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荣臻 金菊园
(太原科技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太原 030024;复旦大学 古籍所,上海 200433)
晚清士人田吴炤于1899年东渡求学,归国后翻译日文书籍,引进新学知识,其后又于任职驻日使馆期间,寻访旧籍,载归中国,以亲身之实践促进中日之交流,在近代中日交流史上具有一定地位,然而他的事迹却长期湮没无闻。之前,曾有王亮作《伏侯在东精力所聚——田吴炤书事钩沉》一文,据其所见原书题跋、印记及海内外馆藏簿录辑述田氏东瀛携归之书,于研究古籍目录版本、中外文化交流史事者诚然有发踪指迹之功,对于田吴炤的研究虽然前进了一大步,但仍有缺憾,如所述田氏生平尚很简略,而且田氏翻译“东书”之事迹,迄今亦没有学者专文介绍。笔者不揣浅陋,试就以上两问题稍作论述。
关于田吴炤的生平,笔者目前所见仅有邹昌盛撰传记一篇,刊载于《湖北省志·人物志稿》中。可能由于篇幅所限,这篇传记比较简略。由于田氏生前没有留下详细自述,去世后也未见后人的专篇回忆,这篇文字给笔者很大的帮助。在此,笔者主要以邹传为基础,补充平时所见材料,勾勒出田氏的大致生平。
田吴炤生于1874年,字伏侯,辛亥革命后更名潜,号潜山、郎庵等,又有“后博古堂”、“景伟楼”、“移山堂”、“鼎楚室”、“七启庵”等室名。籍贯江陵县,隶属于湖北荆州府。*关于田吴炤的这些基本情况,其他文献略有不同的记述,如:“田吴炤(1870~1926),原名行炤,字小莼、伏侯,笔名潜、潜山、郎庵等,祖籍天门,生于荆州”,参见湖北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湖北省志·人物志稿》,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89年,第1486页。“田吴炤,自述为田伟后人,原名行照,又名潜,字小钝、小莼,号伏侯、潜山、郎庵等,又有“后博古堂”、“景伟楼”、“移山堂”、“鼎楚室”、“七启庵”等室名。祖籍天门,生于荆州”,参见王亮:《伏侯在东精力所聚——田吴炤书事钩沉》,《中国典籍与文化》2008年第4期。另外,据笔者所见的张之洞《咨呈总署派往日本游学学生姓名年岁籍贯附单》(光绪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所载田氏年纪为25岁,则其生年当在同治十三年(1874),与《湖北省志·人物志稿》所载有异。北宋田伟因任官定居江陵,并在县内建“博古堂”,藏书七万五千卷(一说五万七千卷)。田吴炤居于江陵,遂自称田伟子孙,故其藏书印中有“田伟后裔”、“景伟楼主人读书记”、“有宋荆州田氏七万五千卷堂”、“后博古堂所藏善本”等。但是他出生的家庭并不富裕,据邹昌盛说:“(田吴炤)因家境清贫,常借他人窗前灯光夜读,故青年时眼即近视。”*《湖北省志》人物编辑室编:《湖北人物传记·第四辑·试写本》,武汉:《湖北省志》人物编辑室,1984年,第131页。
1897年夏天,田吴炤进入两湖书院学习。两湖书院由湖广总督张之洞开办,其课程在田氏入校时为经学、史学、地图、算学四门,“皆为致用必需之学,缺一不可,兹定为四门兼习”。*张之洞:《新定两湖书院学规课程》,《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一辑下册,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395页。书院定学额为二百四十名,其中湖南、湖北各一百名,商籍四十名,实际分配到荆州府的名额为十名。每年由两省学院选送的优秀备考学生于三月初来到武昌,通过甄选入院肄业。入学的基础要求除了省籍之外还有秀才的功名。*陈英才:《两湖书院忆闻》,《文史资料选辑》第99辑,北京:文史资料出版社,1984年,第90页。及董宝良:《从湖北看中国教育近代化》,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81页。张氏修建两湖书院意在恢复书院讲学与研究学术的风气,所以比较注重真才实学的培养,而不重视八股制艺。