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洛克文学风格的基本特征
——以俄罗斯文学为例

2018-03-31 11:11张凌燕
社会科学家 2018年10期
关键词:巴洛克隐喻

张凌燕

(1.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1;2.西安外国语大学 俄语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8)

巴洛克风格源于欧洲,诞生于16世纪末至17世纪初,作为西方文化史上的艺术风格,巴洛克虽算不上最为成就辉煌,但却是最为复杂多样的[1]。巴洛克在文学中的表现亦是如此。理论上被统称为“巴洛克”的文学艺术风格,实际上在各国和各时期的表现千姿百态、不尽相同。①17世纪欧洲巴洛克文学盛行时期的主要代表有:意大利的“马里诺诗体”;西班牙的“贡戈拉诗风”,夸饰风格、概念主义、流浪汉小说,以及以维加和卡尔德隆为代表的“悲喜剧”;德国的巴洛克诗歌及戏剧、流浪汉小说《痴儿西木传》则达到了德语巴洛克叙事文学的顶峰;英国的玄学派诗歌;法国的贵族沙龙文学,等等。它们在各国的名称各异,在当时并没有统一称之为“巴洛克文学”。韦勒克在《文学研究中的巴洛克概念》长文中极为详尽地梳理了欧洲各国巴洛克文学的表现和研究状况后指出,最重要的问题依然是:“巴洛克这个词的准确内容是什么?”他提到现代研究中对巴洛克的两种描述角度:从风格方面以及从思想范畴或情感态度方面,二者结合就显示出某些修辞手段是怎样表现一种确定的世界观。尽管他承认巴洛克的全部修辞手段都几乎有可能出现在所有的时代,但如果它表现了“巴洛克灵魂”,这个手段的存在才算重要。[2]这一方面可以看出巴洛克概念准确界定的困难,另一方面也说明,如果能够领会到巴洛克的灵魂,其诗学的基本特征则是可以被捕捉和把握的。巴洛克风格在其盛行的17世纪之后的几个世纪仍不断出现并产生影响,其最本质的基因并没有因为时间或地域的不同而消失。借用古列维奇的话来讲,在任何文化中,这些带有普遍意义的概念相互作用并形成一个独特的世界模式,这个世界模式就是一个坐标网[3],我们借助这个坐标网就能识别出该文化所特有的内涵,这也是我们能够将形态各异的巴洛克表现作为一个整体风格谈论的基础。在此,笔者透过巴洛克包罗万象的特征,穿越历史流变纷繁复杂的关系,力求结合其表现风格和思想内涵,尝试归纳出几点巴洛克诗学最具代表性的特征加以简要阐释,并辅以俄罗斯文学为例证,以期深入了解巴洛克文学风格的最基本特质。

1.巴洛克的动态世界观

“动”是巴洛克世界观的核心,也是其最本质的特征,这与巴洛克诞生时期的社会背景密切相关。在欧洲,从16世纪中期开始的宗教改革与反宗教改革之争,到由此所引发的17世纪初国家间大规模的三十年战争,社会一直处于动荡不安之中。这个时期的教会权威趋于衰落,科学威信逐步上升,人们越来越厌恶宗教派别间的斗争,把注意力转向世俗社会与科学研究领域。17世纪时“日心说”逐渐被确立,亘古以来人们思想中的“地心说”观念受到严重的冲击,人类在宇宙间的地位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科学技术的发展形成了一个动态的宇宙观,宣告了亚里士多德以来的静态宇宙观的破产[4],不论是认为宇宙是由运动中的物质构成的理性主义者,还是认为宇宙充满运动的精灵的神秘主义者,都将宇宙和周围世界看作是复杂的永恒运动的状态[5]。动荡的社会和失谐的世界观使人们的思想和心灵感到不安,人们对转折时期变动不居的现实难以把握,产生了迷茫的情绪,“失去了对理性、对人性的信念,失去了天人和谐观,世界和宇宙失去了完整性”[6],“永恒不再是惯常和不变的了,相反,瞬间和无穷的变化成为了永恒的标准”[7]。运动的思想贯穿于巴洛克始终,它在不同的领域(如物理学中研究物体“撞击”和运动规律)都能找到自己的表达,世界被看作是人们处于混乱无序的无尽运动中的“碰撞”。[8]因此,巴洛克时期存在着各种对比强烈的思想碰撞,如理性与非理性、规则与越度,在激情中表达平静,在斗争中寻求和谐等。冲动性、动态感、混乱性和对精神内向性的追求成为了巴洛克的典型特征。巴洛克艺术家力求表现个人与动荡不安的社会之间的冲突,喜爱矛盾和极端的思想,巴洛克艺术由于其不稳定性、未完成性、未定型性和显著的动态感而极富表现力。

