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彰显中华诗性阅读文化的精英学者
——曾巩《读书》诗正解

2018-04-01 19:46曾祥芹
山东图书馆学刊 2018年4期
关键词:曾巩读书

曾祥芹

(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南新乡 453007)

读者按水平说,有大众读者、职业读者和精英读者之分。在“倡导全民阅读,营造书香社会”的神圣事业中,推举古今中外引领阅读潮流的阅读学家,是一项浩大的建设工程。

中国传统阅读文化在一定范围内表现为一种诗性阅读文化。绵绵不绝的中华读书种子习惯以诗的体式来抒发阅读的情怀,以诗的语言来总结阅读的经验。唐宋八大家之一曾巩既是文章和文学的作家,又是抒“诗情”说“读理”的学者。

《曾巩集》(全二册)752篇文章中,以“文”谈“读”的作品,有《学舍记》《南轩记》(卷十七)《侍读制》(卷二五)《劝学诏》(卷二六)《读贾谊传》(集外卷五十一)等5篇。其449首诗歌中,以“诗”论“读”的作品,最明显的有古诗《咏史四首》(卷二、卷三各二首)《读五代史》(卷三)《读书》(卷四)和律诗《书阁》(卷六)《凝香斋》(卷七)《读孟子》(集外卷五十二)等9首。要全面阐发曾巩有关读书的诗文,一篇论文难以做到,本文只能从阅读学的视野重点赏鉴其入仕前写的一首长篇古诗《读书》,并对读其入仕后写的一首七律《凝香斋》,旨在力证曾巩是彰显中华诗性阅读文化的精英学者。

1 中国宋代最长的一首自传体《读书》诗

北宋皇祐三年(1051),曾巩33岁耕读期未中进士前写了自传体古诗《辛卯岁读书》:

吾性虽嗜学,年少不自强。所至未及门,安能望其堂?

荏苒岁云几,家事已独当。经营食众口,四方走遑遑。

一身如飞云,遇风任飘扬。山川浩无涯,险怪靡不尝。

落日号虎豹,吾未停车箱。惊涛动蛟龙,吾方进舟航。

所勤半天下,所济一毫芒。最自忆往岁,病躯久羸尫。

呻吟千里外,苍黄值亲丧。母弟各在远,计归恐惊惶。

凶祸甘独任,危形载孤艎。崎岖护旅榇,缅邈投故乡。

至今惊未定,生还乃非常。忧虑心胆耗,驰驱筋力伤。

况已近衰境,而常犯风霜。驱之久如此,负疴固宜长。

朝晡暂一饱,百回步空廊。未免废坐卧,其能视缣缃。

新知固云少,旧学亦已忘。百家异旨趣,六经富文章。

其言既卓阔,其意固荒茫。古人至白首,搜穷败肝肠。

仅名通一义,著书欲煌煌。瑕疵自掩覆,后世更昭彰。

世久无孔子,指画随其方。后生已中才,胸臆妄度量。

彼专犹未达,吾慵复何望?端忧类童稚,习书倒偏傍。

况令议文物,规摹讵能详?轮辕孰挠直?冠盖孰纁黄?

