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玉华
老杨死了。
两年没见,老杨就死了。我不信,何况传递消息的开强语气平静,说话时,还不忘小口吞咽冰琪淋。那是火焰王,38块钱一支。火焰正被开强舔在嘴里,嘴角上溢出的液体,像一条带着冰渣子的河。
但开强肯定说是真的,我的神思吃了一个冷噤,便看见老杨的八字胡从水泥地里一撇一撇挣出,蹦起来盘旋在树叶间,冰黑闪亮,仿佛张开翅膀的老鸹……还好幻觉瞬间产生,瞬间消失,魂又回到嘈杂的街道,看着开强鬓角的白发,原谅了他用冰淇淋当佐料,咀嚼老杨死去消息的冷淡。当然从情感上讲,放开强一马不是不讲原则,主要是开强也被一只隐藏的老鸹盯着,他严重的糖尿病随时可能让死亡以并发症的方式不期而至,如果老天按每个人的身体好坏排队谁先谁后,先死的应该是开强。
十年前,老杨、开强、我,三个年方四十九的老汉子,到老街烧鸡店吃鸡,庆祝我们冷库搬运组三人帮三十年的友情。三个人中,开强最高最壮,老杨偏瘦,我介于老杨和开强之间。不过论力气,老杨最大。一袋五十公斤重的冰冻食品,老杨单手就可以甩到电瓶车上。开强不服气,试了几次做不到,不服输,就在吃上压制老杨,逼老杨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老杨胃口不小,但吃喝喜欢细嚼慢咽,一逼,饭菜吃不下,急酒还醉人。好在酒性好,醉了是文醉,不打人,默默喝茶,喝一阵,独自起身买单后回家睡觉。有时睡在家门口,第二天醒来,直接到早点铺就着焖肉米线喝杯醒酒的酒,然后满头大汗地去上班。
烧鸡上来,开强双手按在大腿上,像一只扑食的螳螂盯着老杨,一人一只,吃不完的买单。
老街的烧鸡是我们这个城市的招牌菜,一桌八人,点一只,再搭配荤素面点,足够填满所有人的食欲。今天我们三个人,一个凉肚、一盘猪耳朵、一碟花生、一份家常豆腐、一钵酸菜红豆汤,开强还要每人一只烧鸡,明摆着故意要压老杨一头。
老杨抿口酒,咽下去的同时,瘦削的肩膀向上耸起,仿佛要将酒气唤醒的舒坦顶成一个帐篷,罩着他难得的轻松。等酒意沿七经八脉流转全身后,老杨斜眼看着开强说,有个条件,不准计时。
同意。再上两只烧鸡。开强对着厨房大喊一声。烧鸡店人多,声音嘈杂,但开强的喊声鹤立鸡群,所有人都往我们桌上看,看得我们洋洋得意,仿佛正在冷库,尽管零下二十度,我们额头仍然冒着热腾腾的汗气,不知疲倦地码放硬邦邦的冰冻食品。
开强撕下一只鸡腿,夸张地咬了一大口,挑衅地望望我望望老杨。我狠狠回敬一大口,老杨则不为所动,用筷子跳开一条肉,塞进嘴里,又抿口酒,边嚼边喝,不理开强。老杨虽然吃得缓,下口数量少,但速度均匀,开强一只烧鸡下肚不久,他面前那只鸡也吃得差不多了。见我剩下的还多,开强扯过一块,大口吞下说,付钱去。
开强跟老杨赌吃,倒要我出钱,我不愿吃暗亏,将钱用酒瓶压在桌子上,倒了半茶杯酒对开强说,你牛,干杯。开强接过来,和我一碰,将杯中酒仰口喝干。酒喝下去,开强忽然呆滞了,直直坐着,脸色渐渐煞白,忽然大叫一声,捂着肚子倒地,跟着痛苦地翻滚起来。我慌了,用手按住开强。老杨倒是冷静,拖过饭店的三轮车,将开强抱上去。他骑,我推,往医院飞奔。途中有一个长坡,我拼尽老命往上推,快到的时候,再也撑不住,哗地吐在开强身上。终于到了医院,医生只看一眼就说,急性胰腺炎发作,不手术要死人,谁签字?我还在拄着膝盖喘气,老杨早已呼吸均匀,除了额角的汗水,看不出骑着三轮车狂奔了五公里。我签。他说。
亏得手术及时,开强保住了性命,但连贴(胰腺)没有了,吃饭要打胰岛素。作死的开强不当回事,打了胰岛素,还要喝酒吃肉,按他的话说,不吃,活着干什么?就像现在,已经要打五十个单位的胰岛素才能吃饭,居然还在大口大口吃冰淇淋。按医生的说法,你是在找死。开强总是嘻嘻笑着说,我命大,死不了。
