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春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 英语学院, 北京 100024)
贝尔·胡克斯(bell hooks)是美国学术界至关重要的批评家之一。如今她已被公认为美国重要的黑人学者,并被《大西洋月刊》评为“我们国家的主要公众知识分子之一”。她在女权主义理论、文化批评和公众教育等多个领域尝试“越界”的书写,并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贝尔·胡克斯1952年出生于美国南部肯塔基州一个种族隔离的黑人社区传统工人阶级家庭。胡克斯从小见证了父亲在家的绝对权威。父亲的专制、兄弟姐妹之间性别地位的不平等、家庭暴力等让胡克斯从小开始批判性地思考性别压迫的问题:“我的抵抗思想始于我成长于一个传统的、底层的南方家庭”(hooks,1989:68)。胡克斯以曾祖母的名字贝尔·胡克斯为笔名,体现了她自幼就开始对权威话语的批判思想。胡克斯这一名字,不仅表明她与黑人女性传统的关系,也鲜明地表达了她善于反驳,敢于批判的思想。
胡克斯的教育背景完美地体现了精英学者的学术道路:在斯坦福大学学习英语文学,于1973年获得学士学位。在威斯康辛大学完成学业后,于1983年在加利福利亚大学圣克鲁斯分校获得博士学位。毕业后,胡克斯先后在南加州大学、加利福利亚大学圣克鲁斯分校、旧金山州立大学、耶鲁大学、欧柏林学院、纽约城市大学等顶尖大学任教。早年在斯坦福大学学习期间,她就开始参与女权主义运动,并由此开启了学术生涯。今天,她的理论建树主要体现在两个领域:女权主义和大众文化研究。在胡克斯的30多部著作中,贯穿始终的核心议题就是批判美国“白人至上的资本主义父权文化”在社会的支配地位。胡克斯着眼于“性别、种族、阶级的连锁本质是一种改变了女权主义思想方向的观点”(胡克斯,2001a:5),这也成为她对当今女权主义理论最大的学术贡献。然而,在学界充分肯定胡克斯在黑人女权主义和文化批评领域学术贡献的同时,胡克斯的文本书写政治及独特的话语策略仍然没有得到足够重视。
事实上,在美国黑人文学和文学批评传统中,用何种言说方式来“发声”一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法侬在《黑皮肤,白面具》第一章“黑人和语言”中就指出:“说话,就是能够运用某种句法,掌握这种或那种语言的词法,但尤其是承担一种文化,担负起一种文明”(2005:8)。作为当代黑人学者代表之一,胡克斯在自己的理论建构中同样对批评语言与策略问题表示关注。秉承“多声部”交织叠用的文本策略一直是胡克斯理论书写中不断重复的核心问题。然而,胡克斯的这种“越界”的文本策略并非一蹴而就,它既与胡克斯的生活背景和成长经历息息相关,也与整个黑人女性文学传统和文学批评传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胡克斯批判思想和文本策略的逐步成熟,离不开其独特的语言观。而这种语言观的形成,很大程度上源自胡克斯对语言与生俱来的热爱。作家、诗人和批评家的多重身份注定她对书写的语言和呈现方式异常敏感。虽然胡克斯的父亲是典型的父权制化身,但她的母亲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女性。胡克斯继承了母亲的天赋,自小喜欢阅读各类书籍,并梦想成为一名作家。语言对于幼年的胡克斯来说具有神奇的魔力,然而令胡克斯着魔的语言,是生动活泼、富有激情的诗性语言,而不是冰冷死气沉沉的学术语言:
如果我能预知未来,知道有一天因为作为一名批评家而不是诗人和小说家而成名我一定会感到伤心。伤心的原因在于大学期间文学批评写作学习所倡导的是一种缺乏激情的所谓‘客观’和‘中立’的学术语言:我们学习写作并受到肯定和赞扬的文学批评,听上去很呆板。然而,正是这种缺少激情投入的语言受到更多的推崇。这种不带感情色彩的姿态被认为更客观。(hooks,1999:36-37)
在胡克斯看来,学校教育将文学批评的语言规定为一种更为“客观中立”的学术性语言,本身就体现了学术界二元对立的语言等级体系。这种“潜规则”无形中将批评家和作家划分了等级,潜在之意就是批评家的语言比作家更为高级。这种思维体现了“形而上学体系中‘思想与身体’的二元对立思想,人们对谁占优势地位毫无质疑”(hooks,1999:37)。胡克斯态度鲜明地抵制这种二元对立。在她眼中,“拒绝接受这种区分曾经是,现在也仍然是一种反叛行为,一种能够挑战和瓦解根植于学术界和外在世界的统治政治等级结构的行为”(hooks,1999:37)。
学术语言与非学术语言,理性语言与感性语言的交织,成为胡克斯批评话语的独特模式,也是她书写政治的特征。此外,胡克斯这种“差异”的书写策略毫无疑问还清晰地铭刻了黑人女性文学和批评传统的烙印。其中对胡克斯影响最为深远的是被称为黑人文学先驱的佐拉·尼尔·赫斯顿(Zora Neale Hurston)。赫斯顿在美国文学与非洲裔美国文学上的地位已不容置疑。黑人著名学者小亨利·路易斯·盖茨(Henry Louis Gates,Jr.)认为,赫斯顿在当代作为小说家、民俗学家、人种志学者都建立了声誉,然而“正是在黑人人类学者中,她被视为‘先驱女性’这样一个合适的位置”(1988:180)。对于胡克斯来说,这种影响集中体现在赫斯顿打破学科的疆界,用一种跨学科的、文类杂糅的复调书写策略改写了当时既定的文化人类学学术话语,成为后现代文化人类学书写中不可忽视的一页。
胡克斯毫不讳言自己是黑人女性文学先驱赫斯顿的继承者。在胡克斯看来,赫斯顿的人类学著作《骡子与人》“推动人类学作品跨越疆界,使其在大众文化中占据一席之地,并将其带回到非洲裔美国民俗学的起源之处”(hooks,1990:143)。而这一点,无疑深深契合了胡克斯理论建构中贯穿始终的观点:即只有让更多边缘群体,尤其是没有受过太多高等教育,不想接受、也无法接受过于“高深”理论的大众能够理解和愿意接受的作品才是最有意义的。只有这样,才能让理论走出象牙塔,联系实践,真正影响和改变黑人生活。在胡克斯看来,让更多读者接受黑人民俗文化,使学术话语不再是曲高和寡无人应和的独唱,才是赫斯顿保留黑人民俗文化精髓的最有效的途径:“赫斯顿的批评思想指引她得出这样的结论:确保黑人民俗文化不消失或灭亡的方式就是与读者大众共同分享它。因此,在记载黑人民俗文化时,赫斯顿采用了民俗的风格,而非一种远离大众的学术风格”(hooks,1990:140)。这样的话语模式,对胡克斯的文本写作影响甚为深远。在学术话语和大众话语之间架构起一座桥梁,让学术以普通大众都能接受的方式进入大众视野,成为胡克斯一生理论建构中最重要的目标之一。
后殖民主义理论认为,采用某种叙事手法,运用某种语言事实上体现了作者对自己文化身份的认同。作为赫斯顿的传人,胡克斯的批评话语非常明显地体现了她自己所说的“越界”的文本书写体例,并打破了将学术语言与方言、学者与民众、象牙塔与真实世界相割裂开来的 “有害的区分”(Boxwell,1992:605-606)。胡克斯这种“差异性”的书写策略,将黑人女权主义文化诗学引向更为广泛的读者大众,使她成为当今美国学界一个不容忽视的公众知识分子、社会活动家,而非一个仅仅囿于象牙塔内高高在上的学者。
寻找一种合适的表述抵抗的批评话语一直是黑人女权主义批评的核心议题之一。贝尔·胡克斯无疑是这种适宜的抵抗批评话语建构中的翘楚。在胡克斯眼中,语言是一种斗争场所,而写作又是一种语言游戏。与其它黑人公众知识分子相比较,胡克斯理论建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她在自己的批评文本中交叠使用多重声音,鲜明地体现了后殖民写作中的“克里奥尔连贯体”话语策略。
