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彧
江苏省靖江市位于长江下游北岸,与江阴隔江而望,借着天时地利,这个县级市整体富庶安定。小城有一项独有的流传了600多年的民俗文化——“做会讲经”。“靖江讲经”是一种传统说唱曲艺形式,由唐代变文而来,讲经宝卷在2008年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是中国古代宝卷至今唯一还在汉族民间以“做会讲经”形式讲唱、传承的“活化石”。在当地,讲经艺人(当地称其为“佛头”)忙碌在乡村、社区“做会讲经”。民俗文化活动常常被认为是农业经济文化匮乏时代的产物,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现代城市文明的渗透,很多繁盛一时的民俗文化如今门庭冷落。可是,在经济相对发达、百姓较为富庶、娱乐文化多元、娱乐方式由集体行为转为个体行为的今天,“靖江讲经”这种集体娱乐文化活动却仍然兴旺,进行着一种相对有效的传播,其经验策略值得探究。
近年来,全国掀起民俗文化热,各地民俗文化不断被发掘,各种省级、国家级、世界级的“非遗”评选定期举行。在“文化产业化”概念的推动下,民俗文化也被认为是带动旅游经济等各方面产业的增长点。这一政府意志和市场意愿均通过传播媒介实现和操作,学者加强了对民俗文化的调查、登录、整理和研究;政府增加了资金投入,参与扶持,在形式上恢复了很多民俗文化活动,“抢救”或“打捞”了很多“濒临灭绝”的民俗,也让很多已受冷落甚至几乎销声匿迹的民俗文化焕发了新的生机。以江苏为例,高淳老街民俗、南京秦淮灯会、姜堰溱潼会船、南京白局等,均是政府参与投入,通过现代传媒手段,民俗与旅游产业结合,民俗文化再度焕发生机的典型。这样的民俗文化生存方式,可称作民俗文化的现代化生存。
但是,民俗文化经由一种规范式体系化的传播策略后,出现了一种“改头换面”的现象,比如将庙会纳入到政府管理体系之中,变成千篇一律的展演,或者只是制造了一个逐利的市场,庙会本身的那种狂欢因素、信仰文化已在传播过程中去除殆尽。这种传播是对非物质文化的一种破坏性保护、符号性传承,带来的是民俗文化精髓的破坏。而另一种尴尬是,传播中抛开了民俗文化活动的传统机制,而着重于对其静态的研究,加大对民俗文化“文本形式”的整理,满足于将民俗文化当作一种博物馆文物,美其名曰“抢救”,却破坏了传统的信仰和仪式体系,丧失了民间文艺赖以存在与发展的基础。
并非所有民俗的“现代化生存”都能如奥林匹克那样成功转型,很多民俗的“现代化生存”的结果,是在过程中将原有的仪式性以“破除迷信”等原因被放弃了。而信仰和仪式性与民俗的关系并不是附加的,而是民俗之所以成为民俗的重要本质。春节便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年味变淡”的质疑屡被提起。著名民俗学家乌炳安指责,“抽掉了年节期间多样化的祭典和庆典活动,使过年本来的历史文化价值消失殆尽……一刀切地抽掉了传统的祭典和庆典,那么人们该用什么去替代传承几千年的祭典和庆典?”
民俗文化是农耕文明的产物,与劳动群众的生活、生产息息相关,具有民间性、地域性、语境化的明显特征。而在现代化传播时代,民俗文化被迫离开民间走向都市,登上封闭的舞台,成为大众观赏、消费的对象,致使民俗文化与其原先存在的文化语境相剥离。大型舞蹈《云南印象》打着云南“原生态”歌舞的牌子在世界范围倾倒了观众,但这种“原生态”一旦成为一种随处可贴的标签,一再被复制、并置和剪辑,并无限制地扩大其象征意义和概念,结果会适得其反,形象和概念会渐渐失去它们的影响力,然后,“就会出现孤注一掷地寻找替代物的情况,由于过度使用和不断重复,这些替代物相应地被排空了意义。”这实际上就是忽视民间文化本身的内涵而过度产业化,导致民间文化精神的彻底丧失,也使得民间文化失去市场空间。
民俗文化的“现代化生存”,可能给民俗文化带来精神内核的丧失,最终失去市场空间,但不“现代化”,民俗文化在市场和经济模式的冲击下,可能走上自行灭绝的道路。如何让地域民俗文化具备有效传播的能力?“靖江讲经”是一个极佳的个案。