这样一个每天跟死神跳广场舞的男人,天天将死挂在嘴上,不仅没有死,还将老杨死了的消息告诉我,我该感谢他才是。不感谢,还有些责怪开强,是他的存在证明了死对每个人虽然都是公平的,但时间绝对不公平,就像他和老杨,身体好的死了,身体差的倒还活着。
老杨的体质按我的标准,是铁人级别。下岗那年,老杨在老街支了个烧烤摊,开业那天,我和开强封了个红包,帮着热热闹闹开张迎客,希望老杨头上的霉运从此消散。渴望他时来转运是因为老杨下岗以后,做不来事,只会约我和开强喝酒。他婆娘绰号蒸笼包,冷库有名的悍妇,早对老杨有意见,借故跟老杨离婚。老杨受了刺激,一定要做件事打这个看不起男人的丑女人的脸,在我跟开强的支持下,开起了这个烧烤店。说到支持,我跟开强都没钱,我下岗后到隔壁机械厂开叉车,开强在一个私人钢窗厂当焊工。我将机械厂的废料偷偷拉出来,开强负责焊接,所以烧烤架、凳子、食品架没花一分钱。老杨被我们的支持明显感动了,但撑着不说道谢的话,只说一个班组的兄弟就是兄弟,等哥哥赚着钱,所有的钱码平了分。
我相信老杨赚着钱真的会码平了分,不过当下还不是分钱的时候。老杨负债累累,生意先红火起来才是大事。说老杨负债累累,倒不是欠多少债,主要是为了那七八千块的房租,欠下了不止十个的人情账,所以钱码平了分其实是后话。开业的炮仗点燃后,震得一条老街乱晃,屋檐的瓦都差点掉下来了。开强说好兆,我也觉得是好兆,不想晚上就出事了。
客人都离开后,老杨还在开业的兴奋中,叫上小工围坐在一起,喝酒吃宵夜。小工中有个年轻妇女,叫粉花,农村人,因为不会生娃娃离婚,娘家人不让回家,只好进城打工。朋友推荐到老杨这里,担心老杨嫌晦气。老杨说,留下,干活上心就行,所以特别勤快。坐下准备蘸水时,粉花拿出一包盐说,房东家墙缝找到的,丢了可惜,不如用掉。老杨说要得,拿来做蘸水。
那个时候整条老街安静得只有半块白色的月亮支在屋瓦上。黄色的白炽灯下,老杨的瓦刀脸在炭火烘烤下红扑扑的,黝黑的八字胡金光闪闪,像财运到来的气色。忽然我发现粉花不对,刚才脸还只是发白,现在变成了蓝色!我叫了声暂停暂停!指着粉花的脸。老杨看了一眼,转身拿起那包盐看看,用指甲挑了点尝尝,大叫一声,背起粉花就往医院跑。
月亮照得街道的路面清清楚楚,一条街只有老杨匆匆的脚步和粗重的喘息声。我和开强紧随左右,随时准备替换老杨。从月亮的角度,两排闪闪发光的瓦片如鱼鳞般密密麻麻,中间一条鱼肠小道,在屋檐下忽明忽暗。三个慌张的人影像受惊的鱼,拼命游走。身后,一群惊慌的小鱼远远尾随,似被拉扯一样勉强跟在后面。我伸手摸摸粉花的背,没有感觉到温热,但是隐隐的颤抖很明显。自从开强急性胰腺炎发作后,死,从来没有离我们这么近,近得像翻砂车间的铁水,连骨缝里的汗都能逼出来。
才踏上医院门坎,满脸汗水的老杨大喊,医生,救命!
人送进急救室,老杨在门口狠狠吸着烟,骂道,妈的,老子吃的最多,到现在好好的。小女子就是小女子。老杨才说完,我跟开强哇地吐起来,随即头晕目眩,倒在椅子上。昏过去之前听老杨又骂,妈的,小女子不行,大男人也不行了。
从那天起,我就认定他的身体是铁打的,连亚硝酸盐都可以分解。
但是他居然死了,死在我和开强的前面。我仰头看看行道树,树叶在风中晃来晃去,哗哗作响,只有阳光可以在上面立足,还闪闪烁烁,随时滑到空隙中。可以肯定,此刻全城的树上找不到一只老鸹。我生气地对开强说,杂种,火化那天也不喊我。
我也没去。也是后来才听说的。开强将最后那点冰淇淋咽下后说。
当初一个班组的,好得几乎穿一条裤子,到头发胡子变白的时候,成年数不见面,死了都不知道。悲凉归悲凉,其实怪不得开强,我跟他也有小半年没见了。半年前,检修叉车时,大拇指被链条夹伤。以为没事,谁知几天后化脓发炎又黑又肿。到了医院,医生说保指头还是保命?当然是保命,结果锯了大拇指。老板送了八千块钱后再也不管,也不要我上班,只说好好休养。老子一个大拇指只值八千?我愤怒了。为这个事,闹到现在,也没有完全解决。一个人在事中,时间就过得快,特别是烦心事上门,只想解决自己的事,心中也只有自己。
