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品》的五言诗人谱系性质
——一种新型诗歌批评形式

2018-04-02 12:18:50胡大雷
关键词:上品五言诗钟嵘

胡大雷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一、作为五言诗人谱系的《诗品》

谱系,就是记述宗族世系或同类事物历代系统的书;五言诗人谱系,就是记述历代五言诗人系统的书。《诗品》自称其“今所录止乎五言”,①自称从“五言之滥觞”述起,其作为五言诗的批评著述兼具两大功能:一是诗歌评论,二是叙说诗人诗歌源流。章学诚曰:

《文心》体大而虑周,《诗品》思深而意远;盖《文心》笼罩群言,而《诗品》深从六艺溯流别也。论诗论文,而知溯流别,则可以探源经籍,而进窥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矣。此意非后世诗话家流所能喻也。②

《诗品》的“溯流别”,即章学诚解释曰:“如云某人之诗,其源出于某家之类,最为有本之学。其法出于刘向父子。”③《诗品》是以“溯流别”来叙说五言诗人的历代系统的,其品评了120多家五言诗人,以诗歌的艺术表现、审美取向,归纳出五言诗人的三大源流或派系,即《国风》派、《楚辞》派、《小雅》派,此亦可谓历代五言诗人的三大“家族”。

《诗品》标明“其体源出于《国风》”者有两家。一为古诗(上品)。其下又有“其源出于古诗”的刘桢(上品)、“其源出于公幹”的左思(上品)。二为曹植(上品)。“其源出于陈思”者又有两家:一是陆机(上品),“其源出于陆机”的又有颜延之(中品),再下又有“檀、谢七君,并祖袭颜延之”——谢超宗、丘灵鞠、刘祥、檀超、钟宪、颜测、顾则心(下品);二是谢灵运(上品)。

“其源出于《楚辞》”者,只李陵一家(上品)。之下,“其源出于李陵”的有三家,一为班姬(上品),二为王粲(上品),三为曹丕(中品)。“其源出于王粲”者有四大系:一是潘岳(上品),其下“宪章潘岳”者有郭璞(中品);二是张华(中品),其下“其源出于张华”者有谢瞻、谢混、袁淑、王微、王僧达(中品),谢混之下又有“其源出于谢混”的谢朓(中品);三是张协(上品),其下有“其源出于二张,善制形状写物之词,得景阳之俶诡,含茂先之靡嫚”的鲍照(中品),再下有“宪章鲍明远”的沈约(中品);四是刘琨、卢谌(中品),二人合为一家。“其源出于曹丕”的有两家:“祖袭魏文”的应璩(中品),之下有“其源出于应璩”者陶潜(中品),但“又协左思风力”;“颇似魏文”的嵇康(中品)。

“其源出于《小雅》”的是阮籍。

由上可见,《诗品》的上品十二家都有“其源出于某某”之述,根据《诗品》所述,上品的源流承袭应该这样排列:《国风》—古诗—刘桢—左思;《国风》—曹植—陆机、谢灵运;《楚辞》—李陵—王粲—潘岳、张协;《楚辞》—李陵—班婕妤;《小雅》—阮籍。这样可以看出其各自的一脉相承之义。中品亦有源流可溯者,下品则少源流可溯,只有“檀、谢七君,并祖袭颜延之”而已。

《诗品》中亦有上无源可溯、下有流可见的诗人。如:

永嘉以来,清虚在俗。王武子辈诗,贵道家之言。爰洎江表,玄风尚备。真长、仲祖、桓、庾诸公犹相袭。(下品)

(宋)孝武诗,雕文织彩,过为精密,为二藩(宋南平王铄、宋建平王宏)希慕,见称轻巧矣。(下品)

王屮、二卞(卞彬、卞铄)诗,并爱奇崭绝。慕袁彦伯之风。虽不弘绰,而文体剿净,去平美远矣。(下品)

从《诗品》的上品都有“其源出于某某”之述,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这些诗人之所以为上品,与他们都是有源可承有相当的关系;而下品之所以为下品,或许就在于他们无源可述。