“克里奥尔连贯体”是一种“不同说话方式交叠”,而“每个说话个体都可以在这些不同的说话方式之间随意变动”(阿希克洛夫特,2014:41)的后殖民言说策略。这样的一种不同说话方式混杂的言说策略,体现了边缘话语对主流话语的一种创造性改写。这种创造性地将理论话语与大众话语交织的“越界”的书写策略,恰恰是胡克斯学术话语策略的独特性所在:“胡克斯在美国学术界是一个独特的人物。与其它学者不同的是,一方面,她以一种通俗易懂的散文模式将自己富有洞见的观点直接表述出来,并为成千上万个具有读写能力的同胞所阅读;另一方面,她又是一个真正的学者——斯坦福大学的教育背景,在耶鲁和欧柏林学院任教”(hooks & West,1991:50)。
随意翻开胡克斯的学术著作,我们会走进一个独特的文本世界。胡克斯的女权主义文化诗学探讨的是当今学界引人关注的众多理论问题和文化现象。在她的著作中,我们可以看到无处不在的西方主流批评话语中的话语和词汇:“后现代黑人性”、“后现代”、“主体性”、“文化干预”、“凝视”、“差异”、“他者”、“边缘与中心”、“表征”、“解构与重构”、“编码与解码”、“反霸权文化”、“二元对立”、“菲勒斯中心主义”、“本质主义”等等,这些语汇的使用,体现了胡克斯对主流学术话语的关注;也有力地驳斥了对胡克斯理论性不足的攻击。而另一方面,胡克斯的批评文本同样也出现了大量所谓的“黑人口语”、“街头语言”、“大众语言”、甚至是“粗俗的俚语”。这种一方面使用高深的学术语言,另一方面使用来自社会底层、粗俗的街头黑人英语的独特话语模式,成为胡克斯“越界”的文本书写策略的有力例证。
胡克斯的文本策略,既体现在她女权主义文化诗学的语言策略中,更体现在她独具特色的文体风格上。胡克斯几乎所有的学术著作都有与权威学术写作不同的体例。她的著作既缺少学术著作所必备的脚注(部分著作甚至连参考引文都不具备),也不遵从美国现代语言协会制定的学术著作写作规范,即为学界所熟知的MLA体例。最初她的这种体例并不被学界认可,没有主流出版社愿意出版,也没有人会想到她的书籍会对女权主义有深远的影响,甚至会成为全美国的大学教材。然而,凭借这样独特的文体风格,她让更多读者接受并了解了女权主义和文化批评。
对于处于社会边缘群体的作家来说,语言是文化帝国主义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因此,这些作家的文本书写从来都是政治性的。对于胡克斯这样的批评家来说,改变语言,不仅仅是改变一种媒介,更是反抗权威话语、改变现实的需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种独特文体风格,体现了作者期盼传统的学术思想以一种新的、易于为受众所接受的方式进入大众“期待视野”的愿望。
胡克斯的这种批评话语策略是她深入广泛的调研的结果。在调查普通读者后,她认识到带有标准学术文本配备的注释常常成为读者大众接触理论书籍的“阅读障碍”。被学界所指责、奠定胡克斯作为黑人女权主义批评家地位的《难道我不是一个女性吗?》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胡克斯在该书出版十年后说出了自己刻意不遵循学术规则的原因。在写作这部著作时,胡克斯咨询了众多非学术界读者。当问及如果一本书里有脚注,读者是否还愿意阅读时,这些人的回应是“不愿意”。原因在于:“当翻开一本带有脚注的书时,人们随即就会想到,这不是他们所看的书,这是为学术圈准备的书籍”(hooks & West,1991:72)。