不知道是一回事,知道又是一回事。我对开强说,走,到他家看看去,顺便问个地点,改天坟头烧炷香。
打个的,我和开强去冷冻厂老宿舍区。那是三十年前的第一批职工楼,老杨一直住在那里,他死了,婆娘儿子也只能住那里。
老杨现在的婆娘就是粉花,那个个子偏高,脸色总是纸白色的烧烤摊小工。拣回条命,又得了贫血病。粉花家找上门,说人是在老杨这里得的病,他就得兜到底。兜到底就兜到底,老杨干脆娶了粉花。老杨做什么事都跟我们商量,就这件事,他自己作主,用单车带着粉花领了结婚证。也不请客,将我和开强带到馆子里,喝了顿闷酒,算是举行了婚礼。喝完酒,老杨领着新媳妇回旧房,我和开强在大街上一句话不说,心里面有掉了什么的感觉。想想不是自己掉了什么而是觉得老杨掉了什么。再一想,老杨掉了什么,实际就是我们三个人都掉了什么。一路伤感,不觉走到城边,看见路边有个烧烤摊,我看开强一眼,开强看我一眼,一起走进去。老板,两茶杯酒,二十点(个)烧豆腐。开强喊了一声。
老杨再婚,日子并没有我们担心的那么糟糕。粉花结婚后,娘家人再也没有出现,摆明是终于丢掉了包袱的态度。粉花也绝口不提娘家,死守着老杨。更想不到的是,粉花居然怀孕了!从妇幼医院回来,老杨的脸笑成大菊花,专门炖了只老母鸡,请我和开强到家里庆祝。第一次,老杨冷库颜色的脸,融出春花色的喜庆。那台酒,一直吃到夜里三点,我们三个都醉了,尽拿当年在冷库上班的事说话。说累了,仰头靠在老杨家的沙发上,各自睡着了。
婆娘怀孕,老杨开始谋划未来。烧烤摊的收入,养不起一家三口,他打算开个馆子,约我们入伙。我和开强自知不是做老板的料,跟私人老板开叉车和干钳工的工资还算满意,都委婉拒绝,说帮忙可以,合伙无能力。老杨骂了句两个成不了大器的杂碎,便不再多说。半个月后打来电话,说哥哥开张了,老杨羊肉馆,在北教场33号,晚上过来喝酒,记得一人带一块匾,要五福临门那种。
我先是一喜,接着一惊。老杨经济困难,缺乏本钱,终于开了个羊肉馆,算是刺棵棵里面挖出条辗脚路,生活剖开了道缝,挤过去就开阔了。惊的是北教场一带馆子难开,有一伙吸毒的小半截长期在那一片,经常走进哪家馆子就是几个小时,抽烟注射半公开,时间长了,敢在这一带吃饭的人不多,哪家馆子坚持一年算是有本事。
扛着喜匾,提前来到羊肉馆,老杨接过去,用钉锤钉在墙上。递上一支烟说,哥哥缺钱,馆子是个老朋友的,还有半年房租,但一分钱不要我的。房子不要钱,羊肉可以在冷库赊账,我自己做厨师,不花钱就开起羊肉馆,哥哥好运气到了,好日子来了。
尽管开张那天四张桌子都坐满了,阳气和喜气随着酒气、香气塞满旮旮角角,也没有浸化我的担心。
我料的不错,开张之后,老杨的生意由高峰迅速回落,差到煮好的羊脚放到快变质,逼着我和开强来吃的地步。这怪不得老杨,北教场的格局凭他一个人无力改变,老杨羊肉馆毫不意外成为那帮吸毒者的聚集地。
意外的是老杨不怕,还同情心重得很。说这帮人是爹妈长期不在家,无人管教,可怜了,不该看不起他们。老杨说的是实情,北教场一带,紧邻水电局住宿区。很多人家父母都长期在外地工作,孩子只好交给老人,老人不在的人家,大一点的干脆每个月寄生活费。这些人家的孩子到了青春期,接触到社会上的闲散人员,难免下水失足。实情归实情,同情解决不了问题,我们冷冻厂的打架出名,不怕吸毒的,有能力不让这帮人上门。但老杨不忍心,我和开强只好看着他的馆子生意一天不如一天。
不料想,还是这帮年轻人让老杨的生意红火了。有一天,四个年轻人坐在老杨馆子里,瘾发了,又没钱,从柜台上赊包紫云,一支接一支,死命地抽。眼看一包烟就要抽完,门外来了对情侣,像是有钱的样子。餐桌边染发那个女的忽然站起来,从腰上摸出把跳刀。老杨叹口气,将一张青蛙皮(五十元)放在桌上说,拿去,莫惹祸。
老杨一时心软,救了几个人的急,第二天,染发的女子过来还了那五十块钱,还定了三桌,说晚上过生日。
