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展(新疆大学人文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 830046)
《阿纤》作为区别于《聊斋志异》中最常见的以花妖狐媚以及仙女鬼女为女主角的爱情故事,作者把目光投向了老鼠这一在《聊斋志异》中较为少见的精怪类型,重新赋予了这种日常生活中不被人们待见的小动物新的性格内涵和角色定位。跟狐媚动人的狐精,香气四溢的花妖,妖娆妩媚的鬼女和纯洁美好的仙女形象不同,对于鼠精阿纤的描写很少有外貌、神态和语言的具体刻画:阿纤第一次出场亮相对其形象的叙述只有“窈窕秀弱,风致嫣然”寥寥八个字,这也是全篇唯一对阿纤外在形象的刻画,这一亮相也使得奚山初次见阿纤,就想把尚未婚配的阿纤和自己“读书肄业,颇不顽冥”的弟弟撮合在一起;小说将近尾声处提到阿纤离开奚家后借住房屋的主人谢监生“因窥女美,阴欲图致为妾”,才算是再次照应了阿纤的外貌,由此可见,阿纤也是一个美丽动人的女子,然而本文中对阿纤形象的重点刻画不在外表,也不在言谈,而是在于阿纤和父亲一样助人为乐的古道热肠、踏实肯干的勤劳致富和不计前嫌的宽容大度等种种高贵的品质。
阿纤作为鼠精,有着老鼠“寡言少怒,或与语,但有微笑”的温良本性和善于储存粮食的生存本能,更同时满足世俗社会对一个贤妻良母的评判标准。阿纤未见到未来丈夫三郎之前,便谨遵父亲遗命,第二次在路上偶遇奚山之时,主动向母亲引见了奚山,完成父亲在世时与之订立的婚约。此时的阿纤优先考虑的不是自己未来的婚姻幸福,而是完成父亲在世时的承诺,以及为成为遗孀的母亲谋求一个安身之所,阿纤的守信孝顺可见一斑。
嫁入奚家之后,阿纤也“昼夜绩织,无停晷”,如果说善于把粮仓装满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食其力的话,阿纤对于织布的一刻不停也算得上一位勤劳的主妇了。“居三四年,奚家益富,三郎入泮矣”[1],这不能不说是阿纤持家、相夫的功劳。在生活稳定下来之后,阿纤也不忘叮嘱丈夫,不要让奚山向西边的人提起她们母女二人,这体现出阿纤思虑周全,心思缜密的性格,懂得为自己平静的生活提前打一剂预防针,也体现出阿纤对丈夫的信任和对人性多疑的体认。在夫家听信流言对阿纤的身份起疑时,阿纤也只是自求休书,从未有过激言行,并在丈夫的几句安抚下就不再挂怀,然而情况并没有随之好转,夫家的愈加猜疑和奚山的用猫试探终于使得阿纤不再隐忍,借探望母亲出走,这里体现出阿纤作为一个女性自尊自强的一面,虽然离开夫家意味着再度回归漂泊无依,寄人篱下的生活,但是阿纤绝不委曲求全,而是勇于反抗,虽然是以一种委婉的方式,但也因此,把对丈夫的伤害降到了最低。
阿纤离开奚家之后,好几年都没有音讯,直到叔伯堂弟阿岚在胶州表亲陆生邻居家偶然听到哭声才又寻到阿纤芳踪,并为阿纤和三郎夫妻二人说和,从一个非直系亲属几年后还对阿纤念念不忘则可从侧面反映出阿纤在奚家时的贡献之大,使得阿岚自觉自愿为三郎说情,以求阿纤回心转意。此时的阿纤已经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父母双亡、无所依附的弱女子,但阿纤仍然没有亟不可待的答应阿岚的请求,她的回归家庭也不是无条件的,她深刻的认识到要与丈夫过上没有后顾之忧的生活,必须要远离大哥对自己身世的猜疑和对自己小家的干预,这种深谋远虑也体现出阿纤要把家庭生活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独立自主,不因自己是女性就唯唯诺诺,低人一等。阿纤有这种话语权,是源于对自己劳动能力的自信,因为自食其力,所以经济独立,这种懂得为自己未来生活谋划和在家庭生活中化被动为主动的超前意识也是阿纤性格中的闪光点。
