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娟
梁文道
与人初见,梁文道有一套固定的程式:身体微微前倾,伸出右手,微笑着说“你好,我是梁文道”。采访那天,和《环球人物》记者一一握手之后,他在一张长桌前落座,桌上摆着一只黑色烟斗,旁边是装烟丝的皮袋子,像笔袋一样卷起来。他摊开袋子,取出烟丝,阵势就出来了,仿佛一出戏要上演。熟悉的人都知道,他烟瘾很大,出门随身携带烟斗和烟丝,每天都要抽上四五斗,他也总是自责:“抽烟这个习惯很不好。”
烟卷氤氲后,是梁文道那张文人气质的脸。他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声音温和平静,如好友马家辉所言,是“磁性又极具信任感”的,无论是故事还是道理,都娓娓道来。
这些年,梁文道一直在两岸三地奔波。年近五十,他有着诸多身份:主持人、专栏作家、书评人、时事评论员、乐评人等,时常还去参加各种文化和社会活动。目前他花费心思最多的是由他策划的文化项目——“看理想”,包括他主讲的读书节目《一千零一夜》、陈丹青的谈画节目《局部》,以及马世芳谈音乐的《听说》。但不论做什么,对他自己来说“身份始终很统一”,“我始终是一个不断在学、不断在思考的人,这背后的根本定位就是一个知识分子——我做任何一件事情,都会考虑是否会对公共有价值”。
夜幕下,日本京都祇园花见小路上人不多,街头很安静。街道两旁并排着挡有垂帘的茶室,偶有艺伎进出。路上没有闪耀的霓虹灯,只有一盏盏昏黄的小灯,灯下一男子头戴毡帽,一手拿书,一手拄杖,边走边读:“……不一会儿,群山弥漫了雾霭,笼上一层淡灰色,雾霭渐浓,从山谷落下来,还掺着一些白色的东西,这就成了雨雪。”
读书人正是梁文道,这是他主持的深夜读书节目《一千零一夜》出走季·京都篇的录制现场,读的是川端康成的《古都》。“小说讲述了一对孪生姐妹的故事。姐妹俩淡淡的哀愁,织入京都的四季美景,从春到冬,都在川端康成的笔下展开。”梁文道说,《古都》几乎成了这座千年古城的文学明信片——很多书迷拿着书来到这里,一一寻索书中人物走过的路线,南禅寺、平安神宫、清水寺,不一而足,“如果要读懂京都,离不开《古都》”。
就这样,从《古都》开始,梁文道一路讲下去,讲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讲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与《竹林中》,最后以司马辽太郎的《坂本龙马》收尾。他连讲4夜,将京都这座城市的人物、历史和故事一一话来,道尽沧桑变幻。
《一千零一夜》的原则是:只有晚上,只在街头,只读经典。因为是深夜读经典,不少粉丝称梁文道是“夜行中涤荡灵魂的读书人”。
“至于经典的选择,可能是这部书在世界文明史上有影响,或者在那个地区的文明上发挥过重要作用。”梁文道说。比如在出走季·敦煌篇中,他讲的是拉班·扫马这个人和关于他的书《拉班·扫马和马克西行记》,扫马生活在13世纪,本名就叫扫马,拉班是叙利亚文“教师”一词的音译。“他是一个北京人,一个逆向的马可·波罗,在忽必烈时期从北京出发最后到达罗马和英国。这个人在历史上被忽略,现代人也不知道他。”
在出走季之前,《一千零一夜》已播出两季,共197夜,每一夜都在北京。梁文道在人來人往的马路上讲《心经》,在天桥上讲《论语》……除说书的内容外,每集节目开头,还配有一些纪实段落,拍下深夜街头来来往往的人:跳广场舞的大妈,下棋的大叔,卖唱的街头艺人,拥抱的情侣等。
梁文道至今还记得一个场景,发生在前年冬天。剧组拍完收工,他们经过一个地下通道,通道两边睡满了人,其中一人是之前拍摄时遇到的扫地人,当时觉得有点尴尬。“没想到那个人主动来和我们聊天,聊怎么用纸箱、报纸取暖。”这些节目之外的经历,让梁文道觉得很有意思,每当这时他就会想一个问题:我讲的这些书跟这些人是什么关系?