珪璋国之器,孰杀孰锋铓?问十九未谕,其一犹面墙。

几微言性命,萌兆审兴亡。兹尤觉浩浩,吾讵免伥伥。

因思幸尚壮,曷不自激昂。前谋信已拙,来效庶云臧。

渐有田数亩,春秋可耕桑。休问就医药,疾病可消禳。

性本反澄澈,情田去榛荒。长编倚修架,大轴解深囊。

收功畏奔景,窥星起幽房。虚窗达深暝,明膏续飞光。

搜穷力虽惫,磨砺志须偿。譬如勤种艺,无忧匮囷仓。

又如导涓涓,宁难致汤汤。昔废渐开辟,新输日收藏。

经营但亹亹,积累自穰穰。既多又须择,储精弃其糠。

一正以孔孟,其挥乃韩庄。宾朋顾空馆,议论据方床。

试为出其有,始如宫应商。纷纭如叩击,律吕乃交相。

须臾极万变,开合争阴阳。南山对尘案,相摹露青苍。

百鸟听徘徊,忽如来凤凰。乃知千载后,坐可见虞唐。

施行虽未果,贮蓄岂非良。何殊厩中马,纵龁草满场。

形骸苟充实,气力易腾骧。此求苦未晚,此志在坚刚。

之所以说曾巩《读书》诗是中国宋代乃至古代最长的一首自传体读书诗,因为它有124句,620字,比9年后嘉祐五年(1060)欧阳修写的一首同名的五言自传体《读书》诗(“吾生本寒儒,老尚把书卷。……信哉蠹书魚,韩子语非讪。”)还多54句,270字。如果将曾巩的《读书》诗与欧阳修的《读书》诗对照阅读,你会发现二者从内容到手法简直如出一辙。

之所以说这首五言古体《读书》诗是自传体,是因为该诗抒写了曾巩前半生的读书生活。据李震《曾巩年谱·前言》的梳理,曾巩一生可分四个时期:1.怀志进取、步入仕途期,39岁仁宗嘉佑二年(1057)进士第以前;2.初入仕途、校书馆阁期,先任太平州司法参军,继由欧阳修推荐,至京师编校书籍,迁馆阁校勘、集贤校理、英宗实录院检讨官;3.自求补外、转徙七郡期,自神宗熙宁二年(1069)至神宗元丰二年(1080)九月,出通判越州,历知齐、襄、洪、福、明、亳诸州;4.受知朝廷、任职京师期,自神宗元丰三年(1080)十月至元丰六年(1083),留判三班院,迁史馆修撰,擢试中书舍人,是受知朝廷、任职京师期。(苏州大学出版社1996年10月出版)《读书》诗写于32岁(1051)在家耕读时,就是李震说的“怀志进取、步入仕途”之前的第一时期。曾巩享年64岁,《读书》诗叙述的恰好是他前半生的读书生活。

“荏苒岁云几,家事已独当。”言曾巩28岁结婚,当父亲和长兄去世后,家里的生活重担都压在了自己一人身上。他要孝敬继母,抚育四个弟弟和九个妹妹,带领全家躬耕陇亩。“经营食众口,四方走遑遑。”对这种匆忙不安的“走读”生涯,《学舍记》做了诠释:自独当家事以来,“西北则行陈、蔡、谯、苦、睢、汴、淮、泗,出于京师;东方则绝江舟漕河之渠,逾五湖,并封禺会稽之山,出于东海上;南方则载大江,临夏口而望洞庭,转彭蠡,上庾岭,繇浈阳之泷,至南海上。”《读书》诗叙述的正是曾巩蜗居乡野、奔走四方、未中进士前的读书生活的写照。

2 浓郁的阅读诗情蕴含着深刻的读理

曾巩诗歌的研究者一般将其诗歌分为咏怀诗、纪实诗、咏史诗、咏物诗、写景诗、酬和诗等六类,所憾极少赏析曾巩的读书诗。质言之,以读书诗为内容形式的“中华诗性阅读文化”尚未引起诗界与学界的充分注意。著有《宋诗选注》的钱钟书说,对曾巩诗歌的评价历来争论不已,这“一场笔墨官司直打到清朝”。其实,到现代这场官司还在打。例如,喻进芳著的《温厚平和 含蓄深沉——曾巩诗歌论》竟批评《读书》诗:“不过是将《南轩记》文字转化成押韵的散文罢了。……诗人叙述自己的生计艰难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并没有将感情进行提炼,将日常的人情等同于文学性抒情,基本上是‘言随意尽,无复余音绕梁之意’,没有处理好以文为诗这一特点下的言意关系,‘意’既不新,‘语’亦平直,从而使诗情寡淡,意蕴全无。”(见该书第295页)此番“诗情寡淡,意境全无”的论断,未免过当,造成误解。笔者写此文就是要以曾巩《读书》诗为例,继续打“评曾巩诗”的笔墨官司,尽力变“误解”为“正解”。