上述《诗品》分五言诗人为三大派系,各大派系下又有分流以及分流之分流,那么,通过上述对《诗品》“溯流别”的论证,我们可以看到,《诗品》实在是具有谱系性质。

二、钟嵘以谱学作《诗品》的素质与渊源

钟嵘应该是依照记载宗族世系的谱牒来作《诗品》的五言诗人谱系的。谱牒在古代中国兴起很早,《国语·楚语上》就有教导太子的“教之世,而为之昭明德而废幽昏焉,以休惧其动”之语,韦昭注曰:“世,谓先王之世系也。昭,显也。幽,暗也。昏,乱也。为之陈有明德者世显,而暗乱者世废也。”④世、世系,指家族世代相承的系统,对太子“教之世”,就是让他从历代帝王系统的显、废中理解治国理政之道。先秦的谱牒已遗失殆尽,但自东汉末年到魏晋之际,随着世家大族的形成,谱牒又盛行起来,郭沫若说:“士族为了显示其高贵的出身和防止庶族假冒,非常重视家谱,讲究郡望。适应这种政治需要,谱学成为一门新兴的学问。”⑤为维护门阀制度,东晋南朝时,士族非常重视编撰家谱,讲究士族世系源流,谱学专著成为吏部选官、维持士族特权地位的工具,成为士族享有特权的凭证,于是谱学勃兴。生长在齐梁时代的钟嵘,对记载宗族世系的谱牒,是有一定研究的,这从他的一份奏章可以看出。其言:

臣愚谓军官是素族士人,自有清贯,而因斯受爵,一宜削除,以惩侥竞。若吏姓寒人,听极其门品,不当因军,遂滥清级。若侨杂伧楚,应在绥抚,正宜严断禄力,绝其妨正,直乞虚号而已。谨竭愚忠,不恤众口。⑥

中古谱学盛行,本为维护高门士族对社会政治的统治,这种统治在东晋以后逐步削弱,其标志就是士族与寒门的矛盾扩大,“士人自有清贯”之类,一定是要从谱牒中才能见出,钟嵘强烈抨击“吏姓寒人”的滥升门第,强调门阀制度的实施,可见其对谱牒的注重及有所研究。

又,史载钟嵘“齐永明中为国子生,明《周易》。卫军王俭领祭酒,颇赏接之”;⑦钟嵘在《诗品》下品里称王俭为“王师文宪”,自称师承的是王俭的学问。王俭,谥文宪,这位钟嵘的老师,是位谱学家,《隋书·经籍志二》载王俭撰“《百家集谱》十卷”。⑧钟嵘承袭其师王俭的谱牒学问,也是应该的。

说到钟嵘《诗品》的“溯流别”,不能不说到钟嵘的前辈挚虞题名为“流别”的《文章流别集》。《晋书·挚虞传》载:“(挚)虞撰《文章志》四卷,注解《三辅决录》,又撰古文章,类聚区分为三十卷,名曰《流别集》,各为之论,辞理惬当,为世所重。”⑨由《隋书·经籍志》的记载看,《文章流别集》分为“志、论、集”三部分。人们都注重《文章流别集》“总集之祖”的意义,现在让我们来看挚虞所论的文章及诗的“流别”。其总论“文章”云:“文章者,所以宣上下之象,明人伦之叙,穷理尽性,以究万物之宜者也。”

其论诗曰:

诗之流也,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古诗率以四言为体,而时有一句两句,杂在四言之间,后世演之,遂以为篇。古诗之三言者,“振振鹭,鹭于飞”之属是也。五言者,“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之属是也。六言者,“我姑酌彼金罍”之属是也。七言者,“交交黄鸟止于桑”之属是也。九言者,“泂酌彼行潦挹彼注兹”之属是也。

挚虞这段话的意思称诗歌文体“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三、五、六、七、九是由夹杂在四言中的杂言各自独立出来的;因此,诗歌文体的第一层级为四言,第二层级为杂言。挚虞又为第二层级各杂言体寻找出源头。而且,众多的诗歌文体中四言为正体,其他非正体,为“曲折之体”:

夫诗虽以情志为本,而以成声为节,然则雅音之韵,四言为言,其余虽备曲折之体,而非音之正也。

挚虞又论“诗”有旁枝斜出者,一为“颂”:

后世之为诗者多矣,其功德者谓之颂,其余则总谓之诗,颂,诗之美者也。古者圣帝明王,功成治定而颂声兴,于是奏于宗庙,告于鬼神,故颂之所美者,圣王之德也。

“颂”也是由诗演化而出,已经构成另一种文体。

“诗”由旁枝斜出而构成另一种文体者,还有“赋”:

古之作诗者,发乎情,止乎礼义,情之发,因辞以形之,礼义之指,须事以明之,故有赋焉,所以假象尽辞,敷陈其志。⑩

有一类“诗”“须事以明之”并“假象尽辞,敷陈其志”,“故有赋焉”。

总括挚虞所勾画的诗歌流别,首先是论述诗歌文体的层级,其第一层级为四言,第二层级为杂言;第二层级的杂言诗体各有源头。其次是论述诗歌文体又有旁枝斜出者,为颂、为赋。由此可见《文章流别集》的诗歌谱系意味。简单地说就是:四言而生三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等,诗歌而生颂、赋。

更有意思的是,作《文章流别集》并建立诗歌谱系的挚虞,也是一个著名的谱学家。挚氏为京兆大族,其父模曾任曹魏太仆卿。挚虞才学通博,著述不倦,“以汉末丧乱,谱传多亡失,虽其子孙不能言其先祖,撰《族姓昭穆》十卷,上疏进之,以为足以备物致用,广多闻之益”。所谓“族姓”即指世家大族式家族,所谓“昭穆”即父子祖孙的血缘关系,这是现在所知道的当时第一部记载天下士族血缘关系的正式谱牒。但此书早已遗佚,不能确知其内容了。谱学专家所作文章总集,又标明“流别”,其中带有浓郁的文章谱系、诗歌谱系的意味,应当是自然而然的;而钟嵘《诗品》的“溯流别”是由溯诗的“流别”到溯诗人诗风的“流别”。

三、钟嵘以谱学作五言诗人谱系的几点做法

考察钟嵘《诗品》五言诗人谱系的意味,不仅仅在于排列出五言诗的三大“家族”及其各自的承袭系统,还在于《诗品》用到了谱学撰作的一些方法。

其一,钟嵘《诗品·序》称自己的著作是依“九品论人,《七略》裁士”而来。

“九品论人”源自《汉书·古今人表》,其列古今人物为“九等”。“《七略》裁士”,西汉目录学家刘歆以“七略”编纂图书目录,此指分类评论作家。在《诗品》中,未见分七类评论作家,但其以上、中、下品著录诗人,计上品十二家、中品三十九家、下品七十二家,以表明诗人“较尔可知”。钟嵘《诗品》可谓依照曹丕所立九品官人法的选士制度而来。各州郡“中正”查访评定州郡人士,将他们分成九品,作为吏部授官的依据;选拔人才先查谱牒(又叫簿状),看其门阀是第几等,“考之簿世然后授任”。钟嵘“辨彰清浊,掎摭利病”,依“九品论人,《七略》裁士”论诗人,展示出诗人品级,已透露出《诗品》建立诗歌谱系是依照谱学的思路来进行的,目的就是指导读者依其以确定诗人的优秀程度,从而利于品评其作品。

其二,中古谱学最注重标注门第,钟嵘品评诗人,亦十分关注其身份,对寒族诗人往往有所标记。

《诗品》中品“晋处士郭泰机”等人条,有“戴凯人实贫羸,而才章富健”之语;“宋参军鲍照”条,有“嗟其才秀人微,故取湮当代”之语;《诗品》下品“宋御史苏宝生、宋中书令史陵修之、宋典祠令任昙绪、宋越骑戴法兴”条,有“苏、陵、任、戴,并著篇章,亦为搢绅之所嗟咏。人非文是,愈有可嘉焉”之语。苏宝生,《南史·王僧达传》称:“时有苏宝者名宝生,本寒门,有文义之美,官至南台侍御史、江宁令,坐知高阇谋反,不即闻启,亦伏诛。”戴法兴,《南史·恩幸传》称:“戴法兴,会稽山阴人也。家贫,父硕子以贩纻为业。”钟嵘认为,寒族诗人也能创作出优秀的作品,此即所谓“人实贫羸,而才章富健”“才秀人微”“人非文是”等;钟嵘对这些寒族诗人的成就深为赞叹,因为在门阀社会中,寒族诗人要取得这样的成就是非常不容易的。