“靖江讲经”之所以兴盛,现代媒体的传播策略在其中起的作用并不大,尽管当地政府文化部门也曾整理经卷,对讲经录像并制作成电视节目,但这基本上仍然属于正常的文化整理和收集的范畴,并没有将其当成一种“文化产业”来经营。“靖江讲经”目前仍然是以民间自主传播的方式得以有效进行的,完整保留了民俗文化信仰、教化、娱乐、艺术相结合的特性。
首先,讲经是一系列民间文化活动中的一部分,这一活动仪式称为“做会”,连在一起统称为“做会讲经”。做会时主人家先将讲经艺人(当地称“佛头”)请到自己家里来,带领大家祭拜十几位“主神”。每次做的会都有名称,多以神灵的名义命名,最常做的是“三茅会”“大圣会”“观音会”等,针对不同的主题选择会和讲经的内容。现存的讲经典籍《靖江宝卷》中记载了这些灵佛的出身故事,与正统的宗教典籍不同,“宝卷”显示出鲜明的民间宗教的特色。民间“做会”,为活着的人祈福,使孩子免灾、健康,老人愉快、长寿。随着当地百姓的生活日益富足,这种祈福敬谢的民间活动也更为百姓所看重。
敬神拜佛之后,天色渐晚,讲经艺人在主人家的堂屋里开始“讲经”,艺人端坐八仙桌开始讲经,讲经类似一种说唱演出,唱腔有平调、单调、含十字、滚龙调、挂金锁、打莲花等,有一定台本(如《宝卷》),但更多依赖于口传心授,持续时间很长,往往由下午直至深夜。一般程式是艺人开始,用纯正的靖江方言(吴方言的一种)开始说故事,话语铿锵,错落有致。他(她)把故事按节奏分为一小节一小节,每一小节末尾佛头改说为唱,这也是一个提示,坐在旁边的6个“和佛者”(以同村中多子多孙的老年人为主)便开始高声“和佛”(阿弥陀佛),其余人或站或坐在旁边听,组织做会的主人家会不时地捧出零食点心来招待大家。所讲故事或喜或悲,艺人的表演性也很强,为吸引观众,常常即兴发挥,来一点戏谑,制造气氛。主人公落难时,听众跟着叹息;得意时,大家跟着欢笑。场面温馨热闹,笑语喧哗,和过节一般。讲经的内容主要是劝善积德,教化节约、孝顺等美德,最终善恶有报,在一种愉快的气氛里,传承了民间“趋美趋善”的道德观念。
和很多民俗文化活动由政府一手扶持不同,“做会讲经”的“组织策略”是它得以良好存活的主要原因。靖江讲经的参与性主要来自独立于政府和市场的“民间社会”,在这一民俗文化活动中,“会”可以分为“公会”和“私会”。所谓公会,并非是指“公家”(政府),而是某户村民(或社区百姓)成为做会的发起人,同村或同社区愿意参加的每户出份子(多少随意)。而“私会”主要是某户单独发起做会,其他人可以照常参会听经,也不必花费任何金钱。对于组会的村民来说,“公会”自然花费少一些,“私会”要相对多花些钱,但总体花费也不多,村民/社区百姓都是可以接受的。在百姓的观念里,做会是一件行善的好事,做会时来听讲经的人越多,越证明你的家境殷实、邻里关系和睦、门风家风口碑好,这也是村民最朴素的人生理想。基于这种自发性,做会讲经这一民俗活动在靖江一直没有中断。讲经的传播策略,不只是制造一个表演空间,更是一个兼具仪式性的、娱乐性的、信仰式的、民间艺术的生活空间和文化空间。
佛教俗讲、宝卷讲经从宋代开始兴旺,曾经在全国各地都很盛行,但是,民俗文化专家车锡伦在上世纪80年代初就指出,“尽管有些图书馆入藏有不少清代前期北方民间念卷的宝卷手抄本,在河北、山西、山东等地区,民间却已不见念卷的踪迹。……晚清到民国年间,宣卷在江浙吴方言区曾盛极一时,如今只有苏南农村个别地区偶有宣卷班社的活动。”
对比之下,“靖江讲经”传承了数百年,与传播策略有关。中国宝卷从产生时,便形成了“照本宣扬”的演唱形式,讲唱者认为宝卷是神圣的“经卷”,不能唱或念错一个字。“靖江讲经”也有文本依据,参照主要是几百年来流传下来的讲经艺人整理的《靖江宝卷》,讲经几百年来都是“口头传播”/人际传播,“口头传播”的性质决定了不可能照本宣科。“靖江讲经”常常是丢开了宝卷文本而口头说唱,讲经艺人的讲唱有较大的自由。在靖江,“佛头”用靖江话讲说,说唱内容源于宝卷,但不拘泥于“宝卷”。在讲经过程中,为了吸引听众,“佛头”会广泛吸取民间文化养料,有很多发挥和创造。这种口头传播的方式,使得靖江讲经时刻关注到听者的反应、习惯和接受心理,不拘泥于宝卷原文。这种讲经形式更接近于民间说书,且有更多的互动性。也正是因此,它至今仍能“生气勃勃地存活着”(车锡伦语),同时还发展出了更多的新故事。这种对于经卷原典不那么“尊重”的态度,也是对待神佛既敬重又带着活泼戏谑的民间文化心理决定的。与之相对比,很多“照本宣扬”的呆板的宣卷活动却逐渐失去了听众,也失去了生命力。
