人物,似乎概莫能免。
在麦芒写师友的诗歌中,减少了因特定历史情境带来的压抑情绪,多了几分因互相钦慕而发自内心的赞美之词。在《诗人剪影(四首)》(178)中可见一斑,不论是“又一朵文学奇葩/在他手上徐徐绽开”的陈道谟,“如此‘顽童’/天下无双”的圣野,还是“蚌壳里/有珍珠”的魏绍桓,从字里行间都可读到麦芒发自内心的仰慕。[2]178-179这个系列中,最出彩的要数《昭通作家群》,在这首组诗中,总共列出了十位出生于昭通的作家,品读这些诗歌,除了能感受到麦芒精炼的语言表达之外,还能感受到诗人内心因执着地追求自由的表达方式而感到的轻松和畅快。
从题材上看麦芒的诗歌创作,更像是一位饱经世事的长者,在闲暇之余信手拈来的把玩之物。这种创作倾向在麦芒取材于生活的诗歌创作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在《菜市场》《药性赋》《写在商品上的小诗》等组诗中,身价便宜的“大白菜”、周身布满金黄的“老南瓜”、如珍珠般鲜亮的“青包谷”、辣味十足的“丁丁椒”,还有日常用到的“油”“盐”,这些蔬菜和日用品在麦芒的观照下瞬间变得美感十足。对“黄连”“虎骨酒”“生石灰”“砒霜”和“甘草片”的描写,仔细品读这些诗作之后,觉得这些描写比介绍他们药性的广告词写得更加精到,甚至觉得将这些描写药性的诗歌直接拿来做广告词也未尝不可。说到商品广告词,麦芒也写了几首比商品广告词更像广告词的诗歌,比如“钟表”是这样的:“只要把发条上紧/始终向前不舍昼夜”[2]21,明白简洁的两句话,概括了钟表的使用方法和工作方式,既不会觉得有多余的字句,也不会觉得有过于夸张的表述。善于抓住描写对象的特征,并能以极简洁明了的词句表现出对象神韵的诗歌例子在组诗《百花园》《果树园》和《动物园》中比比皆是,加入了主观情感的诗歌语言使观照过的事物增添了几分灵动。
三
在麦芒的诗歌创作中,可以清晰地品读到麦芒对生命体验的重视。麦芒对生命体验主要表现在是对日常生活经验的重视,同时倾注了强烈的情感。麦芒的诗作,展现了这位长者的才华和睿智,在营构的意象中总会让人感受到一股源于日常生活的鲜活的体验。他所营造直击人心的阅读体验,主要源于麦芒在创作中大量使用了很多极具生活化的词汇。在写到人时,麦芒的诗作中就会出现一些其他诗人不会轻易使用的或不屑于使用的词汇,比如“肩头”“扁担”“脊梁骨”“发肤眉眼”“粗脚”“粗手”“浓眉”“大眼”乳峰“玉璧”等词,这些词不光生活气息十足,而且极具表现力。有时麦芒会嫌短词缺乏表达形象的完整性,干脆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比如在《女人》这首诗中,就这样写道:“女人是水/一路轻歌/一路妩媚/女人是酒/一旦爱上了/如痴;如醉/女人是药/消炎止痛/又烈又温……”[2]242本首诗每三句为一节,全诗共三节,整首诗结构精巧,用词简练。这首诗别具特色之处在于诗人皆以人们耳熟能详的口头语作为每节的开头,但这样并没有妨碍人们感受这首诗的韵味。诗中或许还有其他关于“女人”的描述,在本首诗的结尾处,麦芒干脆以省略号结尾,给人一种“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感觉。
此外,在写物方面大量采用极具生活化的词汇和在记事方面表现出的紧贴生活的创作指向,也同样流露出一股原汁原味的生活气息。在写物的诗歌中,不但用词精巧,体悟表现对象时留下的的神来之笔也十分精到。在《散章》[2]66-69中,对“钢钎”“二锤”“炸药”“瓦片”“爆竹”“蜂窝煤”有过传神的描写,在《蜂窝煤》中这样写道:“每个心眼,都在/渴望着/——燃!”出于形式考虑的分行,在人为的停顿中使蜂窝煤形象在诗行的引导下呈现得更加生动、具体。当读到“一旦开口便地裂天崩/同时/自己也粉身碎骨”这样的诗句时,无不被诗中“天崩地裂”和“粉身碎骨”营构的意象而惊魂未定,在感叹诗歌意象给读者造成的心灵震撼的同时,也在为诗人创作中表现出来的胆量和气魄深感敬佩。诗歌给读者造成的阅读体验正像这“炸药”一般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给读者重重一击,令读者久久不能释怀。能够将这些日常用品入诗,不仅体现了诗人对生于斯,长于斯的乡土的热爱,同时也体现出麦芒高超的诗歌创作水平。
在记事类的诗歌中,有将记事的内容作为诗歌题目的诗作,如《观历史电视连续剧》《写于第28届奥运会》等诗作就属此类,也有在总结生活经验的基础上创作而成的诗作,如《一九六〇》《两只轮子》《浑身是汗》等诗作。这些诗歌不光市井气十足,而且还可以体会到麦芒在诗歌创作多样化方面的才情。
不论从诗歌数量还是质量上看,麦芒的诗作都显得十分独特,取得了不俗的成就,不得不说这是麦芒几十年执着语诗歌写作,并且始终将“自由”融于诗歌创作的结果。对诗歌艺术的执着让麦芒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其中,在这种近乎享受的诗歌创作中体会到了生活的乐趣和生命的可贵。相较于很多惯于咬文嚼字的诗人,麦芒的诗歌作品中充满了灵气和率性,无拘无束的创作状态,且善于将日常生活入诗的创作旨趣,使读者在品读麦芒诗作的同时,也在不断地接近诗人最真诚的一面,能深切地感受到麦芒对“自由”的不懈追求。这个自由既是个体生命追求的自由,也是诗歌表达上的自由和诗歌精神旨趣上的自由。然而,在追求自由的道路上,我们也明显看到诗人艰难的人生印记。在《七元钱学费》《父亲的酒瓶》等诗中,诗人描述了父亲七个都在流血的水泡,一条满是泥泞的路途,在重现“父亲”艰辛的同时,也将诗人所面临的生存困境全盘托出。在《人到中年》《人到晚年》《十六与六十》等诗作中,也可以看到一个在岁月的剥蚀中毅然寻找着人生之乐的麦芒。无论是敢于寻觅的少年时期,还是“两个肩头/两条扁担/一边挑着过去/一边挑着未来”[2]227的中年时期,甚至是乐于回望的老年时期,诗人曾为了生活而苦苦支撑的场景在诗作中仍然不断重现。
总之,“自由”不光是麦芒持之以恒追求的生活方式,更是麦芒在诗歌创作之路上一以贯之的创作姿态。然而,追求“自由”之路并非坦途,我们看到麦芒在不断克服现实与精神的双重困境中艰难前行,俞老弥坚。麦芒的诗作是参悟人生和体悟生命之后的呕心沥血之作,是诗人树立的精神标杆,昭示着后来者努力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