在巴洛克文学中,创作者们有意破坏典范和准则,追求不平衡与不协调的动态感,充分解放想象力,形式和情节复杂多变,追求惊异感。例如诗歌中不整齐的格律,戏剧里多层中心人物和松散的结构,散文里的拖沓或另一极端的压缩等,都不符合文艺复兴时期所提倡的整齐和谐的理想。[6]巴洛克的整个文本建立在现实和非现实空间的游戏以及不同艺术语言的冲突之上[9],文本的开放性结构、语言的游戏手段、追求陌生化的修辞效果、二元对立的冲突张力都表现在巴洛克文学中,使作品内部到处是对比、斗争、激烈的情感,缺乏稳定性。

19世纪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М.)的创作体现出鲜明的巴洛克风格。俄罗斯文化学家利哈乔夫(Лихачев Д.С.)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自己的作品中所建构的艺术世界的特色之一,是它的动态性和不稳定性,以及由此产生的一切现象在世界上的极度复杂的相互关系。[10]他的作品带有强烈不安的脉动,随处可见动态的戏剧化描述、矛盾复杂的个性,极度的情感张力。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人物内心经常进行着激烈的矛盾斗争,有着近乎病态的情感冲动,主人公或性格扭曲,或意识常常处于某种狂热的冥想及自我剖析之中(拉斯柯尔尼科夫、斯塔夫罗金、罗果任、德米特里及伊万·卡拉马佐夫、地下室人等等),在充满动态和不协调的作品结构中传达出一种悲剧意识。俄罗斯文艺学家契切林(Чичерин А.В.)同样指出,巴洛克美学原则也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长篇小说突出的特色,表现在“亢奋的”、有时甚至是故意异常兴奋紧张的“表现力和情感”,竭力使读者感到“震惊”,不和谐、动态性、明暗强烈的对比效果,非理性和感性、悲剧性和喜剧性的结合等。[11]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诗学中我们能够看到巴洛克小说所具有的“永恒的形成过程”,它不是完成和封闭的,而是“鲜活的”,不满足于某种单一的形式,具有开放的阐释意义。[12]这种开放性和流动性也可以理解为巴赫金所提出的陀氏作品中多声部的复调对话,每种各自独立平等的对话关系都充满着动态、紧张的争论色彩,并通过对话和多种话语类型构成复杂综合的长篇小说结构体系。

2.巴洛克的隐喻意象

正如韦勒克所言,每一个时期的文体都有自己独特的修辞格,以表达自己的世界观;就隐喻这样的基本比喻而言,每一个时期均有其特别的隐喻法。[13]巴洛克是一个充满隐喻的时代,人们认为万物都包含着隐藏的意义。“人生如梦”“世界舞台”“宇宙如书”成为巴洛克时代最典型的隐喻意象。尽管这些意象并非起源于巴洛克时期,但在当时表达了人们最为普遍的世界感受,成为巴洛克时代的标签。那个时代的戏剧结构也通常是两幕戏剧相互配合:一幕是现实,一幕是象征和寓意。[14]其中西班牙巴洛克代表作家卡尔德隆的两部戏剧《人生如梦》(1635)、《世界大舞台》(1649),无论从命名还是情节结构上都明显反映出巴洛克时代的思想倾向。

