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诗蕾(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27)
本文选取了257窟、249窟、285窟三个典型洞窟,逐步深入,企图管窥敦煌早期“山峰”画法的发展脉络。
北魏257窟所绘山体形状大多相似,单座山峰除颜色外极为相近。总体来说,山体之间分列均等,高矮变化较小,在布局上仍旧较为呆板。山体之间的区分更加依赖于颜色变化,而并非位置关系。
在249窟中,明显可以看到山石画法的进步。单座山峰来说,内部的颜色层次更加多样,石青与石绿相间使用,并且可以看出在“刷”之外,又增加了抹。以六座山峰为一个单位,在横向排布之外,向深处重叠绘制山体。
总的来看,257窟、249窟都采取“一马平川”的水平排布。虽然249窟开始尝试将几座山重叠组合在一起,但仍是以“六座山的小单位”紧贴画面边缘,不断重复位移。有依据粉本作画的嫌疑。249窟窟顶西坡,阿修罗王身后画满须弥诸山,山体内外部的层次都有所改善。但不可否认的是,仍旧是比较机械地向顶部堆积。
到了285窟,技法、风格大变。南壁的“五百强盗图”改变了以水平线为基准线的画法,不局限于画面的边框线,改为斜向、水平相结合。众多斜线延伸向画面右上角的一点,同时也将人们的观看点引导向左下角。此时,人的视线便自然而然地自左下角延伸至右上角。虽然当时的画匠很可能并没有“透视法”的意识,但该画法实际上已经透露出画匠对观者视角的设计。而引导观者视角的,正是这些成斜线排布的山峰。
观看的顺序即叙述的顺序。285窟的山峰在引导观者视角延展的同时,也引导观者“阅读”“五百强盗成佛”的故事。山峰割开空间,图左侧的斜向空间描绘五百强盗作乱,被国王派大军征剿所俘,遭受酷刑,赤身裸体地放逐山林。而右侧的空间则叙述佛祖为五百强盗说法,众强盗皈依佛门。总体来看,虽也是自左向右的叙述,但斜线构图增加了画面起伏感和开阔度。
截取画面局部相比照,会发现商山四皓画像图与285窟在排布格局上极为极为相近。但在宏大空间的营造上,敦煌壁画要更甚一筹。以斜线排列山体,显现退缩感,将空间由纸上的二维推向立体的三维。这与绘画载体有关,壁画的创作空间要远大于卷轴和砖画,但也正因此,会放大瑕疵,难求精细。故而与《洛神赋图》、《女史箴图》、北魏洛阳孝子石棺等中的山水相比,壁画还是粗糙些。
中国山水画,致力于表现平远、高远、深远,实际上就是通过对更远、更高、更深的探索,将画面上的虚拟空间在各个维度上扩大,以有限触碰无限,涵纳天地万物。而山水的发展,则大抵致力于“以大观小”而后“以小写大”——在更高的视角上观照自然山水,以大观小;而后在相对而言空间极其有限的纸上表现自然山水,以小写大。285窟所绘制的山水,其在视觉、心理上给人的观感,已经超过了原壁的面积,其表现力主要附着于“深远”和“平远”。顾恺之的《女史箴图》和《洛神赋图》,注重的是平远。洛阳出土的北魏孝子石棺,采用了另一种方式,将山峰形象超拔起来,着重“高远”之感,但在深远和平远上就有所欠缺。
虽说257窟、285窟与249窟皆为北魏时期的壁画,但由于敦煌的画匠来源复杂,技法、风格都会有所区别。285窟南壁的绘画(包括五百强盗图在内)则被索伯、沙田武、段文杰等学者视为一种来自中原的绘画风格,沙田武在其《敦煌画稿研究》中就指出:“285窟壁画的焕然一新,充分表明元荣运用了从中原带来的新的粉本画稿。”[2]段文杰先生也曾指出,285窟南壁:“为中原画派的精华,是南朝汉风的时代特色‘秀骨清像’。”[3]