在胡克斯看来,即使在上世纪后半叶“女权主义”这一术语已为世人熟知的情况下,大多数公众对它仍缺乏深入了解。当胡克斯询问读者阅读过什么样的女权主义著作或杂志时,他们的回答是,关于女权主义的认识全都是“三手货”(hooks,2000:vii),人们不知道女权主义发生了什么,甚至不知道女权主义运动是关于女性争取自己权利的运动。可以说,这使得胡克斯在上个世纪末对女权主义的反思具有更为深刻的现实意义:如何将什么是女权主义,女权主义运动究竟做出了什么成就,它在哪些方面带来了社会变革以一种更容易让人接受的方式来使更多的人来了解,成为这部著作的最大价值。正如胡克斯所说:“每一次遇到这些人,我总是希望手头有这样一本小册子,因此我就可以说,去读这本书吧,它会告诉你女权主义是什么?女权主义运动是关于什么的?我希望手头的这本小说是一部简洁而易懂的书,而不是充斥着难懂的专业术语和学术语言的长篇巨著,直截了当、清晰明了——通俗易懂,却内涵丰富。” (hooks,2000:viii)
胡克斯独特的文本策略另一重要特点,是在客观性的学术写作体例中,加入了作者个性化的声音和个人经历。这种个性化写作和客观性的学术写作交织的文本策略,体现了胡克斯对支配性学术体制的抵制。在胡克斯的女权主义文化批评中,甚至在同一篇文章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常常在个性化写作的单数第一人称和学术化写作的第三人称作者权威视角之间交替转换。例如,在胡克斯的文化批评经典著作《反叛文化:抵抗表征》一书中,作者以个人经历开启自己的文化批评之旅:“在我二十几岁的时候,我开启了去往欧洲的第一次朝圣之旅。对于任何一个注定会过着激情的波西米亚生活、一种边缘生活的美国年轻艺术家来说,这个旅程是一次必要的仪式”(hooks,1994:9)。作者用第一人称叙述完自己的经历后,马上转换成体现客观性写作的第三人称。在胡克斯的女权主义著作中,这样的个人性写作和学术性写作交织的多声部话语策略同样比比皆是。作者通过个人经历将“种族、性别和阶级”等概念引入女权主义批评。例如,在谈到主流学术界“无视”有色人种妇女时,胡克斯就像说故事一样,娓娓道来:“我仍然能记得在我参加的第一次妇女研究课上——那里除了我之外其他参加者都是白人妇女,而且多数有着特权阶层的背景”(胡克斯,2001a:5)。
这种在客观的学术话语中加入文学性的个人性声音,体现了作者对权威学术话语的反叛。胡克斯对此做过深入的剖析。在她写作第一部著作时,她坦言多年的学术训练,以及对个性化声音的担忧使她没有加入过多个性化声音。因为在胡克斯成长的南部黑人工人阶级家庭中,公开谈论家庭被视为一种“背叛”。然而,随着作者作为黑人女权主义文化批评家的地位在学界日益巩固,胡克斯重新审视自己的批评话语。她开始越来越多地加入个性化声音,并将其视为能够接近更多来自不同种族和阶级背景读者的最好的方式:“自从开始女权主义理论写作,我把它视为一种必要的政治维度,努力使作品能被更多读者所接受”(hooks,1999:100)。以自传性文体进行理论表述,无疑能拉近作者与读者的距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胡克斯的理论文本便有了深刻的政治含义。
在书写形式方面,我们不难发现胡克斯几乎所有的批评文章都短小简洁,而非传统的冗长论文。胡克斯认为,自己的批评文章最为行之有效的形式来自于对曾经阅读过书籍的一种“反驳”。“既然批评短文能比一本著作在更短的时间内读完,能反复阅读,因此它能给批评家和读者提供一个交流和反复交流的思想体系”(hooks,1999:38)。在深受佛教思想影响并喜欢冥思的胡克斯眼中,批评文章最为重要的是其思想性,至于表述方式,应该像佛教思想一样,“努力创造一种用美学极简主义(aesthetic minimalism)的独特气氛……让最有意义的部分更为明白易懂”(hooks,1999:40)。换言之,就是将复杂的思想用明晰清楚的语言表达出来,而不是用专业行话、艰涩的术语和复杂的句式给读者制造阅读障碍。