2.1 人生如梦

“动荡、怀疑、探索”是17世纪巴洛克盛行时期的时代背景。[15]生活在巴洛克时代的人们,面对社会、政治、宗教、哲学观念的矛盾冲突,统一的价值观被打破,宇宙观与信仰发生改变,他们对多元、复杂的世界无从把握,自然会对那些找不到答案的神秘事物产生强烈的兴趣,于是衍生出怀疑、不确定的世界观,产生矛盾、迷惘的心态和悲观的情绪。[16]“人生如梦”正是反映了这样的心态,现实与幻象真假难辨,像梦境一样可以随意转换。卡尔德隆的戏剧《人生如梦》所反映的主题在之后的同类文学作品中俯拾皆是。17世纪思想家帕斯卡尔的名言成为巴洛克悲剧世界观的一种阐释: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用不着整个宇宙都拿起武器来才能毁灭他,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在我们与地狱或天堂之间,只有生命是在这两者之间的,它是全世界最脆弱的东西。[17]虚空(Vanitas)、人生易逝观念成为巴洛克文学的重要主题,其象征符号,如泡沫、凋谢的花朵、衰败的景象、骷髅、燃尽的蜡烛、消逝的声音等在巴洛克的绘画和文学作品中经常出现。梦的主题在巴洛克文本中随处可见,梦的飘忽不定、难以把握,梦境中对现实的变形反映,更符合人们对人生虚幻、短暂易逝的想象。这些意象在17世纪一些饱受战乱和自然灾害的国家(德国、西班牙、意大利等)的巴洛克文学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但对于当时正处在彼得一世改革上升时期的俄罗斯来说,“人生如梦”的感慨并不是特别明显。尽管如此,“人生如梦”作为巴洛克风格的基本特征,在俄罗斯19世纪、20世纪动荡转折时期的巴洛克风格文学作品中都有所表现。

在20世纪俄罗斯诗人布罗茨基(Бродский И.А.)带有巴洛克特色的作品中,常常进行着对生死的拷问和对时间本质的思考,死亡、虚空成为他作品中常见的主题。诗人的悲观主义哲学思想曾受到巴洛克时期的思想家和作家帕斯卡尔、斯宾诺莎、多恩、弥尔顿等人的影响。布罗茨基认为虚空是包罗万象的本体性原则,他的作品中最为常见的死亡主题在一些变形中得以实现,如不可避免的身体衰老、东西的毁坏(变成废墟、灰尘)、生命是从生到死的旅行、人在尘世间徒劳的努力、彻底的孤独和空虚感。[18]布罗茨基从创作初始就用死亡的视角看世界:《十四行诗》(1962)描绘了古希腊神话中赫赫有名的将军辉煌的一生仿佛是一场虚无的梦,最终带着孤独的灵魂独自游荡在黑暗之中;诗歌《波波的葬礼》不论是从创作的形式、词语的选择运用以及思想的表达,无不体现出作者对死亡和虚空的思考;《蝴蝶》一诗则对蝴蝶短暂的生命与人所拥有的生命长度作比较,蝴蝶存在的短短一天几乎等同于虚无;《静物》通过人与物的对比研究,探讨人的存在、生死等问题;长诗《戈尔布诺夫与戈尔恰科夫》述说人类存在的荒诞与虚无……诗人此类的诗歌意象不胜枚举,鲜明地体现出巴洛克世界观中对现实的虚幻感受。