*参见苏云峰:《张之洞与湖北教育改革》,《“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专刊》第35号,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83年,第52~53页。田氏在入两湖书院的两年之前就已经开始写作并完成了大半部小学专著《说文二徐笺异》,其旧学素养深厚、多闻博览于此可略见一斑,此点正投张之洞所好。入学后,他暂时搁置了原先的小学研究,而“时改新章,注重图算與地之学,日从事不遑”。*田吴炤:《说文二徐笺异·后叙》,《续修四库全书》第22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238页。其时的两湖书院分班分科教学,且每门功课都实行月考制度。至1898年,田氏的功名升为增生,比普通生员略为高级。依清代规定,生员在学中经多次考核成绩优秀方可获得这种提升,可见田氏是两湖书院的优等生。由于他受张之洞和梁鼎芬的赏识,于两年后与同学十九人一起被派往日本留学。*张之洞:《咨呈总署派往日本游学学生姓名年岁籍贯附单》(光绪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张之洞全集》第五册 ,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728~3729页。
1899年1月21日,位于东京的成城学校为这批留日学生举行了入学式。*据同年在日本考察学制的沈翔生所记录的日本成城学校中国留学生人数为“浙三、鄂二十、苏十四、北洋八、鄂体操又四人”,可见湖北所派20人均进入了日本的成城学校。沈翔生:《日本军事考察记》,《晚清东游日记汇编》第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390页。校方为中国留学生另设教场和宿舍。成城学校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预备校,整个预备教育的时间为十六个月,并且“其功课如中学校而以预备士官学校之用,故于体操、兵式尤重”。*参见黄福庆:《清末留日学生》,《“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专刊》第34号,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75年,第36~37页。及丁鸿臣:《东瀛阅操日记》,《晚清东游日记汇编》第2册,第317页。但是从当时人留下的课程表看,中国留学生所学内容主要是日文、平面几何、代数、生理、化学、地理、画学等课程。另外,虽然体操课是每日必修的,但是并无演习洋枪之类的军事内容。*参见沈翔生《日本军事考察记》,《晚清东游日记汇编》第2册,第390~391页。实际上,这批留学生在成城学校所受教育相当于普通中学而已。大半年之后,清朝的两位官员前来考察,发现留学生们“东文、东语大半已通,体操亦熟”,然而田氏回忆留学期间“困于科学及日本语言、文字”,以致无暇顾及文字学研究,大概适应留日学习生活也颇不容易。*丁鸿臣:《东瀛阅操日记》,《晚清东游日记汇编》第2册,第321页。及田吴炤:《说文二徐笺异·后叙》,《续修四库全书》第228册,第238页。期满后,田吴炤从成城学校毕业,他的归国时间应当在1900年7、8月间。回国后,田吴炤充任湖北自强学堂汉文教习。*张之洞:《保荐经济特科人才折并清单》(光绪二十八年九月二十六日),《张之洞全集》第三册 ,第1486页。
1901年12月14日,田吴炤随同罗振玉奉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之命,前往日本考察教育。此次考察的主要目的是翻译西学教科书,对此张之洞说得十分清楚:
外洋各国中小学之学堂之教科书,皆由官为编定,故师皆善教,教有定程。湖北现拟遵旨开办中小学堂,自以编译教科书为第一要义。经本部堂电商两江部堂会派湖北农务学堂总经理委员候选光禄寺署正罗振玉,前往日本考求中小学堂普通学应用新出教科书本,董理译书事宜。查有原派自强学堂之汉文教习陈毅、陈问咸、胡钧、左全孝、田吴炤五员,堪以派用,应令该教习等商同罗振玉署正将新出普通学教科各级应备之书,广为采访购买,参酌采择,妥为编纂,呈侯本部堂核定,发刊颁用。*张之洞:《扎罗振玉等前赴日本编译教科书并派刘洪烈赴日考察教法管学事宜》(光绪二十七年十月二十五日),《张之洞全集》第五册,第4155~4156页。