正因如此,语言在胡克斯眼中,成为“抵抗之场”——黑人们可以通过掌握一种共同的语言,再次寻找到结成社群的途径,以创造进行抵抗所必需的政治团结(胡克斯,2001b:111)。胡克斯清楚地知道,黑人艺术家的首要任务是用黑人自己的语言定义世界(王卓,2015:623)。胡克斯的女权主义文化批评,以一种不同于主流学术话语惯用的语言和体例来进行理论诉求,使得这种异质性的书写形式,具有了新的政治维度,成为跨越学科界限、打破权威话语的文本策略。
黑人女性文学批评植根于黑人女性文学传统的根基之上,而黑人女性文学传统,正如梅·G·亨德森(Mae Gwendolyn Henderson)所言,体现了一种多声部说话的对话性特点(1990:118)。胡克斯的文本策略,同样体现了对话性特点,而且在一定程度上采用了斯皮瓦克 (Gayatri Spivak)所谓的“前沿风格”(frontier style),提倡纵横交错、断裂、合唱的形式(博埃默,1998:260)。这样一种独特的文本策略,鲜明地体现了后殖民女性写作的差异性书写政治,以及后现代理论中对中心的消解和对“权威”话语的戏谑、仿拟和破坏。
事实上,在后殖民女性主义批评中,“批评语汇是一个特别紧迫的问题,因为僵直的理论语言是为权威性的男性化形式服务的”(吉尔伯特,2001:98)。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胡克斯就是挑战并颠覆这种权威男性话语的勇士。她对权威男性话语的挑战,从某种程度上还可以视为是对20世纪80年代发生在美国黑人学术界的“理论之争”的回应。1987年,黑人文学批评家乔伊斯·A ·乔伊斯的一篇《黑人经典:重构美国黑人文学批评》一文,开启了对当时美国黑人理论界两个最为重要的批评家小亨利·路易斯·盖茨和小休斯顿·A·贝克发难(Joyce,2000:290-297)的批判。双方唇枪舌剑,发表了一系列学术文章,成为当时黑人文学批评界影响最为深远的文艺论争。直到今天,人们仍对那场几乎席卷整个黑人理论界的学术论争有深刻印象。而这场“理论之争”的核心议题就是:黑人文学批评应该如何处理自己的理论建构与西方主流文学批评理论之间的关系;黑人文学批评家究竟应该以什么样的批评话语和语言来进行自己的理论建构:是一种面向极少数读者的菁英主义的理论性语言,还是应该运用一种面向更多大众读者群的非学术语言?作为当今最具有独立批判思考精神的黑人学者之一,胡克斯将学术性话语与大众话语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将女权主义理论创造性地书写成为“人人都能读懂的女权主义”,成为对这场“理论之争”最有力的回应。
正如黑人学者科内尔·韦斯特所言:当代文化批评家在适应了“铭刻在文本修辞中的政治冲突和斗争之后,就应该把这样的冲突和斗争与发生在社会、文化以及经济里的更大的制度和结构斗争联系起来”(韦斯特,2000:206)。对于胡克斯来说,占统治地位的“标准”的学术写作体例体现了西方主流学术界的霸权话语,而充斥着大量学术术语和专业行话的“陌生化”语言,则成为妨碍大众读者阅读、了解黑人文学和文化以及理论思想的主要障碍。因此,如何言说自己的理论诉求,并让这种理论诉求与改变人们的日常生活的实践结合起来,就成为胡克斯批评策略的最重要的宗旨。
