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自买其辱？

风灵

注：又到了出国旅游的季节，重发我写于2012年底的一篇旧文，文中记述了去吴哥窟和普吉岛旅游遭遇索贿的经历。近些年中国出境游持续火爆，高居世界第一。但如果不讲原则底线，金钱买不到别国的尊重，只会带来屈辱。

公和讲堂岁末请来野夫做了名为《苦难的力量》的感人演讲，其中他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当年他身陷囹圄，牢头常以一种极为屈辱的姿势（头抵着墙将身体折成三角形）作为体罚。只要一声令下，被体罚者不消牢头动手，自动地乖乖摆成这种难堪的姿势，持续一个钟头、两个钟头……甚至更久。

野夫知道迟早会落到自己头上。果然牢头找茬，要野夫自动受罚。野夫站着不动，冷静而坚决地开口：“我不会做。你我都是男人，男人有男人的底线。如果我今天主动受辱，我一辈子都会抬不起头来。如果你不满，你可以打我，但你不打我，要我自己屈从，那不可能。”牢头被野夫这席话惊住了，琢磨了良久，放过了野夫，没打也没罚他。

野夫回顾了这段往事，说，一个人有自己的尊严，要努力站着走过这一生，可以被打倒，却不能主动跪下屈服。全场掌声雷动，也让我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不禁想起了年初去柬埔寨吴哥窟和泰国普吉岛旅游的经历。

去柬埔寨之前，机场集合时，领队就给旅客们打招呼，要每人带一美元或者10元的RMB在身上，过海关时海关官员要钱，给他们一点小钱就不会为难你。生为中国人，这点规矩当然是懂的。我们刚好有6张一元的美元，一人拿了一张，我随手揣在牛仔裤的后袋里。顺利抵达柬埔寨，已是黄昏时分，过关时，海关官员果然伸手要钱，我赶紧乖乖递上。心里却免不了鄙夷，身为据守国门之海关人员，居然公然索贿，有辱国格，竟不以为耻。不过看在柬埔寨多年战乱贫穷的份上，人穷志短，也算是情有可原，我等天朝大国，不与尔等区区下邦计较，优越感油然而生。

柬埔寨骄阳如火，柬埔寨人热情如火，这段小小的插曲我们很快抛到了脑后。回国后，不久又去普吉岛过春节。出发时，这次送团领队倒没要我们事先准备零钞，到达普吉时已是凌晨，大厅里挤满了排队过关的同胞。我暗想普吉也算是自由开化多年，该不至于行公然索贿之事。哪知排队等了许久，过关时官员查了证件，又按指印，磨磨蹭蹭总是弄不完，加之语言不通，不明其意。最后，官员指了指他面前的一堆物事，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叠一元的美元，间有十元的RMB。敢情泰国也好这口？我虽不情愿，但不想惹麻烦，还是摸出一张一美元的纸钞给他，然后顺利通过。

过关后等待同行亲友，看到每个窗口海关官员几乎都向游客索贿，大家都心领神会，默不作声地交了钱走人，无人提出任何抗议，反正不就几元钱，能出国旅游的人还在乎这点毛毛雨？我也只是愤愤地想，谁说我国官员腐败，原来泰国这样的民主国家也好不了哪去，公然索贿无人追究，天下乌鸦都是一般黑。

出了机场上了大巴，问起领队此事。领队是国内派来的，似乎早已入乡随俗。告诉我们，泰国是个小费国家，任何事都要小费。“人家半夜加班让你通关，当然要给一些小费。”顺理成章而理直气壮，旁人也无异议，可我听着总不是滋味。公务员执行公务索取小费，不就是索贿么？难道泰国也有“泰国国情”？

离开泰国的时候，也有海关官员索贿，不过比入关时少得多。无论如何，这算不上一段让人愉快的经历，回国后查了查，才知道全然不是我想的那回事，不是柬埔寨泰国的海关过于腐败，而是只针对中国人索贿，确切地说，专找中国大陆人伸手！

这是赤裸裸的歧视么？不，这是国人花钱买来的侮辱。欧美客人和港台客人入关就不会有此遭遇。网上流传着这样的故事，曾有柬埔寨海关人员不识时务地找欧美客人要钱，欧美人不但一毛不拔，还直接把电话打给了大使馆，大使馆又把电话打给了海关，海关即刻请索贿的官员下课（原来不管在哪国，索贿还是犯法的）。

从此海关官员见到欧美黄发蓝眼的家伙就学了乖，知道不好惹，干脆退避三舍，以免一不小心丢了饭碗。港台人和中国大陆人长得差不多，又没有大使馆给他们撑腰，曾也是索贿的当然对象，但港台团队的导游领队早有言在先，遇有此类状况，坚决不要给钱。港台客人于是坚持不给那一美元，海关大不了磨蹭一会，不管做什么动作表情，港台客人都装不懂，没办法还是要放他们进关。久而久之，总是碰一鼻子灰的海关官员也就放过了港台团队。

一来二去，就只剩下了最可爱的中国大陆人，稍有暗示就乖乖地掏腰包，满面笑容双手奉上。尤其是团队游客（自由行混在各国旅客中过关，情形较好），一架包机几百人同时通关，如果前面的人不肯掏钱，后面的人等得不耐烦，也会群起而攻之。“不要为这点小事耽搁大家的时间！”没有人愿意当这种特立独行的“另类”，何况还有“经验丰富”的领队帮忙。不需要海关官员多费什么周章，“懂事”、“聰明”而“乖巧”的中国人内部都会形成一条潜规则，乃至尚未登机，都已准备好了“进贡”的零钞。

一国尝到了甜头，其余友邦起而效之。印尼、菲律宾、越南、俄罗斯……放眼周边诸邻，无不以此为例。不找别人，专找中国人、大陆来的中国人索贿。当然，索贿的效果显然是令友邦众多官员满意的，于是愈演愈烈。尼泊尔高原佛国，本是圣洁之地，向来不兴索贿，但近年来也移风易俗，认准了中国人要钱。甚至非洲和南欧的一些法治不佳的国家，警察也专找中国人的“麻烦”，总能得到些“好处”，因为大家都知道，中国人喜欢“私了”。

当我得知此真相后，唯有深深的惭愧和屈辱，想着自己亲手送上的那一美元，就象是生吞了一只苍蝇般难受。一美元，不多，但当交上那一美元后，换来的是猪的待遇，而不是人的尊严。世界各国人民都不曾受到的侮辱，中国大陆人自己乖乖地交钱买来了，主动将这样的歧视推向四方。没有人用枪逼着，没有人暴力胁迫，就笑嘻嘻地将自己的尊严踩在地上，象猪一样爬进了别国的大门。

拒绝配合这种违法之举，除了耽误一点时间，不会有任何不利后果，还能赢来尊重，可为什么没有人说一声“NO”，包括我自己？中国人现在是有钱了，不管欧洲还是亚洲，都在惊呼大陆豪客的挥金如土。但钱再多，没有是非观、没有正义感、没有底线、不在意尊严，换来的也只是他人的歧视和欺辱。

异域美景固然令人流连忘返，可这件事更牢牢地刻在了我心上。其实不是偶然，因为我们在国内时，早已习惯了没有尊严的生活，早就习惯了弯着腰低着头俯视尘埃。在上者将颐气指使，滥用特权当作是身份的象征，在下者将奴颜婢膝，见风使舵当作是生存的法宝，可是，有时候我们还是该想一想，生而为人，与一头猪究竟有什么区别？能不能挺直腰站起来，与那些有尊严的民族比肩而立，好好地看一眼这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