2.2 世界舞台

“世界大舞台”这个隐喻所表达的观念在古希腊柏拉图时期就已经出现,经古代与基督教作家进入中世纪,但在当时并不常见,后经12世纪经院哲学家索尔兹伯里的约翰阐释推广,对后世产生了影响,在16世纪、17世纪该隐喻已经变得流行,在德国、法国、英国、西班牙等国家的很多戏剧和小说中都能见到相同或类似的主题。[19]一些学者将莎士比亚看作是巴洛克文学的始作俑者,因为莎翁不仅肆无忌惮地在戏剧中引入大量的俚俗粗语,无视古典文学关于语言明净、典雅、简洁的原则,而且不顾古典文学中关于悲剧与喜剧界限的严格规定,将悲剧中掺入喜剧的因素,喜剧中又加入悲剧的成分。[20]这里我们暂不讨论莎士比亚的创作风格,但其名言(全世界是一个舞台,所有的男男女女不过是一些演员,他们都有下场的时候,也都有上场的时候;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躁动,却没有任何意义)的确准确地传达出巴洛克时代人们典型的世界感受。17世纪的人们对戏剧演出和化装舞会表现出明显的偏爱,剧场舞台成为巴洛克风格花园中的必备元素。在俄罗斯彼得一世时代,焰火和化装舞会成为艺术生活的重要形式。无论是教会还是宫廷都将戏剧视为最重要的文艺形式,俄罗斯正是在该时期诞生了戏剧这一新兴体裁。戏剧也成为巴洛克综合艺术最显著的成就,往往伴有音乐、舞蹈、幕间剧,舞台背景则融合了绘画、建筑、雕塑等艺术形式。巴洛克戏剧的舞台场面也力图从视觉与听觉等方面营造出宏大与华丽之感,舞台布景充满幻觉性。游戏和戏剧性成为巴洛克哲学-美学观的重要特征,这不仅表现在文本具有演出性,在表演形式上,舞台和观众厅的空间合成统一的整体,从观众席上直接出现舞台人物[21],将观众直接纳入戏剧演出之中,而且戏剧行为也渗透到日常生活之中。巴洛克的戏剧还打破了时间和空间的观念,不仅不同身份的人可以同台,而且不同时代和国别的人也可以同台。[20]可以说,戏剧比其他艺术形式更能捕捉住当时欧洲巴洛克的氛围。每个人在一生中都扮演着多种角色,隐藏在面具背后的真相扑朔迷离,也使得巴洛克对神秘主义有着特殊的喜爱。

俄罗斯当代作家尤里·布依达(Юрий Буйда)的创作中带有明显的巴洛克元素,他的长篇小说《蓝血》成为“世界舞台”隐喻意象的很好诠释。小说女主人公的现实原型就是一个演员,这样的设置使得表演游戏成为了人物日常生活存在的基础,这同时也决定着主人公的精神层面,因为对于女主人公而言,游戏已经成为在难以想象的悲惨生活中生存下来的唯一可能。但布依达写的不是传记小说,他将日常生活设置在奇幻的神话般的现实之上,消弭了真实和幻想、历史和神话的界限。小说中作者借助于丰富的隐喻和神话、碎片化的叙事、冗余重复美学、悖论原则等艺术手段透过戏剧的棱镜来认知生活。[22]巴洛克对现实的看法即是如此,世界大舞台上难分台上台下、真实与游戏的界限,生活中那些扑朔迷离的游戏也像一面面多棱镜,变形地折射出丑陋的现实。

2.3 宇宙如书

“宇宙如书”的隐喻源于古希腊晚期,但在基督教传统中得到特别的研究,世界被视为上帝的创造,因此大自然和圣经是同一个造物主创作出的两本“书”。“宇宙如书”的隐喻最初指的是众书之书——圣经,后又指出圣经和自然之书是同一的,将大自然比作人可以阅读的书籍。在文艺复兴和巴洛克时代的西欧诗歌中,“宇宙如书”的主题极受青睐。巴洛克时代世界被视为上帝创造的巨大的书籍,“巨著”的形象成为大量复杂概念的模型。[23]因此,巴洛克大师们喜爱包罗万象的知识和丰富多样的事物,该时期的创作显现出与中世纪教会传统的不同:增加了多种体裁形式并相互融合;艺术作品极力成为历史、道德、美学等各种知识的百科全书式的汇编。[24]