回归家庭后的阿纤并没有与大哥划清界限、断绝亲戚关系,而是把公婆都接来自己家奉养,并不计前嫌,时不时接济生活每况愈下的大哥奚山,面对丈夫的疑问,善解人意的阿纤回答:“彼自爱弟耳。且非渠,妾何缘识三郎哉?”[2]再次凸显出阿纤不计前嫌、宽容大度的品性,且能设身处地的为大哥奚山对自己的猜疑找到合理解释,周全兄弟二人的感情,对奚山促成自己姻缘的恩德铭记在心,并深谙亲近周济比交恶远离更是长久维系自己婚姻生活和谐稳定的制胜法宝,此时无父无母也了无牵挂的阿纤不会再回归到幻境生活中了,所以世间这个属于阿纤自己的小家便是她全部的精神寄托和现实依附,经营和维护好它的运行也成为阿纤留存于世俗间的执着追求。故但明伦评点说:“用女言将上文一笔收尽。”[3]通过阿纤为数不多却堪称点睛之笔的语言收束全文,升华了阿纤的人物形象和小说的思想内涵。
除阿纤之外,小说中的鼠父古士虚和鼠母的形象比起人类社会中的冷漠众生相也更具人情味。奚山初次出场,流落在雨中,“而夜已深,遍叩肆门,无有应者,徘徊庑下”[4],在饥寒交迫,举目无亲之时,是鼠父古士虚对他施以援手,作者不吝惜笔墨,对他进行了较多的语言和动作描写,冯镇峦评述《阿纤》中作者对鼠父的描写时说:“看他层层写一鼠子行径,文家细处。”[5]虽身为鼠类,但却对孤苦无依的异类主动伸以援手,且毫无警惕和防备之心,体现出鼠父古道热肠的侠义风范。虽年事已高,但不辞辛劳地为客人提供一个尽可能舒适的环境,体现出鼠父善解人意,热情好客的主人形象。奚山向鼠父求亲,鼠父交代出一家皆为寄居的实际情况,直接坦率,毫不隐瞒,侨寓的现状也让鼠父对收留奚山的义举更添了一层温暖的人性光辉。结亲是奚山主动提出,并不是鼠父起初留宿奚山的初衷,然而他的义举却为他带了一门亲事,更体现出鼠父热心助人的纯粹和作者好心有好报的善恶报应观念。鼠父侨居的身份与奚山寄居的状态如出一辙,也让奚山此时更能对鼠精一家的境遇感同身受,这无疑是奚山提亲的前提和成功的催化剂。对于奚山临走时用饭钱答谢,鼠父也坚决推辞:“客留一饭,万无受金之理;矧附为婚姻乎?”[6]体现出其重义轻利的高洁品行,在其仅有的一次出场亮相中就展示出了当时世俗社会所稀缺的种种优良品质,不能不说是作者对冷漠人类社会的一种辛辣讽刺和无情嘲讽,而鼠父的名字起得也很耐人寻味,谐音暗合“故事虚”,也体现出作者对现实社会的失望和无奈,只能把这种对人性和道德的美好呼唤寄托在自己笔下虚构的幻境中的精怪形象身上。
另一个出场不多却贯穿故事始终的灵怪形象鼠母,作为女性,丈夫去世后,在置办女儿的嫁妆上打点的妥帖周全,“媪治奁装甚备”,深谙世俗社会的礼数规矩,虽为异类,但与一个现实生活中的娘家人无异。作者还借鼠母之口,“此处人情大不平善,孤孀难以过度”,直言了当时的世事艰难,世风日下,连身为孤儿寡母的精怪都生活不易,并呼应了故事开始时奚山深夜投宿却无人应答的冷漠世态民情。