在此情形下,敦煌壁画与中原石刻相互补充,使得在缺乏卷轴画的情况下,我们仍然能够较为全面地考察自朴拙到精妙,自中原到西北的北朝山水画发展全貌。
在经变画中,山不仅是故事的背景,还提醒了此经变的关键人物。早期的敦煌壁画中,山峰往往大面积呈横向平面化排列,一旦出现异化,便会格外引人注目。这种异化可以是单座山体高度、形态的变化,亦可以是山群分布结构的改变。山峰有时仅仅被看作佛经故事的中提及的元素;有时被作为人物的陪衬,突出佛祖、国王等圣像的伟大;有时又作为“禅修”和“隐逸”的象征。
山峰作为故事元素的情况在莫高窟壁画中很常见,比较有特色的是257窟经变画“须摩提女缘品”。根据经书故事,须菩提化作琉璃山,画师表现“变化”这一行为的手段,便是在围成圈的山中画上须菩提佛一座。大迦旃延化作五百白鸽,亦是同样的处理方法。说明当时的画匠已经开始有意识地处理画面关系了,佛教经变画在本质上是一种转译。与语言翻译不同的是,因为画面呈现有许多地方受材料限制。文本可视化的过程,是一种呈现,也是一种带着枷锁的创造。
而257窟同时又用山峰来衬托佛的伟岸,可见当时“山”已经是非常重要的功能性元素和装饰性元素。经变画鹿“王本生”,国王背向的便是纵向排列的层峦叠嶂,虽然看单个山峰仍旧是“人大于山”,但整个山峰群体量已经大过国王。作为国王靠椅的背景,映衬之下,国王形象便更加雄伟。而鹿王的床,则架在十余座密集排布的山峰之上,虽违背现实,却显示出它近仙近神的形象。
此外,249窟窟顶西坡中间画阿修罗王,脚立大海中,手擎日月,双龙护卫。身后为须弥山,山上仞立天宫,雉堞嵬峨,是佛教所谓三十三天天主帝释的居处,突显其高大巍峨的身材。魏晋以降,“人大于山,水不容泛。” (张彦远)但后世大多画家对“人大于山”这一点并不能够同情理解,仿佛“人大于山”是令人无法容忍的。五代荆浩在《笔法记》中批评道:“夫病有二:一曰无形,二曰有形。有形病者,花木不时,屋小人大,或人高于山…… “但正如王伯敏所言:“出现‘人大于山’的原因是复杂的,主要有两条:一是艺术技巧的问题;二是作者对自然有一种特殊认识所使然。”[4]这种特殊认识,则来自于宗教信仰中对“神”的超人力量的崇拜。
值得重视的是经变画中用山峰营造出的“禅修”环境,这也许暗示了后来文人山水画的“隐逸”主题。在285窟窟顶北坡下部,与257窟经变画中表现须菩提化作琉璃山相近——利用山峰围出一个空间,为禅修者提供了一个静所。这种表现方式极为特殊,却在敦煌早期壁画中几乎形成了一种范式。山林之间,最为静谧。尽管外界野兽横行,飞鸟略过,窟内仍旧参禅入定,肃穆静谧。后世的文人画家惯于在阔大天地间画一孑孓,天地大美,但人如蜉蝣;而敦煌画师却选择了这种方式,用山将人围绕起来,人是中心,天地皆在其心。二者虽形式不同,但其对于静与定的追求却很相似。
注释:
[1]本文使用的敦煌壁画图片皆来自段文杰、樊锦诗等.中国敦煌壁画全集[M].天津:天津美术出版社, 2006
[2]沙武田.敦煌画稿研究[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378
[3]段文杰.《中西艺术的交汇点——莫高窟二八五窟》,《敦煌石窟艺术 莫高窟第二八五窟(西魏)》[M], 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1995年, 第17页
[4]王伯敏.山水纵横谈[M].济南: 山东美术出版社,2010.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