俄罗斯 17世纪巴洛克文学奠基人西梅翁·波洛茨基(Симеон Полоцкий)的诗歌巨著《多彩花园》,成为了类似体系化对宇宙之书进行阐释的典型代表。诗人的上千首诗按照字母表的顺序排列,遵循着自古以来的某种神秘思想:字母表在哲学层面代表着神圣真理的实体,象征着世界的模型和天地万物。[25]这体现出巴洛克所特有的对待现实的“泛符号方式”,即将世界看作是文本,将字母表作为世界万物的模型。诗人将复杂多样的世界隐喻为一座巨大的“精神花园”,花园中丰富的体裁和包罗万象的事物虽独具个性,但却按照拼贴的原则达到了统一,以此来说明这个巨大“花园”的秩序符合上帝所创造的世界秩序。“宇宙如书”的意象蕴含着巴洛克典型的二律背反性:一方面,宇宙和周围世界被认为是混沌、复杂、包罗万象的,因此作品中充斥着大量的激情、非理性的本源、稀奇古怪的事物;另一方面,人们又按照字母的顺序将这些不寻常的繁杂知识进行分类,使其体系化和规范化,体现出巴洛克理性与非理性的结合。因此,这种双重性也使得巴洛克的混乱和极端不会失去控制而成为彻底的虚无,它的内部会有一种对综合和体系的要求,形成多样统一的系统观。

3.巴洛克的对照原则

巴洛克文学继承了欧洲古典传统与修辞的密切关系,修辞色彩浓厚,偏爱对照、隐喻、夸张、奇喻、讽喻、借代、悖论、矛盾修饰法、怪诞等修辞手法。其中对照(антитеза)是巴洛克修辞的最基本原则,成为众多巴洛克修辞的基础,包含着一切事物都有着深刻的矛盾性思想。

叶廷芳曾谈到二元对立的平衡观是巴洛克的哲学前提之一,他指出,巴洛克世界的一切事物都是由两个性质相反的元素的对立保持平衡,这种平衡形成彼此间的一种张力。[20]巴洛克艺术家喜爱对照的游戏、色彩与光线的强烈反差、悲喜的奇异混合。热奈特认为对照是该时代最重要的修辞格,它贯穿在众多巴洛克诗人狂热的思想中;在作品中经常见到最为鲜明的对照,如天与地、夜与昼、梦境与现实、生命与死亡、恒常与善变、肉体与灵魂等等;这种手法的结果是造就了惊人的语言结晶,其中每一个词汇都被它所有相对的词汇通过对照得到强化。[26]这就像同一个物体多次在不同的镜子中映射出来,本质上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物体也没有变多,但是零散的知觉和蜂拥而来的无尽的印象在增长,而印象也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它比事物本身更重要、更有价值,因为历史事件的意义和阐释均取决于印象。[7]镜像反映原则创造出巴洛克文本的多维性,文本中充斥着象征和寓意,使作品变得更为复杂。被直接描绘的事物仅仅是外在的掩体,一些隐秘的意义必须借助于反映才能得到表现;而每一个事物的背后都可能隐藏着某种最高意义,都有着自己的对映体,这使得世界所有现象都具有相关性。反映原则表现在叙述层面上,事物不是被直接展示,而是引入大量的间接叙述,全方位、不同侧面来描绘事物,因此,各种借代手法成了巴洛克作家常用的修辞手段。[27]作家们通过事物间相互对照来揭示被描绘客体的最本质特征,一个事物可以从不同角度和侧面得到认知,形成一个多层次的立体组合形象。

“世界舞台”的隐喻中也包含着对照,从戏剧小舞台上反映大世界的格局,从不同侧面揭示出对生活的看法。戏剧家们首先感兴趣的是带有矛盾性的变化、出人意料的瞬间转折,命运的车轮一会儿扶摇直上,一会儿跌入尘埃,不间断地在幸与不幸之间摇摆,这些组成了巴洛克时代戏剧众多情节的基础。而操纵这些变化的是内部和外部、光明和黑暗、美德和罪恶等的对立观念,从而产生了“善与恶的黑白世界”[28]。巴洛克作家在这些对照的基础上建立起世界图景,并将整个文本建立在现实和非现实的游戏之上,在两个对立面的游戏斗争中,实现巴洛克艺术最重要的显性与隐性的对立。