在面对好色房东谢监生想以不收房租换娶阿纤的无耻提议下,“数年不取其直,频风示媪,媪绝之”[7],鼠母始终以女儿的幸福为第一考虑,严词拒绝,虽然身为鼠类,失去栖身之所,就等于重新陷入了风雨飘摇、无可寄托的凄苦生活,然而鼠母从未想过出卖女儿来换取自身的安定,不为金钱所动;另一个原因或许也是鼠精一家经济上从不需要依附任何人,所以才可获得人格的独立和精神上的自由。这里出现的房东严监生可算是该篇中唯一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反面角色,鼠母在世时屡遭拒绝的他本以为终于可以称心如意的强娶阿纤,不料半路杀出个三郎,此时他又把几年的房租一起合算,故意刁难夫妻二人,并拒收阿纤积攒的屯粮,只收银子,虽然最终奸计没有得逞,仍然让读者深深记恨了这位坏人婚事的反面形象,这一形象监生的身份怕也不是偶然,而是作者一直以来对科举制度的嘲讽与批判态度的延续。
与阿纤的真心相待和为母亲谋求一个安身之所的现实需求不同,人类社会起先发出婚约就是因为看中了阿纤的美貌,等阿纤嫁入后,也是因为阿纤的持家致富、昼夜不停的织布才使得全家上下都对她颇为喜爱,但当他们对阿纤的身份起疑后,便迫不及待的想要试探和赶走阿纤,当阿纤借故出走后,他们十分庆幸,并对三郎对阿纤的念念不忘施以嘲笑和责备,最终三郎也没有抵挡住家庭的压力,花重金买了一个妾,相比较阿纤和鼠母对于谢监生的威逼利诱而不为所动,奚山对待婚姻和感情的意志还是不够坚定。而当阿纤出走,奚家再度陷入贫困后,人们才开始想起阿纤对这个家庭所做出的巨大贡献,并不再在意阿纤鼠精的身份,想要寻找阿纤的下落,这又一次暴露了人们重利轻义、感情稀薄的丑恶嘴脸,不管阿纤的身份是人类或者鼠类,他们对她从来没有给予过对一个家庭成员应有的信任和尊重,而是把她当做一个家庭的主要劳动力和为家庭敛财的工具,当阿纤如愿回归家庭后,妾的去向也不再交代,体现出人类社会对于女性地位的轻视,女性只是男性的附属品,只应该完成世俗社会所赋予的孝事翁姑,相夫教子,善于持家,对丈夫温顺忠贞,妻妾关系融洽的任务,即便在精怪题材中,也充满了道德教化的色彩。
与《阿纤》故事情节安排最为相像的当属《阿英》,同样是《聊斋志异》中不多见的精怪类型——鹦鹉,同样是次要角色哥哥引出开端,开启联结精怪世界的重要情节同样是为弟弟说亲,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同样是在荒郊野外的深夜,塑造的人物形象同样是集真善美于一身的女性精怪和自私狭隘的男性人类,故事发生的重大情节转折同样是女主人公的精怪身份暴露后遭到哥哥的厌弃和抵触,阿英做出的选择同样是不强留于人间,而是洒脱的离开,之后丈夫又都娶了妾。离开之后同样在夫家需要帮助的时候竭尽所能,庇佑他们于乱世中得以保全并用法力帮助之前缔结婚约的甘珏和哥哥的妾拥有姣好面容。只是最后的结局相比《阿纤》较为凄惨,与阿英前缘已尽的甘珏不听阿英劝导,强留阿英与其行夫妻之礼,导致阿英遭受狸猫咬伤,命垂一线。奄奄一息的阿英怀着对甘珏的怨恨与嫂嫂告别,并从此再未返回甘家。阿英的结局是必然的,她与阿纤最大的不同就是并未从内心真正认可并融入世俗社会,故她一直回避哥哥和甘珏,每次造访只与嫂嫂交流。但阿英身上知恩图报、自尊自重的独立意识和抗争精神却是和阿纤一脉相承的,她们都是具有自主意识和独立人格的超前女性。而这种抗争精神,在《聊斋志异》的另一篇花精小说《葛巾》中也有所体现,当丈夫常大用猜测自己的身份,亲赴曹州一探究竟,又在葛巾面前故意吟诵赠曹国夫人的诗时,葛巾一气之下,“与玉版皆举儿遥掷之,儿堕地并没。生方惊顾,则二女俱渺矣”[8],故文后作者的点评异史氏曰:“况真能解语,何必力穷其原哉”,表达了作者对理想婚姻形态和夫妻之间相处模式的向往:凡事不必刨根问底,虽为异类,只要能心意相通,何必非要追本溯源呢?这类精怪形象之所以对自己的婚姻生活和人身自由有如此大的选择权与其经济独立和特异功能是紧密相关的。