那顿晚饭,老杨是惟一的客人,黄头发女孩子开头,每个人敬了老杨一杯。老杨大醉,半夜敲开我家的门。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他风摆荷叶一般在客厅绕了一圈,最后在厨房一屁股坐下,说拿酒来,哥俩个喝一口。酒倒上,他又不喝,抬起,放下,抬起,放下。抬起放下之间,每次有半小时的间隙,我听着他谈过去,谈婚姻,谈蒸笼包,谈羊肉馆的生意,说那帮小半截请他喝酒,开口一个大哥,闭口一个大哥,喊出了他几年的压抑,终于找到当年做班长的豪情。想当年,我哥三个,在冷冻厂打遍全厂无敌手,领导都要让三分,哪点像如今,事事不如人,生活在最底层,明么开个馆子,实际日子过得比花子还不如。说到后来,双手捂脸,大滴大滴的眼泪从指缝间滑落,肩膀哽咽得仿佛手扶拖拉机发动时那样激烈起伏。哭了一阵,转身伏着桌子睡着了。
之后,老杨的馆子不再为生意发愁,总有一帮半截子上门吃饭,进门先喊大哥,除了打针、嗑药,规规矩矩,真把老杨当大哥看。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一个不小心也跟着吸毒,亏就吃大了。带着这份担心,几次拒绝了老杨喊吃酒的口信,老杨生气,说随你的便。
有想法归有想法,就三个老哥们,有事肯定要帮,不过老杨一旦有事,都要让我和开强挠破头皮。才过了半个月,腰间的BB机拼命响起来,一看电话号码,是老杨打来的。心想又是喊去跟小半截喝酒,便不理。按以往的习惯,老杨就算发过通知了,来不来自己看着办。这次不一样,BB机持续呼叫,非要将我扣出来不可的架势。过了一会,开强骑着单车过来说,赶紧走,老杨说出事了。
我被开强的神情惊着,恍惚间感觉一只老鸹从车间外面的树木里扑簌簌飞起,扭头细看,什么都没有,吓得心口扑通扑通狂跳。羊肉馆成为一帮小半截的食堂,死伤的影子就像黑胶布贴在馆子大门上,撕都撕不掉。出事只是早晚,就像脓包必定会流脓,我捂着胸口说不出话,只惟愿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开强弯着腰,拼命蹬着单车,劳动布工作服被风鼓起来,扑打着我的脸。终于蹬到羊肉馆,开强一个急刹。我跳下,开强飞身下车,单车咣当撞在墙上。冲进羊肉馆,老杨好好的,不过双手抱着个奶娃娃。看见我和开强,长出一口气,将奶娃娃递给我说,接把手接把手,累死我了。眼前这个奶娃娃生下来不过三四天的样子,瘪着嘴想哭,但是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哪家的?我急了。老杨坐下来,点上一支烟,长长吸了一口,缓缓吐出来,才一拍大腿说,晓不得是哪个背时倒运的,我在厨房,听的有人声,出来就只有这个毛娃娃在哭。开强松了一口气说,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就好。老杨瞪眼说,你嫂子要是看见这个毛娃娃,肯定说是我偷人偷来的私生子,不跟我拼命才怪。这个事,我不顶缸,交给你们摆平。
这种事,我们哪里摆得平?
最简单的是报警,将奶娃娃交给警察。但老杨这里是小半截的窝子,肯定已被警察暗中监视。警察上门,多了个奶娃娃,问七问八,一不小心,发现个漏掉的针头,老杨有嘴也难得说清,完全是自找麻烦。再说将个奶娃娃交给警察,他们往民政局一扔,天知道会是什么结果。我一口抽下半截香烟,咬咬牙说,一条命,我们得管。老杨一听要管,接口说,我也这么想。
正说着,粉花得到消息,挺着大肚子来了。肯定这个奶娃娃是捡来的,反倒高兴,说养起来养起来,忘了肚子里还有一个,到时哪里去找奶粉钱?我看着老杨,还是送人算了。老杨看看粉花,粉花正母性十足地捧着婴儿端详,都忘了众人的存在。放心,我老杨有这个能力。说完,端出一锅羊肉。几个人围着桌子,有滋有味喝起来,羊肉馆也变得温暖、亮堂,连羊肉汤的气味都飘着幸福的沫子。看看天快黑了,老杨忽然想起什么。扭头看看门外说,这帮小半截,天天点卯的,今天都瘟了?