考察队于14日上午9点从上海登上日本轮船神户丸启程,19日抵达东京。随后一行六人开始工作,其行程可以参见罗振玉的《扶桑两月记》。12月25日“购中小学用教科书”, 12月26日“书林送各种教育书来,选留百余册”,1月7日“选教科书中切要者五册,送陈君士可等分译之”。*罗振玉:《扶桑两月记》,《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学制演变分册),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22页。罗振玉主要负责购书,田吴炤等人则分头译书。一直到1月24日,购书的事情告一段落,他们开始考察日本高等师范学校、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等各类学校。最后,他们于2月19日返回上海。此次考察之后的一段时间是田吴炤翻译西学书籍的集中时段。
1902年秋季,田吴炤应乡试中举。1903年秋天,张之洞以“小学为培养人才之源”之故,“就省城内设高等小学堂五所,分东西南北中五路,每路各设一所,以便就学子弟”。*张之洞:《筹定学堂规模次第兴办折》(光绪二十八年十月初一日),《张之洞全集》第三册,第1493页。田吴炤任省城南路小学堂堂长。1904年张之洞依据《奏定京师学务处分设属官章程》,将原设的湖北全省学务处分为审定、普通、专门、实业、游学、会计六科。田吴炤任湖北学务处审定科帮办。*据《湖北省志·人物志稿》记载,田吴炤于1901年任湖北学务处审定科帮办,恐怕是误将时间提前。湖北学务处设立过程大致如下:张之洞于光绪廿五年(1899)一月起,始于“铁政洋务局”下设立一个“学堂所”管理新学教育。迄廿七年(1901)八月,或稍早,方设立“学务处”。 廿八年(1902)四月,有鉴于学务的日趋繁重,改“学务处”为“湖北全省学务处”,主管全省公私立大、中、小学堂及留学事宜。光绪三十年(1904)九月,张之洞又依据《奏定京师学务处分设属官章程》,将湖北全省学务处分为审定、普通、专门、实业、游学、会计六科。参见苏云峰:《张之洞与湖北教育改革》,《“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专刊》第35号,第161~163页。可见所谓“学务处审定科”的成立是1904年的事,因此姑且将此事系于此年。
1905年,清廷为了“预备立宪”,派出五大臣出洋考察政治。考察团分为两路,田吴炤跟随戴鸿慈、端方前往美国、德国、奥匈帝国、俄国、意大利等国考察。考察前,端方特向朝廷请求调取选用知县田吴炤随行,盖田氏在担任自强学堂教习时就已经颇受端方赏识。*端方:《考察政治调员差委折》,《端忠敏公奏稿》,台北:台湾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635页。端方对田氏的评价颇好,“才志沉毅,守道不移,系两湖书院优等学生,经学文学皆能讲求有得。曾派往日本成城学校游学两年,又派游历一次。学堂办法以及一切教科书能译、能读,才又足以副之。尤精算学、理法,通明可以致用”。参见端方:《遵保经济特科人才折》(光绪二十八年九月),《端忠敏公奏稿》,第239页。戴鸿慈的《出使九国日记》记录了考察的行程。根据他的记载,此次考察是比较重视教育的,凡游历各地,戴氏多亲自考察其地之学校,若戴鸿慈无暇则由田吴炤代表前往。使团受俄皇接见的时候,田吴炤受圣安纳宝星一颗。*戴鸿慈:《出使九国日记》,长沙:岳麓书社,1986年,第345、485页。光绪三十二年(1906)六月初四日使团回到上海。考察期间需要翻译大量外国的法政类书籍,撰成报告以备将来新政采撷,尤其是君主立宪的德国的著述特别受他们的关注。此行的随员中多有曾为留日学生者,而日本的法政书籍又多是转译自德国的,于是考察团所译德文书籍多是依靠这部分随员通过他们所带的日文书籍转译而成。端方、戴鸿慈甚至称赞道:“同行四十人,精通西文者十有八员,不意报告之成功,尚借重于留日出身者。”*陆宗舆:《陆闰生先生五十自述记》,《北京日报》承印,1925年,第4页。田吴炤自日文译出《德意志教育》,并著《考察教育意见书》,分期刊载于《学部官报》上。归国后清廷以其考察之功赏以江宁候选道,任职于南京蚕桑学堂。