“靖江讲经”的传播经验表明,民俗文化的有效传播,必须要尊重民间传播的特点,它的民间宗教色彩、仪式性、口耳相传、非复制性、地域性等特性都是与大众传播“内容的复制性、受众的广泛性、媒介的机械化电子化”等特性相违背的。
著名社会学家滕尼斯认为,“共同体”是一种自然形成、整体本位的有机体,以本质意志为基础,通过默认一致和信仰将人们联系起来,在共同体中,人们有着共同的信仰、情感、价值观。共同体的存在是有效整合社会、保持多元化与特色化发展的基础。靖江民间对于“讲经”的文化认同,背后有其深厚的精神文化背景,在“做会讲经”的过程中,村民们找到了一种“乡村精神共同体”,满足了深层次精神需要。
但是,靖江近年来进一步开发和城镇化,很多乡村文化空间随着生活空间一起消失了。以靖江经济开发区为例,开发区中原有的村落都经历了拆迁和村镇化,村民搬迁到新纪元新村、东阜新村、柏一新村等3个居民集中区。乡村变成了工厂或者规模化使用的农田,原有的乡村结构被打破,民间宗法关系遭到破坏。乡村渐渐消失,这使得活跃在乡村民间堂屋的“靖江讲经”文化空间被一步一步“蚕食”。当民俗文化赖以生存的实在“空间”难觅时,其文化存续也自然会变得困难。当地讲经艺人刘正坤回忆,上世纪80年代,靖江“做会讲经”最风行,最忙的时候,师徒两人一个月要赶28场会,有时甚至要做到除夕早上。近年来,乡间“做会讲经”活动已经少了很多,发起者既缺乏活动空间(拆迁公寓楼的客厅空间不适合举办这样的活动),同时,由于乡民居住环境个体封闭化,很难像以往那样能召集起参与者。原本“有机团结”的乡村精神文化共同体渐渐被破坏。
在这种背景下,利用融合传播方式,改变传播策略,实现“讲经”的有效传播,可以帮助重建“乡村文化共同体”。首先,强化公共传播,将“讲经”纳入到地方公共文化服务、教育体系之中。“靖江讲经”保留了丰富的靖江民俗民情、古风古语,要研究并传承靖江吴语方言语系、靖江民俗文化,《靖江宝卷》是最好的一手文本资料,讲经则是最好的语言资料。靖江讲经因为地域色彩鲜明,外地人听不懂,缺乏走向更广泛市场的可能。然而,地域性恰恰是民俗文化的特色,也是靖江讲经能保持本来色彩、不受外来文化侵蚀的一个主因。“靖江讲经”通过电视和网络视频、音频方式传播,在以城市受众为主体的音频平台喜马拉雅上,认证为江苏省朗诵协会会员、泰州市朗诵协会理事的用户“千纸鹤之声”发布的44个靖江讲经“三茅宝卷”音频,有7万次的播放量。而同在这个音频平台上,南京白局节目的收听次数还不到一万。从评论看,“讲经”听众几乎都是靖江本地人,25-45岁、文化水平相对较高的靖江人很喜欢这个民俗艺术,这不仅是因为讲经说唱结合,故事有趣,形式生动,“讲经人”的靖江方言也是一大原因。有了乡音、乡情、乡村伦理集体记忆,乡村文化共同体才有可能被唤醒。其次,重建民俗传播文化空间。从传统民间文化空间——“堂屋”发展到建设新农村的文化服务站,但是,文化服务站的空间功能并不只限于传递“现代文明”——图书、影像、讲座等,而且是为民俗文化提供栖息之地,打造适合其呈现的空间,即并非舞台式的规训意味浓厚的现代文明空间,而是聚集的、热闹的、围桌而坐随时可参与的民间互动空间。第三,充分利用互联网社群思维,学习腾讯为村的“互联网+乡村”模式,依赖志愿者、乡贤、乡村意见领袖、公共服务体系、讲经“佛头”(即传承人)建设并维护乡村文化社群,将原子化的乡民个体重新化零为整,实现连接情感、连接文化、建构乡村情感文化共同体的目标,而构建过程中的产品抓手,便是靖江讲经。
乡村共同体构建是新农村建设、美丽乡村建设的一个重要指征,但乡村共同体并不是强制的机械团结,而是基于有共同历史、文化、信仰、审美情感元素的“有机团结”。靖江讲经这一民俗文化恰恰具备了历史、文化、信仰、审美和情感共通的元素。我们需要将讲经作为沟通文化情感的“抓手”,在传播中恢复其空间、信仰、仪式结合的本质,利用融合传播优势,运用多元化传播策略,让原子化的乡民重新实现“有机团结”,最终构建出崭新的乡村文化情感共同体。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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