瘟了好。我说。
瘟了好。开强也说。
呸。老杨被我们气得吐唾沫。
我一直以为老杨也罢,我也罢,开强也罢,早就被单位遗忘,第二天我知道了,遗忘是选择性的,自谋职业的我们,始终离不开单位的视线。第二天,工会主席就带着计生委员找到老杨,他们的表情凝重得像冷库的冻肉,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你有一个,粉花肚子里一个,而且很快就要生了。你只有一个准生证,这个婴儿你们不能养,除非不要粉花肚子里的那个。老杨说老子两个都要养。我老婆是农民,农民可以养两个。现在你们是三个娃娃。计生委员说,笼包还生过一个,加上这个算下来就是三个。三个还得了,厂里的婆娘知道不闹翻天才怪!计生委员说。老杨被计生委员的算术噎住,咽了半天口水才回过神说,我不懂算术,你们要咋个整?工会主席看老杨发火,递上支烟说,我们按政策办,娃娃交给我们,我们送民政部门,他们会处理。怕的就是这个结果,老杨急了,说你们忍心让娃娃从小无爹无妈,我不忍心,这个娃娃我养定了。
第二天,老杨叫粉花回娘家。粉花不愿意,大哭大闹,终归拗不过老杨,挺着大肚子,老杨背着奶娃娃,一起回到农村老家。人才进屋,村支书带着妇女主任就找上门了,说一早接到老杨单位的通知,老杨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不能收留这个娃娃。老杨无奈,住了一晚,又带着粉花回来,喊我和开强商量。我说送人最好,娃娃有个好的归宿。开强说我有个表弟,在外地工作,四十岁了,不会生,早就想领养一个。老杨不说话,虎着脸,破例喝起猛酒,分分钟醉成一滩泥。
最终,奶娃娃送给了开强的表弟,工会使命结束,我们又成被遗忘者。老杨每天都遗憾地说一个乖娃娃,不姓杨,可惜了。
后来老杨说,兄弟,哥哥我信了,生意跟运气是他妈的一家子。这话我信,开强也信。这是事实,自从奶娃娃送走后,老杨就走背时运,那帮小半截再也不来,羊肉馆经常抬滑竿,等房租到期,他将最后的羊肉煮了一锅,我们三人喝顿关门酒,老杨什么都不带,关上门回家。路上,老杨吐了一口浓痰,说,妈的,嘴苦得很。
好在老杨嘴苦没几天,又有事做了,返聘到冷库值班。冷冻厂改制后,剩下的人玩股份制,从外省找了几个有钱人入股,改行生产冰淇淋。不过冷库还在,冷冻食品的销量比过去还大。最近冷库一直被偷,换了几轮值班的都没有用,有人想起老杨,说他阳气足,不怕贼,连吸毒的小半截都不怕。如今老杨是闲人,还是没有收入的闲人,这个口就好开了。老杨要养家,忽然有个不动脑筋的工作,值两天班还可以休息两天,满口答应第二天就上班。见老杨答应的爽快,厂里提出值班的要求,如果冷库被偷,偷多少必须赔多少。老杨听说偷多少赔多少,留了个心眼,说当真被偷,偷的还多的话,赔不起。保卫处长看老杨想打退堂鼓,改口说第一个月不算,第二个月再说。
一上班老杨发现上当了,冷库被偷是假,其实是被人公开拿,厂里不敢管。拿冷库藏货的是几个老霸王,这几个人改制的时候被骗着买断工龄下岗,回头才发现冷冻厂改制,没有买断工龄的都成股东了。几个人在外面打工、做生意都不顺,回头找到厂里要求解决工作。这时的冷冻厂已经改制为公司,公司推三阻四,几个人到市政府上访。市政府叫公司来带人,回去后又冷处理。他们觉得公司耍赖,为泄愤,来一次,到冷库拿一次食品。公司报警,警察说案值不够立案,知道实情后,干脆不来了。老杨得知是这么回事,将我和开强叫到他家,说这件事我摆得平,只是有些不忍,都是一个厂的,一种命的人,闹起来怕被人笑话。我说再有理,偷不对,拿更不对,拿就是抢。混不走就抢,丢我们这帮老工人的脸。老杨看着开强,等他表态。开强说,是有点丢我们的脸。老杨抿口酒,自嘲说,那我就当一回看门狗,杀一次家鞑子(窝里斗)。
没想到,这几个人倒还先找上门。才到冷库值班室,一伙人站的站,蹲的蹲,早等在门口。领头的是罗汉,当年跟老杨扳手腕的败将,不过老杨欣赏他酒量好,偶尔送点过期的冻肉,算是有过交情。老杨笑着喊一声,罗汉没有答应,动作表情都像刚从冷库出来,冻得忘了过去的交情,拦住老杨说,今天我们要拿点羊脚,我们拿东西从来不打招呼,你不同,先说一声,免得伤了和气。老杨笑眯眯地说,这是看得起老杨,先礼后兵的意思。罗汉开了弓,自然没有回头箭,强硬地说,你要这么想,就是这么个意思。老杨哈哈笑了,说一点羊脚,小事一桩。打开仓库,单手提着一编织袋羊脚出来,扔到罗汉脚下说,但是说好,吃的时候算我一份。罗汉竖起大拇指说,够交情,晚饭不见不散。
那一天,我和开强都请假休息,陪着老杨上班。想不到一个回合就认怂,我和开强气不过,骂老杨说哥几个老归老,打这几个一打三还是有把握的,你丢得起这个人,我们丢不起。老杨鄙夷地瞅我们一眼说,天亮才见马刷牙,急什么,晚上哥哥再出这口气。记好了,老杨瞪着眼睛,到时只准看不准动,动手那个是狗日的!