2.1 曾巩《读书》诗抒发的浓郁诗情

读书的自省谦情。“吾性虽嗜学,年少不自强。所至未及门,安能望其堂?”作者开篇自省少年嗜学但不自强,未能入门,更难登堂。接着反思“新知固云少,旧学亦已忘。”慨叹“世久无孔子,指画随其方。后生已中才,胸臆妄度量。彼专犹未达,吾慵(懒)复何望?端忧类童稚,习书倒偏傍。况令议文物,规摹讵(岂)能详?轮辕孰挠直(挠,屈;使直变弯曲)?冠盖孰纁黄(黄昏时节)?珪璋(一种贵重的玉制礼器)国之器,孰杀孰锋铓?问十九未谕,其一犹面墙(语出《孔传》:“人而不学,其犹正墙面而立。”言面对墙壁,一无所见。)这些谦虚情态,恰是激发读书的心理动力。

读书的艰难苦情。“荏苒岁云几,家事已独当。经营食众口,四方走遑遑(匆忙不安的样子)。一身如飞云,遇风任飘扬。山川浩无涯,险怪靡不尝。落日号虎豹,吾未停车箱。惊涛动蛟龙,吾方进舟航。所勤半天下,所济一毫芒。最自忆往岁,病躯久羸尫(身病廋弱的样子,尫wāng)。呻吟千里外,苍黄(仓皇)值亲丧。母弟各在远,计归恐惊惶。凶祸甘独任,危形载孤艎(孤独的大舰。艎huáng)。崎岖护旅榇(运行的灵柩。榇,chèn棺材),缅邈投故乡。至今惊未定,生还乃非常。”曾巩33岁前的读书生活就是在这种艰苦情境下进行的。

读书的忧虑怨情。“忧虑心胆耗,驰驱筋力伤。况已近衰境,而常犯风霜。驱之久如此,负疴(养病)固宜长。朝晡(黄昏)暂一饱,百回步空廊。未免废坐卧,其能视缣缃(供书写用的浅黄色细绢,指书册)。在胆耗力伤的窘态下,意识到“已近衰境”,仍需“犯风霜”,带病长期朝夕把卷,体验着难能“视缣缃”的幽怨。“几微言性命,萌兆审兴亡。兹尤觉浩浩,吾讵(岂)免伥伥”。面对浩瀚无际的书史而迷茫不知所措,该是怎样的哀伤动人!

读书的优雅闲情。“南山对尘案,相摹露青苍。百鸟听徘徊,忽如来凤凰。”长时间伏案读书,摩挲不已,竟然如同抹去日夜相对的南山的灰尘,使其露出青苍的山色。在雅静的环境中读书,细心体味古人名士言论的高妙,宛如聆听百鸟悦耳的鸣叫,忽然飞来了凤凰。这“百鸟鸣”象征读“百家”书博采的异趣,这“凤凰来”象征读“六经”专取的精魂,这“百鸟朝凤”的悦读意境更令人陶醉。

读书的终生恒情。作者一到中年,便反思少年没有自强心,自省读书未能先“入门”,怎能后“登堂”;他深知“古人至白首,搜穷败肝肠”,明白“阅读”是一辈子的事情,自勉“此求苦未晚”。由此前瞻壮、老年读书的理想目标。对人生阅读的时间运筹,一面有从“少年”到“壮年”再到“老年”的宏观把握,一面“收功畏奔景,窥星起幽房。虚窗达深暝,明膏续飞光”,有夜以继日、争夺时效的微观控制。这首自传体《读书》诗实际是一位中年读者思前想后、总括人生阅读经验教训的一份情结,灌注了终身以之的阅读恒心。