1906年10月,清政府派田吴炤、罗振玉、刘仲琳、张煜全四人为查学委员,往直隶、河南、山东、山西等近畿各省调查学务,其主要职责是“其已办学堂有不合法者绳纠之,其尚未兴办者董劝之,冀渐谋整齐画一之法”。*王晓秋主编:《戊戌维新与清末新政——晚清改革史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95页。此前已奏定学部官制,“设视学官(暂无定员,约十二员以内),秩正五品。专任巡视京外学务”。*参见《学部官制草案》,《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留学教育行政机构及教育团体分册),第18页。
1907年7月,时任两广总督的端方委任田吴炤为专门招收华侨子弟的暨南学堂总理。田吴炤在暨南学堂工作认真负责,颇有建树。他根据学校内侨生的实际程度和思想状况,提出改变施教办法的创议,递上《暨南学堂总理恳请改办完全中学堂情形禀》。田吴炤考虑到暨南学堂初设,学生水平参差不齐,因此建议将暨南学堂改设为完全中学,附设两等小学。接着他又要求设置读经、历史、地理、国文、博物、物理、化学、法制等科,使毕业生具有完全的普通知识。而且考虑到侨生的实际需求,增设英文一科,认真教授,到第二、三年时再增商学一科。这两方面的建议均得到了端方的同意,为此后暨南学堂设普通中学和普通商科张本。*周孝中:《暨南逸史》,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3、14页。
1908年,由于清廷加强对留日学生的控制,留日学生不断减少,原先的留学生监督机构已经臃肿,于是做了大的改革,削减规模。当年10月,田吴炤即于这次改革之后赴日本充任游日学生监督及使署参赞。田氏任职期间秉持对留学生严加控制的既定方针。留日学生陈天锡就回忆到田氏阻挠在校留日学生组织同学会的事情。*陈天锡:《迟庄回忆录》第六编,台北:台湾文海出版社,1974年,第72页。鲁迅也记录了田吴炤在1909年3月向留日学生所在各学校发出调查留学生出勤情况的委托函件,以便掌握留学生的动向。*鲁迅博物馆、鲁迅研究室编:《鲁迅年谱》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208页。另外,1909年罗振玉访日,其间与田氏来往密切,具体事迹存于《扶桑再游记》中。田氏公余之外,在日本颇为留意搜罗古籍,舶载以归。今世庋存海内外的若干重要典籍,究其递藏源流、存佚线索,往往存田氏鸿爪,详细情况可以参考王亮《伏侯在东精力所聚——田吴炤书事钩沉》一文。1910年年末,学部奏定“改订管理游日学生监督处章程”三十七条,进一步缩小监督处编制,田吴炤也在此时任满,于1911年2月回国。
回国后的田吴炤在北京稍作滞留,便南下湖北谋求新职位。今藏上海图书馆的盛宣怀档案中有宣统三年七月初八日成都《四川商会公报》一则,以“趋附端方者何其多”为题,谓:“端方莅鄂后……一般宦场无耻之徒,日肆钻营。闻何世修已得总文案差,粤汉铁路鄂局总办已为田吴炤运动得之,川汉铁路鄂局总办又为王元常运动得之”云云。*《趋附端方者何多也》,《盛宣怀档案资料选辑》(辛亥革命前后),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38页。许宝蘅日记中记载此前田氏将从日本购回的《广唐贤三昧集》献予端方之事。端方是当时有名的藏书家,田氏投其所好,大概赠书也是“运动”关节之一。*许宝蘅:《巢云簃日记》(宣统三年二月初八日),《上海档案史料研究》第二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
不久,武昌新军起义爆发,田吴炤其时正在武昌。因突遭变故,田氏乃仓皇返回荆州故里,其在武昌所置钱物尽失。*参见岩崎文庫 善本 画像データベース,http://61.197.194.13/zenpon/kaiai_1-B-3.html,其中有田氏书于唐写本《文选》卷末的题跋一则,文曰:“此卷辛亥八月携在衣箱,返荆州故里,未与武昌所置书物同归于尽,可谓幸矣。今展阅一过,为之怃然,乙卯冬日伏侯记。”田氏收藏的许多珍贵古籍如宋本郎注《东坡文集事略》,也因此散佚不全,可见其损失之惨重。
入民国后,田吴炤先后任沔阳、广济两县知事。1914年,得熊希龄之荐,袁世凯委其为奉天(对日) 交涉员。*熊希龄:《请优先录用田潜呈袁世凯文》(一九一四年二月二十三日),《熊希龄集》中册,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886页。1915年起历任北洋政府内务部佥事、统计课课长、职方司司长。1926年春,直鲁联军控制北京后被免职。同年7月病逝于北京。