晚饭前,轰隆隆过来三辆五羊摩托,威风凛凛在值班室前停下,载上我们三人去吃羊脚。吃羊脚的足足有两桌,罗汉大声说,今天是老杨大哥请客,兄弟们吃好喝好。老杨呵呵一笑,走到罗汉身边,双手下压,示意安静,然后说,罗汉说错了,今天是他请客,我来收羊脚钱的。罗汉大怒,吼一声,二十比三,今天拍死你。老杨嘻嘻笑了,说,拍个试试?罗汉下不了台,从桌上提个酒瓶砸过来。老杨躲过,一把攥住罗汉的食指和中指,用力一掰,罗汉疼得大叫一声,半跪在地上。老杨打个唿哨,那帮小半截从地下冒出来般一涌而上,人手一个注射器,围住了两张桌子。老杨说,冷冻厂有句话,叫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小半截上门说个话。他们手上的注射器有毒,一不小心戳着哪个,戳出个艾滋病,没有人赔医药费。话一出口,众人脸色大变,有人说,老杨哥,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坐下来慢慢谈慢慢谈。
张碧伟 2016 年 白鹇 136 cm×68 cm
这一次,我和开强做了回看客,见识了老杨的胆识和过去没有发现的智慧。说来也怪,从那天后,罗汉客客气气,还经常有人请老杨吃饭喝酒。喝酒最密的日子,从早上到中午到晚上,老杨都在酒里泡着。老杨是蛤蚧(蜥蜴的一种,可以泡酒治病风湿,此处喻酒量大),喝酒我们不担心,担心他跟着那帮小半截染上毒就废了。老杨对我们的担心很认真,说老哥我人怂归怂,原则还是有的,毒我绝对不会沾。再说,酒跟毒是相克的,老哥好酒,不良嗜好,就选酒了。
一个月后,保卫处对老杨说,以后你就是班长,冷库的安全就交给你了。
那一天分手后,我打工的那个机械厂在外地接了个水泥厂设备安装工程,我被派去参加。有手艺,打工的日子不算差,虽然头发一天天变白,但日子也一天天好过。老杨和开强被装在心底,但见面变成了困难的事情。慢慢的,见面的念头也弱了。直到两年前的春节,还是老杨打电话,我才在老杨家门前的小馆子见到了老杨。开强不在,老杨更瘦了,但是手还有力,眼睛也还有神。吃饭的时候粉花也在,带着刚读初一的儿子。气氛不好,一家好像刚拌过嘴。我敬了老杨和粉花一杯,给了他儿子一百块的压岁钱。粉花叹口气,自顾自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辈子,嫁错汉了。老杨也不发火,喝酒吃菜。大过年的,遇到这样的事,我随便喝了两口,借故告辞。结果成了永别,再也见不着了。
见不着,还是要看看。看看粉花,问问老杨的后事,在他的墓前烧把纸,上杯酒。出租车上,我自言自语。开强舔着嘴角说要得,我一直等你这句话。我看他还是一脸的不在乎,骂道,你就装作难过的样子可不可以?开强呸了一口,反击说,你来装!你不是关心老杨的死,是老杨的死吓到了你,你怕了,才装难受。练嘴我永远练不过开强,只好恶狠狠地说,你的葬礼我送一件冰淇淋。开强说,拿来,现在就拿来。我贫不过他,只好作罢。
不过我觉得看望老杨,还差一个人,老杨的前妻蒸笼包。
蒸笼包个子不高,浑身是肉,胸脯厚实,像食堂大蒸笼蒸出的包子,得名蒸笼包,是我们冷冻厂五号电瓶车司机。她负责将冷冻食品拉进冷库,我们负责码放。蒸笼包的爹是冷库主任,内定我做他的女婿,理由我是高中生,文化高,有娃娃以后会教作业。但是蒸笼包喜欢开强,说开强个子高,力气大,成家以后搬蜂窝煤不用请人。但是真正喜欢蒸笼包的是老杨,他对蒸笼包身前背后的板油赞不绝口,说晚上抱这种女人睡觉才使得上力,说话间眼神那份迷离,跟见到邓丽君的照片时色迷迷的样子一模一样。