读书的坚刚豪情。“因思幸尚壮,曷不自激昂。前谋信已拙,来效庶云臧。渐有田数亩,春秋可耕桑。休问就医药,疾病可消禳(祭祷消灾)。性本反澄澈,情田去榛荒(草木丛杂的荒凉地带)。”自思所幸还是壮年,已知“前谋拙”,更需“追来效”,就像有田可耕桑、有药可治病一样,仍可奋发图强。“施行虽未果,贮蓄岂非良。何殊厩中马,纵龁(hé:咬,吃)草满场。形骸苟充实,气力易腾骧(气力昂扬。骧,马首昂举貌)。”言读书治学就像马草满场,自会膘肥体壮,气力昂扬,即使实行未果,总得储蓄精良。作者用“厩中马”“腾骧有气力”来比喻自己读书充实的效果。“此求苦未晚,此志在坚刚。”表达壮年继续奋发读书的刚强意志。

“情者,心之精也。”由上可见,曾巩《读书》的诗情并没有淹没在直白的叙事中,其诗情并不“寡淡”,而是相当浓郁,有丰富的感情世界。

2.2 曾巩《读书》诗蕴含的深刻读理

作者是一个理性重于感性的人,他接受韩愈的“以文为诗”,用古文句法、章法作诗,多取赋体,以议论入诗,抒发阅读情怀时自然灌注深刻的阅读理论。

阅读的心智开发。曾巩《书阁》有“欲偷闲日长精神”的名句,透露阅读是一种“披文得意”的“长精神”的心智技能。“昔废渐开辟,新输日收藏。经营但亹亹,积累自穰穰。”读书属于智力的逐渐“开辟”和知识的日益“收藏”活动。这种脑力劳动(经营、相摹)需要勤勉不倦(亹亹wěi)的态度和积累丰盛(穰穰)的功夫。阅读作为“耗心胆”“伤筋力”的精神生产,要进行良好的知识“贮蓄”和智力“充实”,完成“著书欲煌煌”的宏愿,不但要有“搜穷败肝肠”“情田去榛荒”的精力投入,更要有“搜穷力虽惫,磨砺志须偿”的毅力坚持。这表明阅读是提升读者自我素质的文化修养。

阅读的社交行为。曾巩不但从读者与文本的视角,懂得阅读是“披文得意”的主客间关系,而且从读者与作者的视角,透解阅读是“缘文会友”的主体间关系。他的“议文物”,“言性命”,“审兴亡”,指出阅读认知社会的人文价值。特别是“乃知千载后,坐可见虞唐”这个金句揭示“阅读是读者和作者进行的跨时空的无声的伟大的对话”,读者处于“千载”之下,却可以得知“千载”之上的“虞唐”。这“虞唐”既指“唐尧、虞舜”两位圣帝,又指“上古唐、虞”两个时代,暗示阅读有“知人论世”的双重社交功能。这“坐”今“见”古,一语道破了“阅读”的本质特性:跨越时空的情思交流,知史明理的精神生产。

阅读的选择战略。“百家异旨趣,六经富文章。其言既卓阔,其意固荒茫。”阅读要广采“异旨趣”的“百家”读物,又要选择“富文章”的“六经”精典。这里透露出阅读面要宽,涉猎“百家”,阅读重点要突出,精研“经典”,宣示了“博专结合”的阅读原则。因为《易》《书》《诗》《礼》《乐》《春秋》等“经典文章”是取之不尽的精神“富矿”,其言语“卓阔”(卓越又阔绰),意蕴“荒茫”(陌生又深广),代表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这是当时对“读什么书”的明智回答。“既多又须择,储精弃其糠”,说明阅读活动本身也是一个选择的过程,读者要有“多中择优、储精弃糠”的眼力。