田吴炤早年即承清代朴学逸风,精于文字训诂之学,一生著述不辍。他自18岁通读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发觉注本颇有改易。于是通过对孙氏大徐本、祁氏小徐本的校勘,详细列明二徐之异同,并吸取大量前人研究,成《说文二徐笺异》一书,于1909年手写石印,近年收入《续收四库全书》经部小学类。此书一出,二徐注《说文》的面目逐渐清晰,被罗振玉赞为“二徐之功臣”。*罗振玉:《说文二徐笺异序》,《续修四库全书》第228册,第238页。后来,田氏在日本发现慧琳《一切经音义》征引《说文》较玄应《一切经音义》详细,遂从事辑佚、笺释,成《一切经音义引说文笺》十四卷,实际上是越过二徐直接寻求《说文》原本的真面目。直至田氏生前尚有未定稿本《说文统抄》。又有《宋本说文校勘表》清稿本庋存国家图书馆。田氏精书法,篆书《老子》、《中庸》、《道德经》、《金刚经》,有清末及民国间石印本。
自19世纪中叶中国受到外国列强的侵略以来,国人逐渐发现了西方技术的优越性。中日甲午战争之后,日本由于引进西方知识而强大并打败了中国,这使得国内对于西学的学习形成一种共识,而此时西学所涵盖的范围也已经从技术层面扩展到社会科学领域。在这种历史背景下,通过翻译外国书籍以引进新学是对列强侵略、殖民政策作出的一种必然回应。
在近代中国引进西学的历史上,张之洞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口号闻名,虽然陈旭麓先生早以辨明张氏并非这一口号的直接提出者,但是他仍不失为这种意见的坚定持有者和实践者。*陈旭麓:《近代史思辨录》,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47、48页。张氏的种种行为,如派遣留学生、考察队,实行新式教育,聘请外国教习以及翻译新学书籍都表明了他引进西学的努力。从田吴炤的经历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早年受到张之洞的提携,并且长期在张氏手下办事。实际上,田吴炤是张氏引进西方知识的意见的具体执行者,从受派出国留学,到任教于湖北的新式学堂,再到出国考察以及翻译书籍,都与张氏的意见相符合。
甲午战败之后,日本学习西方的成效得到中国人的肯定,因此从日本辗转输入西方知识也成为一种潮流。张之洞也积极地学习着日本,他派遣留学生和考察队多以日本为目的地,办新式教育也以日本为模板。就翻译新书而言,张氏认为:
各种西书之要者,日本皆已译之,我径取于东洋,力省效速,则东文之用多……学西文者,效迟而用博,为少年未仕者计也,译西书者,功进而效速,为中年已仕者计也。若学东洋文,译东洋书,则速而又速者也。是故从洋师不如通洋文,译西书不如译东书。*张之洞:《劝学篇·广译》,《张之洞全集》第十二册,第9744页。
翻译日文书籍比翻译西方原本具有既省时省力又见效快的优势,这种观点其实在当时颇为流行。在此基础上,产生了学西学而译“东书”的现象。张之洞在湖北办新式教育需要新式的教科书,而国内无力自编,于是翻译日本教科书便成为一种便捷的解决方法,这就是田吴炤翻译新学书籍的直接动因。据田氏自述翻译的经历:“辛丑、壬寅之际,复东游考究教育,归而肆力于教育学诸书译述,有《初等心理学》、《教育心理学》、《普通教育学要义》、《论理学纲要》、《哲学新诠》、《生理卫生学》数种。”*田吴炤:《说文二徐笺异·后叙》,《续修四库全书》第228册,第238页。翻译教科书实际上是1901年底到1902年初那次赴日考察的主要任务,田氏的大部分翻译作品也是这次考察的产物。受这样一个翻译目的的指导,田氏的译作虽然涉及多个领域,但实际上均围绕着教育这个中心。
在田吴炤的译作中以《论理学纲要》影响最大。论理学即是现在所说的逻辑学,在日本是高等师范预科所习科目。此书原著者是日本辻时弥,最早由商务印书馆于1903年初版发行。此书的翻译时间据书前的例言末所署“大清光绪二十八年五月”,则在1902年上半年。这本书除绪论外,分三篇:第一篇是思考原理,其中讲思考之原理(即“同一律”等定律),概念、判断和推理;第二篇是演绎推理,讲直接、间接推理之本质及推测之各等格式;第三篇是归纳推理,讲归纳推理之概说、本质和归纳研究法。这本书翻译成中文的时间,和严复译《穆勒名学》的时候差不多,还早于严复译的耶方斯著的《名学浅说》和王国维译的《辨学》。与严复等人的逻辑学著作相比,此书有其特点:第一,严译书都重视归纳逻辑,此书则比较重视演绎逻辑。在辻时弥看来,演绎推理本身虽不能解决推理的前提的真实问题,但演绎推理在某种限度内,仍能给人以新的知识。第二,同一律等三个定律,在此书开端就作为专章加以叙述,具有比较重要的地位。逻辑学是西方科学方法论的三个基础之一,为科学研究提供一种思维方式,其重要性如日本人中岛力造所指出:
论理之知识,为学者所必要,不待赘述矣。今社会万有之事业,逐日繁剧,由是而思想亦益复杂。当此之时,不讲整理之方法,则思想不能明确,推理失其正当,不惟大妨知识之增进,将使人因此生误解、起争论,无有止极。是则斯学,无论如何人士,皆为必要矣。*[日]辻时弥著,田吴炤译:《论理学纲要·中岛力造序》,北京:三联书店,1960年。
此书出版后被众多逻辑学著作所借鉴。“辻时弥的这本书的译本,自光绪二十八年(即1902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后,在中国很有影响。民国初年出版的逻辑教科书,不少是以它为根据的,如蒋维乔的《论理学教科书》(1912年商务印书馆出版)、张子和著的《新论理学》(1914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现收入《逻辑丛刊》)、张毓聪著的《论理学》(1914年商务印书馆出版),都是以辻时弥的这本书为根据的。也有并未说明,但实际上是完全根据这本书的,如卢广镕著的《论理学教科书》(1926年北京求知学社出版)。”*[日]辻时弥著,田吴炤译:《论理学纲要·出版说明》。此书影响之流布广远,而逻辑学知识的输入实际上为学术思维方式在近代的转型做了准备。
《生理卫生学》,日本齐田功太郎著,有北洋官书局本和汉阳刘氏六吉轩刊本,笔者所见为后者。此本卷首题番禺梁节庵先生鉴定,梁节庵即梁鼎芬,田氏曾经与之同时效力于张之洞手下,两人交情或许颇深。全书分骨、筋肉、皮肤、消化器、循环器、呼吸器、排泄器、神经系、五官器共九个系统为九章。每章先介绍此一系统之组成和结构,然后介绍各器官之功能(此即该书所谓“生理”),最后介绍保养、维护各器官的注意事项(此即该书所谓“卫生”)。此书与此前同一类型的书籍相比,所列诸骨若干节、若干对较为详细,而且附图二十九幅亦清晰可观。*熊月之主编:《晚清新学书目提要》,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第315页。
《教育心理学》,日本高岛平三郎著,商务印书馆1903年初版。全书分五篇,首为绪论,言心理与神经之关系;第二为觉性之心理,言感觉、记忆之理;第三为悟性之心理,言思考、概念、判断、情绪、意思之各种教育;第四为理性之心理,言性情之教育;第五为心理法及自我,言心理教育之注意极致。共计五十章,于心理、神经、感觉、教育各理条分缕析。此书为总理学务大臣审定师范学校教科书。商务印书馆所作广告标榜了此书对于教育的重要性:“教育程度必以心理为衡,否则躐等以几,必伤学者脑力,求益反损。我国教育近始萌芽,各学堂学科程度亟待参酌,故斯学尤关紧要。”*王云五:《商务印书馆与新教育年谱》,《王云五文集》第五卷,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26页。此书属于应用心理学的范畴,田氏译此书实际是与他所译《初等心理学》(专讲普通心理学内容)相配合的,由于内容“明白晓畅”,也可作为自学材料。*田吴炤:《教育心理学·例言》,上海:商务印书馆,1903年。
《普通教育学要义》,日本中岛半次郎著,1903年移山堂自刊本。据此书《凡例》中言明“译此书已经年余”,且最后署有“大清光绪二十九年七月”,则此书的翻译在1902年中。 此书博采欧洲明哲的教育言论,并细分为总论、教育者、被教育者、教育之目的、教育之方法、教育之制度六部分,纲领节目极为清晰,使读者得以略窥教育学之门径。此书原著者的本意是作为师范学校的教材,然而田吴炤以为通此书之义便可了解教育学的梗概,可为自修师范之助。
田氏另外译有《初等心理学》,日本广岛秀太郎著,1902年移山堂自刊本;《哲学新诠》,日本中岛力造著,商务印书馆版;《有益游戏图说》,田吴炤译说,刘云龙绘图,1904年刻本。以上诸作笔者未见,姑置不论。