“读书,不是为了逃离人群,一个人躲到安静的书房里;读书,到最后,是为了回到这样一个人间。其实,我不是在读书,我在说书,就像在天桥说书一样。”他说,读书的背景和环境也构成对这本书诠释的一部分。
《一千零一夜》的第一期,梁文道选择在繁华的国贸街头讲醉生梦死年代的《大亨小传》(又名《了不起的盖茨比》),试图和现实社会有一种呼应。“透过三集《大亨小传》和年轻人对话,希望他们透过书来看自己生存的时代。大家都说中国进入盛世阶段,在这个时候,我们一定要更冷静,看清楚是否有潜在的隐患和问题。”
“读书到最后,是为了更宽容地去理解这个世界有多复杂。”梁文道说。
有人曾将《一千零一夜》中提到的书做了梳理和总结:梁文道一共讲了100多本书,涵盖哲学、历史学、社会学、小说、散文,包括《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铁皮鼓》《想象的共同体》等。节目刚一播出时,就有人评价说“太沉闷”,质疑“这样深奥的书年轻人会看吗”。
在深夜读书节目《一千零一夜》中,梁文道走上城市街头,讲述经典。
在今年3月到4月举办的室内生活节中,梁文道和李健对谈拉美文学。
这都在梁文道预料之中。“很多人都有个误会,以为年轻人该看的总是很浅白、很简单的书,但实际上并不是如此。”他说,年轻人的好奇心远比中年人旺盛,而且会有虚荣心,“这种虚荣是很重要的,因为大部分喜好文艺或者思想性书籍的,最初都是装出来的,装着装着就装成了”。
梁文道毫不讳言自己就是“装着过来的”。
他生于香港,4个月大时就被父母送到台湾外婆家。少时,他在一家天主教小学读书。校训为“四维八德”( 四维即礼、义、廉、耻。八德即忠、孝、仁、爱、信、义、和、平),最早的启蒙之书是四书五经,他大都囫囵吞枣,但也烂熟于心。
二、三年级时,老师要求学生分组,轮流当老师教书,培养学生自我学习、发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到了中学,神父会跟我们讨论哲学问题。”梁文道回忆说,他跟着神父读阿奎那和奥古斯丁,半懂不懂。也许是“文化虚荣心”作怪,他还经常找一些很多同学都没听过的书,像是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精神分析引论》以及萨特的著作来读。“那时不知是装给谁看,只是自我感觉良好。”
因为天生极具怀疑精神,那一时期的梁文道反叛不羁,常常跟着小伙伴打架、寻衅滋事。后果是,台湾高中纷纷将他拒之门外。1986年,梁文道回香港读高中。初到香港,他开始接触《毛泽东选集》之类的书——在台湾被归为禁书,“好像鱼儿从鱼缸进入大海。在可以自由地看到各种书籍的同时,也开始更深地思考:我从哪儿来,中国和世界对我而言,又到底意味着什么?”
读的书越多,梁文道心中的疑问越多。带着这些问题,他进入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从本科到研究生毕业,一读就是7年。
对这个嗜书如命的人来说,最美好的阅读体验就发生在大学时。大二那年的一个晚上,梁文道在宿舍读德国社会学家、思想家韦伯的一篇文章。“不知为什么读到某一页时突然卡住,怎么也读不下去。字面意思很简单,但里面讲的一个概念,不管我怎么理都理不出来。”
执拗的梁文道不愿越过去,于是对着一页纸,从晚上10点开始,一直读,读到第二天早上天光放亮,“宿舍楼下是一片树林,树上的鸟叫了,我一下子就醒了,整个人都通透了”。提到这一经历,梁文道仿佛又回到那个清晨,“很快乐,虽然通宵没睡,但整个人是精神焕发的”。
在大学课堂上,梁文道寻找着哲学的意义。法国当代哲学家伽达默尔告诉他“哲学是要教人,你永远不是神”;古希腊的苏格拉底则说“一切是为了证明:我不是雅典最聪明的人”;阿波罗庙上刻着的神谕则警醒 “人应该自己知道自己的限度”……渐渐地,他也认识到“自己的无知、自己的有限”,而弥补的办法就是疯狂地读书。
此后的20余年,读书就成了他所有空余时间的唯一消遣,是他每天花最长时间做的事。
在香港读高中时,梁文道依然不算是一个好学生。他常常逃课,成绩很糟糕,精力都花在“外面”,比如电影院、画廊、书店、图书馆……高三那年,他开始搞小剧场演出,还去“歧视女性”的选美会抗议。总之,诸多看不惯,“有很多意见”。于是就写下来,给《信报》投稿。他第一次写的是反驳某位评论家的剧评,两星期后,稿件见报。
17岁的梁文道就此走上专栏作家之路,至今仍在为一些媒体刊物写文章。从香港到内地,甚至写到马来西亚,内容包括剧评、艺评、书评、影评、文化及政治评论。
梁文道真正为大众所知是因为《锵锵三人行》。那是1999年,窦文涛主持的清谈节目《锵锵三人行》开播的第二年,有一期话题是日本漫画,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嘉宾谈论,常驻嘉宾马家辉就推荐好友梁文道。“一开始文涛还嫌我太丑,最后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只好用我。没想到收视效果奇好,理由是:你们节目真有意思,讲日本漫画就找了个长得像一休的来!”