钟嵘认为,寒族诗人的创作与其身世有密切关系,即所谓“泰机‘寒女’之制,孤怨宜恨”,“宜”就是应该如此之义。《文选》卷二十五录郭泰机《答傅咸一首》,李善注引《傅咸集》载:“河南郭泰机,寒素后门之士。不知余无能为益,以诗见激切。可施用之才,而况沉沦不能自拔于世。余虽心知之,而未如之何!此屈非复文辞所了,故直戏以答其诗云。”李善又注曰“素丝喻德,寒女喻贱也”,“言不见用也”。郭泰机出身寒素,在门阀制度的社会里,有才而不被荐用,其致诗傅咸,抒发满腹愤懑。无论钟嵘是否出身寒族,无论钟嵘对寒族身份的诗人是什么态度,总之他对诗人的门第是较为关注的。

其三,谱学最重对世家的认定,其中也包括文学世家。

中古诗人往往也以“家风”“家法”来称作品的优劣与承袭关系,《诗品》有所记载,如:

汤惠休谓(吴迈)远云:“我诗可谓汝诗父。”以访谢光禄,云:“不然尔,汤可为庶兄。”

《诗品》中又多有对文学世家与文学家风的认定,视其也是有传统、源流可述的。如论曹氏家族乐府之风:

古曰诗颂,皆被之金竹,故非调五音,无以谐会。若“置酒高殿上”“明月照高楼”,为韵之首。故三祖之词,文或不工,而韵入歌唱。

诗歌亦有家风,又如《诗品·序》所言及的诗歌世家学,“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笃好斯文;平原兄弟,郁为文栋”,“太康中,三张、二陆、两潘”;《诗品·中》中所言“(张)孟阳诗,乃远惭厥弟,而近超两傅。(傅)长虞父子,繁富可嘉”;《诗品·下》称“颜诸暨最荷家声”,“得士大夫之雅致乎”,颜诸暨即颜测,为颜延之之子;《诗品·下》所言“(戴)安道诗虽嫩弱,有清上之句,裁长补短,袁彦伯之亚乎?逵子颙,亦有一时之誉”,“(江)祏诗猗猗清润,弟祀明靡可怀”;等等。刘师培云:“自江左以来,其文学之士,大抵出于世族,而世族之中,父子兄弟各以能文擅名。”

其四,诗人辨伪工作。

如作者辨伪,其称古诗“旧疑是建安中曹、王所制”,所谓“人代冥灭,而清音独远,悲夫”,以疑存疑。他又称:

惠恭本胡人,为颜师伯幹。颜为诗笔,辄偷定之。……末作《双枕诗》以示谢(惠连)。谢曰:“君诚能,恐人未重。且可以为谢法曹造,遗大将军。”见之赏叹,以锦二端赐谢。谢辞曰:“此诗,公作长所制,请以锦赐之。”

钟嵘确定《双枕诗》为区惠恭而非谢惠连所作。

《诗品》又载一段公案:

《行路难》是东阳柴廓所造。宝月尝憩其家,会廓亡,因窃而有之。廓子赍手本出都,欲讼此事,乃厚赂止之。

钟嵘确定《行路难》是东阳柴廓所作,为释宝月所窃。这是对《双枕诗》《行路难》二诗作者的辨定。

又如诗人风格辨伪。《诗品·中》称郭璞“《游仙》之作,辞多慷慨,乖远玄宗。而云‘奈何虎豹姿’,又云‘戢翼栖榛梗’。乃是坎壈咏怀,非列仙之趣也”,判定郭璞《游仙》诗作的咏怀性质。《诗品·中》称陶渊明之作“至如‘欢言酌春酒’、‘日暮天无云’,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邪?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判定陶渊明之作的隐逸性质。《文选》诗的隐逸类不录陶渊明之作,唐代《艺文类聚》多录陶渊明之作入田园等类,而钟嵘早就做出了辨定。

其五,又有所谓诗风的嫡、庶之分。

《诗品》有双重源流说,如“宋临川太守谢灵运”“其源出于陈思”则为《国风》系列,而“杂有景阳之体”又是《楚辞》系列;“魏侍中应璩”“祖袭魏文”为《楚辞》系列,而“雅意深笃,得诗人激刺之旨”又追溯为《国风》系列;“宋征士陶潜”“其源出于应璩”为《楚辞》系列,“又协左思风力”,为《国风》系列;等等。还有多重源流说,如“宋参军鲍照”的“总四家而擅美”,既“源出于二张”,又“骨节强于谢混,驱迈疾于颜延之”。其“源出”为嫡传,其“杂有”等为庶出。