对照原则还表现在巴洛克文学的其他隐喻意象之中。作者的隐喻思想常常用图像、徽志等形象或符号的形式出现。徽志(эмблема)作为可见的物化了的隐喻,可以寓言性地阐释任何事物和现象,“从形象的事物引申到抽象的道理,强调画面之外的涵义,使文学作品具有双重含义:直观表面的意义和抽象引申的意义”[29]。巴洛克风格的作品中经常能遇见镜子、流动的水、肥皂泡和影子等形象。镜子是那个时代最流行的标志,它服务于“如幻人生”的虚空主题;镜子在巴洛克建筑的内部装饰中也是如此,众多的镜子相互映射,从镜子中反映镜子,竭力创造出无尽的虚幻感,或者借助于镜子里反映的窗户来摧毁内部和外部的边界,使艺术空间加倍;“同貌人”主题就是镜子意象在文学上的呼应。[30]正如热奈特所讲,“可能巴洛克人和巴洛克世界的本质不是别的,正是它们在水中的自身反映”[26]。“流动的水”是巴洛克世界观的主要标志,反映出人之存在的流动性和易逝性。17世纪欧洲流浪汉小说得到极大的发展,主人公游历世界的过程中,犹如流水随地势不同而改变形态一样,人物的形象也随着环境的不同而不断发生变化,增加了小说人物塑造的复杂性。巴洛克作家还常常利用巧智原则(принцип остроумия)将形象与其隐喻涵义建构起来,他们喜爱将相距甚远的思想和意义组合起来,或将不相容、不搭配的东西搭配在一起,以达到出人意料的惊人效果。

19世纪俄国文学大师果戈里(Гоголь Н.В.)的创作汲取了乌克兰民间流行的下层巴洛克风格元素,他“用新的意义加强和充实了巴洛克优秀的、最具生命力的传统,挖掘了其潜力,给予了巴洛克生机勃勃的推动力”[31]。可以说,无论在言语修辞方面,还是世界观的反映,果戈里的创作都更加接近巴洛克的灵魂。尤其是对照艺术,不仅仅表现在果戈里的一部作品内部,各个故事之间也有着相互的呼应。《狄康卡近乡夜话》描绘了两个类型的空间对比:充满动感、神秘恐怖的超自然空间,和呈现静态性、沉闷封闭的日常空间。[32]《密尔格莱德》中过去神奇美好的自然风光与当今荒凉衰落的城市景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巴洛克的对照原则突出了理想与现实的对立,这在《彼得堡的故事》中得到加强。《涅瓦大街》中,果戈里为我们展现出的首都中央大道,是一幅五颜六色的、华丽的、充满魅力的、看似和谐的幻想童话世界,而现实生活中的苦难与不幸与这一切形成巨大的反差。[33]镜子的形象在果戈里的作品中也频频可见,但并不止于表层的物象,更多则体现在间接的映射之中。赫列斯塔科夫就是一面镜子,折射出剧中一系列人物形象的性格特点,并且各人物之间也互为镜像(《钦差大臣》);乞乞科夫的形象也是通过他人口中多方面的议论建构起来的,不同人物对乞乞科夫身份的猜测,从中也折射出自己的身份和阅历(《死魂灵》);涅瓦大街更是一面镜子,从各个角度呈现出整个彼得堡的内部和外部世界(《涅瓦大街》)。[31]在巴洛克美学看来,反映现实的手段“建构越是复杂,联想越是疏远,隐喻和讽喻越是精巧,对原物外在的复制越不相像,作品在美学方面的价值就越高”[31]。果戈里用讽刺幽默的笔触所描绘的一个个夸张怪诞的形象,正是巴洛克美学的鲜明体现。