阅读的鉴赏功夫。曾巩自知阅读有一个先“及门”(理解)后“登堂”(鉴赏)的递进过程。对于感知理解,“长编倚修架,大轴解深囊。……譬如勤种艺,无忧匮囷(qūn)仓(粮仓缺乏)。又如导涓涓,宁难致汤汤。”面对“长编”(长篇文)“修架”(高书架)“大轴”(大部头),读书欲“解深囊”,必须“透底蕴”,有夜以继日、搜索枯肠、殚精竭虑、磨砺意志的精神,就像“勤耕种不愁粮仓乏,疏涓流自会水浩荡”一样。对于欣赏评价,“仅名通一义,著书欲煌煌。瑕疵自掩覆,后世更昭彰。”言读书要取功名,“通一义”,将心得言语化,落实到写书,挥发成煌煌巨著;并且独立地“掩覆”“瑕疵”,剔除糟粕,让书的精华“昭彰”“后世”。“一正以孔孟,其挥乃韩庄。宾朋顾空馆,议论据方床。试为出其有,始如宫应商。纷纭如叩击,律吕乃交相。须臾极万变,开合争阴阳。”读书又是一个废旧立新、去粗取精的过程,对于孔子、孟子、韩非子、庄子等百家学说更要有“考其论据,知其音律,察其万变,究其天光”的鉴赏眼力。所谓“宾朋顾空馆,议论据方床”,言“考其论据”要宾朋彼此切磋;所谓“试为出其有,始如宫应商。纷纭如叩击,律吕乃交相”,言“知其音律”要熟悉宫、商、角、徵、羽五音,叩击抑扬顿挫的韵律;所谓“须臾极万变,开合争阴阳”,言“察其万变,究其天光”,要适应阅读时境的变迁,随机开合应对,懂得阳施阴化,善于分析综合,伸缩自如,达到对文本融会贯通的程度。

阅读的方法运用。对于“怎样读”,《读书》一诗展示了多种多样的读法。“渐有田数亩,春秋可耕桑”,“譬如勤种艺,无忧匮困仓”,显示“耕读”是主要方法。“经营食众口,四方走遑遑”,标志“走读”是鲜明特色。“南山对尘案”,“坐卧”南轩学舍,“坐可见虞唐”表明“坐读”是基本方式。对于如何“坐读”又有更具体的操作技术:“一正以孔孟,其挥乃韩庄”,用的是“精深研读”法;“又如导涓涓,宁难致汤汤”,用的“疏流导读”法;“试为出其有,始如宫应商,纷纭如叩击,律吕乃交相”,用的是“朗读吟诵”法;“宾朋顾空馆,议论据方床”,用的是“切磋友读”法;“须臾极万变,开合争阴阳”,用的是“应变活读”法。

阅读的环境创设。“南山对尘案,相摹露青苍。百鸟听徘徊,忽如来凤凰。”南山:指南轩读书房。尘案:指久用的书案。相摹:读书时的反复摩挲。青苍:青色的苍天。对读《南轩记》可知其阅读的深厚底蕴:“然而六艺百家史氏之籍,笺疏之书,与夫论美刺非、感微讬远、山鑱冢刻、浮夸诡异之文章,下至兵权、历法、星官、乐工、山农、野圃、方言、地记、佛老所传,吾悉得于此,皆伏羲以来,下更秦汉至今,圣人贤者魁杰之材,殚岁月,惫精思,日夜各推所长,分辨万事之说,其于天地万物,小大之际,修身理人,国家天下治乱安危存亡之致,罔不毕载。处与吾惧,可当所谓益者之友非邪?吾窥圣人旨意所出,以去疑解蔽,贤人智者所称事引类,始终之概以自广,养吾心以忠,约守而恕行之。其过也改,趋之以勇,而至之以不止,此吾之所以求于内者。……吾之不足于义,或爱而誉之者,过也。吾之足于义,或恶而毁之者,亦过也。彼何与于我哉?此吾之所任乎天与人者。然则吾之所学者虽博,而所守者可谓简;所言虽近而易知,而所任者可谓重也。”这是端正的纯净的儒家阅读人生观,是孔子“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论语·子罕》)的精神,是曾子“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论语·泰伯》)的精神。曾巩说南轩这个“结茅而自休”的书房之所以“金不换”,就因为在这里博览群书,长了精神,悟出了人生的许多道理。