蒸笼包的爹看上我,蒸笼包看上开强,老杨迷上蒸笼包,事情变得复杂起来。蒸笼包她爹心狠,蒸笼包赖皮,两个都得罪不起,我和开强只好联合起来,多次密谋促成老杨的心愿。终于,机会来了。一天早上,蒸笼包才将电瓶车开到冷库,捂着肚子倒在地上大哭大叫。我凑近一看,蒸笼包脸都青了,真的是急病发作。想扶,哪里扶得动。开强对老杨使个眼色说,赶紧送医务室。老杨还在发愣,我和开强说,傻瓜,你不要媳妇了?老杨这才开窍,背着蒸笼包直奔医务室。我们开着电瓶车在后面跟着,看着老杨背着蒸笼包大步奔跑,就是不叫老杨上车。到了医务室,医生看蒸笼包疼得汗都湿了后背,急忙叫来救护车,老杨和医生将蒸笼包抬上车,救护车尖叫着直奔医院。救护车走了,我和开强磨蹭了一会,才开着电瓶车返回车间。路上,蒸笼包的爹,我们的车间主任骑着单车,风风火火追来。听说人送医院,将单车交给我们,开着电瓶车撵去。电瓶车不准离开厂区,不但开到医务室,还跑到了县医院,领头的还是车间主任,我们车间为这件事被扣了一个月的奖金。当然这是后话。蒸笼包送进医院后,剩下的事是老杨告诉我们的,说蒸笼包得了急性阑尾炎,动完手术,在病床上说的第一句话是:老杨,你才是真正的大力士。
老杨靠力气背得个媳妇,蒸笼包也爱死老杨骨子里的那把气力,按说不该离婚。都怪厂里改制,动员工人下岗,买断工龄,自谋生路。会开了半个月,干部嘴皮说破,没人站出来。蒸笼包的爹早失去开电瓶车上街的勇气,被厂长批了一顿,怕位置保不住,就叫老杨动员我和开强,说买断工龄的种种好处。我和开强不傻,说你敢买断,我们就买断。老杨是敢作敢当的性格,瞒着蒸笼包,一起交了申请。蒸笼包气疯了,一头将他爹顶倒在地,转身抓把扳手就要跟她爹拼命,回头对老杨又撕又咬,将老杨的脸抓得血糊哩啦。蒸笼包还不解气,当众宣布两件事,跟她爹断绝关系,跟老杨离婚,娃娃跟自己姓。最后蒸笼包用了半年时间,做成了跟老杨离婚这件事,跟她爹的关系最终没有断成。
现在老杨死了,毕竟夫妻一场,看一眼的情分总要有吧?何况是一个班组的。我让出租车掉头,先去蒸笼包家。
蒸笼包住在一个高档小区,我和开强在小区一块空地上找到了她。蒸笼包穿着连衣裙、七分裤,正韵感十足地跳广场舞。除了头发染成红色,脸上有色素沉着,身形、体态依然是当年的板油风范。让我放心的是,多年来脸上的凶悍被堆积的慈祥打磨得平和了,人就不那么丑,反而觉得亲切。听说约她看老杨,长叹一口气,眼角随即有泪花闪动,说,两个老砍头,你们要早点来嘛。我早就想看看老杨,鬼火怒的是一个人都不叫我。我想一个人去看,又放不下这块脸。现在好了,算你们有良心,没有忘记我。
别人可以忘记,蒸笼包打死也不能忘记,特别是开强,更不会忘记。对不对?我放肆地调侃。蒸笼包拍我一掌,哈哈笑了起来,说真是越老越不正经。然后对开强说,我现在单身,如果你追我,我保证答应。开强扭头四顾,故作惊慌说,这句话千万莫让我老妈妈(妻子)听见。
第二天一早,我,开强,蒸笼包拎着桔子苹果,到冷冻厂老生活区看老杨。
冷冻厂老生活区全部是大板房,每家36平米,进门是厨房和餐厅,左右分别两间,外加一个阳台。没有卫生间,院子里有公共厕所。老生活区早就列入棚户区改造项目,不过没有用,起码有五六十户不愿搬迁。倒不是这些人家不愿住新房子,也不是他们狮子大开口,是真的穷,穷到有补偿款也无力回迁。
走进生活区大铁门,远远看见粉花,坐在水泥坎上弯腰剁菜。看得出,干枯的头发很久没有洗过,被汗水沾在头上,如薄收的稻谷。听说我们要看老杨,木然起身,带着我们进屋。跨进屋门,一股刺鼻的鸡屎味如冷库门帘一样撞个满脸,不同的是热烘烘有缝就钻,憋住气那股味道也硬往气管里面挤。接着就是受惊的鸡到处乱飞,搧动一屋子鸡毛,咯咯的发怒声来来回回撞击着水泥墙壁。两只鸡飞上一张床,床单颜色灰扑扑的,认不出原来是什么色。蒸笼包脸色变了,开强脸色变了,当然,我的脸色也变了,我们三个人的脸色是因为负罪而变。我们为自己的生活沾沾自喜的时候,忘记了老杨的遗孀还在苦苦挣扎。所以我们呆滞地看着粉花,与其说等她说话不如说等她审判。
粉花拉开碗柜,从里面端出个包袱。包袱皮是床小棉被,用透明塑料纸包着,刺绣的色彩依然鲜艳如新。粉花将包袱打开,一堆碎骨和泥土样的骨粉赫然出现在眼前。粉花说,老杨的骨灰。蒸笼包哇地哭叫起来,嘶声喊,老杨,你咋个就死无葬身之地呀!紧接着旁若无人地嚎哭起来,冲击力如汹涌的巨浪拍打着灰暗的水泥墙壁,空气中漂浮起悲怆的沫子,屋子里的鸡奇怪的一声不发,安安静静伸头听着粉花哭喊。