4.巴洛克的综合特质

巴洛克时代的艺术家认为艺术不能划分界限,他们追求美学上的极大自由,促进艺术各门类的相互渗透,致力于艺术的综合。他们博学多识,思维形象化,喜爱珍奇异宝和奇闻逸事,追求物质的多样性,在一部作品中综合不同的创作种类(文字、造型艺术和音乐文本等),竭力使作品成为一部包罗万象的百科全书。巴洛克时代诗歌中所特有的图形诗、徽志诗、题词诗、音响诗等集各种艺术种类为一体;小说则将古希腊罗马和东方的素材囊括其中并推广发展,成为小说材料的百科全书;戏剧更是成为综合艺术最显著的成就,促进了文学、音乐、舞蹈、绘画、雕塑和建筑艺术的融合,还将不同层次的语言结合在一起。因此巴洛克文学文本带有音乐性、绘画性和戏剧性的典型特征。巴洛克建筑也致力于把一切艺术种类集于一身:文学的题材、戏剧的效果、音乐的节奏与韵律、华美的雕塑、绚丽的绘画、涡漩的线条,使它们服从于一个统一的构思,从而使整个建筑物构成一个富丽堂皇、灵动欲飞的综合艺术品;巴洛克雕塑则带有强烈的运动感和戏剧性。[20]

这种综合性也可以从巴洛克时代文学体裁的多样性中反映出来。与古典主义严格区分体裁等级体系和有序的结构不同,巴洛克接受了各种体裁,但原则上并不力求将其系统化。体裁的确定性从内部遭到破坏,巴洛克作家培养杂交、综合性体裁,打破悲剧和喜剧的严格界限,出现了悲喜剧、音乐剧、歌剧等样式;在长篇小说中,田园小说、骗子小说、矫饰小说等类型是旧的小说形式的独特变体,内容发生了完全的改变,出现了某种元体裁,这些都成为了长篇小说体裁无穷性的初次尝试,直到19世纪这种无穷性才被彻底地展现出来;17世纪巴洛克小说所做出的艺术发现,使小说体裁比其他体裁更加平稳地进化到新的文学时代。[34]在修辞方面,相对于古典主义修辞的明晰性,巴洛克则极力赋予言语修辞更多层的涵义,作家们往往综合使用奇喻、对照、隐喻等多种修辞手法,以增加文本的多义性。总而言之,巴洛克包容吸纳一切,并转化成自己的东西,这也是巴洛克精神的一种体现:兼容并蓄,富于创造。

在俄罗斯,17世纪的巴洛克作家十分注重教育和训导意义,为了使读者和观众易于接受,他们将文字与形象相结合,以达到直观的可视性和演出性效果。诗歌文本中通常引入绘画、徽志、色彩等元素,将诗歌创作成十字形、心形、星星等形状,诗歌不仅仅可以作为文字来阅读,还可以作为绘画或建筑来欣赏。巴洛克时代的书籍被各种丰富的知识塞得满满的,作家们炫耀古代历史、神话学、诗歌知识,炫耀在各种不同的领域罕见的、令人惊奇的见闻……博学是这个时代的标志。[35]在20世纪初俄罗斯未来主义的创作中巴洛克的综合特质得到复兴。未来派的很多诗人(马雅可夫斯基、赫列勃尼科夫和克鲁内赫、古罗)从事绘画创作,画家(布尔柳克、库里宾、菲洛诺夫、马列维奇)也创作诗歌。在他们的创作中都体现出有意识的诗画结合的尝试,赋予词语以绘画和声音的特质,“词汇-形象”这一概念,成了未来主义者所追求的诗歌与绘画实现综合的象征[36];未来主义的戏剧创作也常常集戏剧、诗歌、朗诵、歌唱、舞蹈、哑剧和抽象布景等元素于一身。

综上可见,巴洛克诗学思想综合了古代、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文化的众多特点,而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是两种相互矛盾的文化类型,这也显示出巴洛克自身深刻的矛盾性和博大的包容性。不同的文化元素在对立斗争中产生和谐,巴洛克继承了这些珍贵的遗产,并加以创造,使自身更具现代性基因,正是这种基因使其在后世得以被其他流派接受和吸收,绵延不断。通过不同时期俄罗斯文学中的巴洛克风格创作的例证分析,我们也可以看出,巴洛克既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一种艺术思潮,也是一种广义上的文学风格,巴洛克元素越来越成为一种“常量”,在不同历史时期和当代的文学作品中都积极地展现出自己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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