3 践行“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的典范

《论语》里有子夏的一句名言:“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其中的“优”本义是“宽裕”(时间和精力有余),引申义是“优秀”;全句可做两种理解:“当官如果有余力,就要去读书学习;为学如果有余力,就要去担任官职。”“官做好了去求学,学问好了去做官。”意思是,“为学”或“为仕”以“优”为上,彼此促进。曾巩一生在家耕读“宅”了20余年,在朝审读“官”了20余年,完备了“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的双重经历。曾巩入仕前(33岁)写的五言古诗《读书》可谓他“学而优则仕”的代表作,他在求取功名的苦读生涯中奋斗了21年,直到39岁年届不惑才中进士。曾巩入仕后(53岁)写的七律《凝香斋》可谓他“仕而优则学”的代表作(单是“知齐州”期间就写诗70多首)。如果对照阅读这两首读书诗,你会更深一步体会到曾巩是践行“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的典范。

《凝香斋》

每觉西斋景最幽,不知官是古诸侯。

一尊风月身无事,千里耕桑岁有秋。

云水醒心鸣好鸟,玉砂清耳漱寒流。

沉烟细细黄卷,疑在香炉最上头。

首联自述悠游西斋的忘我情怀。西斋,即凝香斋,位于大明湖畔,取韦应物“燕寝凝清香”句意而命名。宋熙宁四年(1071),曾巩由越州通判改任齐州(今山东济南)知州,到任之后,改善邑政,因而得以余暇常来西湖悠游,赋诗娱情。本篇为熙宁五年(1072)游大明湖而作。首句点题,领起全诗。第二句“不知官是古诸侯”:其中的“诸侯”指封建朝廷委派的州郡长官,有似于古代诸侯,此为作者幽默地自称。“不知”二字正见出“西斋景最幽”,曾巩每次来徜徉山水,物我两忘,心旷神怡,竟连自己地方长官的身份都忘记了。

颈联是第二句的具体化:“一尊风月身无事”说自己善于治邑,游刃有余,能使地方政通人和,因而有其《齐州杂诗序》中的话:“除其奸强而振其弛坏,去其疾苦而抚其善良。未期,囹圄多空,而枹(fú)鼓几息,岁又连熟,州已无事。”“千里耕桑岁有秋”说当时齐州境内,桑麻遍野,庄稼茁壮,秋季丰收在望;因而官衙中政简讼息,身闲无事,只消手持樽酒,临风赏月。第三句叙个人的悠闲之趣,第四句记社会的安定之风。

颔联集中写幽景雅趣:第五句“云水醒心鸣好鸟”写湖光:云水,如白云一样纯洁的湖水;醒心,语出韩愈的《北湖》诗“应留醒心处”。欧阳修曾在滁州建“醒心亭”,曾巩为作《醒心亭记》。这里含有使人心地清醒明澈之意。第六句“玉砂清耳漱寒流”写泉水:玉砂,指泉底砂石晶莹如玉;清耳,语出班固《答宾戏》:“牙旷清耳于管弦”。陆机《演连珠》也有“瞽史清耳”之语。这里指静心倾听,兼有使耳边清幽之意。“漱寒流”从孙楚“枕石漱流”(见《世说新语》)化出。澄澈的湖水使人醒心,使鸟好鸣;潺湲的泉流为玉砂磨洗,使人清耳爽心。这“醒”“鸣”“清”“漱”四个动词的连用,活化了读书可以“醒心”“清心”的悦读情思。

尾联归结全诗,画龙点睛地道出一种沁人心脾的读书佳境。“沉烟细细黄卷”,言邑政之余优游西斋最幽景,沉心书史最高境。(chóu)黄卷:指细心读书。寻绎书的义理叫。“疑在香炉最上头”,其“香炉最上头”:指庐山香炉峰景物绝佳处。李白《望庐山瀑布》有“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名句。白居易称“匡庐奇秀,甲天下山”。生在江西南丰的曾巩早就向往庐山香炉峰的胜境,当他读书于济南凝香斋的时候,自然也有李白那种“疑在”的浪漫幻觉,感到自己无异于置身“香炉最上头”,仿佛攀登到书香氤氲的理想峰巅。因为,进入阅读,便进入了与古今中外名人高士交流情感、对接思想、享受美感的精神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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