中古谱学辨定世家大族,钟嵘以谱学作《诗品》,亦可谓辨定了五言诗人的“世家大族”。钟嵘在《诗品序》中也说出自己的这个目的:“嵘今所录止乎五言。虽然,网罗今古,词文殆集。轻欲辨彰清浊,掎摭利病,凡百二十人。预此宗流者,便称才子。”此“百二十人”便是中古五言诗人的世家大族,是所谓“才子”,其地位是确定了的。

但《诗品》作诗人谱系,与传统谱牒在撰制方法上又有所不同。中古时期官修的谱牒,用来认定士族、庶族及高门、卑门,以作为选举、定品、通婚的依据,因此其编撰强调的是客观公正的甄别与认定,如果有所失误或弄虚作假,或有死罪。如挚虞撰作《族姓昭穆》十卷,“以定品违法,为司徒所劾,诏原之”。又如南齐贾渊掌修撰谱牒,“荒伧人王泰宝买袭琅邪谱”,王泰宝买通贾渊,要把自己上到江左第一大高门琅琊王氏的谱中,于是贾渊获罪,“当极法,子栖长谢罪,稽颡流血,朝廷哀之,免渊罪”。而诗人谱系的撰制,靠的是诗人的社会声誉以及撰制者专业的艺术鉴赏力和个人看法,这些都有相当的主观性;或者说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于是,人们在盛赞《诗品》的同时,又各自提出自己的意见,尤其在上、中、下的评定之间。如王世贞称“至魏文不列乎上,曹公屈第乎下,尤为不公”。历史上此类意见真不少。其实《诗品·序》早就说过“至斯三品升降,差非定制,方申变裁,请寄知者尔”,钟嵘是料到别人要提意见的。再说一个极端的例子,钟嵘《诗品》在当时已经有所议论,史载:“嵘尝求誉于沈约,约拒之。及约卒,嵘品古今诗为评,言其优劣,云‘观休文众制,五言最优。齐永明中,相王爱文,王元长等皆宗附约。于时谢朓未遒,江淹才尽,范云名级又微,故称独步。故当辞密于范,意浅于江’。盖追宿憾,以此报约也。”假如此说可信的话,可以看出钟嵘对作为批评家所应具有的地位是十分自信的,他认为批评家应该具有这样的权威;假如此说只是当时的一种传言,那也表明当时人们认为批评家是会具有这样权力的。

四、钟嵘作五言诗人谱系的时代意义与影响

古时有对“不朽”的追求,最早或依赖血缘关系的传承,此即世袭、世卿、世禄制。春秋时期,观念有了转变,鲁文公六年(前621),提出“先王违世,犹诒之法”,即“树之风声,分之采物,著之话言,为之律度,陈之艺极,引之表仪,予之法制,告之训典,教之防利,委之常秩,道之礼则”等,个人生命的延续靠文化之脉的传承而“众隶赖之”;鲁襄公二十四年(前549),则提出“三不朽”之“立言不朽”,文化之脉的传承落实到“立言”的“虽久不废”。曹魏时曹丕提出“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而文章为“奏议、书论、铭诔、诗赋”,诗歌创作亦是“立言不朽”。钟嵘作《诗品》,认为《国风》《楚辞》《小雅》“不朽”,承袭《国风》《楚辞》《小雅》的诗人亦“不朽”。这就是钟嵘作五言诗人谱系的意义,也就是说,每个诗人只有在这三大系列中才能获得“不朽”的地位。