通观田吴炤的所有译作,可以发现田氏的翻译活动集中于1902年至1906年之间,其后就戛然而止了。何以如此呢?首先,通过考察田氏的生平,笔者发现翻译新学书籍实际上是田氏于1901、1905年两次外派考察的直接任务,田氏的直接动机是将翻译作为自己进入政界、平步青云的敲门砖和垫脚石,因此一旦达到了目的,取得了一定的政治地位,田氏便失去翻译的动力了。其次,田氏接受正式西学教育的时间从1897年进入两湖书院至1900年从成城学校毕业,其总时长为3年整,最高程度为日本普通中学水平,可见田氏的西学知识实际是有限的。这就决定了田氏对西学只能是浅层次的涉猎,而不能作进一步的探究,也制约了田氏的翻译活动。最后,受“中体西用”思想的影响。“中体西用”的实质是通过西学来捍卫中学作为根本的地位,西学虽然不断引进,其地位却始终是“末”而已。*陈旭麓:《近代史思辨录》,第49、50页。在“中体西用”的观念上可以看到张之洞的影响,当然田氏这样的普通士人本身也参与着这一观念的构建。由于深受着旧式价值观念体系的影响,田氏以中学为其根本立足点,他对于文字小学的自始至终地持久钻研恰与他短暂的翻译活动成鲜明对比。晚清以张之洞为代表的一批人(当然包括与张之洞渊源颇深的田氏)对于西学采取实用主义的态度,只求表面的效用,不追问根本的原因。田氏对于西学既没有深层的兴趣,也没有充足的能力进行深入探究,在失去直接的利益驱动之后,其翻译活动的停滞也就在所难免了。
晚清的中国人翻译西学书籍的途径大致有两条:一条路径是自西语书籍直接翻译而来,其代表如严复。此种翻译的难度较高,因为书中的术语在此前没有现成的译法可以借鉴,其内容又为中国旧学所未曾闻知,译者必须从头开始,根据原意定以汉语之名。正如严复所说:“新理踵出,名目纷繁,索之中文,渺不可得,即有牵合,终嫌参差。译者遇此,独有自具衡量,即义定名”,为定下一名一词,严复往往是“旬月踟蹰”。*严复:《天演论·译例言》,《中国现代学术经典·严复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0页。另一条路径是自东语书籍翻译而来,其代表是清末的广大留日学生。此种翻译正如实藤惠秀先生所指出的,当时日语的名词、动词、形容词、副词等,几乎全部是用汉字书写的,用假名书写的只不过是动词的语尾和て、に、を、ほ等助词罢了,“这类被中国人翻译的日文,简直可以说是以汉字为主而杂以假名的文章”。因此,中国人倘若了解日语的句法和助词的作用,“把那些‘颠倒’的汉字依中文句法抄正,便可作为日文的汉译了”。*[日]实藤惠秀著,谭汝谦译:《中国人留学日本史》,北京:三联书店,1983年,第286、287页。
田吴炤采取了第二种调整句子词序的“直译法”。他注意到书中多有未经见之专门术语,鉴于这些术语为日本学者几经研求而得,而自己水平有限,“初译读仅能略窥门径,故不敢妄行更易”。*田吴炤:《论理学纲要·例言》。此种翻译的后果就是译文中掺入许多日式新名词,对于初接触新名词的读者而言是一种半懂不懂、莫名其妙的文体。田氏为克服译文的难懂,对西学术语通过“检查言海,译定其义”,然后加以小字注解,如《普通教育学要义》中:“事柄,犹言事件”;“支配,支配二字义解犹言管辖也,见《教育心理学》”;“场合,场合二字义解见《论理学纲要》,犹言其时其地”;“敬神之念,炤按敬神之念在彼为宗教家言,我可借为屋漏尔室之意也”;“第二社会,炤按此意谓社会不能自为善美,我以教育善美之,故云第二”;“机体,即生物之谓也”;“被教育者,即生徒”。田氏此举在输入西学之余,同时输入了日本的新名词。
对于新名词的输入,晚清的保守人士持反对意见,如彭文祖《盲人瞎马之新名词》:
顾吾国人谈新学也有年矣,非惟不受新学之赐,并吾国固有之文章语言,亦几随之而晦。试观现代出版各书,无论其为译述也,著作也, 其中诘屈聱牙解人难索之时髦语,比比皆是。*转引自[日]实藤惠秀著,谭汝谦译:《中国人留学日本史》,第213页。
田氏当然也难逃批评。夏曾佑即对《普通教育学要义》的译笔大为不满:
原书为采辑泰西明哲之论而成,故见理颇深,而卢骚之学、自由之说,亦所不免。惟非其本谊,不过胪陈及之而已。译笔“不佳”,所用日本名词太多,可不必用而用者几半,虚字聱牙,殆不可读。*笔者所见的《普通教育学要义》为复旦大学图书馆所藏红印本,夏曾佑的评论即粘于第一页。