詹明信曾提到,一直以来人们似乎对理论与实践的关系有这样的共识:“现在是第三世界出实践,第一世界提供理论的思考”(2003:45)。这种界定,不仅体现了学术体制内的话语霸权,而且还无形中将“理论”与“实践”置于对立的二元体系中。在这样的霸权话语体制下,黑人女性批评就成了学术性和理论性不足的化身。同样,胡克斯也因为其不遵循所谓的“学术”规则和理论语言,常常被批评为理论性不足。其中的原因不难想象:她的这种“越界”的独特的文本批评策略,触犯了西方主流学术话语的逆鳞。然而,胡克斯却仍然坚持用自己的“克里奥尔连贯体”话语策略“威胁了我们这个时代‘可接受’的学术和专业知识分子所奉行的理念”(hooks & West, 1991:60 ),并毫不犹豫地承担起自己作为公众知识分子应尽的责任:将理论和现实联系起来,让自己的理论为现实大众读者所了解,真正不仅去殖民化黑人的意识和心理,更为重要的是去除一切形式的统治力量,从而彻底改变黑人生活。
然而,如何一方面让自己的理念为更多读者所熟知,同时又能在学术界拥有一席之地,并非易事。因为在胡克斯看来,学界的一个困境就是“学术界的专业化限制了学者向更多的读者说话”(hooks & West, 1991:72)。她坦承自己的文学批评方向是“面向更多读者,并成为改变个人与社会的催化剂”(hooks,1991:72)。这样一种观点,毫无疑问让胡克斯的学术价值超越了将视野停留在书斋之内的学者,真正将自己的学术抱负与现实实践联系在一起,这是胡克斯理论书写中最为独特的品质,也使其理论更具生命力和影响力。
让学术走向生活实践,而不应用高深的学术话语使自己的理论远离生活。胡克斯所有学术著作的书写策略都体现了她将传统学术话语与道德伦理以及政治参与结合在一起的探索(hooks & West,1991:76)。胡克斯多次重申自己写作的目的是为了 “结束一切形式的统治……我写作的方式(文体和内容),我所选择的主题都体现了这些责任”(hooks,1999:141)。
胡克斯将理论和实践结合在一起的最好范例就是将“种族、性别、阶级”连锁压迫的概念渗透到教学实践中,并指出教育是实现自由的最好途径。例如,胡克斯认为,要培养受众以审视的姿态批判地思考对黑人大众生活影响最深远的大众流行文化,就必须对受众进行教育。因为要成为视角敏锐而不是消极被动接受文化表征的受众,首先要具备读写能力,其次是批判性思维的能力。在胡克斯看来,只有通过教育黑人大众,才能逐渐改变黑人心理,从而改变黑人的生活。
胡克斯的理论探索,体现了“将最新的理论与美国黑人斗争”(hooks & West,1991:59)结合起来的努力。通过一种“越界”的文本书写策略,胡克斯不仅逐渐改变了传统学术话语的书写形式,同样也在逐渐改变人们对现实生活的认知方式。不仅如此,胡克斯的这种努力还潜移默化地为当今的学术界带来变化。如今,女性写作和女性批评的言说方式已经变得越来越多样化,“差异性”的书写以及后现代修辞策略使我们开始重新思考改变既定的学术范式,并为创造一种真正的“多声部”、复调的言说空间而努力。
黑人文学批评的言说方式往往被学界忽视。在很多美国黑人女性学者看来,黑人女性长期处于艺术话语和批评界的边缘位置,其中一个最为重要的因素就是没有形成自己的批评话语(Tesfagiorgis,1993:228)。胡克斯以多种话语交替出现的文本策略和批评实践对此做出了回应。正如批评家巴特·穆尔—吉尔伯特所言,“胡克斯似乎很好地处理了乔伊斯、盖茨和贝克所占据着的各个阵地上的问题,以一种较大群体的方言讲出负责任的话来,同时,也大量吸收较为提纯的学术话语”(吉尔伯特,2001:99)。胡克斯的批评策略对学界最重要的意义在于,她致力于用大众读者易于接受的言说方式将理论和生活实践紧密相连,成为美国黑人学者中一道亮丽的风景。通过采用一种有别于学术界权威话语模式的批评策略,胡克斯重新书写了“多样性”的批评话语,从而改写了差异性的身份政治。同时,这种复调性的“克里奥尔连贯体”话语策略质疑了学术界二元对立的语言等级体系、喻指性改写了主流批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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