阿纤能为夫家创造财富的“特异功能”不是阿纤鼠精身份的独属,而是频频出现于《聊斋志异》中其他精怪女性身上,她们不仅不同世俗女子要依附于男性生活,更比寻常男性拥有创造更多财富的能力,故在身份遭疑前都被夫家奉为贤妻良母和家庭的功臣,如荷花三娘子使家中“金帛常盈箱筐,亦不知所自来”,《狐谐》中“(万福)凡日用所需,亦无不仰给于狐”;善艺菊,以卖花致富的黄英认为“自食其力不为贫,贩花为业不为俗” [9];细柳坚持自己料理家政:“晨兴夜寐,经纪弥勤。”这也从侧面反映出作者为和他一样考场失意的落魄书生,寻求的一种心理和精神上的补偿,为他们安排了美丽专情,聪慧勤劳,给他们的家庭和人生带来转折和契机的理想型伴侣,让他们苦闷和灰暗的人生重新焕发光彩,得到另一种形式的补偿,当中也有一些安于不劳而获,渴望依附女性脱离贫困、改变命运的消极思想。
与《聊斋志异》人异恋中女性精怪占主导地位的婚姻模式不同,在《珊瑚》、《邵女》等篇中作者精心塑造了现实妇女的典型,鼓吹了女性为夫权而牺牲一切的奴性。由此也可窥见,作为精怪形象的家庭主妇比起人类社会的女性更具有现代男女平等的人权意识和合理的家庭婚姻观念,也不失为作者对理想婚姻模式的一种向往。
《阿纤》综合了《聊斋志异》创作的两种模式,既有人入异域幻境,也有精怪幻化进入人世间,两者的界限因为阿纤的联结也变得不那么清晰可辨,然而精怪形象和世人形象的差别却还是对比鲜明,这也是《阿纤》的主题所在,表达了作者对了世人身上或缺的古道热肠、重义轻利、坦率诚挚、宽容大度、勤劳致富等种种高洁品质的呼唤和对人世间男尊女卑不对等婚姻模式的讽刺,并通过阿纤这一独立自强、自尊持重的女性形象折射出作者进步的人权意识和婚姻观念。
注释:
[1]蒲松龄.聊斋志异[J].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
[2]蒲松龄.聊斋志异[J].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
[3]蒲松龄著.任笃行,辑校.全校会注辑评《聊斋志异》[M].济南:齐鲁书社,2000.
[4]蒲松龄.聊斋志异[J].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
[5]蒲松龄著.任笃行,辑校.全校会注辑评《聊斋志异》[M].济南:齐鲁书社,2000.
[6]蒲松龄.聊斋志异[J].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
[7]蒲松龄.聊斋志异[J].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
[8]蒲松龄.聊斋志异[J].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
[9]蒲松龄.聊斋志异[J].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