开过告别会吗?我问粉花。粉花摇头。我拈起一块手指长的碎骨,凑到眼前仔细端详,惊讶地发现骨缝还有红丝,温润的红丝,安静地躲在骨头里。我将带来的酒倒在杯子里,把那片骨头浸下去,红丝的颜色变成粉红色。蒸笼包不哭了,一脸恐惧地说你们不要惊扰老杨。开强听蒸笼包这么说,将那半杯酒喝了一口,递到我嘴边。我张开嘴,开强灌了我一口,仰头将剩下的酒一口喝完,呛得满脸泪水。酒气中老杨的骨灰发面样膨胀,爆炸,化为那年冬天的那场雪,飘洒在当年冷库门前。老杨的八字胡上粘着雪花,精心制作雪人,努力向蒸笼包的形象靠拢,将胸部雕出两个大排球,再用树叶一片一片插出胸罩的样子。雪人做好,老杨一声唿哨,远处嘀的一声回应,蒸笼包开着电瓶车,尖叫着过来。冻红的脸颊像上过胭脂的冬瓜,雪花如她的欢笑一路洒来。看清雪人,扯下一片叶孑,返身走进冷库。出来时,提着一只羊腿。羊腿上霜花比雪花细密。蒸笼包一个甩手,羊腿飞向老杨。老杨侧身躲过,羊腿劈开雪人头颅。蒸笼包猛扑过来,将老杨按在雪人身上。我和开强狂笑不止,笑老杨故意让蒸笼包得手,笑蒸笼包故意生气。与零下20度的冷库相比,零下2度的雪花温暖的距离近了18度。可惜此刻的气温26度,老杨骨灰的温度距离我们足足10度,远比18度遥远。更加遥远的是粉花头发中的鸡屎味,将老杨骨灰的温度绑架,还绝口不提赎金。
必须重新祭祭老杨。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在老杨的家门口点燃了五千头的炮仗,大板房在鞭炮声中惊悸苏醒。炮仗炸完,一地红色纸屑,仿佛晚春的杜鹃花瓣,覆盖着坚硬的水泥地,我们的脚下恍惚间有了地毯的松软质感。老杨已读初三的儿子披麻戴孝,手捧他爹的骨灰。粉花一身丧服,跟随其后。我和开强抬着大花圈、蒸笼包扛着纸幡。我们一路向当年的冷库方向走去。
走出大板房不到一百米,听得后面人声嘈杂,回头一看,几十个头发花白的男女跟着出来,说我们也要送送老杨。拐到路口,头发掉光的罗汉带着十几个人,抬着花圈加入祭奠的行列。进入大街,我抬头,风吹得树叶乱飞,没有一片是老鸹的黑色羽毛。再往前走,队伍扩大了,环卫工拿着扫把跟着,城管开着微型车远远尾随。冷冻厂已经变身为物流冷库储备运输公司,一道电动门拦住了去路。四个门卫一字排开,站在电动门前,身子不动,也不敢变换表情。为首的刁老二双手抱拳,大声说,几位老哥,莫杀家鞑子。兄弟捧个饭碗不容易,求各位了。
我看着刁老二的白发说,兄弟,将心比心,这点要求不过份。刁老二保持着严肃的表情,努力摆出拒我于千里之外的架式,并不十分坚定地说,除非从我身上踩过去。开强嘿嘿笑了,对蒸笼包说,仙女摘挑。话音才落,蒸笼包一把薅住刁老二裤裆。刁老二命根子在蒸笼包手上,制造的严峻如涂在脸上的蜡,纷纷散落,露出皱纹里的惨白,一叠声说老妹,冷静,老妹,千万冷静。罗汉用纸钱擦去老二额头的汗珠,点燃两支烟,一支塞在老二嘴角,一支自己猛吸一口,将烟吐在刁老二脸上,拍拍刁老二的肩膀,望着刁老二的裆部,再用纸钱擦了刁老二额角一次,才学着他的口气说,莫杀家鞑子,好不好?兄弟。
蒸笼包加了把力,刁老二双腿抖起来,仿佛冷库20度的冷气在为他做温差按摩。人还站着,表情已经跪下,大声说,让路!开门!电动门缓缓打开后,蒸笼包才松手,就着刁老二的衣襟擦擦手,说了声,我们走。祭奠的队伍来到水塔下,这里是当年的冷库所在地。将花圈、纸幡靠在水塔的钢筋混凝土架上。一万头的炮仗炸起满地红尘后,上香、烧纸、磕头,一阵小旋风刮来,卷着烧化的纸烟围着众人转了一圈,飘向天空。我仰头看着天际,心里空荡荡的,整个人虚飘飘的,害怕也被风吹走。
这个时候,一辆轿车疾驶过来,在离花圈五十米左右的地方停下,老杨与蒸笼包生的大儿子下车,双手捧着一个梨木色的骨灰盒,在老杨的骨灰前跪下,三拜九叩后,将骨灰盒捧给粉花。
粉花接过骨灰盒,终于哭了。哭声撕心裂肺,又透心透亮,仿佛堰塞湖长久淤积后,堵塞的淤泥从缺口倾泄得干干净净,尽管满目疮痍,一切都通透了。
三天后,老杨的葬礼在公墓举行,我,开强,蒸笼包母子、粉花母子最后送老杨一程。那天的悲伤是透明的天空,清净、安宁。蒸笼包和粉花手挽手,看着老杨的小儿子捧着骨灰盒,大儿子为老杨打着伞,她们的表情慈祥圣洁。下山时,我对开强说,弯腰树不倒,你要最后死,不然没人送我。开强呵呵笑着回答,慢走,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