另外,日本新名词也遭到严复一派的译者的不满。如英语“logic”一词,严复意译为“名学”或音译为“逻辑学”,而日本则以译自英文“science of reasoning ”的“论理学”涵盖之。因为“论理学”之本义并不包括逻辑学中的“induction”(今译归纳),于是章士钊就批评该词“诚哉,其浅陋也,盖reasoning仅属于题达逻辑之一部”,“题达”为英文“deduction”(今译演绎)。*章士钊:《释逻辑》,《章士钊全集》第2册,上海:文汇出版社,2000年,第210页。
对日本新名词的批评虽然未曾间断,但是由于国人对于新知识的需求太过迫切,晚清的东文书籍翻译依旧如火如荼。谭汝谦将自甲午战争至1911年以前的一段时期称为中译日书的“骤兴时期”,同时他也指出“这时期的译品,多是初等或中等程度的书籍,可作启蒙或教科书之用”。*谭汝谦:《中日之间译书事业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中国译日本书综合目录》,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80年,第61页。内容的浅显是此阶段译品的一个普遍共同点,盖西学最初传入中国,必须先作一般性的介绍。田吴炤的译书现在看来虽然均是普通教材,大多没有学术价值可言,但是在当时却发挥着启蒙的作用,如顾燮光在阅读了《论理学纲要》之后即认为“论理学为学问中之学问,为教育家所必知之学问,盖以人推断事理、讲解学问,非此不能清其界限”。*熊月之主编:《晚清新学书目提要》,第332页。又据刘毅玮的研究,中国心理学科从它产生之日起就与师范教育有密切联系,尤其是心理学课程成为师范教育必修课之后,*刘毅玮:《清末师范教育的兴起与中国近代心理学科的产生》,《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1期。而田氏的《教育心理学》就是最早经学部认定的师范教材。
在晚清部分人士反对日本新名词输入的同时,有些有识之士发出一股理性的声音,如王国维即认为:
数年以来,形上之学渐入于中国,而又有一日本焉,为中间之驿骑,于是日本所造译西语之汉文,以混混之势,而侵入我国之文学界。好奇者滥用之,泥古者唾弃之,二者皆非也。夫普通之文字中,固无事于新奇之语也;至于讲一学,治一艺,则非增新语不可。而日本之学者,既先我而定之矣,则沿而用之,何不可之有?故非甚不妥者,吾人固无以创造为也。……且日人之定名,亦非苟焉而已,经专门数十家之考究,数十年之改正,以有今日者也。窃谓节取日人之译语,有数便焉:因袭之易,不如创造之难,一也;两国学术有交通之便,无扞格之虞,二也。*王国维:《论新学语之输入》,《王国维遗书》第5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3年,第98~99页。
王国维很清楚地看到了“好奇者”与“泥古者”在词汇论争上的对立,希望走出另外一条路。同时,他也指出了引进西方新知识必需新词不可,节取日本新词汇是一个合理的选择。这种理性的分析配合着清末以来几乎垄断出版界的译自日本的书刊,使日本新词汇在中国语言中形成了包括上游字、下游字的贯穿为一的词汇体系。*参见黄克武:《新名词之战:清末严复译语与和制汉语的竞赛》,《“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62期),2008年12月。对于近代中国的日本新名词,曾经受到许多学者的关注。较早的是实藤惠秀的《中国人留学日本史》,另外有王中江:《中日文化关系的一个侧面——从严译术语到日译术语的转换及其缘由》,《近代史研究》1995年第4期;[意]马西尼著,黄河清译:《现代汉语词汇的形成——十九世纪汉语外来词研究》,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7年;罗志田:《抵制东瀛文体——清季围绕语言文字的思想论争》,《历史研究》2001年第6期;冯天瑜:《新语探源——中西日文化互动与近代汉字术语生成》,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这些日本词汇在人们约定俗成之后,即难以抗拒,西方的新学知识也必须依靠这套词汇体系才得以输入。田吴炤的翻译作品也随着众多日本新词汇融入汉语,随着它们所传播的知识被国人所接受而最终得到承认。稍有遗憾的是,类似田吴炤这样经历复杂且不以翻译家或学者名世的近代知识分子颇不乏人,但在近代中国史(特别是中西文化交流史)上,其地位往往是湮灭不彰,故此这里特意对田氏一生译书行迹进行考述,借以展现其在近代中国东学中传史上的地位。