此后,窦文涛、梁文道,再加上许子东,三人渐渐形成“铁三角”。三人插科打诨,谈笑风生,这档节目成为很多人的“下饭菜”。梁文道也因为温文尔雅、知识渊博的形象而收获了一大批粉丝。
成名之后,他也忙碌起来。做主持人,在大学讲课,还在香港办了一本自己的杂志《读书好》——每个月他得负责做一个人物专访、写一篇序,并且回复读者来信。2001 年,他跟一群朋友一起在香港土瓜湾牛棚艺术村内成立了牛棚书院。书院以社区学院的形式,开设哲学、艺术等课程,并且不定期邀请学者、媒体人前去讲课。但因为不懂经营,两年后不得不关闭。
2007年,梁文道开始在电视上的“说书”。凤凰卫视专门为他打造了一档节目《开卷八分钟》,每天一期,他在八分钟里以讲故事的方式为大家介绍一本书。此外,在香港一个电台,他还有一个周播读书栏目《打书钉》。
“从传统意义上讲,我始终在做读书人,也就是一个知识分子在做的事。以自己所知道的东西,以自己所具有的理性分析思考的能力,在这个社会上搭起一个平台,去推进一些议题,希望它朝着更好的方向改变。”
梁文道一边讲书,一边写作。2009年,他一口气在大陆出版《噪音太多》 《常识》 《我执》《读者》4本简体版书,因为善于讲被人忽视的道理,敢于一针见血指出社会问题的实质,他被当成了“公共知识分子”的代表。
2014年的最后一天,在《开卷八分钟》中,梁文道介绍了两本书—— 当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迪亚诺的《暗店街》和《缓刑》。没想到,这竟是节目的终结。“得知消息后,我也没什么不高兴。人都会死,何况一个人做的节目。”
从那时起,梁文道就开始思索和筹划一个“影像计划”,也就是今天理想国的“看理想”。
梁文道一直游走于两岸三地,一年365天,他有200多天是在酒店度过的。但无论在哪里,他似乎都是一套造型:不留胡子,极短的寸头,黑色圆框眼镜。唯一的变化可能就是穿戴,要么宽檐软呢帽、披风式大衣、围巾手套,要么是马甲、西装三件套,风格越来越老派。
行走的多了,梁文道随身携带的东西也固定起来。每次来北京出差,除了烟斗、书,他都会带一把特别的伞,那是在伦敦一家专门做雨伞和手杖的老店里买的。还有一只帆布包,他整整背了8年。当时是在日本京都偶然遇到,后来陪着他去过南极、巴塔哥尼亚高原、阿拉伯沙漠等地。在录制《一千零一夜》时,他也常常背着。
“这些都是生活中常用的东西。”梁文道说,他相信物件可以包含更多的讯息,甚至感情,“他们不只能在我们的生活中发挥实际用途,或许也能让我们重新感受和思考生活的丰美本质”。这一理念慢慢延伸,经过多番讨论,梁文道和“看理想”团队一起策划了首届室内生活节,试图探索一种理想的生活方式。就在刚刚过去的一个月,室内生活节共举办了48场活动,梁文道穿梭其间,和李健对谈拉美文学,和台湾摄影家阮义忠聊黑胶和咖啡,和美食作家庄祖宜、朵俏谈“厨房里的人类学家”……
无论是读书、赏画、听音乐,还是举办生活节,梁文道的目的只有一个, “夸大点说,就是来一次文艺复兴”,“表面上看我们在给你介绍一本巨著、一首音乐、一幅画如何欣赏,呈现一种美好的生活方式,抑或是一种观照世界的视角,我觉得这里面有更重要的东西——审美”。
梁文道记起自己在台湾见证过美育改变社会的实例。在他小时候,台湾是一个满街垃圾、人们随地吐痰,烂得一塌糊涂的台湾。“只不过是因为有些人,像摄影家阮义忠,告诉大家照相是怎么回事儿;像林怀民,开始跳舞给你看;还有些人开始说,我们平常说话为什么声音要小……你以为这些好像都是无关的,但这一个一个小螺丝拧起来之后,整件事都会变的。”
梁文道相信阅读就是这样一种精神操练,“让你成为另外一种人。尽管我们未必会变成更好的人,但改变本身就已是人生的目标”。采访时,他的手边放着几本正在读的书:英国学者保罗·科利尔的《战争、枪炮与选票》、荷兰作家伊恩·布魯玛的《创造日本:1853—1964》、柏拉图的《理想国》等。
“读的越多越知道自己的局限,知道世界远比想象的复杂,可能之前相信的一些道德立场也会不断被冲洗。”现在的梁文道,常常有一种道德焦虑感,“你会去想自己做的事正确吗?道德上有什么后果?而这正是一个读书人也好,一个知识分子也好,身处这个时代应该经历和承担的”。
梁文道1970年生于香港,少年长于台湾,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著名作家、媒体人。1988年开始撰写艺评、文化、时事评论,并参与各种文化和社会活动。曾为凤凰卫视《开卷八分钟》节目主持人,《锵锵三人行》常驻嘉宾。现为“看理想”总策划,深夜读书节目《一千零一夜》节目主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