钟嵘《诗品》建立的诗人谱系并非家学的叙说。所谓家学,即家族世代相传之学。在汉代已有传统,如《后汉书·党锢传·孔昱》载,孔昱七世祖霸为汉经师孔安国孙,故称孔昱“少习家学”。南北朝时文化普及,家族已不能垄断学术,但家族世代专擅某门学问、子孙承父祖而专擅某门学问的情况还比较多。如《梁书·儒林·贺玚传》载:贺玚祖(贺)道力,“善《三礼》”,“王易少传家业”,其二子,贺革字文明,“少通《三礼》”,贺季,“亦明《三礼》”。《北齐书·文苑·颜之推传》称其家族“世善《周官》《左氏》学,之推早传家业”。《梁书·王筠传》载,王筠“论家世集”,其云:“史传称安平崔氏及汝南应氏,并累世有文才,所以范蔚宗云崔氏‘世擅雕龙’。然不过父子两三世耳;非有七叶之中,名德重光,爵位相继,人人有集,如吾门世者也。”王筠还引用沈约“未有爵位蝉联,文才相继,如王氏之盛者也”来证明。家学,是家族的文章之脉,而钟嵘“推源溯流”,其诗歌的派系是不能以家族的血缘之脉来承袭的,诗歌创作风格是不能遗传的。曹丕就称“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李善注引桓子《新论》云:“惟人心之所独晓,父不能以禅子,兄不能以教弟也。”钟嵘《诗品》建立的诗人谱系是诗风之脉,他论述的是《国风》派、《楚辞》派、《小雅》派三大诗风“虽久不废”的问题。

门阀制度依凭谱学而确立,压制了人才,被后代所攻讦;钟嵘《诗品》亦忽略、压制了底层诗人、民间诗人。但《诗品》的忽略、压制,其意义更多的是忽略、压制歪诗、劣诗。《诗品·序》就称:

于是庸音杂体,各各为容。至使膏腴子弟,耻文不逮,终朝点缀,分夜呻吟。独观谓为警策,众睹终沦平钝。次有轻荡之徒,笑曹、刘为古拙,谓鲍照羲皇上人,谢朓今古独步。而师鲍照,终不及“日中市朝满”,学谢朓,劣得“黄鸟度青枝”。徒自弃于高明,无涉于文流矣。

所谓“无涉于文流”,即并非写出来的就是“诗”;深而广之,并非所有的“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者,都可以“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钟嵘如此忽略、压制歪诗、劣诗,是深得广大读者欢迎与拥护的,其确立的上、中、下三品,为诗歌创作树立“取法乎上”的榜样。比照文章总集的产生,《文章流别集》的目的在于“采摘孔翠,芟剪繁芜”,《文选》的目的在于“略其芜秽,集其清英”,也在于为读者提供优秀的文学作品;而钟嵘《诗品》建立谱系排列出优秀诗人,则意义更加深远。

钟嵘以谱学作《诗品》以建立诗人谱系,在后代亦有影响。如唐代张为《诗人主客图》,李调元叙曰:

唐张为撰《诗人主客图》一卷,所谓主者,白居易、孟云卿、李益、鲍溶、孟郊、武元衡,皆有标目。余有升堂、入室、及门之殊,皆所谓客也。宋人诗派之说实本于此。求之前代,亦如梁参军钟嵘分古今作者为三品,名曰《诗品》。

又如,徽宗时吕本中作《江西诗社宗派图》,尊黄庭坚为诗派之祖,宋末方回又把杜甫和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称为江西诗派的“一祖三宗”;高棅《唐诗品汇》将唐诗分为初、盛、中、晚,每一诗体又分正始、正宗、大家、名家、羽翼、接武、正变、余响、旁流九格,每一诗人在各体中各有自己的位置;等等。

五言诗自东汉兴起,至南北朝时渐至兴盛,所谓“词人作者,罔不爱好。今之士俗,斯风炽矣”,但什么才是好诗,却是“随其嗜欲,商榷不同,淄、渑并泛,朱紫相夺,喧议竞起,准的无依”。钟嵘针对诗歌现状,依仿传统的谱牒之学以血缘关系展示世家大族的传承而撰制《百家谱》之类,以诗歌“流别”的传承关系作诗人的上、中、下三品,展示优秀诗歌创作的“世家大族”,这是一种以诗派为源流与传承的五言诗人谱系。这种五言诗人谱系,是钟嵘创制的一种新型的诗歌批评形式。

注释:

①本文所录《诗品》文字,均出自曹旭:《诗品集注》(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以下不再出注。

②《文史通义》卷五《诗话》,(清)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559页。

③同上。

④胡文波校点:《国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355页。

⑤郭沫若:《中国史稿》第三册,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40页。

⑥(唐)姚思廉:《梁书·钟嵘传》,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695页。

⑦同上书,第694页。

⑧(唐)魏征等:《隋书》,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988页。

⑨(唐)房玄龄:《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427页。

⑩(唐)欧阳询:《艺文类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018-10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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